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花钿
    慕青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寝室的。

    她安静极了,就连目光也空洞,左成贺就跟着她身后。

    一前一后,一高一矮。

    背影皆是寂寥落寞。

    砰一声,慕青重重撞上门梁,左成贺眸光一紧。

    就见她捂着头若无其事推开门。

    左成贺知道她,越是平静,越是危险。

    汀兰苑侍女不多,看见两人,识相回避。

    他加大步伐,

    每每跨出一步,心都被剜一刀,来到门前,心脏已经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在门即将阖上的瞬间,他伸出右手——

    慕青眼底没有焦距。

    十四岁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决定要嫁给他。

    嫁给他二十五年,她为他生下三个孩子,陪着他征战沙场,为他守住风雨飘摇的定国侯府……

    她受过伤,流过血,承受过产子之痛,也经历过生离死别。

    她服下散功丸,卸下铠甲,穿上宫装,忍着恶心,服侍一个对她无所不用其极的男人。

    夏荷凉亭,他逆光而来,吻着她脸上的疤痕,一声声青儿,点燃她再活一次的渴望……

    往事的帧帧幕幕。

    半生的荣辱喜怒。

    犹如幻影,在脑海闪过。

    最后,消散殆尽,锥心刺骨。

    这些年,不管他在不在她身边,她都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直到今日。

    她第一次怀疑,这半生的执着与守候,到底值不值得……

    慕青苦苦压抑的情绪,在关上寝室门的瞬间彻底爆发。

    她猩红着眼,反手想要挂上门栓,忽然有从门外用力一推,一只手掌随之伸了进来,卡住大门。

    慕青眸底怒意翻滚,想要狠狠砸上门,将他的手掌碾断,偏偏又下不了手。

    索性背过身去,拭去眼角的泪痕。

    她站得笔直,脊梁挺立。

    肩膀却一缩一缩,暴露了情绪。

    左成贺趁机挤进房里,反手锁上门。

    “青儿……”

    “别叫我!”她只肯留给他一个背影。

    左成贺大步上前,展臂从后面抱住她,换了个称呼,“夫人……”

    泪珠砸在手背上,如滚烫的火星,烧灼他的皮肤。

    慕青登时用力甩开,情绪激动,“放开!滚出去!”

    在小辈面前,她不欲发作,是给他留着颜面,也是因为没有证据。

    可是,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左成贺当然不会放手。

    他吃定慕青武功没有恢复,甩不脱他,眸底也发了狠意,厉声道,“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话,慕青好不容易拭干的泪,流得更凶。

    “青儿……这些年,我们过得都不容易,如今老天有眼,让我们一家团聚,你不能舍了我!”低哑的口吻,带着哀求和压抑。

    慕青心口一抽一抽地疼。

    “你说话!”等不到她的回应,他急了。

    俯下脸,温热的唇舌凶悍,带着戾气落在她白皙的颈间。

    “别不理我……”声音含糊,重重地啃咬,带着霸道的祈求,“不许你不理我!”

    慕青没有反应,任由他的手掌在身上放肆抚摸。

    “所以……你就是黑袍,对吗?”

    终于问出口。

    她眼泪扑簌,声线紧绷,断断续续。

    左成贺耳际嗡鸣,只听到自己砰,砰,砰,忐忑不安的心跳声。

    他想起今日午后祁烬的那番话,没想到,还不到一天,就被他说中了。

    呼吸顿在她颈肩。

    “是。”

    满室静谧。

    慕青用力闭上眼,眼泪大豆般滚落。

    他承认了……

    承认他就是北戎国师。

    承认他带着北戎人踏平北境,掀起战乱。

    承认他娶了朝霞,异国他乡,郎情妾意,恩爱十数载……

    慕青突然用尽全力挣开,猛地回身,扬手一个耳刮子狠狠甩在他脸上!

    打得他的脸偏向一边。

    “既然你在北戎身居高位,又有娇妻美眷相伴,你还回来做什么?为何还要领兵入关,祸害东陵百姓?”

    “如今,你不去找你那失踪多日的夫人,到我这来干什么?莫非是想从我这里打探烬儿的虚实不成!”慕青已经气得口不择言。

    满腔的怒火和委屈,几乎燃尽她仅剩不多的理智。

    这些年,她每一日每一夜都在痛苦之中熬过,可他竟然……

    竟然……

    她思绪断开,用力地呼吸,急促想缓过劲来,可是心口隐隐作痛,如针扎般。

    左成贺一心想着领兵入境的罪孽,没成想,慕青连朝霞的账也给他算进去了,顿觉冤枉。

    他急声辩解,“我没有娶妻!”

    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他抬手握住慕青双臂,“北戎王和兰提真穆整天想塞女人到我身边,为了永绝后患,我才答应让朝霞假扮我夫人,这些年,我没碰过她一次!”

    “就连同床共枕也没有!”怕她不信,左成贺急急补充,“你知道的,当年,绾青丝都没能让我屈服,更别说,朝霞是你的奴婢!”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这一辈子我只要你一人!若违此誓,让我不得好死!”

    慕青狠狠推他,“谁要你发毒誓!?”

    他纹丝不动,语速极快。

    “我去北戎是为了找到北戎国师,搜集祁天威引兵入关的证据,没想到正好遇到他被人绑在火场中,差点活活烧死。”

    “祁天威过河拆桥,几欲派人灭口,他恨极了祁天威,便想利用我报仇,正巧与我不谋而合。”

    “他告诉我,祁天威逼迫你入宫,你宁死不屈,殉情而死……”

    说起那段生不如死的过去,左成贺额际青筋暴起,脖颈溢出细密的汗水,似在苦苦隐忍着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眸底涌动着疯狂的恨意,“自那以后,我活着的每一个日夜,都是为了让祁天威血债血偿!”

    慕青非但没有因此冷静下来,反而奋力挣开他的桎梏,连连倒退。

    直到撞上圆桌,才颓然停下。

    “就算你没有背叛我们的情意,你也背叛了东陵,背叛了定国侯府!你的所作所为,如何对得起老侯爷在天之灵!!”

    她泪眼朦胧,因为嘶喊,声音沙哑,“你不是不知道,桁儿从小到大都以你为荣,就算你死了,他也视你为榜样,二十岁领兵出征,长戍西境苦寒之地,从未喊过半分苦累……”

    “可你做了那些事,难道还觉得,自己还有资格站在这里,让桁儿和颜颜喊你一声父亲?你觉得你配吗!”

    说完这些,似将心中愤懑一口气宣泄而出,慕青也终于渐渐冷静下来。

    收敛心绪滑坐在圆凳上,胸腔起伏,用力喘息,试图平复自己。

    可她越是面无表情,左成贺的心就越是沉到了底。

    “青儿,我承认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父亲,可那是祁天威逼我的!”

    左成贺眼底掠过一抹执拗的狠色,“当年若不是他毒杀先帝,暗害于我,又强迫你,让我以为你已经……”

    他说不出那个字。

    每想一次,就仿佛在他心坎剐上一刀。

    痛如刀绞。

    “祁天威,他该死!”

    他眼底的隐忍,慕青没有错过。

    她心尖一颤,瞳孔猛地缩了缩,“所以,你想说,我才是你变成今日这副模样的根源,对吗?”

    左成贺对她的眸子,顿时明白她在想什么,下意识道,“不!”

    “是我自己心术不正,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做出天怒人怨的事,不关你的事!”

    可他越是这样说,慕青心里越是如同万蚁噬心。

    泪意瞬间翻涌而上。

    她猛地拧开脸,无力再与他对视,再次背过身,“你出去吧。”

    “青儿,你别哭……”左成贺执拗地绕到她跟前。

    满面愧疚。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不对你说实话,就是怕你恼我,怕你……”

    此刻,威风凛凛的北戎国师垂下眼,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声线暗哑,带着颤音,缓缓凑近。

    “怕你舍了我……”

    冰凉的唇,落在额心潋滟招展的花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