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半个时辰后,张行就不再生气了。
他其实非常理解李定和白有思这两个堪称天之骄子的反应:
他们是关陇大族的核心子弟,早在大魏并吞东齐、南陈,降服北荒、南岭之前,他们的父辈、祖辈就已经是这个政权的核心参与者与组建者了,他们本人也是这个政权的将来与希望。对他们来说,今天的事情,绝不仅仅是一件早有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也不仅仅是见证了路边的山崩,而是相当于看到了自己曾经寄托了许多东西、视为倚靠的一种存在终于不可逆的走向了绝地。
那是他们自家的房子终于塌了。
那种情绪,与其说是不理解、不懂,倒不如说是一种怀念和不舍,以及不愿意相信。
甚至更进一步,司马长缨和白横秋这两个南衙里的半野心家,恐怕也会失落、震惊、不安,也会在背地里或者明面里黯然与感慨的。
而这进一步让张行意识到,他和这些人在对待大魏这个政权上,以及更深层的事情上,有着天壤之别的看法。
尤其是大魏只是最终选择了极大概率解体的死亡车道,距离彻底死亡除了一个三征东夷,恐怕还有三十六烟尘并起,皇叔中兴,关陇内乱,群雄争霸,等一连串的剧本。
那就更加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时候对上这几个人都要生气,那日后岂不是要被气死?
要尊重别人,也要坚持自己。
就这样,一遍遍在内心重复着这句话,张行大方的请这些人吃了顿年夜饭。
年夜饭吃的很不开心,每个人似乎都有心事,但每个人都不愿意再做多余的表达,从白有思到李定再到秦宝,以后随后抵达尚显懵懂的周行范,大家似乎都能意识到,一个十字路口就在眼前,每個人都要做出的自己选择。
但是,这些复杂的情绪并不能阻止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大年初一开始,三征东夷的消息便彻底传开,一面是朝堂上不顾新年直接开动了国家机器,一面是民间开始大面积骚动。
张行接到传召,往杨柳林一行,他的任务倒还简单,由于圣人要亲征,所以整个伏龙卫依然与之前的出巡时无二,就是要在御驾周边护卫……当然了,还是有点麻烦的,那就是按照成例,总得留点人看守白塔,再加上张含张相公此番不确定到底随驾不随驾,所以他身边执勤的一队人也是有些说法的。
和之前“西巡”开始前不同,经历了一次“西巡”后,大家都想留下来——看守白塔最稳妥,跟着张含相公执勤是赌运气。
对此,张行倒也干脆,直接点了上次随秦宝去苦海边接自己的那几人留守白塔,张含那里,则正常排班,若是这位小张相公不随驾,那便轮到谁谁留下。
至于留守的黑绶,张行就更加没有心理负担了——钱唐上次休息,秦宝刚刚升职,而且他也需要顺路去接他老娘,所以只能是那位资历最深的冷面黑绶留守了。
轻松而直接的将麻烦的公务做好,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人闹事,张行反而又增添了一点沮丧感。
问题主要还是那个唤做吕常衡的黑绶,作为伏龙卫中资历最深、修为最高的高手,此人平素谨慎、做事认真,而且也算是有一点渊源,向来是被张行高看一眼的,只是对方出身不低,又自恃修为,不免心高气傲,所以一直反应冷淡。
而张副常检原本是打着将对方慢慢化开的心思的,却不料,这调入伏龙卫大半年,倒有半年在西巡,巡视过程中在御前总得小心翼翼的,什么都不能展开,接下来又要东征,委实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攀点交情,自然有些感慨。
处置完了此事,张行便准备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等待搭上历史的便车了。
只是,伏龙卫这里结构简单,而且绝大多数人也都有继续随行御驾的准备和底气,可以轻松处置,却不代表朝廷其他各处以及民间都能这么简单……人心惶惶之中,东都的官吏们开激烈内斗,争论谁该留守,谁该进发;民间也开始混乱起来。
正月初二、初三,就开始有风波扯出来了,而且上来就是个大风波……有空穴来风,说英国公图谋不轨,欲以太原为根基谋逆,仿效杨慎故事。
“太原那个位置只能是英国公的,这点小波折动摇了不了大局。”小院中,黑眼圈重新明显起来的李定刚一进屋,就搓着手下了结论,之前几个在这里过年的人似乎是把张行这里当成某种信息集散地,又或者是躲避是非之地了。“因为整个南衙里能胜任这个职务的,只有曹皇叔、司马相公和英国公三人……但是曹中丞必然要在东都坐镇,而司马相公恰恰因为这个谣言,根本没法子和英国公来争。”
“听起来跟废话一般。”张行冷冷评价。
“为什么司马相公没法和英国公争?”秦宝看了低头烤火的周行范一眼,认真来问。
“因为想要让英国公丢掉这个任命,只有进谗言让圣人对英国公生疑,也就是眼下这般,可是若说生疑,反而是司马相公在太原才更招圣人疑虑。”李定脱口而对,直接坐了下来。
秦宝和周行范纷纷点头……他们并不知道圣人那个梦和司马长缨的极限自救与黑化,还以为是说司马相公父子都一直领兵,不像英国公,虽然有足够军事经验,但已经数年没碰要害军务,如今军中没有明显根基,所以更让圣人放心呢。
但这么说也不能讲有问题。
“可若是这般,为何还会有这个流言?”周行范点头之后稍作思索,继续来问。
“因为有次一等的人被逼到份上了,死马当活马医。”李定诲人不倦。“殊不知,太原那个局面,眼下只能让宰执一级的人物去,那几位柱国将军的,根本没机会,只能去东征……”
“还有一个重要缘故。”张行终于也叹了口气。“按照我从太原那边过来的观察,那边想要彻底收拾干净,怕不是要好几个月才行,而且只要中丞坐镇东都稳妥,也不是谁想反就反的,根本没有杨慎的说法……换句话说,这个流言本身就是慌不择路,所以也不会起太大作用。”
秦、周二人,即刻醒悟。
而过了一会,李定继续提供了一个重磅信息:“段尚书有意请辞……”
“无所谓。”张行即刻下了判断。“圣人应该也不会带他走了……十之**是不准,然后也不带,留守东都。”
李定点点头:“倒是咱们那位熟人,王侍郎,此番有可能弄巧成拙,被圣人记挂,然后带上。”
“王代积跑不了。”张行依然是张嘴就来。“他若是聪明,便不该再挣扎,而是老老实实给你我这种旧识做拉拢和打点,把之前一朝得势便假装不认识其他人的嘴脸给遮掩过去,省得谁在东征的时候背后捅他一刀。”
李定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张行恍然:“是了,也可能逆流而上,求点要害权责,反过来趁机打击报复,扯虎皮做大旗……但这事扯不到我们吧?”
“扯不到你。”李定喟然道。“原本我是比较危险的,但有你在,他也不敢造次。”
张行也点点头,便取了昨日吃剩的肉包子用钳子夹着,放在火炉上去烤……很显然,两人言辞干脆,相互熟悉,仅仅是片刻便迅速完成了信息交接与讨论。
停了片刻,屋内也沉默了片刻,随着外面开始渐渐起风,火炉上的包子开始散发焦香味,年龄最小的周行范终于忍不住了,然后问出了一个可能是他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张三哥、李四哥……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此战必败?”
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而且昨天几个人发脾气的时候周行范还没赶到,此时再将气话弄出来,不免显得不合时宜。
而且,这绝不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从周行范嘴里问出来,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场面一时冷了下去。
半晌,还是张行,放下了手里的钳子和包子,认真看向了小周:“这件事情是这样的,三征东夷的胜负,是有三层的,外交上的胜负,军事上的胜负,还有政治上的胜负……这三层,大约相互关联,但未必关联妥当……我们说的负,是说政治上的负,令尊和来公想的,恐怕是前两条,甚至只是军事上的雪耻,而如果说大胜一场,攻入东夷都城下便是胜,当然也可以说此番征讨,大胜也是很有可能的。”
小周略微恍然,但还是忍不住追问:“若是这般……圣人求得是哪一层的胜?”
“圣人是指望用军事上的胜来赢下外交上的胜,最后变成政治上的胜。”李定盯着烤的焦黄的肉包子似笑非笑起来。
“那是……是圣人……是他不能用军事上的胜变成政治上的胜的意思?”小周压低了声音。
“不是。”张行将包子放在了李定的膝盖上,自己重新夹住了一个新的来烤。“是从他宣布三征以后,就已经在政治上先输了……因为最大的政治,就是人心,此次三征,你也看到了,他已经将东都的人心弄乱了,过些日子正式启程,怕不是还要弄乱剩余所有人的人心……这种情况下,又怎么会真的能胜呢?”
小周闻言恍惚了片刻,然后姿态明显愈发小心起来,同时显得有些犹疑。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圣人这么聪明的人,本人却没有察觉人心因为出征本身就散了?”张行平静反问。
“是。”小周咬牙应声。“三哥,为什么圣人这么聪明的人,本人却没有察觉这一点?”
秦宝闻言,也盯住了张行,便是李定,虽然心里比谁都清楚,却还是暂缓了去拿已经不再烫手的包子。
“此问再简单不过。”炉火微微摇曳,照着所有人的脸,张行面无表情烤着包子,语气坦荡,言辞清晰无误。“那是因为圣人本人就是人心沦丧的重要缘由,天下人不直这位圣人已经许多年了……敢问,圣人再聪明又怎么能察觉到这一点,或者承认这一点呢?”
屋内陷入到了死一般的沉寂,便是隔壁月娘那里,装模作样翻书的动静也都停下来了。
过了片刻,李定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料刚一抬手,手中的烤包子就先滚落。
李四郎尴尬不已,赶紧低头捡起来,然后干笑一时:“太烫了……包子太烫了。”
“我还以为是天上响了个闷雷,然后一震之威,至于如此呢。”张行失笑一时,将新包子给了对方,然后自行将对方手中的凉包子夹过来,重新来烤,同时不耽误他往屋顶看去。“你看你家小姨妹,就不动如山,上面那么滑,还刮着风,酒瓶子都没掉的。”
众人齐齐向上看去,随着屋顶一声明显的敲击瓦片声,复又齐齐低头。
而李四郎捏着刚刚烤好的包子,此时也不嫌烫的,只是低头好奇来问:“你现在什么修为?为什么我都没察觉?”
“你什么修为?”张行反问。
“奇经八脉通了六脉,唯独任督二脉,已经快两年没有动静。”李定当场肉眼可见的黯然了下来。
而秦宝和小周明显是有些震惊的,他们大约知道李四郎是个半高手,却没想到其实早到了这种几乎碾压他们的地步……但反过来说,八脉通了六脉,任督二脉却都没动静,未免又显得可怜了起来。
毕竟,谁都知道,任督二脉一通,其余六脉必通,凝丹只是时间问题;而反过来说,这二脉不同,你就是通了其余所有六脉,也很可能会止步不前。
“那比我强得多。”张行没好气道。“我回来的时候冲脉就已经全通,带脉也几乎差一口气,如今不过是年关时把这一口气给越过去了,算是奇经两脉而已……你没察觉屋顶,无外乎是你整日整晚心思都在别的地方,精神不济罢了。”
李定想了一想,抬头看看屋顶,却只能摇头。
也就是此时,院子那里,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李定无语,再度去看屋顶,刚刚说完悖逆言语的张行倒是坦荡,丝毫不动,而秦宝则主动起身,往外面去开门。
片刻后,便转来回复:“三哥,是送柴的那位老丈。”
说着,便看到秦宝主动帮忙打开大门,撤去门槛。
众人如释重负,张行却反而诧异,直接放下钳子起身往外走去,然后迎面对着那位面善的老丈认真来问:
“老丈,正月初三就来送柴,是有什么事情吗?”
面色黝黑、喘着粗气的布衣老者闻言,匆匆来的院内,便要下拜,只是被秦宝拦住而已。
“有事尽管说便是,老人家下拜我当不起。”张行也赶紧摆手以对。
而那老者,明显年纪大了,虽然起身,可几度想说,却总是表达不清楚……最后,还是假装读书的月娘听不下去,冲出来做了翻译:
“他就是想问下,朝廷是不是又要征役丁?莫忘了他儿子……他是担心自己儿子是不是又要被抓走?”
“是。”张行恍然,脱口而对。“是有这么回事,但我委实不知道东都这里是不是也要征丁?”
“要的。”吃着包子的李定在后面堂屋里做了补充。“我在兵部看到南衙的钧令了,后勤依照之前两次征伐的成例,只是还不确定规模罢了……若是按照第一次的规制,东都应该是十万役丁,都是负责运粮的,城内五万,城外五万……但未必有那么多了,第一次可是百万雄兵,两百万役丁。”
张行摇头以对,来看那老者。
老者早已经骇的面色发白,只是连连弯腰行礼,便匆匆往外走去,连车子都扔下了。
张行和秦宝依次都想要喊住,但也都依次闭上了嘴。
又隔了两日,也就是王代积王侍郎来请张行喝酒的那天,朝廷正式宣布了此次东征旳规模——发上五军、金吾卫,关西、河北屯军,江淮、江东水军,并徐州大营、河间大营、幽州大营、江都大营兵马,总计马步水军五十万众,并起各地民夫一百万,维系后勤,即日开始汇集兵马、征发役丁,并立向东。
同日传旨,重立登州前线大营、汴州后勤大营,点略各处武官,招募举国凝丹以上修为高手,随行御驾。
誓要扫除东夷,一统四海,成不世之功。
但也就是这日晚间,喝完酒回到白塔执勤的张行从交班的钱唐那里得知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他们昔日在靖安台时熟悉的第二巡组常设官仆,小顾,居然死在了当日通天塔的坍塌中。
算算时间,已经快五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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