第71章 [VIP] 你甘心吗
此刻织愉不再看明月蜉蝣, 将引光还给钟隐,突然感觉有点累。
这一次钟隐没有问她和谢无镜的故事。
从前问,是因为他知道他只能做一个她与谢无镜故事的旁听者。
现在不一样了。
钟隐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 调侃:“这就累了, 待会儿你还怎么去逛乾元城的夜市?”
织愉闻言点头:“说得有理, 我还是回去吃饭吧。”
钟隐忙道:“要不我背你去?”
织愉睨他慌乱的神情一眼, 轻笑出声。
他别过脸去, 挠挠头:“我还没逛过乾元城, 也不知道太华山这儿有什么好吃的。我一个人逛,多没意思……”
他碎碎念般说着他的理由。就是不说,他想和织愉一起去逛。
少年人的别扭, 大抵皆是如此。
织愉回想凡界的谢无镜。
他别扭过吗?
有的,但总是很不明显。
比如说第一次给她梳发髻,第一次给她洗衣服, 第一次帮她收行李, 第一次帮她缝小衣……
还有好多好多的第一次,他总是如临大敌。
做完后,接下来一整天,他都会避开她的视线。
就像钟隐现在这样, 微微侧着身,眼睛看向一旁。
但谢无镜的情绪总是掩饰得很好,表情比钟隐自然多了。
织愉假装很勉强:“行吧,我陪你去逛。但是我买东西, 你要掏灵石。”
钟隐无奈地在她面前蹲下,头低着, 嘴角扬着,“上来吧。”
织愉像在南海国那样让他背, 手撑着他的肩膀。
钟隐背她走出抱春院,御剑出了尧光仙府,直奔乾元城。
正值多事之秋,妖魔作乱。
乾元城戒严,不比以前热闹。
织愉本来就觉得灵云界的街市不如凡界多姿多彩,此刻一看更是如此。
她从钟隐背上跳下来,随意地浏览路边的摊子。
偶尔才会有看中的东西,让钟隐掏灵石买下。
如今织愉已是人尽皆知的人物。
见她身边陪伴着一名陌生少年,城中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少年一身凡人打扮,通身修为不低,举止仪态贵气,可见出身不凡。
他们默认这是这位前仙尊夫人的新宠,打扮成凡人模样是在讨她欢心。
在织愉与钟隐离开摊位后,都在窃窃私语,暗里嬉笑:
“仙尊……不,谢无镜头上绿帽不知戴了几顶了。”
“仙尊夫人如今的地位与作派,当真出人意料。每日在尧光仙府,不知有多快活。”
“听闻谢无镜被囚尧光仙府,这明目张胆地把男人带到他面前,也不知道怎么玩,玩得可够大的啧啧啧……”
说的人太多,织愉装作没听见,也没再买东西。
逛完市集,到膳居客吃饭,织愉在大堂就把城中巡逻的人叫来,吩咐:“把外面的摊子全都给我砸了。告诉他们,再不管好他们的嘴,这次砸的是摊子,下次就是脑袋。”
“若有人说他们没有多嘴多舌,却被误砸的,就让他们来膳居客找我要赔偿。只要问心无愧,我定赔。”
“若是浑水摸鱼厚着脸皮来的,休怪我留下他们的舌头。”
巡逻的乾元宗弟子们迟疑。
织愉眼神凌厉地注视他们。
“是。”
想了想,乾元宗弟子们还是应下,浩浩汤汤地出去砸摊子。
反正他们只是奉命行事,出了事全由织愉担着。
膳居客内原本望着织愉、准备拿她做谈资的人都噤若寒蝉,埋头吃饭。
织愉带着钟隐上楼上厢房。
在厢房临窗的桌前落座,织愉从窗户俯瞰街市上摊位被砸、整条街乱作一团的场景。
钟隐拧眉:“抱歉,是我疏忽了。”
织愉:“若今日是任何一个乾元宗的人出来,外面的人都不敢笑话。因为是我,他们才敢。”
“纵使我如今贵为护天者之首,就算是昊均也要让我三分,在灵云界的人眼里,我仍然是一个堪比蝼蚁、可以肆意嘲笑的凡人。”
钟隐闻言,垂眸静默地想:这就是你利用仙尊,急于修道飞升的理由吗?你想若你能够飞升,便不会有人再敢嘲笑你吗?
钟隐认真地道:“以你如今的修炼速度,你肯定很快就能飞升的。”
织愉不以为意:“做凡人自有凡人的乐趣。”
这群没有生活情·趣的人,是不会懂的。
如果有的选,她喜欢做凡人。
钟隐当她是在逞强,转移话题,和她说起南海国的趣事逗她开心。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拿出一块传音玉牌。
玉牌闪烁,他道:“是我阿姐联系我。”
织愉做了个请的动作:“有不能被听到的话,可以到一边去说。”
钟隐除了担心钟渺可能会劝他不要靠近织愉外,没什么是不敢让织愉听的。
他沉吟片刻,还是当着织愉面施术接通玉牌,“阿姐,我现在同织愉在一起,你们到南海国了吗?”
玉牌静了须臾,而后传出钟渺严肃的声音:“在一起也好。夫人,我有事要向您禀报,请布下隔音阵。”
钟隐一听,连忙布阵。
织愉一听有事就头疼:“是孟枢出了问题吗?”
南海国是如今最安全太平的地方,也就只有孟枢那个老头会给她添麻烦了。
钟渺:“是。我们返回的路上,孟枢长老及其弟子都被人下了毒。毒性不危及性命,但颇为折磨人。”
“我原想回到南海国便可医治。谁知我们回到南海国一日了,请了各方医修来诊治,却都诊断不出这是什么毒。”
织愉:“我知道了,你——”
她几乎脱口而出,让钟渺想办法为他们缓解痛苦。
顿了下,她佯装解气地道:“让他们和我作对,活该!不死就行,你不用管他们。”
钟渺安静两息,道:“是。”
“嗯。”
织愉相信钟渺肯定不会听她的话。
她已经猜到幕后黑手是谁,思索着明天要不要去找他们。
钟渺:“夫人,可否让我与阿隐单独说几句话。”
钟隐想说,没什么是需要避着织愉的。
但织愉已经应下:“可以。”
钟隐无法厚着脸皮留下,带上玉牌去了厢房里间。
他没布隔音阵。
玉牌里传出钟渺的质问:“阿隐,你在做什么?”
织愉听见了。
她不好奇他们姐弟说话。
但既然让她听了,她也不介意当八卦听一听。
织愉一边竖起耳朵听,一边吃桂花糖圆。
钟隐:“阿姐,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有分寸。”
钟渺嗓音很温和,说的话却直击痛点,“听她那么残忍地说孟枢长老他们,你难道就没有一丝害怕吗?她能对谢无镜下手,就能对你下手。难不成你觉得自己比谢无镜特殊吗?”
“我……”
钟隐吞吞吐吐,羞于回答后一个问题,只针对孟枢的事道,“阿姐,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她曾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被人捧在手心呵护。来了灵云界后,这里所有人都在嘲笑她、讽刺她、看不起她。”
“所有人都知道孟枢得罪过她,可想而知从她来灵云界后,孟枢是怎么对她的?孟枢不是她害的,现在孟枢中了毒,在她看来就是孟枢遭了报应,这不是很正常吗?”
少年辩解幼稚,但坚定。
钟渺清楚地知道,她的恐吓吓不退他。不再争辩:“仙尊与仙尊夫人,是命定的姻缘。你……”
后面钟隐急急布下隔音阵,织愉听不见了。
但织愉并不信钟渺这番话。
哪有恶毒女配和男主是命定姻缘的。
她不以为然,只是钟隐回来后有些失神,吃饭时也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织愉便没有再和他逛,吃完就回尧光仙府休息。
钟隐送织愉回到皆归院时,谢无镜正在院中饮茶。
织愉让钟隐送她到院门处,走近谢无镜,“大晚上喝茶,小心睡不着觉。”
谢无镜扫她一眼,不语。
织愉笑:“若是你睡不着,不如来助我修炼。”
“仙尊。”
身后突然响起声音。
织愉尴尬地捂了下嘴,钟隐怎么还没走。
织愉回头对钟隐道:“回去休息吧。”
钟隐袖下的手攥成拳:“我有话想和仙尊说。”
该不会是布下隔音阵后,钟渺交代了他什么帮助谢无镜的任务吧?
织愉立刻假装累得要死:“你自己问他愿不愿意听,我要休息了。”
她潇洒地回房,将门关上。
然后趴在门上偷听。
钟隐:“仙尊,可否另找个地方说话?”
织愉无语。要说什么,就不能让她也听听吗?她又不会阻止。
她没听见谢无镜回答,但听见脚步声远离,她猜是谢无镜默许了。
织愉等了一会儿,打开门缝,探头出去确认。
院中果然没人了。
她正要把头缩回房间,一转头看见香梅站在长廊尽头注视她:“夫人,你在做什么?”
织愉抿了抿唇,打开房门走出来:“我透透气。”
香梅颔首,转身要离开,走了两步,又顿住,道:“我方才去抱春院检查,看到里面有不属于仙府的生物。夫人今日是和钟隐小王去了抱春院?”
“嗯。”织愉道,“你不会把院里的生物都杀了吧?”
“没有杀,只是那些会发光的东西,让我想起一件听说来的事。有关仙尊和抱春院的。”
香梅凝视织愉,“夫人想听吗?”
织愉很好奇,但她故作冷淡:“你想说就说吧。”
香梅转身正面对着她,没有靠近,“在将夫人接回灵云界前,仙尊将仙府重整了一遍。”
织愉点头,这她是知道的。
香梅:“抱春院便是在那时重建的。仙尊在那儿布下法阵,洒下凡界的花草树种,用仙气催育。”
“夫人到灵云界时,抱春院的树还没长成。后来长成了,仙尊打算带夫人去的。但是,他在带夫人去之前,将从凡界带来的一种叫萤火虫的小虫,放到抱春院里。”
“结果原本活着的萤火虫,一接触到灵云界的气息,全都死了。”
织愉沉默须臾,问:“你听谁说的?”
谢无镜怎么从来没告诉过她?
香梅:“听族中擅养灵兽的人说的。仙尊向他请教,如何将凡界一种脆弱的小虫延长生命,带到灵云界。”
“族中人说,可用仙气一试。仙尊便将萤火虫放在芥子里,用自身仙气喂养。萤火虫在仙气里活了下来,却无法适应灵云界。”
“凡界与各界不通,没有界门,想要来往只能等待天地机缘撕裂空间。夫人来到灵云界,就再不能回凡界。仙尊带这些凡界的东西上来,本意是为夫人抒解离乡之情。”
“没了萤火虫,抱春院也不尽像凡界。仙尊许是不想夫人去了后,徒增伤感,便没同夫人说过。打算日后重做修整,再带夫人去。”
却没想到,未等到那一日,她先背叛了他。
香梅遥望星空,深沉道:“夫人,我听族中人描述过萤火虫的样子。钟隐小王放在抱春院里的东西,是不是很像萤火虫?”
织愉有些失神:“嗯。”
香梅:“可那终究不是。”
说罢,她转身就走。
织愉愣了两息,差点追上去骂香梅。
这大晚上的,故意找茬是吧?
但她才不会为此心烦意乱。
织愉轻哼一声,昂首挺胸地回房。
*
钟隐邀谢无镜去了抱春院。
明月蜉蝣仍徘徊在此,却四散开来,变得如同深邃暗海里微不足道的幽光。
钟隐对谢无镜深深欠身行礼:“听闻仙尊遭逢之事,我甚感遗憾。我父亲虽在大典上遭遇袭击,但始终相信仙尊,亦感念仙尊从前为南海国的付出。”
“只是如今南海国自身难保,无力为仙尊正名,还望仙尊见谅。”
谢无镜:“倾巢之下,率先保全自身是理所当然。”
他情绪淡淡,仿佛并不受现下局势影响,也没在意钟隐与织愉出去玩一事。
钟隐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拳,沉默不语。
谢无镜拂袖而去:“若无其他事,谢某先行告辞。”
“仙尊。”
钟隐急急叫住他,下定决心,再次欠身道:“恕我冒犯,但我觉得有些事是一定要同您说清楚的。”
“织愉所作所为,对仙尊来说,是莫大的伤害。但她行事,未尝没有苦衷。也许她的苦衷在你们看来,谁都无法理解。但我能理解。”
钟隐语气越发坚定,“曾经仙尊与织愉未分开之时,我未曾有过非分之想。但如今织愉已无良配,我自当争取。”
谢无镜停步垂眸睨他,“这是你叫我出来的目的。”
他一语拆穿钟隐的心思。
有风拂过林中,暮夏的夜竟泛出寒凉。
钟隐:“织愉与仙尊已毫无干系,如今仙尊留在她身边,只能以阶下囚的身份受辱。”
他抬起头,直视谢无镜,满脸少年郎的无畏:“南海国虽不能帮仙尊,我却愿以私人身份,助仙尊离开。他日仙尊东山再起,只望仙尊能看在我对仙尊的助力上,放织愉与我归隐。”
谢无镜静静地注视钟隐,眼中浮现出一丝很自然的轻蔑。
自然到让钟隐恍惚觉得:这份蔑视并非谢无镜有意为之,是他自己太过可笑才引起的。
他想起阿姐对他说过的话:
仙尊与仙尊夫人是命定的姻缘,你以为你真能插得进去吗?
正是这句话,让他急于将谢无镜请走。
仿佛谢无镜走了,他就有机会了。
谢无镜问他:“她答应和你归隐了吗?”
钟隐如实道:“尚未。”
谢无镜又问:“你说她行事有苦衷,这份苦衷谁都无法理解,唯有你能。这苦衷为何?”
钟隐将他对钟渺的说辞告诉谢无镜:“或许在你和我阿姐看来,她锦衣玉食,为仙尊夫人时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对她放肆,她为了不被人鄙薄做出这样的事,很不可理喻。”
“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知道他人恶意的言语与目光,伤害有多大。”
谢无镜淡淡道:“胡言乱语。”
钟隐一震,蹙眉道:“你不相信她遭受过这些欺压,还是你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
谢无镜:“是你太沉浸于你的幻想。”
在凡界时,他们遭受过的风言风语也不少。
初时织愉不敢计较,怕惹是生非。只会自己蒙在被子里,一边偷偷哭,一边小声诅咒那些人都会遭报应。
那时她总是不说话,让他去猜她为什么哭,帮她解气。
他要是猜不出来,她就会对他生气。
后来她敢计较了,都是有仇当场报。
若他在,她会理直气壮地向他告状。
若他不在,真把她气急了,她会气呼呼地咬牙切齿一句:“我跟你拼了!”
然后自己冲上去。
谢无镜记得,有一回他们住在东善镇的风月巷。
白日里他出门赚银子,她在家和隔壁花娘吵了起来。
那花娘是风月场里的老人,什么脏的浑的都敢骂,张口闭口都是下三路。
织愉再能辩,也是受宫中教养长大,未真正出阁的姑娘。根本辩不过说起话来毫无底线的人。
她便气得当场冲出去和人打架。
她一个身娇体弱,走久了路都要喊脚疼的人,哪里打得过别人。
那天傍晚他回来,就看到她坐在院里,长发披散,衣裙撕开,从未那样不修边幅地冲他而来,气呼呼地指着隔壁:“她打我,今天晚上你带我去把她剃成光头!”
晚上他带她过去,趁花娘睡觉给花娘剃头,她又不忍心。
凡界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且花娘接客要打扮,她怕花娘成了光头,就断了生计。
于是只让他站在一旁威胁,她亲手把白日受的都打回去,剪了花娘一小把头发。
花娘怕了,第二日来主动示好。
织愉便好像把她们的恩怨忘得一干二净,白日他不在的时候,还会去听花娘讲故事。
她这样一个人,要她为了争口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气,余生都在她修炼中度过,是不可能的。
她宁愿被人骂死,都不想累死。
谢无镜不欲与钟隐多谈。
他没有理由教一个莽撞的毛头小子,织愉是个怎样的人。
他拂袖而去。
谢无镜丝毫不把钟隐放在眼里的态度,就是对他最大的羞辱。
钟隐有些羞恼,急步挡在谢无镜面前:“我现在不了解,以后自会了解。仙尊你就不想离开这里吗?你堂堂仙尊沦落到被一个女人囚禁在身边的境地,当真甘心吗?”
“你还对她有情?可她留下你,不过是想让你助她修炼。倘若你的价值耗尽,她就会把你丢给别人。你们尘缘已尽……”
话未说完,一道锋锐琴劲扫来,险些割开钟隐的喉咙。
钟隐连连后退,单膝跌跪在地,话音戛然而止。
萧瑟幽暗的抱春院内,灵气稀薄,明月蜉蝣被惊散。
但汇聚天地之气的两仪无象琴,磅礴气势不减分毫。
夜色中,谢无镜持琴如刀,双指勾弦如刃,冷风乱袖掠袍。
灵脉被封,却仍有凌于绝顶,俯瞰苍生之姿。
他语调斯文儒雅:“我与夫人尚未和离,请钟隐小王小心说话的分寸。”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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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VIP] 一夜共寝
气劲震入肺腑, 钟隐强撑着站起来:“灵云界只有结契,没有和离。仙尊与织愉,难道没有结过道侣契?”
谢无镜:“她是凡人, 我亦非灵云界人士。灵云界的规矩, 与我们无关。”
他和织愉确实没有结道侣契。
一来他所说就是他的想法, 他不在乎灵云界的规矩。
二来结道侣契需以神魂祈天, 多少会伤及命魂。
于修士而言, 这微末的伤害不值一提, 日后修炼便可恢复。
但对凡人而言,却有魂魄之伤无法恢复的风险。
钟隐不知内情,抓住此点不放:“仙尊与织愉在灵云界, 原来算不上道侣。那仙尊不是更该离开——啊!”
谢无镜手中琴弦绷至极致,泛出夺命般的寒芒。
然而一击未发,钟隐突然两眼发直, 仰头倒地, 昏死过去。
一老妇从他身后走出,“这是西海国的钟隐小王?没想到这么鲁莽幼稚。想来是他家人把他照顾得太好了。”
月光照亮老妇面容,来人竟是翠娘。
翠娘向谢无镜行礼:“慈琅公子,请容我暂且把这孩子扔出去。”
说是扔, 实则为他保命
谢无镜眸光如森寒湖水,不起波澜。
翠娘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谢无镜拂袖收琴:“蠢笨之人,活得过这一次,不一定能活得过下次。”
翠娘:“多谢公子。这孩子太年轻, 长大后,多经历些事, 就不会这样惹人嫌了。”
她粗鲁地把钟隐丢出抱春院,回来严肃地禀报正事:“宝燕按照吩咐, 杀了杨平山等人的副手,一共六人。”
“如所料想的那样,护天者们并不团结,各有谋算。死了副手的与没死副手的在昊均面前吵了起来,一方要求问责公子与夫人,一方要求息事宁人。”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他们要求息事宁人的理由是夫人。他们似乎有什么把柄在夫人手上,不敢去招惹她。”
谢无镜闻言,眸色深沉。
翠娘接着道:“昊均出面调解,让他们散了后回到坤夷洞府,去了一个我都不曾知道的神秘之地。想来也是如公子预料,他又去取对付公子的那样东西了。”
虽然谢无镜没有明确说过那东西是什么,但翠娘猜得到。那样能对付谢无镜的东西,就是谢无镜所说,本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
“不过,昊均似乎早有防备。”
翠娘眉目间染上忧愁,“通往神秘之地需辗转多个传送阵。宝燕按着昊均的位置走,结果不仅没能跟上昊均,还被传送到杀阵之中,被打回原形,好不容易才脱身回来。”
宝燕今日下午才回,晚上翠娘便来找谢无镜。除了是来复命外,也是来求救,“我帮她医治过后,她状况很好,但不知为何无法恢复人身。”
谢无镜取出一个黑石瓶交给翠娘,“你是灵云界的医修,她是妖族。三界医术虽有共通之处,但有些地方天差地别。要医她,需用妖族的药,用妖族的妖气来养。”
宝燕天赋卓绝,从前出去从未受过伤。这是唯一一次栽跟头,还是栽在昊均手里。
翠娘接过药道谢,忍不住含着一丝怨毒道:“今日与过去之仇,我都会铭记在心,他日定要昊均百倍偿还。”
谢无镜:“你说过满心仇恨是件痛苦的事。”
翠娘闻言,连忙收敛,哀戚道:“多谢公子提醒。”
谢无镜颔首,并无甚关切表情,一直望着院门口的一丛枝叶繁茂的灌木花。
翠娘知道,谢无镜不过随口提一句。不管她未来打算如何对付昊均,他都不会过问。
即便她从谢无镜被接来灵云界时,就与他相识。
那时,她还帮他安排过住处,试图照看他。
不过他自幼便冷静自持,小小一个人,就礼数周到地婉拒了她。
他知凡尘俗世中的公序良俗,知礼仪道德与责任,却缺乏感情与怜悯。
而这样一个冷漠之人,方才竟为他人争风吃醋的幼稚挑衅动了杀意。
翠娘一声轻叹,真不知是该感慨原来他也会为一人动情,还是该哀叹让他动情之人并非良人。
“慈琅公子……”
即便知道他不需要,翠娘还是有心想劝慰他两句。
然而倏然,她神色一凛,锐利的眼睛盯向院门灌木花,冷声道:“有人。”
“嗯。”
谢无镜早就发现了,他打发翠娘,“你先走。林子里那些明月蜉蝣,乃一种人妖魔可共用的药材,你可以带回去喂给宝燕养身。”
翠娘一怔,猜到了那灌木花丛里是何人,行礼道谢。而后迅速将林子里的明月蜉蝣,用法器吸引到一处后一并抓获,纵身离去。
这大约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翠娘离去后,谢无镜又静静地等了半刻钟,灌木花丛里的人仍不肯出来。
他问:“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见实在躲不过,织愉蹲得腿也酸麻了。
她猛地站起身,大步朝谢无镜又来,飞扬跋扈地指着他斥道:“谢无镜,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和你的手下密谋。你是打算谋划怎么从我身边逃离吗?”
织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我告诉你,你逃不掉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很像那种“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话本里的男主。
霸道,无情,凶狠。
实际上,她心里都要后悔死大晚上来这个地方了。
都怪香梅非要大晚上和她说抱春院的事。
她回了房里,横竖睡不着,总想再来抱春院看看。
然后她就来了。
结果在抱春院外,她看到了昏死在路边的钟隐,她猜抱春院里出了事。
而能在尧光仙府搞事的,只有谢无镜。
她就好奇又小心翼翼地从灌木花丛里走过来,躲在了院门口。
谁知道他和别人的密谋她是一句没听见,光看见谢无镜和翠娘在林子里沉默地站着。
紧接着,谢无镜的目光就扫过来,开始盯着她的方向。
她想,他灵脉被封了,不会那么敏锐吧?于是硬着头皮不出来。
没想到后来翠娘也发现了她。
再然后,就是她不得不出来,和谢无镜上演一出《霸道夫人深夜怒斥前任仙尊》了。
谢无镜到底有没有点自知之明?
他现在可是人人喊打的阶下囚,她都打算当作没发现了,他就不能收敛一点吗?
竟然还主动把她叫出来。
织愉心里嘀嘀咕咕地说了他一大堆,表面一言不发地与他对峙。
谢无镜心情不算很差的样子,没有一点被抓住的慌乱或不悦。
他依旧神色淡淡,问她:“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织愉:“怎么?你还想杀我灭口?”
谢无镜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
他显然没这个意思。
但他就不能装模作样,威逼利诱一下她,把她蒙骗过去吗!
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织愉心中无奈,表面嚣张地哼笑一声,继续逼近他。
她松开他的手腕,手放在了他的小腹上轻轻滑动,“我不管你与人在密谋什么,只要你的目标不是我,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无镜明知故问:“你不在乎你盟友的死活?包括柳别鸿?”
柳别鸿?他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吗?
织愉的手掌贴着谢无镜的身体,摸到他心口,“他们都是狼心狗肺之辈,在乎他们做什么?”
她的手沿着他的胸膛,探进他的衣襟。
谢无镜始终不为所动,安静地注视着她。
她接着道:“更何况,他们一直想和我抢你。你这么好,我当然想独享。我虽握有他们的性命,却不便轻易杀了他们——”
织愉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在他衣襟里隔着里衣胡乱地摸。抬起腿,轻勾住他的腿。
她只穿了寝衣过来,衣裙单薄。纤细柔软的腿腹,仿佛毫无遮挡,贴着他的小腿侧来回蹭。
“如果你能帮我除掉他们,让我一人享用你,我很乐意对你在做什么,装作一无所知。”
她对他仰起头,吐息若兰,“不过,我也很需要你向我证明,你只会伤害他们,不会伤害我。”
谢无镜个子太高了,她就算踮着脚也亲不到他。
织愉只能蹭来蹭去,摸来摸去。
谢无镜老僧入定般不为所动,眉都没皱一下。
看得她心生敬佩的同时,又有点尴尬。
为了掩饰她是亲不到所以在这儿摸了半天,织愉抽出手,拉着谢无镜寻了一棵大树。
她想把他推倒在树下,又怕自己推不动。
于是故作淡定地依着树坐下,把他拉向自己,“你来。”
谢无镜被她拉得俯下身来。
她顺势勾住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唇刚相碰,谢无镜冷不丁地道:“来时可有看到什么?”
织愉想了想,明白他在说钟隐:“看到钟隐了,我叫香梅将他送回客院了。”
谢无镜的眼帘低垂着,眸底暗得骇人,如一片无星无月的漆夜。
织愉抬手蒙住他的眼,“好了,不要再说这种扫兴的话。”
他不再言语,也没有反抗。顺着她软下来的身体伏下身来。
不知何时起,织愉完全仰靠在了身后的树上,浑身软了下来,气息也变得急促。
又不知何时起,谢无镜被她拉倒在了地上,她翻身伏趴在他身上。当真像她看话本时想象出的吸人精气的妖精。
凌乱的衣衫,散开在地上。
织愉原本打算等到谢无镜再次出言膈应她的时候,佯装愤怒地摔袖走人。
可他一直没拒绝,一直没说话。
怎么?
难道他真打算向她证明他不会害她,暂时会与她狼狈为奸吗?
织愉短暂地思索着,很快被突然的天旋地转拉回注意力。
谢无镜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织愉心扑通扑通直跳。双手搭在谢无镜的肩上,手掌下是他紧绷着的背。
她倏然低呼一声,浑身绷紧,指甲不自觉扣在他背上。
“骗子……”
她疼得眼泪顿时就出来了,低骂一声。
谢无镜一顿,问她:“说谁?”
织愉呜咽:“话本子。”
话本里分明说,第二次就不会痛,只会快活。可她分明还是痛啊!
泪眼朦胧中,她好像看见谢无镜浅浅地弯了下嘴角。
大概在笑她总是把话本当真,每次发现话本里很多都是假的,都要骂一句“骗子!骗人!”
织愉娇气地搂紧他,往他怀里靠,“抱抱我。”
谢无镜静默一息,将她抱进怀中。
织愉缓了会儿,低低“嗯”了一声,一切才再次继续。
她仰躺着,月光洒在她脸上,他背上。
不知是风起了,树在晃。
还是星动了,月在晃。
疼痛褪去,换来了欢愉。
织愉在欢愉中,想起在凡界时:
——在安春山互相依偎的那夜过后,黎明时分,萤火虫散去。
她睁开眼,看着昏蒙蒙的天地,不免失落。
谢无镜被她搀扶起来,道:“没有人烟的地方,萤火总是格外亮。你若想看,来年再来。”
她与他踩着晨露翻山,问:“来年你陪我来吗?”
谢无镜没有回答。
他看起来内敛稳重,实际上一向自信狂妄。
织愉那时想,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不确定,来年他是否还活着。
织愉:“来年再陪我来吧。除了你,没人会陪我来看萤火虫的。”
谢无镜:“我尽量。”
织愉:“你要说好。”
谢无镜:“好。”
今年,便是他们约定好的来年。
织愉恍惚觉得,他们已经回到了安春山。
他们谁也没有失约。
明月,还是那轮明月。
身边人,还是那个人。
旧年的伤已成过去,今日他的手不再血淋淋地垂在身侧。
他能在这安春山的夜里,抱住她了。
倏然一息凝滞,织愉禁不住浑身绷紧发颤,眼前变得一片空白。
漫天星子在朦胧间都落下来,成了萤火虫。
像去年在安春山那样,她在这萤火的陪伴下,与谢无镜共寝至天明。
第73章 [VIP] 若黄粱梦
她困倦地依偎在他怀中, 昏昏沉沉。
他一抽身,她便合上双眼要睡。
她感到谢无镜简单帮她擦了身子,用他宽大的衣袍将她裹住抱起。
织愉虚睁开眼, 四下瞧瞧, “我的衣裙呢?”
谢无镜:“脏了。”
脏了, 湿了, 不成样子的衣裙被他收进了芥子。
织愉懒懒地“哦”了声, 把脸埋在他怀中, 合上双眼。
呼吸间满是谢无镜的气息。
她听着他的心跳,听着他踩过地上落叶。
黎明微凉的风吹拂,她紧靠着他的身体却是温暖的。
仿佛, 他们还没走出安春山。昨夜在安春山上赴了约,现在正要一同归家去。
织愉半梦半醒,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含糊地嗫嚅:“谢无镜,来年……”
他问:“什么?”
“来年我们……”
话未说完,美好的梦倏然破碎,取而代之的, 是她被接来灵云界后的一幕幕。
织愉唇瓣颤了颤,好像说了什么。
可五感灵敏如谢无镜,都未曾听见她再说一个字。
他垂眸看她。
她已双唇紧抿,眉头紧皱, 唇角微微耷拉着,似乎很不开心。
他亦眉头微拢, 抱她走出抱春院。
走在幽静路上,她忽然在他怀中蹭了蹭。
谢无镜再次垂眸看她。
她一手环着他的脖颈, 一手放在他的心口,嘴角微微上扬。
不知是做了怎样的美梦,让她不再难过了。
谢无镜望着她,仿佛在思索,也仿佛在失神。
带她走回皆归院时,很远便听见吵闹。
织愉无意识地哼了声,把脸更往他怀里埋。
谢无镜把她往自己身上靠,让她的一边耳朵紧贴着他身上,多少挡住了一点喧闹。
天色青蒙蒙,只有天际一线白。
两道人影站在门口争执。
谢无镜唤道:“钟隐小王。”
他的声音能清晰地让争吵的两人听见。
比起他们的声音,却温润许多,宛若春风拂耳,不突兀不聒噪。
钟隐闻声回头,正要质问先前在皆归院发生的事。
目光触及谢无镜和他怀中裹着他外袍的织愉,一时仿佛定格的皮影。
说不出话,人也不知道动了。
她长发披散,额鬓汗湿。
谢无镜只穿单衣,虽穿得齐整,但颈下红痕,犹如雪上红,直刺钟隐眼底。
香梅瞧见这一幕,惊喜地道:“仙尊,夫人与您和好了吗?”
钟隐像被香梅的话惊醒,浑身一震,缓缓低下头。
谢无镜没有回答香梅,“去一边吵。”
他没有问他们为何争吵,只是径直抱着织愉回房休息。
仿佛他们都微不足道。
让她回去好好睡一觉,才是他现在唯一在乎的。
香梅笑得颧骨都要飞上天,目送谢无镜与织愉进屋,转脸对钟隐挑衅地抬抬下巴,示意钟隐与她远离皆归院。
钟隐不说话,也不搭理她,低头一个劲儿地往问禅客院走。
香梅可不愿意这么轻易放过他,追在他身后道:“钟隐小王,您看到了,夫人根本不需要你来提醒仙尊的危险性。因为对夫人来说,仙尊没有任何危险。”
“你根本不了解仙尊对夫人的感情有多深。先前他们的争执,不过是因为夫人一时糊涂。只要夫人回心转意,他们就能重归于好。”
“至于你被突然打晕的事,我觉得你没必要去质问仙尊是怎么回事。其一,你插足他们夫妻二人,仙尊不杀了你,都是看在夫人面子上。”
“其二,你问了又怎样?夫人根本不会在意你是被谁打晕,怎么晕——”
“闭嘴!”
钟隐恶狠狠地瞪向香梅,牙关紧咬,下颌绷紧。
香梅可不怕吓唬,她笑盈盈地道:“钟隐小王生气了?小王若不想再为此痛苦愤怒,以后记得待在客院,别再出来了。”
“不然你每天看见仙尊与夫人琴瑟和鸣,一定会更痛苦的。”
香梅故意激他,恨不得激得他动手打伤她。
她不会反抗,只会借机请夫人把钟隐赶出去。
但钟隐自幼有皇族教养。他双手紧攥成拳,指缝里滴出血来,也没想过对香梅动手。
钟隐深呼吸两息:“我想你弄错了,天命盟并未将她看作自己人,她只是需要尽快提升修为。”
香梅欲反驳。
钟隐抬高音量打断:“今日我不打扰她休息。明日待她醒了,该说的我还是要说,该问的我还是会问。”
“她与谢无镜如今是怎样的关系,我会听她告诉我,轮不到你对我胡言乱语。”
说罢,不等香梅再开口,他大步离去。
香梅讽刺:“痴心妄想。”
骂完,她旗开得胜般回皆归院去。
彼时谢无镜还没从织愉屋里出来。
香梅开心地等待了一会儿,见谢无镜还是不出来,更加欣喜:仙尊一定是与夫人一同就寝了。
她脚步轻快地正要离开,忽然瞥见织愉房门打开,紧接着谢无镜无声地走出来。
她笑着对谢无镜行礼:“仙尊有何吩咐?”
仙尊肯定要吩咐她做事,不然怎么会这个时候从夫人房里出来?
谢无镜抬步回自己房中,走到房门前,忽顿住脚步,背对着她吩咐:“待她醒来,不用同她提昨夜之事。”
香梅脸上的笑已随他的无视渐渐僵硬。
听他这么说,她心里已经明白,仙尊与夫人并未和好。
她痴痴在院里站了良久,才失魂落魄地回她屋里去。
*
翌日,织愉睡醒时,屋内已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
她一身湿浊都已被洗去,身体也不似想象中的酸软。
想来,是谢无镜昨晚带她去泡了灵泉,清理了身子,还为她上了药。
但她快天亮才睡,还是很累。
织愉慢吞吞从床上爬下来,忽觉腹中的温热小了点。灵脉里的灵力,也变得更加充沛。
织愉惊奇地摸摸小腹,心想难怪梦里自己那么爱和谢无镜颠鸾倒凤。
原来,即便他灵气被封,也还是有很多功效。
不仅能助她修炼功法,还能帮她炼化元阳,提升灵力。
织愉颇为赧然地去衣柜前挑选今日要穿的衣裙。
香梅端热水进来,木偶似的一板一眼:“天命盟派人来请夫人去议事,还在山门等夫人回复。钟隐小王也有事要向夫人禀报,在院门口等着。请问夫人要先见谁?”
怎么这么多事,就不能让她休息一天吗?
织愉一听就烦,挑了件龙膏烛色飞花裙,道:“让钟隐先回去。告诉天命盟的人,我待会儿过去,让他们等着。”
“是。”香梅躬身退下。
织愉换上衣裙,在妆台前坐下,用脂粉盖去脖颈与手腕等地方的痕迹,再画上遮掩的花钿。
梳好发髻,戴上琼花琳琅簪钗,织愉施施然走出房门。
院中无一人。
谢无镜今日竟然没坐在廊下喝茶,也没弹琴。
织愉瞥他紧闭的房门一眼,有点惭愧地猜测:
他该不会因为昨晚与她云·雨……不对,在灵云界应该叫双·修。
为这事,他感到耻辱恶心,今天都不想见她了?
还是他如今灵脉被封,帮她炼化,耗损了他的身体?
织愉蹑手蹑脚地靠近他房门,想了想,从储物戒里拿出两瓶补灵仙露,挺胸抬头,光明正大地敲门。
门打开,谢无镜神色一如往常,完全没有疲惫虚弱之相。
织愉把补灵仙露丢给他,“养好身体,你对我有大用。”
她想,就算他现在不需要,以后等他彻底跌落谷底,这些举世罕见的法宝肯定能让他过得好些。
谢无镜收下仙露,没有丝毫屈辱之色,但也没道谢。
这样冷淡的反应,在织愉预料之中。
织愉满意地通过传送阵离开。
尧光仙府山门处,天命盟使者正带人抬着步辇在等。
待织愉出来,众人行礼。
织愉冷着脸坐上步辇,被送往太清殿。
今日,照旧是所有人都齐了,只等织愉一个。
见织愉妆容精致,衣裙首饰繁复,颜色亮丽。东方毅等人都克制不住地冷哼。
他们本就因副手死,却不能追责而对织愉有怨。见她如此盛装,料想她打扮的时间不短,更是心生愤恨。
方铭:“夫人让我们等一次两次就罢了,哪能次次如此。下次可以不用打扮便过来,反正你打扮了,在我们灵云界修士眼里,也只是凡俗皮囊。”
“哦,也不知是哪些人第一次见我时,眼睛都看直了。”
织愉娇滴滴地落座,慵懒地用手撑着脸,侧倚着,在方铭反驳前打断他,“好了好了,看在你们的人死了的份儿上,我不跟你们计较。”
她哪是不计较,分明是往他们伤口捅刀子。
太清殿的气氛瞬间凝结。
昊均打圆场:“好了。此次请夫人来,是讨论明日夫人打算去谁的地界的。不要再说这些无谓的事了。”
又是让她干活。
逃不过,织愉兴致缺缺,但她也知道作为天命盟之首,她得作出表率。
不是做给天命盟的人看,而是做给天下人看。
她道:“我回去考虑考虑,明日出发前会给出回复的。”
至于为什么她要去这些人的领地而不去南海国,先前柳别鸿和澜尽娆来找她时已经说过。她也无需再听昊均打官腔。
织愉听着他们乏味的公事,见缝插针道:“我这次过来,除了赴你们的邀请,倒是还有个目的。”
太清殿静下来,都看向她。
织愉漫不经心道:“谁对孟枢等人下的手?自己站出来。”
太清殿内更静。
静得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两息后,昊均惊讶:“有人对孟枢下手?”
法洪同样面露惊讶,附和:“会不会是外面的人听说了孟枢试图为谢无镜平反,所以趁机下的手?”
东方毅暴躁地道:“夫人不查清楚就来质问我们,恐怕不太好吧。”
织愉故作疑惑:“你们怎么都不好奇别人是如何对孟枢的下手的?怎么,我还没说,你们就已经知道下手之人的手段了吗?”
她的表情讽刺意味十足。
太清殿内众人喉间一堵。
织愉拿出手链:“既然没人肯站出来,那我也只能随机送走一个了。”
“你们可不要怪我。”织愉无辜地抿了抿唇,“要怪就怪下了手,却没有胆子站出来的人吧。”
护天者们皆是一僵。
“且慢。”
眼看织愉真的要动手,柳别鸿急声阻止,“别人帮夫人处理了与你有仇怨的人,难道不是好事吗?夫人为何要动怒,甚至不惜杀了与你同盟的我们?”
“这是好事吗?”
织愉冷笑:“这难道不是你们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吗?我已经说了由我处置的人,你们也敢动!”
“这次你们敢背着我动孟枢,下次就敢动谢无镜。再下次,你们是不是就该把心思动到我头上了!”
织愉重重拍响木椅扶手,神色凌厉,威严骇人。
到底是从前高高在上的骄横公主,柳别鸿都被她唬得一愣。
打圆场的还是昊均,安抚织愉,质问众护天者,“是谁干的,自己站出来吧。到底是同盟,夫人不会太过为难你的。”
他们皆是在灵云界举足轻重的一方霸主,凭什么要被一个凡人为难?
况且上次明明是昊均要试探李织愉,吩咐去对孟枢下手,现在怎么又要怪到他们头上?
众护天者各怀心思,面面相觑。心里积压的不满一点点加重,已经溢出眼底。
昊均对此视若无睹,威严地俯视众人。
在他的示意下,杨平山站出来:“是我。我是乾元宗掌门,孟枢是乾元宗长老,我处置他,何错之有?”
织愉:“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如今乾元宗比天命盟还大。乾元宗的上下尊卑,比得过天命盟的规矩?”
这帽子扣得太大,杨平山不敢轻易接话,对织愉怒目而视。
织愉不把他放在眼里,“看在你我同盟的份儿上,这次我不跟你计较。把解药交出来。这次之事,众人都当引以为戒。”
杨平山望向昊均。
毒是昊均给的。
昊均沉默不语。
杨平山只得道:“我没有解药。”
织愉晃了晃手链,“那就对不住了,杨掌门。”
杨平山眼睛瞪得像牛,“你敢!你敢为了一个与我们作对之人杀我?!”
织愉笑:“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当然得敢。不然,我岂不是很没面子?不过我不知道哪一颗琉璃珠是杨掌门的呢。”
织愉面露苦恼:“看来我只能一个个试试看了。”
其余人顿时如临深渊,看了眼织愉,又纷纷肃着脸望向昊均。
他们当然恨织愉握着他们的命胡来。
但今日之事说到底该怪谁,他们都清楚。
分明立刻就能解决的事,昊均这个死老头却为了置身度外,让他们受折磨。
澜尽娆简直气得要骂人了。
织愉已经运起灵力。
昊均这才开口阻止:“夫人为了一个与你有宿怨之人,与平山他们生出嫌隙,着实不值当。”
臭老头在给她挖坑。
织愉直白地道:“我是为了什么,我说得很清楚。你故意往孟枢那个臭老头身上带,是想给我泼脏水?”
昊均脸色难看了一瞬,“是我说错。总之,大家既为同盟,理当互相帮助。平山下的毒,我会帮忙向天谕求解药。”
“早说不就行了。没别的事,我先走了。明日各位同盟出发前,记得给我把解药送过来。我也正好告知使者,我打算去哪里。”
织愉起身,理理衣裙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怜悯地对杨平山道:“杨掌门下的毒,却要昊均道尊问天谕求解。这种掌控不了的毒,下次杨掌门还是少碰为好。”
杨平山沉默,其他护天者若有所思。
昊均坐于高位,盯着织愉的背影,面色铁青。
“我要回去为回西海做准备了,告辞。”
澜尽娆说罢,不等昊均回应,转身就走。
东方毅虽脾气爆,但不是蠢人,也冷哼一声走人。
其余人陆续离开。
最后太清殿只剩下杨平山与柳别鸿。
杨平山低着头,神色不明。
柳别鸿玩味地道:“我的道尊姑父,看来你还是看轻她了。”
*
织愉回到皆归院时,谢无镜正坐在廊下喝茶。
她原本就因为被迫干活议事而不妙的心情,更加糟糕。
以前坐在廊下悠闲的人都是她,谢无镜在外奔波。
现在反过来,她没有丝毫坐上无上高位的成就感,只觉得自己在受苦。
她大步坐到谢无镜身边,往他身上一靠,抢过他的茶喝了一口。
苦。
还是苦得难以下咽的那种茶。
织愉吐掉,把空杯盏还给他。
谢无镜接过杯盏,给自己重新倒了杯,慢慢饮。
休息了会儿,织愉打算和谢无镜聊聊正事。
忽然有道声音打断她,“织愉,你回来了吗?”
钟隐大步走进来,瞧见织愉与谢无镜的姿态,脚步顿了下。
而后视若无睹般坐在她另一边,“我有事要和你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织愉真的懒得动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钟隐瞟了眼谢无镜,“那我就直说了。昨晚,我约了仙尊去抱春院一见……”
织愉昨晚看见钟隐被打晕在路边,又看到抱春院里翠娘和谢无镜都在,就猜到发生了什么。
钟隐讲述的,果然与她所想相差无几。
织愉:“昨晚之事我已了解。香梅没跟你说,是我让她送晕倒的你回客院的吗?”
钟隐难以置信,“只是了解,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
作为一个恶毒女配,她肯定会狠狠地罚谢无镜。
而她昨晚已经罚过了。
虽然那种罚,让她有种她是在罚她自己的错觉。
有些羞耻画面浮现在脑海中,织愉清清嗓子:“我自有分寸,劳你提醒了。”
钟隐低低“嗯”了声,注视她片刻,难掩落寞地垂眸。
织愉:“你来的也正好,我有事要说。”
他立刻又把头抬起来,专注地盯着织愉。
织愉睨谢无镜一眼,他还在慢悠悠地饮茶。
这闲云野鹤的生活真是让她嫉妒了。
她打他手背一下,“你别喝了,听我说话。”
谢无镜一口饮尽最后一杯,从容地把茶具收起,“你说。”
织愉瞥了眼空掉的茶盏,皱起小脸,心想下次还是不催他喝茶了。她看得嘴里都要有苦味了。
她控制好表情,说出昊均要她参与降妖除魔,选择一境,同当地境主一同驻守之事,“我对灵云界各方势力不了解,你们觉得去哪儿比较好?”
说罢,她又一脸恐吓地对谢无镜道:“别想选危险的地方,我会带你一起过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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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VIP] 再逢云霄
钟隐连忙问:“那我呢?”
织愉:“作为我的打手, 你也一起。”
打手这两个字,没让钟隐生出多少喜悦。
他“哦”了声,想了想, 道:“不能选南海, 那就选东海吧。东方毅虽脾气爆了些, 但没那么多心眼。你去之后, 他大概率不会让你插手东海国的事, 你完全可以在东海国休息游玩一段时间。”
不得不说, 这个提议真是让织愉心动。
若不是她问去哪儿的目的,是为了给谢无镜创造未来的翻盘机会,她当场就拍板去东海了。
织愉内心可惜, 故作深沉,问谢无镜:“你怎么看?”
谢无镜言简意赅:“去桑泽城。”
织愉惊讶:“为什么?”
谢无镜:“东海国主性情鲁莽,你去了东海, 他不会招待你。你偷懒不做事, 他必定大肆宣扬。”
如此,她为了名声出去驻守的目的就达不成了。
织愉严肃地点点头,问:“为何选桑泽城?”
谢无镜:“桑泽城临近太华,气候习俗与太华地界相当。城主一脉只剩柳别鸿一人, 不会横生枝节。”
“柳别鸿此人圆滑,不轻易与人交恶。就算你不做事,他也会帮你圆过去。去桑泽城后,你若不愿见柳别鸿, 我在那儿有一处仙府。”
织愉爽快地定下:“便去桑泽城吧。”
她原本还想万一他找不出理由,她要找借口选择他说的地方。
现在看来, 完全是她多虑了。
谢无镜考虑事情总是面面俱到,让人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即便他现在身为阶下囚, 境遇不妙,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思考能力。
钟隐拧眉:“仙尊不知柳别鸿对织愉有所图谋吗?”
谢无镜:“我的仙府从来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只要织愉不想见柳别鸿,就不会见到。
除非她每天都出门,柳别鸿在外面蹲守她。
而织愉恰好不是个爱出门的人。
织愉恨不得立刻去桑泽城睡他个十天半月,没有人再能打扰她。重温以前吃了睡、睡醒看话本的生活。
光是想想,她都开始感到幸福了。
织愉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对钟隐道:“你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也要收拾收拾,准备去桑泽城了。”
钟隐:“嗯。”
他兴致不高地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仍坐在廊下的谢无镜。
廊下阴影落在他身上,他依旧那么不染尘埃。
仿佛一轮他钟隐永远无法比肩的太阳。
钟隐若有所思地离去。
织愉也起身,拉上谢无镜一起去她房中。
以前都是谢无镜给她收拾东西的,没道理她现在要她自己收拾吧?
织愉在屋中榻上躺下,自在地看谢无镜慢条斯理地帮她收理衣裙与首饰。
终于稍微体会到一些从前的快活。
她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谢无镜收拾完她的东西,拍她肩把她叫醒。
织愉不是很困,只是很累。
她疲倦地抱住他的腰,拉扯他腰带,“你也睡一会儿吧,我今晚不打算睡的。”
谢无镜沉吟片刻,陪她一起躺下。
虽说她总嚷嚷要他来陪睡。
可这是他们境况转变后,第一次躺在一张榻上共眠。
有多久没这样过了?
好像不过是二十三天,却像是久违了二十三年。
织愉抱紧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身侧,像只幼兽找了个安全感十足的姿势,入睡。
谢无镜:“时候不早了。你明日要坐灵舟,今夜最好不要睡,”
他的叮嘱,让织愉在意识朦胧间,回到过去一般,娇声娇气地道:“我就睡一会儿……”
她从不用担心睡太久,明天上灵舟会不想睡。
因为谢无镜总是会帮她安排好时间。
织愉安心地熟睡过去。
谢无镜的手臂因她的姿势环着她,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摩挲。
织愉也因为早已习惯,丝毫不受影响,睡得很香。
夜幕挂天,朗月高悬。
谢无镜放在她肩头的手拍拍她。
织愉被吵醒,又因很久没有睡过这么沉,不愿醒。
谢无镜便不再打搅她。
至子时过后才将她叫醒。
织愉手撑着他的胸膛坐起身,四下看看。
以前她一醒,谢无镜便会点亮烛灯。
可如今他用不了法术,周围一片黑,黑得天地轮廓模糊。
不过还好,她和谢无镜学过点烛这种小法术。
织愉施法照亮屋内,“什么时辰了?”
谢无镜:“快丑时了。”
织愉眉头一拧,责怪他:“你怎么不叫醒我。”
谢无镜:“是你不醒。”
织愉扁着嘴不再说话,怨怼地瞄他,有点生气地下床。
变了,他真的变了。
以前这种时候,他只会说“是我的错”,然后哄哄她。
织愉知道他变得厌恶她,对她不如以前好也是肯定的。
但真切感受到时,她还是会难过。
就像母妃刚去世时,即便知道所有人都不再会像以前那样,将她视为明月珍宝的丹屏公主。
可她心里,还是会难过,会不适应。
织愉自己走到门口,叫香梅给她准备夜宵。
再走回来,自己给自己倒杯水喝,自己披上外袍。
明明谢无镜不在时,她自己做这些事很正常。
但谢无镜一在,她就会想到,以前若是她半夜醒来,他都会吩咐香梅给她准备夜宵,哪怕她不一定吃。
她不用自己下床,他会端水给她,也会帮她披上外袍。
织愉一口气灌完两杯水,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还是压不下去。
大概因为是深夜,心思总是有许多。
织愉走回榻边,拉着谢无镜到床边,将他按在床边坐下,跨坐在他腿上,捧住他的脸吻上去。
倒也不是什么报复行为。
只是她喊谢无镜进屋给她收拾东西那会儿,她就打算今晚这么度过的。
剧情里她把谢无镜翻来覆去地玩,花样百出。
可现在她显然没走在剧情的正道上,难免有了些紧迫感。
更何况经过昨夜,在谢无镜的教导下,她学会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样,除了亲亲抱抱什么也不会了。
唇瓣辗转,床袍压皱。
香梅做好夜宵来叫织愉时,屋里已经熄了灯。
她想许是夫人又睡了。
夫人经常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想做什么做什么。
香梅习以为常地回房休息。
而织愉房中,不用烛火照明,皎皎明月光足以映出如波床帘里,雪浪摇晃。
一夜如此过,至晨曦取代月光照在身上。
织愉累得又想睡了。
但还不到她睡的时间。
谢无镜被封了灵脉,体力也总是比她好。似乎累的只有她一个。
谢无镜抱她去小间,沐浴后泡灵泉,缓解疲惫。
小间里雾气氤氲。
织愉靠在他怀里,忍不住问:“你不会累的吗?”
她声音都懒得拖腔拖调的了。
谢无镜云淡风轻:“比降妖除魔省力。更何况,不是我要的。”
织愉怀疑他不仅在拿他如今的悠闲刺激她,还在说她会累也是她自己选的。
可是她没有证据。
但她也不需要证据。
织愉拧了下谢无镜的腰,作出恶狠狠的表情:“认清你的身份,下次记得说好听话哄我。”
谢无镜没有应声。
他眼眸垂着,眸里映出在他怀中的她。
他倏然问:“为什么?”
织愉顿时神经一紧,“什么为什么?”
谢无镜问:“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路?”
织愉在心里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告诉过你了。”
“可我事后回想,你没有明确回答过我。”谢无镜轻抚她的脸。
他的手臂自她颈后圈住她,让织愉产生了一种被困住的错觉。
仿佛她这次不直接回答,她便走不掉。
织愉飞快地思考。
她能编出很多理由,但每一种理由,只要不是真的,谢无镜都能看破。
就在气氛变得凝滞,令她产生一丝焦灼时,谢无镜道:“该起了。”
他没有接着追问,带她一起上岸。
二人各自到屏风的一边穿衣。
织愉想了想,问:“你不想知道答案了吗?”
谢无镜的声音从屏风另一侧传来,“你若不愿说,无论说多少次答案,都不会是真正的答案。没有继续追问的必要。”
他不追问,不代表他不会追查。
织愉不再言语,心想那就让他猜去吧。
反正谢无镜留在她身边的时间不会很久。
织愉擦净身子,换好里衣。
谢无镜也已经换上衣袍。
二人一同走出小间,香梅已在门外候着。
听见屋内动静,猜测织愉已醒,香梅道:“夫人,天命盟派人来了。说是来给夫人送药,以及询问夫人可定好去哪儿了?”
织愉:“让他们等着。”
“是。”香梅奉命退下。
织愉有点可惜,今日没时间让谢无镜帮她把头发擦干了。
她用灵力将长发烘干,对谢无镜招招手,“过来。”
谢无镜走到她面前。
织愉拨弄了下他乌黑的湿发,替他也把长发弄干。
她总不能要他散着湿发随她一起出门。
之后,她挑了件轻便的金丝十样锦富贵花衣裙穿上,坐于妆台前,让谢无镜来给她梳头发。
谢无镜给她绾了个轻便而不失娇俏的发髻,发上钗花也是简单又和谐。
很配她今日穿着,待会儿上了灵舟,也方便她躺下睡觉。
织愉满意地摸摸发上垂花簪,一出门脸上的惬意又垮下来。
倘若她不是什么护天者,仍是仙尊夫人。
这种起大早去处理事务的事,该是谢无镜做的。
谢无镜也出来了,坐于廊下,拂袖放出茶具,饮他今日第一杯茶。
织愉撇撇嘴,让香梅把钟隐叫到山门那儿去,她则通过传送阵先行一步。
山门处。
天命盟使者已等待将近两个时辰。
织愉这才施施然前来,还一脸被被搅兴的模样,“我要的东西带来了?”
天命盟使者将一个锦盒交给织愉,“此乃孟枢等人所中之毒的解药,这里面是所有人的份。”
他打开给织愉展示,盒中满满皆是青玉瓶。
织愉刚收下,钟隐就过来了。
他来得正好,织愉转手把锦盒交给钟隐,当着天命盟使者的面吩咐,“将这东西送去南海国给钟渺,让她告诉孟枢,若他肯向我磕头认错,从此顺从于我。磕一个头,我便救他一名弟子。”
“若不肯,他就和他的弟子继续生不如死地痛着吧。”
钟隐接过应下:“我这就去办。”
织愉点点头,而后对天命盟使者道:“我已想好,我要去桑泽城,叫柳别鸿腾出三间船楼上房等我。”
“是。”
天命盟使者奉命离开。
织愉回到皆归院,在谢无镜身边坐下,倚在他身上。
等他喝完茶,钟隐办完事回来。
一行人前往乾元宗。
织愉不会御剑,谢无镜无法动用法术,都需要有人带。
钟隐想带织愉,然而香梅连声道:“不可,我不能冒犯仙尊。”
钟隐:“不过是同站一剑,仙尊熟悉御剑,也不用抓着你、挨着你,如何冒犯了?”
香梅虽然对织愉伤心失望,但不妨碍她依旧厌恶所有试图在织愉和谢无镜之间横插一脚的人。
当着织愉面,她不便大放厥词地骂人讽刺。便拔剑道:“你若非逼我冒犯仙尊,我立刻自尽。”
霎时间,织愉与钟隐都沉默了。
如此无赖,钟隐只能听从。
织愉在心里笑得要死:香梅,不愧是你!
织愉乐呵呵地抓着香梅衣袖,御剑往乾元宗去。
身后,就是钟隐和谢无镜。
自抱春院一事后,钟隐对谢无镜的尊敬都削减了一大半。
他脸色难看,谢无镜古井无波。显得他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他只能也装出不在意,沉默而行。
终于到达乾元宗灵舟所在。
来自不同地域的大部分灵舟已离开,只剩澜尽娆与柳别鸿两艘。
瞧见织愉,澜尽娆上前,假意调笑,实则暗示:“夫人怎么选了他呢?他可比我危险多了。”
柳别鸿笑:“西海国主这是说的什么话。天下谁人不知,你的鳐皇之毒,便是道尊中了,也得求你来解。”
织愉不知,澜尽娆竟然是有毒的?
对毒这种东西,她心有余悸,默默站到谢无镜身后侧。
澜尽娆对柳别鸿翻了个白眼,回眸扫了眼谢无镜,最后看向织愉,“我哪敢对夫人下手,我讨好夫人还来不及呢”
她姿仪媚如妖地上了西海国灵舟,对织愉道:“夫人若待不惯桑泽城,可随时联系我,届时我一定亲自派灵舟接夫人来西海。”
织愉客套地对她扯了扯嘴角。
柳别鸿作出请的动作,邀织愉等人上灵舟。
柳别鸿的灵舟上,除了有他自己带来的手下,还有很多非十一境的修士。分别来自不同门派,或是散修。
他们眼神不一,都不约而同地或注视、或偷瞄谢无镜。
织愉不动声色地挡在谢无镜身前,质疑地睨着柳别鸿。
柳别鸿:“夫人别误会。这次回去驻守各自领地,天命盟所有护天者都是邀请了一些能人异士,回各自灵境去一同降妖伏魔的。”
说罢,他对众修温煦地笑道:“和夫人打个招呼吧。”
众人都道:“见过夫人。”
是在打招呼,还是柳别鸿在彰显这些人都已听他差遣?
织愉面无表情地颔首,对柳别鸿道:“安排我们入船楼吧。”
柳别鸿宛若热情的主家,亲自带他们去船楼。
织愉与谢无镜同住,香梅与钟隐则被安排到另外的地方。
钟隐欲留下。
去桑泽城不远,灵舟走快些,从太华到桑泽今日傍晚就能到。
然而织愉道:“我要休息,人多不方便。”
织愉很坦荡。
但已察觉到她的修为较之上次见面,又有所提升的钟隐与柳别鸿,都面色有异。不过不明显。
钟隐不便强留,只得与柳别鸿离开。
织愉一夜没睡,困得要命,没心情留意他们。进屋便倒在床上。
谢无镜如今无法给她灌输仙气,但她还是招手让谢无镜过来。
即便没有仙气,在他身边,她也会睡得沉一些。
谢无镜没有过去,在床对面的案桌坐下,放出两仪无象琴。
长指扣弦,轻拨勾挑。
琴音袅袅,静心宁神。
虽不及仙气,却也让织愉好受许多。
再加上织愉修为到底是提升了,晕灵舟的感觉,没有先前那么强烈了。
织愉在琴音中昏昏沉沉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
一声惨叫突兀地插·进琴音之中。
悦耳舒心的琴音不受影响,但织愉还是被惊醒,摸了摸惊悸的心口:“发生什么事了?”
谢无镜:“有魔族入侵。”
织愉打开舷窗向外望去。
原本晴朗的天空黑云蔽日,大批整齐的魔军如城墙将灵舟死死困住。
甲板上厮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血流成渠。
身披战甲、手持凛劫戟的魔,犹如雄山压境而下,震动灵舟。
他冷笑:“听闻谢无镜及其夫人也在这艘灵舟上。故人来此,怎么不出来迎接?”
立刻有人颤声道:“你是来找抓他们的?他们在船楼五楼上房。你带走他们,速速撤离!”
“哦,多谢告知。”
战云霄一戟贯穿说话之人,将他挑起。
那人顿时血流如注,瞪大双眼:“你——!”
长戟寒芒一闪,战云霄随手将其扔下灵舟,笑道:“我什么?我是来屠戮灵云界的,见故人,只是顺便。”
他大步走向船楼,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竟无一人能拦。
织愉心不由高悬,慌乱地看向谢无镜。
他仍在弹琴,仿佛身处世外,如闲云野鹤,生死看淡。
任外面血流成河,杀戮不休,都与他毫无干系。
第75章 [VIP] 为情所困
织愉不担心自己, 她的命运已注定。
倒是谢无镜与战云霄结下大仇,战云霄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他灵脉被封,身为主角, 却在低谷时期。虽不会死, 但多半会生不如死。
织愉急急按住他的弦, 拉起他的手往外走, “别弹了。”
谢无镜拂袖收琴, 随她走出房中, 穿行船楼长廊。
织愉避开正门楼梯,从侧楼直奔船舱底部。
她要带谢无镜去那儿躲一躲。
可行至半路,因甲板乱战而颠簸得厉害的灵舟, 让她的晕船更加严重。
她头晕目眩,走到一楼,便觉胃里翻涌, 连忙到船尾处扶着栏杆吹风缓一缓。
谢无镜轻抚她后背, 帮她舒缓不适。
织愉好些了,立刻再去拉谢无镜的手,要带他下船舱。
谢无镜站在原地不动:“你不能去船舱,会晕得更厉害。再者他们未必不会搜查船舱。”
织愉:“那你自己去船舱。不管搜不搜查, 你先躲起来再说。”
谢无镜不动。
织愉丢下他,扶着栏杆兀自往甲板上走。
忽觉甲板一震,战云霄嗓音如雷,威慑四方:“谢无镜与其夫人不在五楼。”
他对魔军下令:“尔等进楼, 杀光楼中所有人。若遇谢无镜与其夫人,谢无镜可杀, 其夫人活捉。”
魔军应声入楼扫荡。
织愉想起香梅与钟隐还在楼里,疾步往甲板走去。
谢无镜跟上。
她回身用力推开他:“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如今就是个废人, 是想连累我跟你一起受辱,还是想害死我!”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往甲板上去。
身后没有脚步声,谢无镜没再跟上。
织愉松了口气,不敢回头看,怕被他发现端倪。
她有点不敢置信,自己这次竟然骗过了谢无镜。
也许,是她说的话实在太伤人。
即便是谢无镜,也是会被刺痛的。
织愉轻扬嘴角。
管他呢,骗过就好。下次他若是还这么难缠,她就这么骂。
织愉想着,已走到甲板,看见柳别鸿正率领三名手下,与战云霄缠斗。
战云霄以一敌四,丝毫不落下风。
反倒是柳别鸿等人颇为吃力。
灵舟上,修士只有不到两百人,魔军却络绎不绝,前赴后继。
修士就算再强,也耗不过他们。
甲板上俨然是魔军压倒修士的战势了。
织愉高声喊:“战云霄。”
战云霄动作一顿。
柳别鸿趁机攻向战云霄破绽。
然而战云霄反应极快,长戟一旋,击退众人。
紧接着他的手下率领一众魔军,立刻来接手柳别鸿等人,困住他们的脚步。
战云霄向织愉走来。
狂风吹动她十样锦色的裙,裙上花随风浮动。
她在黑压压的苍穹下,鲜艳欲滴。
战云霄凝视着她,调笑:“多日未见,不知仙尊夫人凭何脸面主动唤我?”
织愉:“就凭我曾助你逃命。”
战云霄笑了声:“所以你现在,想挟恩求我饶谢无镜一命?”
他果然知道那时她是故意撞开谢无镜,放他离开的。
织愉镇定道:“不,谢无镜已经离开灵舟,你想杀谢无镜就去吧,我绝不阻拦。”
战云霄挑眉:“夫人可真绝情,我都为谢无镜感到害怕了。”
织愉主动靠近他:“我的情可不绝,只是没放在谢无镜身上。”
战云霄不是蠢人,当然不会想她是把情放在了他身上。
但胸腔下的跳动,还是冷不防地滞了一下。
织愉:“我主动出来,就是想请你离开。我用谢无镜的命,来交换灵舟上剩下的修士的命。”
战云霄凝视她双眸。
她杏眼明亮,如泛水光,眼神干净,看不出是在说谎。
他道:“你说谢无镜离开了灵舟,他就当真离开了灵舟?”
织愉:“他在一刻前跳下灵舟,你可以估算一下那处的方位,带魔军去围杀。若你没能找到他,再追上灵舟继续你的屠杀,也不迟。”
战云霄:“我说过,我此次来,见故人只是顺便。屠舟才是必行之事。”
织愉:“那可惜了,你将失去杀谢无镜的唯一机会。”
战云霄眉目凝肃,似有动摇:“唯一机会?”
“先叫你的手下停手。”
织愉对众修士道,“我以天命盟护天者之首的身份,请诸位也停手。”
话音落,战云霄抬手示意停战。
楼里的活人被陆续带出来,其中不见钟隐与香梅。
织愉拧眉,难道他们已经死了?
她道:“麻烦把楼里尸体也清出来,不然待会儿回去住,怪晦气的。”
战云霄依她要求下令,却道:“待会儿不管找不找得到谢无镜,你都要跟我回魔界。楼里晦不晦气,与你无关。”
织愉心头一紧,转念想到他这话恰恰说明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她,又安心了。
她莞尔:“谢无镜如今灵脉被封,毫无法力,用不了芥子,没有法器。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就算有仙气护身不死,恐怕也伤得不轻。”
“谢无镜此人的心计手段,你是知道的。从我手中逃脱之后,再无人能困住他,你这次若也不去找他,他就真正自由了。”
“你猜下次见到他,他的灵脉,还会是被封着的状态吗?”
织愉这番话,完全是仗着旁人对谢无镜的情况不了解,在胡说八道。
众修都信以为真。
唯有柳别鸿知道内情,可他不会拆穿。
战云霄若有所思。
织愉留意着楼里抬出的尸体,硬着头皮扫视。
没见香梅与钟隐的衣裳,她立即转过头去不再看,放下心来。
战云霄的手下提议:“三太子,魔尊虽下令围剿各方灵舟,但比起桑泽城主的首级,我想他定会更乐意见到谢无镜的首级。”
那可未必。
他的父尊一向对谢无镜很欣赏。
比起见到谢无镜的首级,或许更希望见到谢无镜作为阶下囚被压回去,为魔族所用。
战云霄思虑再三,下令:“派一队人下去寻找谢无镜。其余人——”
战云霄向织愉伸出手,勾唇一笑:“接着杀。”
织愉反手打开战云霄,佯装生气地背过身去。
救这群忘恩负义之徒,只是为找香梅与钟隐作遮掩。
不然战云霄若知道她较为看重那两人,必定不会轻易放过。
现在既然确认香梅与钟隐已经逃脱。
对这群修士,她就只能说——他们为谋图私利,对谢无镜恩将仇报、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现在,就是他们的报应
织愉打战云霄的力道不重。
战云霄看她犹如看笼中鸟无谓的发怒。他毫无怒意,反而觉得有趣,想笑。
他伸手握住织愉的肩膀:“你自己随我走,还是我绑你走?”
织愉拂开他的手:“我随你走,别碰我。”
战云霄胜券在握地笑:“不碰你,你怎么和我一起骑魔云兽。难不成你要徒步走入魔界?”
织愉不再言语。
战云霄手臂用力,要将她扛起。
忽然余光一扫,瞥见从船楼后信步走来之人。
他动作顿住,笑得讽刺:“仙尊,原来你没有跳下灵舟。”
织愉闻言一怔,回眸瞪向谢无镜。
战云霄对她讥讽一笑:“看来夫人确实不绝情。即便仙尊如今是你的阶下囚,你依旧在想办法保护他。”
织愉装作不在乎,背过身:“我不知道他原来没有离开。他来了,你要杀就杀吧,与我无关。”
她能感觉到,身后有道目光在注视她。
并不灼热,可那种内敛的沉抑,更加刺人。
她相信谢无镜不会死。
但她认定他逃不过受折磨,她不忍心看。
这时候让她维护谢无镜,违背天意,她更不能做。
织愉闭上眼睛,心中暗骂:谢无镜你为什么要出来!
战云霄提戟向谢无镜走去,战靴踏在甲板上,步步响声沉重。
“我父尊一向钦佩仙尊,很是可惜仙尊非我魔族。如果从前在这种情形下相遇,我一定会将你引荐给我父尊。”
战云霄扯唇狞笑:“可惜自从弋阳山一战后,你就失去为魔族效力的机会了。仙尊可还有遗言?”
谢无镜不语,视线掠过他,落在织愉身上。
战云霄说不清,谢无镜到底是太在乎那个女人,还是仍旧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烦躁地拧眉:“既然无话可说,那就上路吧!”
长戟划出破空之声,在魔军与修士的厮杀声中也分外清晰刺耳,寒意慑人。
织愉呼吸凝滞,望着黑沉沉的苍穹,只觉整个世界都静了。
倏然,身后一道气势磅礴的琴音震碎了她脑中的静。
她诧异回头,就见谢无镜一手持琴如刀,一手手指勾起黑弦。
弦丝泛出比黑云更加浓烈的黯,如同无光深渊,散发出令人颤栗的气息。
骇人气劲仿佛化出实体,如涟漪四散开,震退周遭众人。
织愉连忙躲到船楼的柱子后面偷看,心激动地怦怦跳。
吓死她了,她还以为谢无镜凶多吉少了。
好啊,他竟然还留了一手!
织愉在心里偷偷吐槽他两句。
而与他对战的战云霄近距离直面琴劲,被琴劲直接击飞。
战云霄长戟插入甲板,稳住身形。长戟在甲板上划出一丈长深沟后,终于停下。
战云霄错愕不已:谢无镜,竟还有如此实力。
周遭众人,不论魔还是修士,亦皆是或惊讶、或慌乱地望着谢无镜。
在有些修士心里,甚至开始不知该期盼谢无镜赢,还是战云霄赢。
他们想:如果谢无镜能在杀了所有魔族之后,与战云霄同归于尽,那就最好了。
有人高声呼喊:“仙尊,救救我等!”
紧接着一群人开始认错,哭诉早就觉得谢无镜无辜,奈何没有能力为他平反。哀求谢无镜他们一命。
织愉难以置信地瞪向那群人,骂道:“不要脸!”
战云霄听了也觉可笑,不过没心思管他们。
他提戟再次攻向谢无镜。
谢无镜琴音急奏,势如雷霆震响,声如天外梵音,正气浩然。
两仪无象琴容纳天地之息,琴劲无匹,攻向战云霄,逼得战云霄无法近身,连连败退。
转而就听谢无镜琴音一变,他语如经声,诵道:“玄天荡魔,风雷奉吾。”
伴随着凌厉傲然之词,琴音荡出余波。
苍穹上雷云翻涌,电走龙蛇。
顿时雷电如听号令,在周遭蹿动,直取众魔之命。
周围修士亦皆受之攻击,被震倒在地。
修为低的,当场呕出血来。
织愉身上衣裙首饰,皆是谢无镜曾给她的神器。
此刻散发出盈盈光华,保她不受影响。
战云霄能够招架此琴曲,但魔军却一个个在雷电之下,惨叫一声化作飞灰。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众魔惨死,长戟舞出绝招,攻向谢无镜,同时下令:“撤!”
谢无镜琴音再变,挡下战云霄一击,却抱琴后退了几步。
他身形一震,双唇倏然抿紧,眉有一瞬间紧蹙。
战云霄没有察觉,迅速率领魔军撤退。
织愉却是发现了,待魔军撤离,快步穿过废墟般的甲板,跑向谢无镜。
谢无镜拂袖收琴。
织愉扶住他的手臂,离得近了,看见他唇间溢出一抹不明显的血色。
他喉结滚动,将那抹血色咽了下去。
织愉心不禁一沉。
谢无镜是很厉害。
但他到底灵脉被封,即便借神器之力去战,还是十分勉强。
他体内的封咒和死咒不是吃素的,此刻都再次发作了。
谢无镜抽回手,身姿挺拔,脚步沉稳地往船楼里走去。全然看不出异样。
众修带伤爬起来。
有人怒斥:“谢无镜,你有这样的本事,方才为何不救我们,看着我们被魔军屠杀?”
“为何与魔军战斗之时,连我们也不放过!你是不是在趁机报私仇?”
织愉怒极瞪向他们。
这群不要脸的东西!
谢无镜语调一如既往,“我已非仙尊,灵脉被封,乃阶下囚、灵云界之敌,为何要救你们?”
众修喉间一梗。
有人道:“方才我们分明已经向你认错了,难道你还要记仇吗?”
话音落,灵舟之上,隐隐弥漫起另一种杀意。
一种担心谢无镜报复,妄图趁他虚弱,想将他除掉的杀意。
织愉被气得憋不住想骂人。
她做了两个深呼吸,正要开口。
就听谢无镜道:“你们视我为敌,我自亦然。诸位以后请闭好耳朵,不要听到我的琴音。”
耳朵如何闭?
不能听他的琴音,是他打算借琴音杀他们吗?
有人愤愤:“你对付我们有什么用。你能用琴杀人,为何不对付囚困你之人去!”
正囚困着谢无镜的织愉:……
说得好,给她机会开骂了。
她启唇欲说。
谢无镜走到了船楼入口,忽看她一眼。
而后他信步入船楼,轻渺的声音从空荡荡的楼内传来,若梦若幻。
“我为情所困,杀亦无解”
甲板上众修静默。
织愉亦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2-11 20:00:08~2024-02-12 20: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447059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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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3^ )╱~~
第76章 [VIP] 赠她大礼
织愉很快回过神, 转眸对这众修讥讽:“方才我一心救你们,你们却因担心谢无镜取你们性命,推我出来挡刀?”
众修被嘲得一愣, 纷纷别过脸去, 各做各的事, 不把她放在眼里。
尊称她一声夫人, 不过是看在天命盟的份儿上。
区区凡人, 凭何来质问他们。
织愉不慌不忙睨向柳别鸿:“柳城主打算坐视不理吗?”
柳别鸿正协助手下处理伤者, 闻言顿了一息:“我身为灵舟主人,又是邀请众修去桑泽城的主家,理当对众修负责。请让我先为他们治伤, 可否?”
说得好像她不同意,就是她胡搅蛮缠,不通情理。
织愉:“不可。”
她偏就不通情理, 他又能拿她如何!
她冷着脸逼近众修。
众修坐在甲板上调息, 心中竟生出乌云盖顶般的压迫感。
她直走到方才推她挡刀之人面前。
此人身材高大,织愉需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她坦然昂首,不失气势, 转头看向柳别鸿:“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柳别鸿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若他非要她亲自动手,待她料理完这些人,她亦不会放过他。
柳别鸿略感为难。不过,也只有一点为难。
他让手下过来接手伤者, 请织愉到一旁商谈。
织愉暂且随柳别鸿走到一旁的灵舟侧。
柳别鸿布下隔音阵,忽然俯身靠近织愉。
织愉眉头一紧, 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你做什么?”
柳别鸿:“我无冒犯之意,只是想与夫人说几句话。”
织愉:“隔音阵已布,你站那儿说就是。”
“可有些话,还是凑近了说比较有意思。”柳别鸿意味深长一笑,再度靠近。
这次织愉没躲。
他的唇在离她右耳畔两指距离时停下,低声道:“待到桑泽城,我还有要事与夫人相谈,事关夫人的修炼与谢无镜。”
“届时,我会将得罪过夫人的人作为一份礼物送给夫人,保证夫人满意。”
织愉沉默。
柳别鸿:“夫人放心,你握着我的命,即便在我的地盘,我也不敢唐突夫人。更何况,我希望我与夫人的关系,不只是同为天命盟护天者。”
嗯?
织愉近距离注视他,望进他含笑似狐狸的眼眸。
他这话听起来暧昧,语气却无半分旖旎。
织愉颔首:“那我便期待今晚柳城主送我的大礼。还有今晚以后,我们会是什么关系。”
说罢,她转身离开。
徒留反被她的话扰乱心神的柳别鸿,在原地静了几息。
她故意学他说话呢。
柳别鸿垂首笑了笑,眸色渐深。
见织愉被柳别鸿说服回房,众修面露不屑。
区区凡人,能将他们如何呢?
他们都开始对柳别鸿阿谀奉承,有些人心忧地询问谢无镜如今实力不俗,该如何控制。
柳别鸿安抚他们:“诸位不用害怕。谢无镜的动向,皆在天命盟掌控之中。”
另一边,船楼内。
织愉穿过血迹斑斑,血腥味浓郁的长廊。回到五楼上房,看见香梅与钟隐守在门口。
她问:“你们方才躲去哪儿了?”
钟隐不悦地瞪香梅:“她突然冲来把我打晕,我也不知道她带我去了哪儿。”
香梅不知为何不大高兴:“我不过是为了不让你给夫人添麻烦。你若是死了,夫人不好向西海国交代。”
钟隐冷哼:“我哪会那么容易死,分明是你趁机报私仇。”
香梅懒得搭理他。
织愉心知香梅这是默认。
她瞥见钟隐颈上骇人的青紫,有点头皮发麻。
下手可真够狠的。
不过香梅看上去对钟隐没什么情绪,她的不高兴,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因为谢无镜状况不好吗?
织愉心中担忧,面上不紧不慢:“你们回去吧,我要接着休息了。”
香梅提起口气要说什么,又憋回去。板着脸应:“是。”
钟隐不肯走:“我要在这里守着,以防万一。”
织愉:“不用。”
她的拒绝很温和,却让钟隐心上如压了座大山。
钟隐无法死皮赖脸,低落地“嗯”了声,和香梅一同离开。
走出五楼,在各自归房的路上。
就听香梅道:“认清你的位置和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凑上去却总被拒绝,你不觉得丢脸吗?”
钟隐有几分恼怒,但不觉羞耻:“我不过是争取自己想要的,有何丢脸?倒是你,随意讽刺别人的心意,才该令人耻笑。”
他经过香梅身边,停下脚步:“更何况,经你这么一说,我越发觉得我追求织愉是对的。她会让我感受到她的拒绝,却从不使我难堪,也不践踏我的心意。她很好。”
香梅怒目而视,瞪着走回房中的钟隐背影:“夫人再好,也不会是你的。”
钟隐“啪”得把门关上,不与她争吵。
五楼上房内。
织愉进入房中后,将门关上。
房内的窗还开着,织愉一眼便瞧见甲板上的柳别鸿与修士。
想来她方才与柳别鸿离得那样近地说话,香梅也看到了,所以才对她不高兴。
香梅能看到,谢无镜自然也能。
织愉躺回床上,疲惫地扶额,将储物戒里的药拿了三瓶出来,丢给谢无镜:“你自己看看能不能用,能就把药吃了。”
谢无镜接了药。
一瓶解郁舒心的逸心露,一瓶镇压咒术的化浊清丹,一瓶能止内外之痛的清化丹。
三瓶皆是上品的神药,皆是他可用之药。
她随手拿的,倒是很巧。
谢无镜饮下药。
织愉在床上因晕灵舟而难受。
本来困意十足,能够入睡避免难受。然而经过魔族一番打扰,她累得头晕脑胀,想吐,睡不着。
她辗转反侧,红了眼眶,向谢无镜伸出手:“你过来。”
她想抱住什么,以缓解不适。
谢无镜并未上前,将舷窗关上,拂袖将琴放在案桌上。
十指拨弦,琴音袅袅。
如安神之香,令织愉睡意渐生。
也许他现在对她又生出厌恶来,所以不愿再靠近了。从她回来,他一句话都不和她说,从前他生气,便是如此。
织愉想着,就此入睡。
织愉在睡梦中,仍旧是不舒服的。
屋内琴音缓缓而止。
右耳忽然传来被轻轻拂过的感觉,身边似乎有了熟悉的气息与温度。
织愉在睡梦中抱过来,把脸埋在熟悉的身侧,习惯得以满足,令她安心。
一觉睡到外面响起通知灵舟到达桑泽城的声音。
织愉疲惫地睁开眼,见谢无镜睡在自己身侧,迷迷糊糊地怔了几息。
心道原来方才不是梦,是谢无镜真的睡在了她身边。
谢无镜睡着了。
他看起来毫发无损,但咒术引动之伤可能让他现在成了整个灵舟上,伤得最重的。
织愉静静地趴在他身侧注视他。
瞧见他眼睫颤了颤,似要醒来。
她才徐徐起身,整理衣裙与长发,下床。
灵舟落在桑泽城城主府后山上。
城中世家皆来迎接。
夜色昏暗。
路却被两旁站着的美婢俊侍手持琉璃灯点亮,如同一条蜿蜒银河,直入下方华灯璀璨的城主府。
这阵仗比起南海国,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修下灵舟,百般赞叹,对柳别鸿百般奉承。
柳别鸿笑得随和,吩咐侍者分别将他们带到城主府一旁的客府入住。
他则等在船楼门口处,见织愉携谢无镜出来,欠身向织愉伸出手。
织愉没搭理他,瞧见那灯火辉煌,揶揄:“柳城主好大的阵仗。”
柳别鸿客套道:“特意为夫人准备的。夫人见过的好物多,我还怕夫人觉得寒酸呢。”
织愉走下灵舟,柳别鸿跟在她身旁:“我已安排人为夫人准备好了客院。不如先叫人带谢无镜他们安置,夫人与我去住院商谈正事?”
谢无镜扫他一眼。
一瞬间,柳别鸿竟觉脊背一寒。
他眯起眼睛觑谢无镜,浓浓夜色里,谢无镜神色平平,却让他觉得无边夜幕更深沉。
谢无镜身后的香梅与钟隐就直白了。
二人双双对柳别鸿露出不满与厌烦。
织愉:“不劳烦柳城主安置。谢无镜在桑泽城有仙府,我会去住那儿。”
下了灵舟,脚踩到实地。
织愉呼出口气,胃里的翻江倒海也缓缓舒解。
她精神好了许多,吩咐钟隐:“你与谢无镜先回仙府。香梅随我留下,待我议事后,领我去桑泽仙府。”
钟隐抿了抿唇,应是。
他虽有不满,但想到有香梅那个随时会因别人觊觎织愉而发疯的女人盯着,多半不会出事。
香梅只迟疑了一息,点头应下。
唯有谢无镜凝视着织愉,似有异议。
但片刻后,他还是没说一句话,先行一步离开。
钟隐立刻跟上。
柳别鸿不自觉呼出口浊气。
谢无镜一走,他莫名就轻松了许多。
仿佛即便谢无镜如今虽已成废人,依旧如同大山压在他头顶,令他喘不过气。
柳别鸿兀自发笑,自己都觉得自己分外没出息。
他作出请的动作,邀织愉与他一同赏景下山。
“此山为梦神山的一座小峰,那边是主峰。传闻神族时期,曾有掌梦之神居于此山。这山上的隔世梦花树,也都是梦神亲手集天地之灵化作种子种下。”
“现在隔世梦花树虽未至花期,但花树枝叶如玉蕴灵,乃绝世神品。夫人……”
“好了。”
织愉从他提起隔世梦花树时,眉头就越皱越紧,她打断道:“我对这树不感兴趣,也不想徒步走下山。你就没有安排步辇吗?”
柳别鸿回想起先前澜尽娆说,他送隔世梦花树给织愉时,嘲讽过织愉,因此得罪了织愉。
他这会儿一试探,竟当真如此——她这样爱美丽之物的人,竟不喜鬼斧神工的隔世梦花树。
柳别鸿觉得好笑:“自然有准备。”
他命四名美人来给织愉抬一顶芙蓉缦纱的步辇。
这步辇一看便是女子用的。
织愉坐上步辇,“看来柳城主红粉知己颇多。”
柳别鸿欲解释。
织愉已合上眼睛假寐,一副“他若是再吵,她就要发火”的模样。
柳别鸿只得安静下来,跟在辇侧下山。
他余光时不时瞥向织愉。
夜月朦胧,薄纱轻荡。
娇艳美人,如花倚睡,芙蓉帐中。
柳别鸿的目光越发放肆。
直到香梅盯过来,那眼神厌恶之中带着鄙夷,仿佛他无比下流。
柳别鸿笑了笑,摸摸鼻子,移开目光,却还是时不时看向织愉。
两刻钟后,总算到了城主府主院。
织愉慵懒醒来。
柳别鸿邀她入花厅。
香梅欲跟,柳别鸿不许。
一时僵持。
织愉对香梅道:“你在门口守着。”
香梅这才冷脸应下:“是。”
进花厅,织愉不客气地坐上主位。
柳别鸿笑了笑,没说什么,问:“夫人可要用膳。”
织愉:“不了,直接把你的礼送来,把你的事说出来吧。”
他的东西,她可不敢吃。
柳别鸿:“可惜了,我特意命人为夫人做了凡界菜肴。”
织愉不为所动。
柳别鸿也不强求,拍掌两下,便有人陆续从里间步出,每人捧着一个半身大的方正锦盒。
浓郁刺鼻的香气从其中散发出来。
织愉有不好的预感,用手帕抵在鼻下,蹙眉:“这是什么?”
柳别鸿命人打开。
一个个锦盒翻开锦盖,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被置于盒中。
那刺鼻的香,便是用来掩盖血腥味的。
满目猩红刺入眼底,织愉手指压住巾帕,遮掩她惊愕微张的唇。
她连忙转过头,这画面却如同噩梦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织愉隐怒:“你是拿这东西来恐吓我吗?”
柳别鸿摆手,示意手下退下:“这些人都是下午冒犯夫人之人,我顺夫人意给了他们一点教训,夫人怎么还怪起我了?”
织愉睨向他。
他全然不把这些人的性命当回事的含笑模样,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反派。
心狠手辣,心思阴毒。
第77章 [VIP] 入他怀中
锦盒撤下, 屋内刺鼻的香也在慢慢散去。
织愉:“他们刚来,你就下此狠手,不怕被人发现吗?”
柳别鸿:“今夜妖魔袭击城主府, 他们不幸壮烈牺牲。我为何怕被人发现他们的死?明日, 我还要好生赞扬他们呢。”
织愉蹙眉。
柳别鸿笑道:“看来夫人不喜欢这样的礼, 我下次注意。”
织愉:“说正事吧。”
她无意再与他周璇。
柳别鸿手掌翻转, 一个散发金色华光、雕刻符文的玉瓶出现在他掌中。
一看就绝非凡品。
织愉从中感受到了与应龙神冢有几分相似的神气, 甚至更为浩荡浓郁。
柳别鸿将玉瓶递给织愉:“这就是我等答应你, 助你即便不用谢无镜,也能快速提升修为,和我等一同飞升的法子。”
织愉接过:“这样的好东西, 你会轻易给我?”
柳别鸿状似无奈,半真半假道:“若是我能用,当然不会轻易给你。可惜这是天谕专门为你准备的, 只有你能用。而且, 我还想和夫人交好呢。”
织愉无视他的讨好,打开玉瓶。
浓郁的神气冲进鼻息,霎时她身体通畅。
自从体内有了元阳,囚龙之毒余韵就一直徘徊在体内的感觉, 也被冲散。
织愉惊讶地将玉瓶重新合上,余光瞥见柳别鸿脸上还残留着未来得及收起的震惊与深思。
织愉收起玉瓶,调笑:“看来柳城主确实是想要,却不能碰。”
柳别鸿恢复常态, 仪态散漫而不失风流:“没想到天谕竟有应龙神胎粉,还将应龙神胎粉送给夫人修炼。夫人可真是魅力无边, 连天谕都对你分外关照。”
织愉:“应龙神胎粉?”
柳别鸿:“听闻神族陨落之时,应龙与一位凡人飞升而成的神孕育了一神胎。神胎亡于神腹中, 被仙族取出,制成应龙神胎粉。”
“应龙神胎粉因仙族陨落,早已不知去向。”
柳别鸿别有深意道,“如今夫人手握一瓶应龙神胎粉,若让人知晓,不知会惹多少人觊觎。”
织愉不以为意:“无妨。我若死了,储物戒会随我一起消亡,其中物件一个不留。不论是应龙神胎粉,还是手链。”
柳别鸿笑笑,没有因她的威胁而生气,“我还有件事,要与夫人说。”
织愉洗耳恭听。
柳别鸿眼神变得深邃:“夫人可有想过,你现在手握手链,可牵制护天者。但待我等飞升后,手链对护天者再无作用。届时,你要如何从被你得罪过的人手中保命?”
织愉没想过。
他们注定不会飞升,她为什么要去想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问:“柳城主是什么意思?”
柳别鸿:“若他们不能飞升,不就无人能威胁夫人了吗?”
顿了顿,他意味深长道:“更何况,谢无镜的仙骨只有一副。夫人不觉得,十二人享用,人太多了吗?”
织愉明白了:“所以柳城主想要你我合作,杀了其他护天者还有天命盟主?”
柳别鸿:“天命盟主不可杀,他也会成为我们的助力。不过其他人……有活着的必要吗?”
反派不愧是反派。
没有同盟爱,整天想着怎么让自己利益最大化。
织愉觉得好笑,“可你若与我一同飞升,你岂不是也会有杀我的可能?”
柳别鸿:“所以天命盟主不能死,他可以保夫人安心。”
昊均老头保她安心?
他怕不是也想杀她。
织愉扬了扬嘴角:“好,我与你合作。”
不过她根本不怕他们想杀她。
反正他们这些反派,一个都活不了,全都得死。
她答应得太过爽快,反倒让柳别鸿觉得不真实,“我们就此定下盟约?”
织愉举起手指,“如有违誓,必定天降惩罚,不得好死。该你了。”
她的誓发得太重,柳别鸿心生退意。不过想了想,还是同她一起起誓。
就算违誓,天降惩罚,也不过是一道大劫。
未必就过不去。
织愉悠悠起身往外走,一刻也不愿多待,“事已说罢,送我去仙府吧。”
柳别鸿缓步送她,“夫人可别忘了,明日来参加那些为除妖捐躯的义士的吊唁会。”
义士,真是讽刺。
织愉“嗯”了声,走到门口,等柳别鸿为她开门。
柳别鸿手按在门上,“还有,成仙的时机就快到了。我观夫人对谢无镜似还旧情未了。趁着在桑泽城这段时间,夫人好好理理心绪。”
织愉斜柳别鸿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旧情未了。”
柳别鸿:“就当是我看错了。不过我还是要提前告知夫人一句,待我等成仙之日,就是谢无镜丧命之时。到时夫人可别因一时心软,耽误了大事。”
他拉开门,作出“请”的动作,玩世不恭地笑:“夫人之后若实在寂寞,可来找我。”
织愉抬手,手指抵在柳别鸿胸口上一推,调情似的暗讽:“找你做什么?听你胡言乱语,实际上什么都做不了吗?”
他看着风流,却不喜女人真的触碰。
织愉猜:他有隐疾,所以心理变态。
柳别鸿唇角弧度有一丝僵硬,眼底闪过晦暗:“不如夫人今晚留下,也好让我……”
“城主。”
外面急匆匆跑来一名颇为俊秀的武侍,打断了他的话。
柳别鸿面有不悦,未来得及开口训斥,武侍便行礼道:“石露仙子请城主去趟秋露院,还有翠……”
他迟疑地扫眼织愉,意思是外人在此,不便明说。
柳别鸿:“你先下去。”
而后邀织愉往外走:“夫人请吧,步辇已备好。”
织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揶揄他:“方才你我才定下誓约,眼下又要为什么石露仙子、什么翠的请我离开,柳城主真是不靠谱。”
柳别鸿知道她口中说石露,实际上是意指他不与她共享消息。
柳别鸿将织愉送上城主府外的步辇。
明晃晃的烛光,皎洁的月色,落在她脸上、身上。
她仿佛变得像梦中人,浑身笼罩着光晕。
她姿仪慵懒,闭上眼睛假寐,等步辇抬起。
柳别鸿有片刻失神,“石露与我并非你所想的那样。至于手下禀报的翠,那是我的私事。”
织愉奇怪地看他一眼,“哦”了声。
谁在乎啊。
柳别鸿目送她离开。
夜风拂面带来些许清醒凉意,他也不懂,自己为何要和她多嘴解释。
他肃了神色,回府。
织愉的步辇行在街市上。
此时已近戌时,桑泽城内依旧热闹。
人来人往,夜不闭户。
摊贩与行人,一派其乐融融的繁盛景象。
看来柳别鸿颇有几分治理御下的手段。
卖食物的不少,空气中飘着香味。
织愉一天没吃,饿了,也想尝尝桑泽城美食,命香梅去买。
步辇停在一座戏台前。
织愉一边看戏一边等香梅买完东西追上来。
突然,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被从戏台人群里撞出来,摔在步辇前。
织愉与抬步辇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
寒光一闪,一柄利刃从女子手中飞出,直刺织愉眉心。
织愉惊慌地瞪大眼睛,抬袖去挡。
利刃撞到法衣,被击飞出去。
抬辇的四名修士立刻派出两名,追女子而去。
女子没有动用法力,并不惹眼。趁周围人都没反应过来,迅速躲回人群之中。
两名修士挤进人群寻找,发现她竟早已死在人群里,身躯化作腐水,带都带不走。
织愉惊魂未定,闻到刺鼻的气味。
看了眼法衣的袖子,袖上被利刃击中之处,竟被不明之物腐蚀。
她连忙脱了外袍扔出去。
真是可惜了她的衣裙。
不过她的衣裙非凡品,怎么可能随便来个人都能伤到?
香梅买完东西过来,瞧见人群骚动。
她连忙跑来,见织愉没了外袍,急问:“夫人,出什么事了?”
织愉指着远处道:“把衣裙和匕首捡回来,上面有毒,小心些。”
香梅面色一凛,欲开口询问。
织愉心有余悸地止住她:“回去再说,以防那人有同伙。”
香梅应声去捡东西,叫回两名修士,加快脚步将织愉送去仙府。
谢无镜在桑泽城的仙府,位于梦神山另一侧的侧峰下,形制比城主府还大。
景致清雅,缥缈出尘。
织愉下辇便立刻快步跑进去,由香梅领着通过传送阵到无尘院。
彼时谢无镜正坐在庭中一棵菩提树下饮茶。
夜风送来熟悉的茶香,灯火通明中是熟悉的身影。
织愉原本只是害怕,可看见他,心头顿生委屈与劫后重生之感。
若她方才就那样死了,他便要在这世上受尽折磨。
织愉径直跑向他,扑进他怀中。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她的心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安抚了。
谢无镜放下饮了一半的茶,悬在她背后的手微顿,终是放下,“发生何事?”
香梅奉上匕首与衣裙:“夫人方才遭人行刺了。”
织愉渐渐平复了心情,坐在谢无镜身边,仍旧倚着他。
谢无镜伸手去拿匕首。
织愉立刻按住他的手,拿了块天蚕丝给他包在手上,“小心有毒。”
谢无镜看向她。
织愉坦然得很:“看我做什么,你对我大有用处,可不能死在这种毒上。”
她的态度仿佛方才她扑进他怀里,只是因为她害怕了,想抱抱自己熟悉的东西来安抚自己。
那东西可以是被子、枕头,也可以是他。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谢无镜隔着天蚕丝拿起匕首看了看,检查了眼被腐蚀袖子的衣裙:“此毒乃仙族时期,魔族的化仙水所改,能腐蚀仙身肉·体。毒方并未失传,但大多原料已随仙族一同消散……”
钟隐听到动静跑来,瞧见织愉倚在谢无镜身上,怔了两息,唤道:“织……”
织愉正听谢无镜分析,突然被他打断。
她头也不抬地对钟隐嘘了声,催谢无镜:“你接着说。”
钟隐茫然地走过来。
匕首散发出幽幽馥香,谢无镜道:“这上面所用的的化仙水,原料用了诸多上等毒草凝练替代。要制出足够能涂满匕首的化仙水,造价不菲。”
钟隐看到一旁被腐蚀的衣裙,再看织愉没了外袍,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担心道:“你被刺杀了?可有事?”
织愉摇摇头,若有所思。
钟隐想了想,道:“各门派与各海国,看似体面富贵,实际上坐拥的天材地宝与灵石矿,是要供整个门派或海国开销的。一般情况下,私人绝无可能私用大量灵石。”
“唯有世家,上下皆是一族,奉家主为尊。一切资源,全听家主调配。”
钟隐推测,“此事或许是柳别鸿所为?”
织愉:“不可能。”
柳别鸿的性命还握在她手里,又刚和她结盟,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她否定得太过干脆,好似对柳别鸿有绝对的信任。
谢无镜一言不发地注视她。
香梅与钟隐也都面色凝沉。
织愉从他们三人的眼中品出一丝审视。仿佛她已经是个沉迷男色、无可救药的女人。
织愉无语并满意。
他们会这么想她是好事。
织愉理直气壮道:“此事不用你们管,明日我有事要去城主府,自会向柳别鸿要一个交代。”
钟隐:“明日我陪你去。”
织愉思忖须臾,“明日我自己去。好了,时候不早,都回去休息吧。”
钟隐抿抿唇,不悦离去。
香梅亦冷着脸,行礼告退。
此为主院,谢无镜住在此处,他自然不会走。
织愉走向主屋:“你也休息吧。白日劳你辛苦,今晚就不用你伺候了。”
谢无镜不语。
他坐在树下,继续喝他方才为她而放下的茶。
明月冷风,拂过树梢。
簌簌声响,衬得院中萧瑟。
织愉想起他白日险些呕血,想劝他早点回屋休息。
立秋过了,夜开始凉。
他不是从前不病不伤的仙尊,又带着咒伤,该好好休息才是。
话到嘴边,被她咽下,脑海里取而代之的,是柳别鸿说不日便要杀他成仙之事。
织愉一言不发,转身回房。
房中有自净术法,很是干净。
是谢无镜的风格,清雅幽静。
就是没什么人味儿。
织愉想着,去小间沐浴完,躺在白青色床铺的床榻上。
放下床帘,从储物戒拿出天谕给她的纸。
她写道:
[今日我于桑泽城遇刺。按理说,我该对众护天者发怒,要他们为没保护好我付出代价。
然大功告成在即,我不愿在这时与他们争执,得不偿失。
故我要你想办法,再加一层咒术于他们身上。
如此,他们谁若背叛我,自己就会付出代价,不会连累他人。]
良久,天谕回:[?]
织愉:[你不愿意?那便等着天命盟护天者联盟全体阵亡吧。]
天谕还以为她当真为事成在即而服软,结果只是先礼后兵。
它回:
[你修为太低,需辅以外物才可成咒。
取谢无镜仙血混合你之血,灌入琉璃珠内,施以咒术,可控制众人命魂。
咒法:……]
织愉满意地记下法子,逗它:[奇怪,你今日怎么这么爽快,没与我吵架?]
天谕沉默片刻。
纸条“腾”得烧成灰烬。
看起来即便没和织愉吵架,也还是被她气到了。
织愉心情大好。
当即要去隔壁找谢无镜。
出了房,却见谢无镜仍坐在院中。
夜深,露重寒凉。
织愉一身桃绯寝衣单薄,冷得不由缩了缩身子。
她走向谢无镜:“为何还不回去睡?”
谢无镜:“你知道原因。”
织愉默然。
她确实知道,因白日她说的话,她的所作所为,都太过伤人了。
织愉娇声道:“你是在等我来哄你吗?”
她莲步款款而近,腰身一转,坐在他怀里,白藕似的臂膀勾住他的脖颈,“倒也不是不可能。不过——”
“你真的不需要休息吗?”
她微仰头,吐息氤氲,拂他脸侧。
谢无镜低垂眼帘,神色晦暗不明:“对你来说,这叫哄吗?”
织愉惊讶:“你还真想要我哄你?你是这样会自欺欺人的人吗?”
他是吗?
他曾以为,这个问题永远不会落到他头上。
可眼下这一切,就仿佛应龙神冢里那最后一场幻境。
她像幻境里的李二小姐,用她的方式绑住了他。
而他的心境,竟也与幻境中的小道士一样了。
谢无镜合眼不语。
他的沉默,令织愉心中一叹。
她依偎进他怀中,安静地抱住他,一如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从前。
这是蒙骗,是假象。
可她知道,这对他来说,也是真正的安慰。
织愉:“白天,是我说话过分了。我只是希望你能躲起来。”
谢无镜:“你已不再信任我。”
不再信任他有处理那些事的能力。
织愉如实道:“时也运也命也,就算是神,也敌不过时运不济,命运无常,否则又怎会落得陨落的下场。你现下的境遇,我不敢赌。”
谢无镜问:“所以你白日希望我躲起来的原因是什么?”
织愉愣了愣。
他总是能看穿她说谎。她一时急躁的骂语原来没有骗过他,反倒成了她的破绽。
她道:“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谢无镜,不要再对我抱有任何幻想。”
谢无镜:“这就是你的哄吗?”
没有好话,没有谈及过去回忆的美好。
只有剖开的现实。
织愉轻叹:“我愿意对你实话实说,便是念在我俩过去的情分上了。”
谢无镜不再说话。
织愉与他彼此静静靠了一会儿,起身,牵起他的手一同回房。
织愉睡于床里侧,留了外面的一半给他。
谢无镜脱了外袍,睡下。
她从床里侧滚过来,抱住他的腰,思量再三,还是决定现在说事。
免得明天一大早说,让他一大早心情不好。
“谢无镜。”
“嗯。”
“给我一瓶你的仙血。”
谢无镜不回答。
屋内暗沉沉,静悄悄,倏然响起他一声发笑,“要多少,你自己取。”
织愉将他的手摸过来,拿出一把匕首,刺破他指尖挤血。
她不需要太多,只要十滴,足够分给琉璃珠就行。
挤完血,她取药涂抹在他指腹上。
药味在床榻上弥漫。
他始终不发一言。
织愉重新睡下,抱住他。
“谢无镜。”她唤他。
他不再回答。
织愉往上挪了挪,倾身,唇靠近他。
谢无镜双唇抿紧。
织愉第一次感受到他如此明显的排斥之意。
不知道是排斥她,还是排斥她带有目的的亲近。
织愉笑了笑,轻轻一吻落在他脸上。
不带任何狭昵。
只让人忆起,在凡界时无数个傍晚里,他们一起坐在小院子里望落日,余晖落在了脸上。
记忆是记住了当时的晚霞,还是记住了当时那个人陪伴在身边的感觉?
谁又能分得清。
织愉重新睡下,抱着他入睡。
翌日,织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身边的床已空空荡荡。
织愉徐徐然伸个懒腰,下床洗漱换衣。
昨日在城中粗略一观,桑泽城因离太华山脉不远,衣着打扮上确实与太华相差不大。
没有当地特色衣裙穿,织愉今日穿了身兰苕色金昙裙,配露珠幽昙花簪银钗,戴月下别枝的流苏璎珞。
穿戴打扮好,她出房门。
谢无镜正坐于菩提树下饮茶。
她冷不丁地想:
是不是她死后,他成了神,他的日子便是每天喝喝茶,弹弹琴?
也许,还会像在凡界时,练练刀法,看看刀谱。
只有逍遥,没有痛苦。
织愉笑了,她也想过那样的日子。
谢无镜朝她望来,恰看见她笑,不知在开心什么。
她转头唤仙侍:“香梅,叫城主府的人备好步辇,我要去城主府。”
她要去见柳别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2-12 20:00:08~2024-02-13 20: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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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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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VIP] 他的谋划
织愉信步走入传送阵, 消失在他眼前。
谢无镜收了视线。
余光中,钟隐赶来,在院门处停步, 见织愉离去的背影, 难掩落寞。
谢无镜神色淡淡, 从芥子中取出□□经翻阅。
*
织愉到城主府时, 吊唁会已经开始。
柳别鸿在台上打官腔。
虚伪。
织愉暗道, 由一美婢领着, 从一旁的长廊绕过院中集结的修士们。
但她的到来,还是引起了众修注意。
他们都对她分外不满:死了人还来这么迟、穿得这么鲜艳。
这话不便明说,他们暗地里不善地瞟她。
织愉从储物戒里拿出一袋金瓜子, 从里面拿了一粒,砸向看她的人。
那人想动用法术挡下,却被院中阵法禁了灵力。猝不及防任由金瓜子砸在脸上。
不疼, 但屈辱。
柳别鸿正说吊唁辞, 他不便开口,只能怒目而视。
织愉娇俏地晃晃脑袋,笑得开心,谁看她, 她就拿金瓜子砸谁。
一路走走停停,在院中长廊里砸了一圈,把一袋金瓜子砸完。
织愉这才痛快地随美婢继续走。
她原以为美婢是要领她上主位的座椅。
然而却是将她带往长廊尽头的角门:“夫人来迟了,城主安排夫人在后院等候。”
织愉停步, 打量美婢,转头一声不吭地跨出长廊, 上主位落座。
美婢错愕,紧接着竟慌乱地跑了。
织愉冷了脸色。
待柳别鸿结束这场虚假的吊唁, 她同柳别鸿去主院议事。
路上屏退下人,她道:“你这城主府不干净。”
柳别鸿还以为她又在骂他,“哪里不干净?我派人去扫扫。”
织愉:“昨晚我被刺杀,你不知道?”
柳别鸿面皮一僵,眼底闪过错愕。
“看来方才有人想带我去后院,你也不知道。”
织愉揶揄,“是谁呢?难道是石露仙子?”
她观察着柳别鸿的表情。
柳别鸿除了初时失态外,再无异样:“此事我定会严查,给夫人一个交代。”
织愉将包裹好的毒匕首丢给柳别鸿:“这是昨晚刺杀我的匕首,望你早日给我答复。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柳别鸿接过匕首包裹打开。
神色虽无异常,但周身气息明显沉了下去。
织愉看不懂的怒意稍纵即逝,被他迅速隐藏。
织愉问:“柳城主认得这把匕首?”
柳别收起匕首:“不认得,请夫人给我些时间调查。”
织愉点点头,没有拆穿他的异样:“没其他事,我要回去了。”
柳别鸿莞尔会意,恢复风流之态:“有事。请夫人随我一来。”
织愉有点嫌烦,但还是上了柳别鸿安排好的步辇,在他的带领下往梦神山上去。
正是白日,梦神山的隔世梦花树宛若琳琅玉翠,美似仙境。
织愉却提不起兴趣欣赏。
行至隔世梦花林中停下,柳别鸿屏退侍者,请织愉到林中天高亭上一观。
织愉:“你是请我来赏景的?”
柳别鸿笑:“夫人看了便知。”
织愉登上天高亭,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瞧。
无数修士宛若辛勤蚂蚁,环山劳作,似在布置什么。
织愉隐隐猜到他们在做什么,却还是问:“这是?”
柳别鸿立于她身后,忽然握住她手臂。
他胸膛靠在她身后,双手握在她身侧,姿态仿佛是要将她拥入怀中。
织愉下意识躲闪,他手上却是用了力气,不让她避开。
“你做什么!”织愉厉声质问。
柳别鸿俯瞰山下城池与众生:“我同夫人说了谎,那匕首我确实认识。它来自于一名我难以切割干净的人。”
“我从很早以前就想彻底摆脱她,又顾念她和我之间的羁绊,难以下手。”
织愉听他讲述,面露疑惑:突然跟她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是想为那人求情。
柳别鸿接着道:“夫人看这山下忙碌的修士,他们以为他们在布防妖魔的大阵,实则,那是助我等利用谢无镜成仙、对付其他护天者的阵法。”
“不日,谢无镜将会陨落在这座山上。那些护天者,也会一同陪葬。”
织愉心跳一滞。
柳别鸿目光悠远:“我与那人难以了断。我观夫人与谢无镜之间,亦难决绝。夫人要我给出个交代,我着实不知该如何对她。”
“不如,我们今日在此约定,与他们情断意绝,日后不受其扰?”
织愉问:“你所说,是石露仙子吗?”
柳别鸿:“正是。”
织愉默然。
倘若柳别鸿为石露求情,她都要暗叹一句他是有情有义之人。
无法割舍,却要拉她一起做决定,将问题转到她身上,令她反感。
谢无镜从不这样。
她未见过他身边有何亲近之人、亲近之物。
唯有在凡界时的那匹马,一直陪伴在他身侧。
她不知他是否是重情之人。
但马陪了他那么久,若换成是她,她是舍不得卖的。
可该做决断时,他不曾向她问过一句。果断地找好下家卖掉马、筹备启程,与她一起穿过大漠回大梁。
无论去哪儿,做什么。
他都不曾将一丝犹豫与为难转嫁至她身上,不曾让她感受到一丝压力或愧疚。
在他身边,他总是能给她安心与自在。
织愉闭上眼睛,不再回想,甩开柳别鸿,坐到一旁:“你的决定,你自己做。我成仙的决心,待那一日到来,你自会看见。”
柳别鸿低喃:“是吗?”
他失神须臾,嘴角勾起弧度,坐到她身边。
织愉不再与他聊此话题,眺望山下忙碌的人,不由心生好奇:“倘若我与谢无镜没有来桑泽城,成仙阵法会布在我与他去的地方。那对付其他护天者的阵法,你要如何筹备?”
柳别鸿:“两种阵法都只会布在这梦神山上。”
织愉惊疑:“到时候你要想办法邀所有人来桑泽城?”
“非也,原本梦神山就是为谢无镜定好的葬身之地。至于原因……”
柳别鸿道,“昨夜我与夫人讲述隔世梦花树与梦神山的特别之处,夫人不爱听。”
谁知道他讲那些还有另一层意思。
怪她咯?
织愉轻哼一声。
柳别鸿笑了两声,继续同她讲述梦神山的特别。
“隔世梦花百年一开。其实从第一朵花开后凋零之时,第二朵花就已经诞生了,只不过要酝酿百年的时光,才能花开一场梦的时间。”
“六十一甲子,百年为一世。这一世的时光,刚好与一个凡人的寿命相差无几。今生花,隔世见,故名,隔世梦花。”
这是织愉先前收到隔世梦花树时,没听过的事。
那时她听到的只有嘲讽。
织愉疑惑:“一场梦的时间,具体是多久?”
“我也不知道。当今的隔世梦花树,开花只一瞬便凋谢。一场梦的时间,是传闻。”
柳别鸿道,“传闻当梦神山主峰上,百棵隔世梦花树同时盛开,会启花阵。此阵能追溯往昔,让身处花阵之中的人,看见想要看到的真相。”
“隔世一梦,梦天地所见、世间因果。”
柳别鸿环望周遭花树,眸中幽深,“我曾想带石露过来,让她亲眼看看过去的一些事,要她认清现实。但这些树开花时间不同,无法同时开花。”
织愉闻言,对他所说“他和石露并非她所想之关系”,有了些许相信。
她道:“时如长河,从不复返。听闻只有入黄泉,才能回顾一生的景象。生人想在世间见天地之所见,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确实。”
柳别鸿也觉得不可能。
他听出织愉无意识的宽慰,脸上兀自生出笑意,接着道:“传闻隔世梦花树之神奇,盖因其乃梦神汇聚天地之灵培育而出。之所以能在此花阵中窥见天地所见,也是因为,此处本身就是一处贯通三界的天地之眼。”
“事实是否如此,我不清楚。但此地灵气非比寻常,自成气脉。是个绝佳的飞升之地。”
柳别鸿定定地凝视织愉,“倘若你与谢无镜此次是去了别处,到时依旧要来桑泽城。只不过为了对灵云界众生粉饰太平,届时桑泽城会沦陷为妖魔之地。你们会以协助取回桑泽城之由前来。”
织愉如遭重击,被打懵了般。
两息后,她拧眉:“你们当真没有人性。”
桑泽城名为一城,却是诸多小城与主城联合,并称桑泽。
其地界、其中百姓,皆与一国无异。
为自己飞升,不惜牺牲整座城。
若真让他们成了仙,那可真是苍天无眼。
而谢无镜……纵使他无意做仙尊,无意再救众生。
却依旧选择了桑泽城,避免了这场浩劫。
织愉心想:这就是他的宿命吧,他注定是会救苍生的神。
柳别鸿浑不在意地笑:“牺牲一城,是为飞升后能救更多的人。”
织愉冷哼,懒得再与他多言,“你可还有事要说?无事我便回仙府了。”
柳别鸿没有再拦,“夫人何必这么急着回仙府,不如我再带夫人去城中逛逛?城中百姓能免去受妖魔之祸,可都得感谢夫人。”
织愉坐上步辇,思量道:“也行。”
她昨夜见桑泽城热闹近似凡界,若非突遭暗杀,本就想多逛逛。
而谢无镜多半是没心思陪她逛的。
步辇下山,径直入主城。
城中白日不比昨夜热闹,但那些琳琅器物颜色更鲜明,人们笑盈盈的表情也更清晰。
整座城在日光下欣欣向荣,更富生气。
主城中来往之人,都认识柳别鸿。
见了他都恭敬行礼,对他很是爱戴的样子。
柳别鸿也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
织愉懒得看他虚伪模样,东看看,西望望,瞧见喜欢的,就要柳别鸿去给她买。
她眼光着实毒辣,看中的没一个凡品,灵石花得如流水。
其中,还有不少男子的发冠、发带、剑穗之物。
风格清冷高雅,不落俗尘。一看就不是给柳别鸿的。
跟随一路的侍者看不过眼:“夫人要送别的男子东西,何不自己掏钱买?”
织愉理直气壮:“一来我是来做客的。二来是柳城主邀我在城中逛逛,还要我掏灵石?”
她故作讶异,漂亮的杏眼盈满调侃,望向柳别鸿:“柳城主该不会是付不起了吧?”
柳别鸿皮笑肉不笑:“夫人可尽兴。”
他放任侍者开口,本意是想试探织愉买的东西,是打算送人,还是只是看着漂亮,买去把玩的。
织愉竟没有否认送人。
柳别鸿的手状似无意地搭在织愉肩头拍了拍,“夫人是在为家里那阶下囚买东西吗?”
织愉听出他又在暗示谢无镜与她的关系。
谢无镜马上要吃大苦,她多给他准备点东西怎么了?
他这个加害者掏钱赔偿受害者,不也是应该的吗?
织愉推开他的手,买得更嚣张。
在他又一次大笔掏灵石时,得意地笑,“柳城主真大方,一看就不是小气鬼。”
柳别鸿又气又好笑。
不过气只有一点,更多的是乐趣。
他调笑:“以夫人与我的关系,为夫人花钱,我自然乐意。”
摊主闻言,讶异又暧昧地在织愉与柳别鸿之间扫视。
一旁嘴上没把门的人脱口问:“我们是要有城主夫人了吗?”
柳别鸿不接话,笑而不语。
织愉抬脚要踹他,未踹出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女子柔美悦耳的轻唤:“见过柳城主,见过……夫人。”
织愉就见,柳别鸿的脸瞬间冷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不明显的情绪。
既有反感,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织愉低声揶揄:“柳城主的风流债可真多。”
她回眸去瞧那女子。
女子一袭缥缈如仙的澜裙,却与钟莹那种不同。裙上诸多金属灵纹,仿佛凡界坊中匠人所画花魁仙子。
她身后跟着四名佩剑女武侍,莲步轻移而来。
周遭人都看看她,又看看织愉与柳别鸿。
织愉听见周围的人在窃窃私语:“巫花仙子今儿怎么从飞花阁出来了?难不成是听说城主领了仙尊夫人在城中游玩,特地出来……”
“巫花仙子哪能和仙尊夫人比。仙尊夫人虽凡人出身,可如今到底地位崇高,又曾为仙尊之妻。若真要争上一争,仙尊夫人必是正头道侣,巫花仙子嘛……只能继续给城主做炉鼎了。”
“话别乱说,巫花仙子早几百年前就不给城主做炉鼎,出来自立门户成了飞花阁阁主了。不过……巫花仙子与城主少年相识,城主对飞花阁也一直多有关照,想来是有些情分的。”
“仙尊夫人与巫花仙子谁更胜一筹,难说咯。”
织愉听得烦躁,手指敲敲步辇扶手,“聒噪。”
柳别鸿闻言,扫视周围。
织愉耳边立时安静下来。
什么胜不胜的,柳别鸿的爱恨纠葛,可与她毫无干系。
织愉:“既然有人找柳城主有事,此处离仙府不远,我便先回去了。”
柳别鸿没有挽留:“我送夫人。”
步辇抬起。
巫花立刻上前拦在步辇前,对织愉行礼:“早就听闻夫人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可否请夫人赏脸,往飞花阁一聚?”
织愉没回应。
柳别鸿抬手挡在织愉面前,对巫花道:“你去城主府等我。”
巫花望着柳别鸿,欲语还休,柔弱得我见犹怜,“是。”
织愉腹诽:巫花,石露,这二位可都是灵云界出了名的炉鼎出身,各有成就。
结果竟都和柳别鸿纠缠不清。
而看柳别鸿对她们的态度……
织愉随意想了想,便不愿再废脑子。
柳别鸿与她无关,她懒得费心。
回去路上,命人打包好桑泽城中第一酒楼点露楼的特色菜肴。
织愉乐乐呵呵地回仙府品尝美食去了。
她买了很多,打算叫谢无镜一起来尝尝。
回到主院,只见香梅在院中洒扫,钟隐在等她回来。
一见她,钟隐笑着迎上来,“你今日回来得早,还出去吗?”
“不出去了。”
织愉把吃食收进储物戒,四下张望,“谢无镜在房中休息?”
钟隐的笑淡下去:“他出去了。”
织愉:“他如今灵脉被封,一个人出去做什么?”
钟隐嘟囔:“我怎会知道。”
织愉看向香梅。
香梅:“仙尊自有他的事,我也不知。”
织愉无语:香梅的态度好嚣张啊。
谢无镜更嚣张,一声不吭地自己跑出去,一点做阶下囚的态度都没有。
是她给他自由过了火。
等他回来,她一定把他……把他……
各种刑罚在脑中过了一遍,却没一个是她舍得用在谢无镜身上的。
算了,他也需要为他的日后做准备。
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
织愉吩咐香梅去做午膳,在长廊坐下,拿出话本翻阅。
钟隐坐到她身边,想和她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注视她垂眸翻书的模样,不由得想:
为什么他与她之间,好像只要他不挑起话题,他们就没什么话可说呢?
可她和仙尊在一起,两个人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
明明仙尊那样寡言少语,情绪淡泊。
想着想着,钟隐不禁出神。
良久,他手掌盖在织愉正看的书页上,“你就打算看一下午话本?你要在桑泽城待一段时间的吧?不去了解一下桑泽城吗?”
织愉以前每去一个地方,都是谢无镜和她说当地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错综人际。
谢无镜不在,她听谁说呢?
织愉问钟隐:“你了解桑泽城?”
钟隐道:“略知一二。”
织愉放下话本,从储物戒里拿出打包回来的泽生糕,配上桑泽茶。
吃糕饮茶,作出洗耳恭听之状。
*
桑泽城中,一处雅致别院坐落隐匿阵法之中。
别院后山,便是梦神山的五侧峰之一。
谢无镜立于院中,负手眺望梦神山主峰上在日光下犹如梦幻华影的隔世梦花树。
翠娘在他身后,禀报完此次她私自来桑泽城的目的,道:“未曾想公子也会来此。”
谢无镜给她一道口谕化作的灵令:“如有需要,可联系奉仙族协助。”
翠娘接过收起,“多谢公子。自宝燕重伤,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想早日了结旧怨。这是我的私事,该我自己处理。这道口谕,请允许我留给宝燕。”
谢无镜:“既给了你,你可随意处置。”
翠娘再次道谢,思忖片刻,犹豫:“公子此次是特地为陪夫人而来吗?”
谢无镜轻轻摇头,像是刚将思绪从隔世梦花树上收回来,“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果然,他不会平白无故施恩。
翠娘疑惑:“公子请说。”
谢无镜:“南海鲛族的换血之术,你可知晓?”
翠娘是医修,对各种医理都有涉猎:“略通一二。说是换血,实际上,应是换髓。不过这只是传说中的邪术,古往今来,我未曾在记载上见人用过。”
这种邪术,他了解得不比她少,怎会突然问她?
翠娘心中疑惑更甚。
就听谢无镜道:“倘若,用此法将神髓换给凡人,此凡人可有机会化仙?”
“什么?”
翠娘惊讶地睁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谢无镜:“神族陨灭后,凡界独成一方世界。任灵与妖魔等界气脉如何改变,凡界始终变化不大。”
“现在的凡人,与神族时期的凡人无异。那时的凡人能承接神族血脉,如今的凡人未尝不可用神髓替换凡髓。”
“也许在当下,凡人无法成神或成真仙。但能让她与仙同寿,未必不可行。”
他既是在说自己的揣测,也是在询问翠娘如此做法,可有违医理,能否行得通?
翠娘被惊得思绪混乱,缓了好一会儿,认真分析:“如公子所言,这么做未必不可行。只是……”
翠娘顿了顿,抑制住讶异的变调声音:“公子哪来的神髓,要换给什么人?难不成是夫人?”
谢无镜遥望山上隔世梦花树,不语。
翠娘观他神情冷静,更觉心中惊骇:“难不成慈琅公子所说不该存在于灵云界的东西,就是神髓?若有神髓,您为何不自己用,为何要换给那个女人?”
“难不成,您还奢望她因您满足了她的欲求,对您回心转意?”
“那她曾经对您的伤害呢?您难道要抛之脑后吗!”
第79章 [VIP] 七日成仙
翠娘越说越激动, 气愤得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代入了自己,沉浸在过往痛苦之中:“难道您要像我一样,被最亲近的人害得失去一切, 才肯认清现实吗?”
“曾经的我, 还有年少尚懵懂的您救我一次。如今您若是落得那样的下场, 谁又能救得了您呢?”
翠娘深吸口气, 合眼, 泪珠滚落:“更何况, 南海国的换血之术乃邪术,早已失传。就算您知晓方法,也拿来了神髓, 您身为仙尊,在灵云界本就受天道限制。若施展邪术,恐会遭天罚, 您……三思啊!”
她向谢无镜伸出苍老的手, 像在看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颤抖的手终是没有碰到他便收回,翠娘重重叹息:“您有问过夫人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吗?”
“我自不会在没有换血把握前告诉她此事。”
谢无镜的声音无悲无喜。
任她说了这么多,也无法动摇他的想法。
翠娘甚感哀戚。不过她听出,他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这么做, 还有转圜余地。
翠娘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梦神山。
隔世梦花树在日曜下生辉。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隔世梦花树的传说。
翠娘自认曾是这世上最执迷不悟的人,此刻自然明白另一个执迷不悟之人在想什么。
她问:“蚕神蛊化出的蝶,也无法斩断您心中的念想吗?”
谢无镜:“她体内有奇毒, 蚕神蛊却无法查出,说明蚕神蛊不过如此。”
翠娘喉间一哽, 几乎无话可说。
是蚕神蛊不过如此,还是你不撞得头破血流不死心?
沉默许久, 她问:“所以您想要开启隔世梦花阵?隔世梦花阵追溯的往昔之因,就能让您醒悟了吗?”
谢无镜:“我要一个确切的因果。”
一个不曾被她遮掩过的因果。
只有看到她这么做的因,他才能继续往前走。
不论这因结出的果是苦是甜。
*
“……柳别鸿生母不详,有传言,他是前桑泽城主与外面一女修有过露水情缘留下的孩子。而石露曾是前桑泽城主哥哥的炉鼎。在桑泽城主哥哥死后,二人不知怎么勾搭上了。”
钟隐与织愉大致说了些桑泽城的民风与美食,就开始说柳别鸿的事。
最主要的是他对桑泽城的特色,也并不了解。
对于城主家的传言,倒是听不少人说过。
织愉全当奇闻异事听,但听到这么复杂的关系,还是惊讶得吃泽生糕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柳别鸿说与石露难以断绝,难道就是因为他们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钟隐接着道:“前任桑泽城主夫人得知此事后,就将石露赶出了城主府。石露走后,柳别鸿很快又接回一位炉鼎,就是巫花。”
“巫花跟了柳别鸿很长时间。直到柳别鸿继位,才被他送出城主府。在柳家势力的帮助下,成了如今的飞花阁阁主。”
“而石露也在前任城主死后,与柳别鸿再度来往密切。如今桑泽城里最大的酒楼点露楼就是她名下的产业。”
织愉吃东西的动作一僵。
回想起泽生糕是昨夜香梅去买的,她今日在点露楼里买的吃食还没动过,安心地接着吃。
钟隐察觉到她表情一瞬的僵硬,问她:“怎么了?”
织愉摆摆手,让他继续说。
钟隐:“难道,你很在乎柳别鸿和别的女人的关系?”
见织愉一脸奇怪:“你觉得我像在乎吗?”
他不禁笑起来,故作严肃地调侃:“嗯……像。”
织愉被他逗乐,无语又好笑地咬了一大口糕点。
他面向织愉,准备接着说。
刚开口,却见织愉突然丢下糕点和茶,大步向院门跑去。
她板着脸,好似很生气,眼底却有藏不住的笑意,对缓步迈入院中的人斥道:“谢无镜,你可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我有允许你今天出门吗?”
谢无镜神色淡淡,走到菩提树下落座。
他还没动作,她便知道他又要喝茶。拉起他的袖子,拽着他往膳房走,“不准喝,我要罚你。”
他们在他的视野里走远。
而后,她仿佛才想起他还在这里,回过头对他道:“钟隐,你先回去吧。”
钟隐袖下的手轻轻攥成拳,对她点点头:“哦。”
他没有立刻回去,在廊下静静地坐了很久。
连香梅路过看到,都懒得再说他什么。
那轻蔑的眼神仿佛在嘲讽他:早就跟你说过,夫人与仙尊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第三个人。
*
织愉拉谢无镜到了膳房,将从点露楼带回来的菜肴全部放出来。
谢无镜粗略一扫,便眸色深沉。
织愉只消看眼他的神色,便知这些菜有问题。
她问:“这些菜可是有毒?”
谢无镜默然须臾,眼底深色淡去:“嗯。”
织愉一愣,倏然间懂了他眼神的转变:
不是因为发现菜肴有毒,而是以为这些毒菜是给他吃的。
很好。
他现在已经和她一样,无法像从前那样全然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了。
织愉笑了笑,收起菜肴,戳穿他的心思:“这些菜你想吃,我还舍不得给你吃呢。我另有用处。”
谢无镜神色淡淡,不作反应。
她像大爷似的在他身边坐下,翘起二郎腿,晃晃脚:“不经我同意,私自离开。就罚你给我下碗面吧。”
她才不会说:原本她打算等他回来一起吃点露楼的东西,所以没叫香梅准备吃食。
结果点露楼的东西不能吃,她又饿了,才借故叫他下面。
谢无镜没有推拒,起身去一旁的小厨房。
织愉紧跟着他。
他拿面粉,揉面,做面条……
她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他却一点也不嫌她碍事。
她趴过来挡着他了,他就往一旁挪,给她让位。
她靠在他身上压着他手了,他便就这样让她倚着揉面。
揉面的手动来动去,动得她受不了,她自己就会到一边去歇着。
织愉一直很安静。
因为她觉得不用她指点,谢无镜的面就做得很好吃。
说起来,他还欠她一碗今年的长寿面呢。
织愉道:“你把面条擀长一点,可不要擀断了。”
虽然谢无镜不是专业的揉面师傅。但他手上力气把控得很好,控制面长是小事。
一碗面擀好,水也开了。
他要下面。
织愉跑过来拦他:“你就下这么点,给谁吃的?再下点。”
这些其实够她吃了。
但她想和谢无镜一起吃。
谢无镜默不作声地添水,又弄了一碗生面过来,放在锅里。
织愉这才又坐回去,看他调面汤。
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得好笑。
谁能想到,堂堂仙尊做的面汤,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熬制而成,就是普通的阳春面汤呢。
见他做得差不多了,织愉悠哉悠哉起身,去隔壁膳房,在桌边坐下,等他送面来。
片刻后,他端来一大碗面给她。
织愉照常刁难他,要他喂她吃。
面条入口,还是去年生辰的味道。
织愉克制了下满足的神情,一脸挑剔地吃了一半,道:“不吃了,一点肉都没有。剩下的你吃了吧。”
谢无镜便将碗移过来,慢条斯理地吃面。
织愉手肘抵在桌上,手撑着侧脸看他吃。
她谁也没告诉过,她喜欢喂谢无镜吃东西的原因之一,是觉得他吃相很好看。
不管是吃肉,吃面,还是吃什么她会弄得满嘴油的东西。
他都能吃得慢条斯理,唇边几乎不沾污渍,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还记得,第一次看他吃相这么好,她惊讶极了。整顿饭,都在一直盯着他看,自己手中的食物都忘了吃。
那时他们还不熟,谢无镜吃完,不紧不慢用帕子擦拭嘴角,冷着脸问她:“你看什么。”
织愉眼神纯真:“看你吃相好,跟管教嬷嬷说的一样好。”
谢无镜:“嬷嬷?”
织愉:“我小时候比较刁蛮任性……”
谢无镜:“看得出来。”
“你闭嘴!”
织愉啧了一声,接着道:“那时候皇后和太后就派了管教嬷嬷,来管我的衣食住行。其中有一项,就是说不管吃什么,都要吃得优雅,吃得美丽,吃得端庄干净……”
“但是我怎么也做不到,管教嬷嬷就想来打我嘴。我母妃就护着我说,天底下没有人会吃成这样的。就算是皇帝啃骨头,也会啃得满嘴油。有本事你先去打皇帝嘴,再来管我的小荔枝。”
谢无镜:“小荔枝?”
“我的乳名啦。”
织愉不以为意地回答,眼睛亮晶晶地注视他,“真没想到,原来这世上是有人吃得像管教嬷嬷说得那样标准的。如果我母妃还在,我一定带你去见见她,和她一起吃顿饭,让她也看看你。”
她说得甚是天真。
全然没有想到,于当世男女而言,男子见女子父母,与女子父母一同用饭,是成了亲的男女才会做的事。
而那时,他们才刚认识不久。
不过后来他们确实成亲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趣味。
织愉回想着,不禁失神地扬起嘴角。
待回过神来,谢无镜已经吃完了面,漆黑的眼瞳里,映着她的笑脸。
织愉立刻收敛,轻咳两声:“看我做什么,吃完了就走吧。”
谢无镜抿抿唇,端起碗去隔壁洗。
织愉忘了洗碗这茬,就坐在膳房里等。
顺便,拿出储物戒里的纸查看。
在吃面的时候,她就感受到天谕通过纸传信来了。
打开纸,上面写着:
[七日后,十五月圆夜,诸位成仙时。]
织愉的心猛得像被砸了块石头,狠狠往下坠。
纸在她手中燃烧。
火烫到了指尖,她才反应过来把纸扔掉。
纸落地,灰烬飘散,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织愉凝视着空荡荡的地面。
忽听前方有人问她:“怎么了?”
织愉抬起头。
看见谢无镜站在门口,阳光在他身后倾泻,他仿佛与光融为一体。
而她所坐之处,毫无光照。
织愉摇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囚龙毒发的时间快到了。你可要做好准备。”
她走向他,只有调侃,毫无暧昧:“到时候,我可管不了我自己。”
谢无镜无言,任她挽着手,一同回主院去。
他继续坐回菩提树下饮茶。
织愉则躺在廊下晒着太阳小憩。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半梦半醒间,她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悠闲时光。
忽然,她听见香梅喊她。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还以为还在尧光仙府。
香梅的声音逐渐清晰:“夫人,巫花仙子求见,正在院外等您,您见吗?”
巫花……
织愉清醒过来身在何处,思忖片刻,“请她进外院。”
织愉起身,理了理衣裙,走向传送阵。
走到半路,她突然脚步一顿,跑回谢无镜身边,猛地往他脸上亲了一下。
饶是谢无镜,都被她突如其来地一撞,撞得手中茶水飞溅了一半出去。
他斜她一眼,“你做什么?”
织愉莫名笑起来,脚步轻快地进传送阵:“让你提前适应一下。”
谢无镜凝望她,直到她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
他的嘴角似无意地有了上扬的弧度,但凝滞须臾,启唇饮茶。
苦茶入口,那点弧度仿佛不曾存在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4-02-13 20:00:08~2024-02-14 20:0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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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3^ )╱~~
第80章 [VIP] 求她帮忙
一个时辰前, 城主府。
柳别鸿送走织愉后,径直回了城主府。
府中侍者管教森严,见了他都远远地恭敬行礼, 谦卑而畏惧。
府中大管家上前:“巫花仙子正在秋露院, 陪石露仙子说话。”
柳别鸿颔首。
步入秋露院, 此处清幽寂静, 无人敢靠近。就连巫花的四名武侍都被隔绝在外院。只有石露的两名侍女在院中伺候。
一见柳别鸿, 侍女便笑盈盈向屋里喊道:“石露夫人, 城主回来了。”
一面容近三十,很有成熟风韵的媚态女子,一身熟葡萄紫衣裙, 轻薄衣袂飘飞如绽放的花,朝他跑来。
“鸿儿,你终于回来了, 你让我等得好辛苦。”
未看清其面容, 先闻其尖细的嗓音与笑声。
柳别鸿侧身避开她,脸上是在外时从没有过的冷肃,呵斥院中侍女:“滚出去。”
巫花从屋里走出来,他冰冷道:“还有你。”
巫花款款行礼告退。
两名侍女害怕地随她一同离开。
石露怨怼地瞪着他, 在人都离开后,狠狠一巴掌打他脸上:“鸿儿,你对巫花是什么态度。你难道和别人瞧不起我一样,也瞧不起她的出身吗!”
柳别鸿任她打得脸侧过去, 抬眸眼神复杂:“我问你,为什么要刺杀李织愉?”
“我还不是为了你?”
石露捂着被气得剧烈起伏的胸口, “难不成,你要娶她为妻吗?她不过是个凡人。难不成, 你也和你爹一样,看不起我这样出身的,只想要娶一个有地位有权势的人吗!”
“我不同意!我会杀了她,我一定会杀了她!她今天去点露楼买了东西是不是,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逐渐尖锐刺耳,一双媚眼像发狂一般充血。
柳别鸿脸色瞬变,转身就要离开。
石露突然瘫软在地上,拉着他的袍角,喊道:“鸿儿,鸿儿别走。我只有你了,你不能抛下我。昊均他们要来了是不是?你帮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柳别鸿看着地上俨然成了疯子的女人,袖下的手死死攥成拳头,目光越发的平静冰冷。
“城主,巫花代您走一趟吧。倘若仙尊夫人真的中了毒,石露姑姑的毒,我这里也都有解药。”
巫花在院门处向他行礼。
柳别鸿没有计较她在外偷听的事。
这女人一向如此,这是石露要她做的。
他摆摆手,示意巫花离开。
而拉住他衣袍的女人,还困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鸿儿,你答应过我会助我杀了昊均……若不是他逼迫你爹娶了那个女人,我和你爹也不会分开……”
她又开始了。
又开始哭诉那些旧事。
柳别鸿将她扶起来,到屋中坐下。拿了手帕,帮她擦拭她手上的脏污。
“当初,昊均娶了你的姑姑,又逼你父亲娶了他的三弟子,将柳家绑上他的贼船。他神神秘秘的,不知在梦神山做了什么,还在梦神山里布下了无数禁制。”
“之后没多久,仙族陨灭,他个无情无义的畜生,不仅杀了他与你姑姑的亲生女儿,还逼你父亲抛弃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我……你父亲不从,被他和他的贱人三弟子百般欺辱,这才不得不将我安置到你大伯那儿……”
“若不是他,你姑姑与表妹就不会惨死,你父亲也不会走到那样的下场……鸿儿,你要记住,是昊均害了柳家,你要为柳家报仇,一定要杀了昊均,一定……”
石露哭诉的声音,已经被柳别鸿习惯性的无视。
等她哭完,他麻木地道:“李织愉对我有大用,不要再动她。否则,你杀不了昊均,报不了仇。”
石露殷切地问:“那你会娶她吗?”
柳别鸿脑海中闪过的昨夜步辇芙蓉纱中,那张娇艳如花的朦胧面庞。
默然不语。
*
织愉到外院时,香梅已将巫花安排在会客院等候。该上的茶点茶水,一样不少。
织愉见了都不由惊讶,香梅原来是会待客的。
香梅看出织愉的想法,想辩解:她当然知道如何待客。只是对于那些想要插足夫人与仙尊的人,她绝不会客气。
但想到如今织愉的身份,她没有多言,黯然告退。
织愉落座。
巫花向她行礼:“见过仙尊夫人。在街上匆匆一面,未曾细看,此刻一瞧,夫人原比传言中更美——”
织愉打断她的奉承,示意她坐下,开门见山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巫花没有坐,上前一步,扑通就对织愉跪下了。
织愉睁圆了眼睛:“你这是做什么?”
突然被人跪,可能对于别人来说会下意识躲避。
但织愉身为公主,被人跪惯了的。
此刻她只是惊讶巫花怎么上来就跪,别是要跟她玩一出话本里为了男人争风吃醋的戏码吧?
巫花躬身道:“巫花此次前来,是为石露姑姑一时糊涂,刺杀夫人一事,向夫人道歉。先前夫人在点露楼买的菜肴,里面都被下了毒,看夫人平安无事,巫花甚感庆幸,也感后怕与歉意。”
她说着说着,语带哭腔,冷不丁地向织愉磕了个头。
织愉蹙眉,心想看来传言不尽然是真。
巫花、石露与柳别鸿的关系,比她以为的要复杂些。
她道:“起来吧。不是本人来道歉,你今日就算在这儿磕死了,我也不会轻饶了她。”
巫花不起:“石露姑姑状况不大好,多半不能亲自来道歉。她刺杀夫人,多半是为了我。我是一切的祸端,该由我向夫人磕头致歉。”
说着,她又弱弱一伏身,如柳枝点地磕了个头。
织愉:“为了你?怎么说?”
巫花盈盈望向织愉,又四下望望,一举一动,弱态媚生。
织愉看出她的意思是,此处太光明正大,不方便说话。
织愉:“你去将门关上,在此布下隔音阵。”
“是。”
巫花卑微得像名侍女,去关门。
香梅在院中瞧见,质疑地横她一眼。
织愉:“我与她说一刻钟话,一刻钟后她不开门,你就闯进来。”
香梅应是。
巫花明了,织愉给她的时间不多。回过身来,说话不再委婉。
她还要朝地上一跪,织愉抬手阻止她。
她不再推脱,道谢坐到一旁:“石露姑姑和我与城主的关系,并非外人所传的那样。只是其中牵扯颇多,怕被有心人探查,所以未曾对外解释过。”
她正要接着往下说。
织愉打断:“你告诉我,就不怕我探查?”
巫花还是弱媚的表情,眼里添了几分认真:“我观城主对夫人的态度,想来即便我现在不说,过几日城主也是要告诉夫人的。”
织愉不再出言打断。
巫花:“其实,石露姑姑是城主的亲生母亲。”
织愉面露诧异:“她不是前城主兄长的炉鼎吗?”
巫花颔首:“城主,也是前城主兄长的儿子,并非前城主亲生。石露姑姑曾是桑泽边城的石家小姐,一心仰慕前城主,但前城主已与昊均道尊的三徒弟方采仙子定下婚约。”
巫花委婉道:“于是石露姑姑用了点手段,想和前城主搭上关系。谁曾想,那日来的是前城主兄长,并非前城主。”
“事后前城主兄长将石露姑姑带回城主府,但石露姑姑仍对前城主念念不忘,做了很多荒唐事。她也在前城主与方采仙子成亲后,头脑就开始不清醒了。前城主兄长原想将她送走,可那时她已怀有身孕。”
“于灵云界修士而言,有孕是件很难得的事。再加上前城主兄长对石露姑姑有几分真情,就将她留下了。”
“在他的悉心照顾下,石露姑姑也愿意这样与他相守。因石露姑姑出身配不上柳家,且她入柳家的原因不光彩,所以石露姑姑一直是以炉鼎身份待在柳家。前城主兄长那时就向她许诺,待石露姑姑诞下孩子,便与石露姑姑结为道侣。”
“然而在石露姑姑有孕期间,昊均道尊将前城主兄弟俩带去了仙界。那时仙界已近陨灭,也不知在仙界发生了什么,只知回来后,仙界已不存,前城主说兄长已为救他,不幸命丧仙界了。”
织愉闻言,有所深思。
这么听来,仙界陨灭还和昊均有关系?
他早就开始谋划成仙之事了吗?
可既然早就谋划,那趁谢无镜年幼时对他下手,岂不是更方便?
织愉审视着巫花。
巫花虽表面在讲述石露的事,实际上,却是在暗示昊均与柳家前城主似有不可言说的秘密,且与仙界灭亡有关。
巫花接着道:“石露姑姑不愿相信,精神再次受创。而前城主对石露姑姑以及她肚子里孩子的歉疚,也超出了寻常。就连方采仙子也一反常态,愿在石露姑姑诞下城主后,将城主接去,作为前城主亲子抚养。”
“之后,柳家与昊均道尊,再不像以前那般来往亲密。没多久,柳家小姐,也是前城主早已嫁给昊均道尊的亲妹,带着其女惨死。”
织愉惊愕,“昊均那个老头竟然成过亲……不是,有过道侣?”
她的关注点有些歪。
巫花顿了下,点头,继续道:“因为他们的反常,石露姑姑越发怀疑是昊均害死了前城主兄长。她神志不清地活着,渐渐开始分不清前城主与其兄长,将二人混作一谈,闹出许多荒唐事。”
“前城主一再包容,直到石露姑姑找上城主,对城主说了不该说的话,总是对城主发疯,前城主这才将石露姑姑送出城主府,请人照顾。”
“石露姑姑的状况看似好了许多,实际上一提到有关柳家任何人的事,她都会不清醒。她走后,将我从石家旁支抱来,安排进城主府做炉鼎,一心想让我嫁给城主,以了她刻在骨子里的执念。”
织愉听罢,唏嘘轻叹,但冷静质问:“你来向我请罪,却说了这么多旁人不知的密辛,是否有些主次不分?”
巫花起身,再度向织愉跪下:“巫花除了请罪,还有一事相求。”
似是为了防止织愉打断拒绝,她急快地道:“巫花想请夫人帮帮城主。这段时间,石露姑姑一直叫嚷要城主去杀昊均道尊。听起来,昊均道尊等人似乎要来桑泽城了。”
“而城主似乎另有计较,可石露姑姑的状况有多疯魔、多不讲理,从她无故要伤您,就可见一斑。”
“她现在每天都在逼迫城主,对城主动辄打骂。而城主对石露姑姑,到底有几分母子亲情在。他不便还手,也不能不见石露姑姑。而我……”
巫花苦涩一笑,“我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只能求夫人来帮忙了。”
织愉:“我能帮什么忙?你又凭什么认定我会帮忙?”
巫花的笑容变得讳莫如深:“虽不知夫人与城主在谋划什么,但护天者全部齐聚桑泽城,恐怕是要做一件大事。夫人作为其中一员,若手握柳家密辛,岂不是能控制城主?”
织愉奇异地打量巫花,好笑道:“让我威胁柳别鸿,难道比让他亲生母亲威胁他更好?”
巫花垂眸,作示弱姿态:“我说过,我观城主对待夫人的态度,夫人知道这些,只是早晚的事。更何况——”
“夫人威胁城主,到底与城主有共同利益,至多是要城主在利益上让步。但石露姑姑时时刻刻威胁着城主,万一她今日激动刺杀的不是夫人而是昊均道尊,城主可是会没命的。”
“这么多年下来,我知道城主早就想摆脱石露姑姑。只是他亲缘尽失,有所不忍。他需要的,是一个推动他的力量。”
巫花伏身请求:“我想请夫人搬进城主府。有夫人在,无论为情也好、为利益也罢。他都得为了夫人,对石露姑姑狠下心来。”
织愉拧眉:“你这是要我当刽子手,助他弑母?”
巫花:“城主未必会弑母,我相信他会为了夫人,有他的决断。”
织愉沉默不语。
巫花伏在地上,仿佛她不答应,便不起。
一刻钟到了。
香梅推门而入,见此情形,蹙眉站回门口守着。
织愉注视着巫花,斟酌问道:“我若搬过去,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巫花:“夫人英明。夫人若过去,石露姑姑无法再盯着我,我也可以筹备离开了。”
织愉:“你如此为柳别鸿着想,所求就只是离开?”
巫花:“我年少时便认识城主,跟在他身边多年。虽不亲近,但有那样一个尊贵俊朗、天资出众的少年郎在身边,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她唇角微微上扬,眸底生出的情愫,让眉眼少了媚意,多了几分柔和。
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
她沉默许久,从回忆中脱身出来,抬眸望向织愉,眼眶有些泛红,眼神分外清明:“因为石露姑姑,他厌极了我,厌极了与女子接触。前城主虽说待他如亲子,却始终防范着他。”
“他少年时便懂得利用皮相,哄骗桑泽城里其他世家小姐获得他想要的东西。可越是如此,他私下就越不喜旁人靠近。”
“夫人,是我见过唯一一个,他打心底里想要靠近的女子。”
织愉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这话怎么那么像她看的话本子里,男主小厮对女主说:“我从来没看见少爷和别人在一起这样开心过。”
织愉不自在地抿了口茶。
巫花接着道:“我与城主没有半分可能。我知道就算没有夫人,最后留在他身边的,也不会是我。”
“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抓着他不放呢?既让他痛苦,也让我自己痛苦。”
织愉侧目看她。
她低垂眼帘,笑得释然。
可织愉知道,苦涩,是藏在了心里的。
巫花用手指抵了下眼底,拭去还没掉出的眼泪,抬眸对织愉笑道:
“我离开后,也会一直将他放在心底,直到我无法记得他为止……”
“或许有时候,在一起不一定就是圆满。我的离开,才能让我们两个人都幸福。”
织愉望着巫花,久久不语。
半晌后,她似神游天外刚回来,一口饮尽杯盏中的茉莉茶:“好,我会搬进城主府。”
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巫花有些诧异。
凝视织愉一会儿,她似了然:“看来夫人是因为我而答应帮忙了。”
织愉不接话,叫香梅送客。
巫花亦知趣,没再多言,对织愉深深道谢,随香梅离开。
待香梅回来后,织愉便叫香梅回无尘院收拾东西。
织愉在无尘院廊下等。
谢无镜已经喝完了茶,正在菩提树下看道经,一派悠闲世外的姿态。
听香梅道:“夫人,东西收拾好了。”
他才抬眸看织愉。
织愉从香梅手里接过行李放进储物戒,吩咐:“去通知城主府的人来接我。”
香梅瞥了眼谢无镜,欲言又止,终是面无表情地应“是”,奉命而去。
谢无镜继续翻阅道经。
就在织愉犹豫要如何开口时,他冷不丁地问:“你收拾东西去城主府?”
“我要去城主府住几日。”
谢无镜翻书的手一顿,唇微启,又抿上。
无话可说。
他说过,若不想见柳别鸿,可住仙府。
但倘若她想见呢?
第81章 [VIP] 为他谋划
“这几日, 你与钟隐、香梅仍住仙府。我一个人去城主府便可。”
明明谢无镜没有看她,织愉却觉如芒在背。
织愉侧过身对他道:“这段时间你可以自由行动。但是你也别忘了,你体内的缔命丝未解, 你跑不了多远。若胆敢背叛我, 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谢无镜:“你对我, 倒是放心。”
织愉故作高傲:“我不是对你放心, 我是对我自己有自信。”
谢无镜静默。
两声翻书声后, 他道:“八月十五快到了。”
[十五月圆夜, 诸位成仙时。]
这十个字在织愉脑海中浮现。
对于灵云界来说,八月十五不过是个普通的月圆夜。
但对于她来说,八月十五是个特别的日子, 是中秋,是团圆的日子。
自母妃去世后,中秋佳节, 她都是在宫宴上过。
看似与父皇、兄弟姊妹聚在一处。实际上, 如她这般失去了依仗的皇子与公主都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来充场面的。
所谓团圆,不过是看着自己的父皇,与他人和和美美, 相亲相爱。
离开皇宫后的两年中秋,她都是和谢无镜一起过的。
没了宫宴,没了华服,没了月饼、桂花糕以及宫中各式中秋茶点。
她那两年过中秋的时候, 总会回想在宫里好吃好喝好穿的日子,和谢无镜抱怨:“我来年要吃月饼。”
可此刻想起来, 那两年她一无所有,身边只有一个谢无镜, 却好似体会到了母妃还在时的过佳节之感。
重要的人陪在身边,即便身无一物,心却是满的。
织愉失神地合上双眼。
今年的中秋,是他们的离别日。
不过无妨。
她记得,幼时母妃思乡时,写过一首家乡的诗。其中有一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幼时她还不明白其中深意。
现在懂了,还能从其中得到慰藉。
织愉睁开眼,对谢无镜道:“我毒发之日和八月十五都会回来。”
谢无镜不再言语。
织愉在长廊坐下,静静凝望他。
她想吃荔枝了。
她记得,还有很多荔枝放在了谢无镜那儿。
可想着想着,香梅就回来了,禀报:“城主府的人已到。”
于是织愉想:
算了,那些荔枝就留给他吃吧。
反正明年,她还有满园的荔枝可以吃。
织愉理理衣裙,大步离开。
香梅欲跟上。
织愉吩咐:“你留下。有事去城主府向我禀报。”
香梅不敢置信:“夫人要独自住城主府吗?仙尊……慈琅公子还在,夫人就、就……”
她说不出污秽之词,咬牙切齿。
织愉冷淡道:“这是你伺候人的态度吗?我想怎么做,需要向你报备?”
说罢,她让城主府的人抬辇离开。
香梅怔怔地站在原地。心里替谢无镜涌起一阵怒火,一阵委屈。
她跑回主院,向谢无镜禀报。
谢无镜老神在在地继续翻道经。
香梅呆了好一会儿,问:“仙尊不在乎了吗?”
她连改口的称呼都忘了。
谢无镜置若罔闻,一言不发。
院中除了风吹动菩提树叶的声音,便只剩他的翻经书声。
*
柳别鸿得到织愉要来的消息,得以暂时摆脱石露。
他亲自出来迎接。
原以为织愉是要找他商谈天谕发信之事,却听织愉说打算在城主府住下,一时怔了。
织愉径直步入院中:“怎么,柳城主不愿招待我?”
柳别鸿跟上,与她调笑:“怎会,是在下受宠若惊了。”
织愉嘴角抽了抽。一想到接下来几天,都要面对这人的油嘴滑舌,就有点后悔答应帮巫花。
不过巫花是个聪明又清醒的可怜人。
她既然答应帮忙,就不会半途而废。
织愉:“你若真的愿意我在这儿住下去,就别再这样和我说话。”
柳别鸿笑而不语,请织愉往客院去。
织愉:“不急,在去客院之前,我想先见见两次暗杀我的人。”
柳别鸿脸上的笑一僵。
织愉咄咄逼人地问:“怎么?该不会柳城主想要包庇她吧?”
柳别鸿眸光微暗,须臾间,心思千回百转:“她现在状况不太好,等她清醒些,我再安排夫人见她。”
“无妨。我是去教训她的,不是和她说话的。就算她状况再差,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心软。”
织愉笑盈盈地问,“还是说,是柳城主心软了?”
柳别鸿与她笑眸对视。
沉默间,对视仿佛变成了对峙。
片刻后,他笑意收敛,转步往侧院,“夫人这边请。”
织愉随他去往秋露院,路上道:“不过她状况不好,确实让我有些担心。待会儿她若是出手伤人,我想柳城主应该会保护我,而不是她吧?”
柳别鸿沉默两息,“是否是巫花找你说了什么?”
织愉默认:“你该感谢我,也该感谢巫花。她求我帮你。你若不需要我帮忙,那我了结了我与石露仙子的仇便离开。”
柳别鸿不语。
沉默,已经代表了他的态度。
到秋露院门口,织愉便能听见院中熟悉的声音正在哄一名哭泣的女子。
是巫花在哄石露。
织愉抬步进院。
院中两名侍女立刻拔剑上前,直逼织愉而来。
柳别鸿一个旋身挡在织愉身前,手中银骨神树纹折扇翻动寒芒间,侍女双剑俱断。
二人惊惧:“城主?”
屋内的哭声一顿,随后脚步声笃笃逼近。
只听巫花唤道:“姑姑,别冲动。”
织愉就见,一名与巫花气质相仿的女子出现在房门前,不善地打量着她。
织愉客气行礼:“这位就是石露仙子吧。”
石露傲慢冷对:“这里是秋露院,不是闲杂人等该来的地方。”
柳别鸿蹙眉,复杂地瞥织愉一眼。
织愉依旧从容:“石露仙子有所不知,我乃天命盟护天者之首,此次为讨债而来,也算是你的讨债人,非是什么闲杂人等。”
“什么护天者之首。区区凡人,不就是嫁了仙尊,又利用仙尊上位,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吗?”
石露鄙夷地发笑,“讨债?不知仙尊夫人向我讨哪门子的债?可有我欠债的证据。”
“我来讨命债。至于证据嘛……”织愉笑道,“我不需要证据。”
织愉从储物戒中召出九曜太阴双剑。
神剑出鞘,锋芒骇人。
石露顿时脸色突变,两名侍女如临大敌地护到石露身前。
石露面向柳别鸿,换上柔弱凄楚的表情,“鸿儿,你要看她杀了我吗?”
不待柳别鸿开口,织愉便道:“石露仙子别误会,我不是来杀你的。”
她手中剑锋一转,架到柳别鸿脖子上。
柳别鸿错愕地瞳眸一滞,握扇之手紧了紧,又会意地将折扇收起,摆出任由处置的态度。
石露霎时慌了神,连忙动用灵力要攻击织愉。
织愉手中剑一动,一道血痕从柳别鸿颈间渗出:“石露仙子小心,你若是拿法术吓唬我,我可是会拿不稳剑的。”
“姑姑不要,她会杀了城主的。”
巫花连忙按住石露。
石露惊慌无措地双手颤抖,气息紊乱,厉声道:“你敢!他是桑泽城城主,你若胆敢杀了他,桑泽城和天命盟都不会放过你的!”
“如今天命盟执掌灵云界,桑泽城已经要靠边站了。”
织愉道,“石露仙子忘了吗?我刚刚说过,我如今是护天者之首。一个纵容亲人杀我的手下,我很难不怀疑他是否想借刀杀人。我处置他,合情合理。”
石露不愿相信,望着柳别鸿,期盼柳别鸿否认织愉的话。
可柳别鸿没有。
石露忙软了态度,弯了腰背,呈现示弱之态。
她欲开口,还没出声,织愉就不耐烦地打断:“我和你好好说话,你不听。现在,我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刺杀我两次,我就给柳别鸿两剑。两剑后,他不论死活,我都不再追究此事。不过——”
织愉顿了顿,晃晃手中剑,“我虽不了解我这对双剑,但听名字,便知其和谢无镜的神剑九霄太上应是同出一脉。两剑下去,柳城主不一定抗得住。”
石露立刻就要选二。
她未发出完整的音,织愉便打断:“二,你给我磕六个头,我再给你两巴掌。从今以后,滚出我的视线。若让我发现你有所违背,今日之仇,我定翻倍追究。”
院中一寂。
柳别鸿拧眉注视织愉,眼中有暗恼,亦有想要默许的矛盾。
巫花亦是感到出乎意料,愕然凝望织愉。
织愉根本不看他俩,高高在上地觑着石露。
怎么?
不会以为她答应帮忙,石露又着实可怜,她就会轻饶了石露吧?
两次刺杀,石露可都是实打实地想要她的命。
按照她大梁的律法,暗杀皇室公主,是要诛三族的!
更何况他们灵云界不是向来讲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
她没要石露的命,已经很善良了。
任他们眼神如何,织愉都不为所动。
石露哀戚地望着柳别鸿,慢慢弯了双膝。
“慢着。”
柳别鸿道,“罚,我替她领。”
“鸿儿。”
石露动容地望着他,红了眼眶。
柳别鸿却是别过脸去不看她:“你走吧。”
石露摇着头,不愿离开。
巫花挽着她的胳膊劝她:“姑姑,走吧,不要在这里给城主添乱了。城主肯定自有办法应对。”
应对?什么应对?
柳别鸿不会以为他顶罪,她就不要磕头了吧?
不要磕头也行。
织愉抬手拦石露:“我让你走了吗?”
柳别鸿眼睛微瞪。
织愉:“既然柳城主愿意代为受罚,我念在柳城主一片孝心,就成全你。”
“你我算半个同僚,日后还要共处,让你给我磕头,我心里也怪怪的。”
织愉收剑,对石露勾勾手指,“你来掌他嘴,十下。”
柳别鸿眉间虽有沟壑,但眼底的恼怒渐渐平息。
织愉小声道:“让你母亲打你,不算侮辱你吧。”
她走到一旁,好整以暇:“快点开始吧。我的耐心只有一盏茶的时间。时间过了,我可是要变卦的。”
石露犹疑着向柳别鸿走近:“鸿儿……”
她扫向织愉的余光,暗含怨毒。
织愉从储物戒里拿出雕花细锉磨指甲,悠悠然道:“你可别恨我。你要记住,今天柳城主承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你。今日,你险些伤我,害得柳城主受了十个巴掌。”
“来日,你得罪了没我这么好说话的人,柳城主丢的可就是命了。”
织愉用矬尖指指石露,“你以为你很厉害,还是柳城主很厉害?认清你自己吧,你要是真有本事,就不会拖累柳城主了。”
石露手攥成拳,花紫的尖指甲刺进掌心,表情却如一个委屈又无措的孩子。
她立在柳别鸿面前良久,抬手。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这一巴掌,却是打在她自己脸上。
院内众人皆错愕。
唯有织愉心不在焉,又开始磨指甲。
待十声巴掌响结束,织愉收起细矬,笑盈盈侧身:“好了,你可以走了。记住,别再让我看见你。”
石露惶惶然,顶着泛红发肿的脸,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她好似期盼柳别鸿说些什么。
但柳别鸿只是她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
她有时是不清醒。
可她不是傻子。
石露捂着发疼的心口,合眼落泪,在巫花的搀扶下离去。
柳别鸿站在原地不动,似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中。
织愉不想陪他傻站着:“你若是想感伤,送我去客院安置下来,可以回去好好感伤。”
柳别鸿轻笑一声,往外走,颇为讽刺:“我该感谢夫人吗?可这声谢,我说不出口。”
织愉:“谢不是用说的,要用做的。”
柳别鸿脚步一顿,审视地望向织愉。
织愉莞尔:“不日,我将从南海国调兵,驻扎在桑泽城,以防十五月圆夜出现意外。届时,还请柳城主为我开方便之门,放南海军入城,将此事保密。”
柳别鸿肃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柳城主该不会以为,我的忙是白帮的吧?”
织愉轻轻搭住柳别鸿戒备紧绷的手臂,“是要放南海国军入城,你我结为真正密不可分的同盟。还是我将我所知道的仇怨全部告诉昊均,柳城主自己选吧。”
“不过你思考的时间不多了,因为我打算待会儿入住客院,就通知南海国派兵过来。”
柳别鸿注视着织愉,倏然轻笑一声,皮笑肉不笑:“看来,巫花低估你了。”
织愉笑问:“低估我的,难道不是利用巫花前来向我诉情的柳城主吗?”
柳别鸿:“我原以为,夫人对谢无镜是有情的。夫人这番举动,倒是让我见识到了你的绝情。这,也是夫人在凡界所学的帝王权术吗?”
织愉:“柳城主明知巫花对你用情至深,明明反感,却还不忘加以利用。发誓说你我结盟共同对付护天者,却实是在避免我与他人结盟扰了你的计划。”
“你我之间,彼此彼此罢了。”
巫花来找她诉说那些秘密,笃定柳别鸿迟早会将这些告诉她,织愉便察觉到其中不对劲。
巫花的情是真,她的动容也是真。
但她为谢无镜的谋划,最是真。
柳别鸿问:“南海国如今无人可用,夫人打算让谁领军前来?”
织愉:“钟莹。”
钟莹带来的南海国大军,将会成为钟莹救走谢无镜的助力。
织愉想:这世上,绝对没有第二个像她这样会为主角谋划的恶毒女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有日期都是阴历(农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出自宋·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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