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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带着俘虏回到济阴,并没有半点耽搁,只是将李清臣和他两个下属扔进大牢,便即刻派出人手,去将徐世英、魏玄定、牛达这三人主动招来。
这三人加上张行,算是黜龙帮西线留守二郡无论名实,所谓真正拥有决策权的四人。四人汇集,张行立即将自己获取的情报进行了通报,然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所以,三哥的意思是,先行吃下麻祜?”徐世英微微皱眉。
“是。”张行严肃点头。“你们三个怎么看?”
“这倒是跟某位大将军不谋而合了。”魏玄定捻须来笑。
这位黜龙帮首席说的是孟山公,后者在起事获得四县之地后就迫不及待的在内部自称宋义大将军……宋是白帝爷之前的混乱时期便于梁郡周边立国的古国,至少囊括小半个中原,其人野心不言自明……而孟山公老早就提出了集中优势兵力吃下麻祜的建议,只是被张行、徐世英等人给否决了而已。
因为那个建议,完全是对韩引弓的官军主力动向不明下的盲动。而魏道士此时来讲此事,也不过是在嘲笑。
“真按照他的意思来,反倒误打误撞能成事了。”张行倒是对这个毫不在意。“运气也是打仗的一部分……真到了绝境,咱们也得干类似的事情。”
“话虽如此,我还是反对。”魏道士想了一想,回到正题上,给出了一个稍显意外的答案。
“怎么讲?”张行诧异来问。
“之前觉得麻祜是诱饵,想着他身后的韩引弓,怎么看怎么吓人,但既然韩引弓一心多用,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咱们身上,那麻祜区区四五千兵,对咱们来说又算什么?”魏玄定含笑分析道。“他若来咱们这里,咱们层层抵抗便是;若是去打孟山公,便让那位大将军去搏一搏便是;而若是准备围下下邑,正好坐视他空耗……唯一的忧心就是內侍军那群白皮饺子一触即溃,或者直接降了而已。”
张行沉吟不语。
“我也是这个意思。”徐世英犹豫了一下,也给出了自己的选择。“魏首席说的极对,关键不是麻祜,是韩引弓,既然知道韩引弓心思不在我们这里,又何必去招惹他?集中兵力吃了他应该没大问题,但肯定要有所损耗,到时候再惹怒了韩引弓,他不再纠结朝廷争端,直接引兵南下,咱们又如何?”
话至此处,徐世英顿了一顿,依旧正色来言:“当然,全看三哥的意思,只是一点浅见。”
张行点点头,不置可否。
牛达等徐世英说完,终于也开口:“不瞒三哥,我是觉得能吃下是可以吃的,但有个事情在于,咱们其实兵力不足,说起来是两个郡,但主力兵马都被调走东征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每县五七百个维持治安和日常巡逻的,然后徐大头领五千兵,三哥这里三千兵,我那里三千兵……便是如今各县兵马又尽量调度了一些到济阴这里,也不过能多三千兵,那我们总共……”
“总共一万四千……”魏道士脱口而对。
“哪里有这么多?”徐世英尴尬失笑道。“澶渊是要守的,白马也是要害,济阴这样还要留一点后备……我估计,便是全力凑起来,也不过能动一万人。”
“就是这个意思。”牛达瞥了眼徐世英,然后继续朝张行恳切进言。“三哥,一万新兵,真能吃的掉四五千东都骁士和关西屯军?必然要用孟山公的人和內侍军的人,还有砀山协助吧?可是,这些人便真的可靠吗?內侍军嘴上说的通达,只是要借北衙关系拉扯,可那边真的给了准话,他们恐怕也会真的降了;孟山公这种人,更是畏威不畏德;也就是砀山能指望一些,但战斗力也不足……”
“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张行忽然面无表情打断对方。“且不说万一输了,就算是打赢了要考虑损失……损失多了,更加难应对后来的压力,也会引来孟氏兄弟和內侍军的不妥心思;便是损失少了,也可能被人当成没有出力,同样引出不妥心思;惟一好的结果是,咱们出大力,却损失极小,打的极漂亮,才能妥当……是这个意思吧?”
“是!”牛达咬牙应声。
“可那样,更让韩引弓发怒和重视……”魏首席及时补充。“与其如此,不如静观其变,或者召唤郓城的大军,方才稳妥一些。”
“郓城不能动。”张行干脆应答。“不是说怕他们抢功勋,而是郓城太重要了……现在看来,这些朝廷官军各怀鬼胎,除非是动了他们的根本,否则没几个愿意全力作战的,反而就是齐郡的张须果是个大大的英雄,最奋不顾身,对我们而言也最为麻烦。而有郓城在手,张须果单独一军,孤掌难鸣,便不能动我们根基。”
其他人自然各自颔首,眼睛却瞅着张行不动。
很显然,这位大龙头本意就是要打的,不然也不会喊大家匹马过来做商议,而随着其余三人表态完毕,利害阐述清楚,他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点头,说不得心里是有想法的。
“至于说麻祜那里,我是有些想法的。”张行叹了口气。“你们觉得一动不如一静,能晚就不要早,都是有些道理的,只是……万一韩引弓跟东都达成协议,到时候张须果跟韩引弓直接合流,咱们怎么办?”
“自然是退到大河上去。”魏道士干笑一声,继而严肃起来。“所以,张龙头还是想打?”
“自然。”张行认真作答。“我的理由是,能拖则拖是之前刚造反起势的时候,如今既到了这个份上,是不能指望避战的,而是应该抓住战机能胜一场是一场,能打掉一点是一点,这样才能在日后少一分挤压,多一分生机……”
“也有些道理……”魏道士点点头,便欲再言。“不过,你既然……”
“但我尊重你们的意思……”张行直接打断了对方。“四个人,我虽是龙头,但你们三个都坚决不愿意打,我也无话可说。”
说着,居然是往身后椅子上一倒,似乎是之前旅途疲惫,此时才显露了出来。
徐世英见机不好,赶紧起身开口:“绝非如此,三哥见识决断都在我们之上,若是三哥确实觉得要打,那打便是……我之前便来济阴这里专门说过,当此朝廷大军压境之际,更要坚定无二,切不可令出多门。”
牛达也张口欲言。
“问题就在这里。”张行只在座中摆手制止。“我也只是倾向,并没有绝对的理由和坚决的信心来打这一仗……否则,早就召集头领一起问话,以我这半年的威信,当着大家的面问出来,你们几个的意思又算什么?叫你们三个来,你们三个意思也都清楚,又怎么能不听呢?”
三人一起沉默。
“都回去吧,都有事要做的。”张行也不多言,只是起身摆手撵人,然后居然兀自转回了房间,将其余三人晾在了郡府后院里。
当然,也不用多言,只从他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来看就知道,这位大龙头对这场临时召集的高层会议结果是非常不满的。
那三人无奈,各自看了一会,只能一起出来,走过贾越、阎庆这一文一武所负责的后院和前堂,来到外面大街上,翻身上马,又走了上百步,这才停在一个丁字路口那里稍驻,然后面面相对,俨然心里都有些不爽利,也有些忧虑。
“我觉得是张龙头此番去做侦察,一面当然是察觉了韩引弓分心二用,知道咱们暂时没有危险;另一面怕是也看到了东都骁士和关西屯军的厉害……所以,不免有了点沮丧姿态。”魏玄定先行开口分析。
“也只能这么想了。”牛达叹口气。“况且的确如此,当年东都招募骁士,我差点就进去了,只是晚了一步而已,才为此结识了张三哥……两年前组建的上五军募军,基本上算是集合了天下的精锐;关西屯军也不必多言;至于韩引弓……那可是韩博龙的亲弟弟,无论如何,打起仗来都比咱们野路子强太多。”
“谁说不是呢?”魏玄定点点头,意外的没有掰扯,只是又来看徐世英。“徐大头领怎么看?”
“我是有些担心……”有些发愣的徐世英回过神来,若有所思道。“你们二位说,会不会张龙头不是觉得魏军太强,而是觉得我们太弱呢?又或者觉得我们这些人没个体统和正经的样子,根本不是官军对手?”
魏道士和牛达齐齐一怔。
片刻后,还是牛达无语一时:“这不跟觉得官军太强一个意思?反正是忧心打不过,想着尽量抢一口下来……而且再说了,咱们去年造反顺利的时候,不就张三哥整日提醒,官军实际上很强,让我们不要自以为是吗?”
“也是……”徐世英干笑一声,不再多言。
而魏道士一时想说什么,也难得闭嘴。
就这样三人就在十字路口各自分开,魏道士去东南处置那边的防务……当日扫荡济阴南部时,两个县令逃走,魏首席自己趁势兼了一个县的庶务,这也是他特别在意济阴防务的缘故……而徐世英和牛达只是一起出城渡河,然后便一个正北,一个西北,直接往归各自防务所在。
当日无言。
可不过区区一日,或者说区区一晚上而已,形势便发生了重大变化——济阴接到了一个新的情报通告,麻祜居然分兵去围下邑了。
五千兵,一分为二,两千留在砀县,三千去了下邑,说是凶悍也好,说是骄横也罢,反正就是那个味。
这事当然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更是一个绝对的战机。
而别人不提,魏、徐、牛三人见到如此形势,联想到昨日会面的不欢而散,却是不约而同,发信给了张行,乃是建议等孟山公一开口,便趁势合兵一处,吞下麻祜。
张行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形势确实发生了变化。
但是,一向主战的孟山公这次却并没有再度提议黜龙帮这边一起出战,反而保持了诡异的沉默,无论是张行也好,准备趁机改换立场的几位黜龙帮主事人也罢,全都大为诧异……而就在这几人心生不解之时,仅仅又一日后,也就是四月中旬的第三天,消息传来,孟山公直接出兵了。
单独出兵,一万两千众,一起从四个县中扑出来,然后直奔砀县而去。
消息传来,徐世英等人第一反应是恍然,第二反应是被气了个半死……孟山公这个姿态过于自行其是了,基本上是谁都不信,要自己干的意思。
但气归气,也不可能放任不管,徐世英反应最快,当即起兵三千,主动往济阴这里靠了过来,并在仅仅一日半后,就急行军来到了济阴城对面的济水北岸。
牛达也在闻讯后立即从澶渊渡河回来,于濮阳整备了两千兵,甚至在听闻徐世英出兵迅速后,主动让关许率领少部分濮阳兵先行。
如此,再加上济阴本身有节奏汇集起来的四五千兵,小一万兵马似乎还是凑出来了。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基本上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谁也不是什么运筹帷幄的至尊下凡,大局之中,谁也没法控制谁。
或者借用一句张龙头的话,局势的发展从来都不会以某一个人的意志来进行。
四月十六这天,徐世英全军过河,与张行、魏玄定的济阴部众在济水南岸汇合,然后开始一边整军一边等候牛达……结果牛达没等到,又等到了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孟山公赢了。
一万两千余众分路夹击,借着对地理的熟稔,直扑砀县,沿途畅通无阻,而其中先锋一路抵达城下后,当日白天就有人在城中纵火呼应……城内守将忧心忡忡,趁着城下孟氏义军尚没有完全集结,直接让部众披甲执锐,弃城往西面下邑而走。
据说,前锋孟啖鬼颇有大将之风,其人并不着急入城,反而转向尾随追击了一场,斩杀数十甲士,从容让后续部队取下了砀县。
局势一日三变,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尤其是这个时候,部队已经汇集,很多核心帮众也都已经汇集……无论是一开始举义时的文武头领,如张金树、柴孝和、郭敬恪、鲁氏兄弟等人,还是周为式、关许等以副舵主身份参与进来的降人,又或者是年后选调成为执事的新锐军中军官与地方官吏,以至于因为有修为、有能力而被黜龙帮捡拾起来不过一月的所谓本地人出身为主的“护法”,甚至算是派驻的马平儿和王雄诞都随军了……加一起估计要破百的。
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不敢开口,也不好开什么大会,只是聚拢起来,围着张行、徐世英和魏玄定这三个人转罢了。
“那我们撤回去?”
魏玄定急的满头大汗,他这个人对形势认知、对所谓阳谋大略都是有些水平的,文字政令也好,属于在所谓大智慧上有一点点天分,但军事问题和具体细节上就差了不止一点。
“怎么可能再撤?!”徐世英同样焦急,却是脱口而对,就在城外军营内当着众人的面驳斥过来,甚至有些呵斥之态。“若是前脚撤了,后脚孟氏兄弟再败了怎么办?便是赢得还是孟氏兄弟,他们一击得手,吞了麻祜,大军在握,反过来脑子发晕打我们怎么办?”
魏玄定登时无言,却又气愤于徐世英的语气,一时跺脚不语。
这一幕,看的许多新来的人直接咋舌,更有人暗自摇头……毕竟,这些人一直到过年后才被黜龙帮发掘,一部分是因为没赶上趟,被举义这个资历给压在了下面;另一部分却是天然对造反有些抗拒的,属于被筛选者……而他们对这些帮内上位者,都是带了些异样目光的。
“部队既然集结,就不好直接解散。”这次会兵中比较沉默的张行也耐着性子来讲。“否则军心都会乱的。”
“那怎么办?”魏道士想起之前对张行的许诺,咬牙保持住了尊重姿态。“大龙头下令便是。”
徐世英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即朝魏道士一拱手,然后严肃去看张行。
外围核心帮众见状,也都死死盯住了这位名头极大的张大龙头。
张行知道这时候必须要下决断,却是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定了定神,正色下令:“不能撤,反而要即刻往前逼进,方便事情变化时进行支援或防御……牛达都不要等了,让他后续跟上。”
众人这才无话,然后轰然之后,当日便启程南下。
四月十七日下午,部队六七千众进发到了周桥,此时前方汇报,对面的孟山公的老巢楚丘安定妥当,并无异样,但楚丘留下的孟氏守将却要求黜龙军绕行东侧,转到直接与砀县接壤的济阴单父县去做支援。
防备之心不要太明显。
此时,随行军中的首领、护法、舵主、执事渐渐熟悉了行军,却终于敢说话了,乃是一时议论纷纷:
有人建议大局为重,没必要跟这种人计较,安静绕行就好;
有人言此风断不可涨,建议张大龙头趁着楚丘空虚,直接取了为上;
还有人建议就在周桥这里安营扎寨,等候前方消息,以及后方牛达率部跟上,以静临动,后发制人。
最后,依然是张行拍了板,不必绕路,也不用管前方警告,更不必去打人家老巢,只是走最快最好的路,继续南下行军……同时将此行目的再三与孟氏义军的人说清楚,黜龙帮是来做援军的,不是来为敌的。
临时会议结束,黜龙军大约七千众,毫不犹豫的从上个月还是人山人海的做会市的周桥镇旁跨过了边界,进入梁郡楚丘县境内。
当晚,就在距离楚丘县城大约十几里的地方安营。
四月十八,部队依旧没有等候只差了半天路程的牛达部属,而是在张行的坚持下继续南下。
四月十九,黜龙军跨过汴水,进入虞城县境内,此时他们已经连续行军四日,又刚刚渡过一条不算窄的河流,尚未在南岸汇集完毕,就看到了数不清的孟氏义军……的溃兵。
这跟之前的情报根本不是一回事,但又似乎情有可原,因为孟山公自从黜龙军入境就不再提供军情,而黜龙帮的哨骑也因为在孟氏义军境内和过河的需求放松了警惕……实际上这里根本就是原来孟氏义军的腹地。种种缘故,导致了此时黜龙军几乎是上下整个懵住,完全猝不及防。部队没来得及着甲,很多军械、旗帜都还扔在岸上,随军的几百辆独轮车、辎车也都没来得及装卸,再加上很多部队成员都是新兵,又跟些许民夫混在一起。却是使得慌乱瞬间就从孟氏义军的溃兵传染到了整个部队。
已经算是西沉的阳光下,张行翻身上了黄骠马,立在河堤上放目望去,几乎能看到己方人群在本能往浮桥方向退却。
这要是退了,怕是直接就被淹死在这汴水里一大半了,此地的黜龙帮首领也都要成为笑话……日后就算是起起伏伏,成了点事情,也免不了一个曹孟德招兵跑了一大半的梗。
“徐世英!”
张行手搭凉棚看了一下,立即叹了口气,待勒马转身时却已经强打精神,严厉呵斥。“你来整军!所有军职头领听令于他!各县随行的副舵主协助整军!赶紧着甲、执械、立旗!先把你的旗子立起来。”
同样有些失神的徐世英立即应声,更重要的是,那些到处无头苍蝇一样的头领、舵主,以及年后自动领了执事身份的队将一级军官仿佛找到了根本一样,立即开始召集各自部属,或者往徐世英的大旗这里汇集过来。
“魏玄定!”
看到徐世英旗帜立起,张行在马上打了个回转,再度下令。“让关许跟着你,带着他那几百个濮阳兵沿着河堤维持军纪……溃兵冲撞部队要杀,乱跑的自家兵马也要杀,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许有人擅自过浮桥!”
似乎一直比较镇定的魏道士也跟着应声,只不过,当他尝试上马的时候,却连续数次不能成,还是贾越在张行的目视下跑过去,托着这位黜龙帮首席的屁股上了马。
待魏道士和关许一走,张行继续转着马身来看,此时贾越早已经和两百亲卫汇集在过来,等待吩咐,但他目光扫过去以后,却是盯住了原本就跟着自己的一众核心帮众:
“剩下的所有人,但凡是入了黜龙帮的,无论有没有修为、职务,一并跟我来!徐世英,把战马一起让出来给我们!贾越,取我的‘黜’字大旗!带着人,跟我往前去!”
说着,便一马当先下了河堤,乃是提马往南面已经显得乌泱泱的溃兵方向而去。
“张龙头,要不要先着甲吧!”
乱中,有人奋力提醒。
张行回头看了眼,没看到具体是谁,也不好当众解释,便只是摇头:“无妨,今日且白衣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