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夏日骄阳之下,尚师生身披紫色龙鳞宝甲,脚踩斑点龙驹,戴着一顶镶嵌了晶莹龙骨的凤翅盔,宛若长了第三只眼,手持一柄提炉枪,只是一挥,三千骑步俱全的虎贲便蜂拥上前,几乎是人人争先,个个求战,一时声震原野,而先锋大将尚师生本人也端是威风凛凛,志得意满。
没办法,没办法不志得意满的。
作为韩博龙的旧部中坚,在曹彻一朝却几乎被弃用,明明是顶尖的成丹修为,却只能做一条看门狗,甚至还是一间空房子的看门狗,任谁不恼?
可如今呢?如今曹氏自废,司马大将军来了,天竟也亮了,英雄得用武之地恰如宝刀久藏得出鞘见血。
而说到“宝”这个字,恰是尚师生的第二个得意之处,蹉跎了十几年,有钱有闲还在可能是天下交通要冲之地有点权的他便染上了一个坏毛病,那就是收集宝物。
具体的引子,其实还是要落在他的老上司韩博龙跟韩博龙外甥李定各自少年时的遇龙事件,这两件算是身边人经历的事情给尚师生带来了某种刺激,让他意识到了另一个世界好像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远……只不过,枯守在京畿附近,也没法探求什么,便转而对收集相关物件起了兴趣。
有一说一,这个很难。
伏龙印是时间最近的一位至尊亲手打造,张行用了几次就碎了,而惊龙剑、敕龙碑这种东西,看那个破样子,到底有没有一点用也很难说,具体到眼前,宗师以下修为的人也很难将真气跟物件搅和在一起,而到了宗师的,如果没有基础的话又有几个会想着整这个的?
故此,宝物难得,委实难得。
但是,偏偏尚师生十几年蹉跎,还真就得了!
头上这顶龙晶凤翅盔,戴上之后,只使出护体真气,两侧、身后感知便强,虽然称不上脑后长眼,但也足够神奇;身上宝甲紫鳞层层叠叠,坚固异常不说,关键是有变化,使出真气收发自如,要它紧实,便光滑紧密,以作偏折,若要它叠嶂,便也可以张开鳞甲,让人猝不及防,使兵器勾头被夹,使人无从下手,真真宛若龙鳞伸张;至于那柄提炉长枪,看似与寻常铁枪无二,却妙在材质惊人,真气传导通畅,宛若经脉自然延伸。
最后,当然是胯下龙驹。
龙驹这个东西,跟通达真气的死物件相比,反而是多见的,只不过,既然多见,门道也就多,优劣也就明显……尚师生十几年间寻了七八匹龙驹,还自己试着配过种,结果就是,最好的一匹似乎也比不上当日老恩主韩博龙胯下的那匹乌骓兽,直到数月前,就在他准备前往拜会东都新主人的时候,居然遇到了一匹威势犹若当日乌骓兽的神驹!
而且对方主人当时已经病的要死,却几乎算是平白得了此宝。
现如今,四宝俱全,又重为大将,率虎贲横行疆场,履师为先锋,尚师生只觉得的人生已经达到某种顶点了。
实际上,他的攻势也的确厉害。
正当面的伍常在算是修为极高的一员将领,其部也算是辗转南阳、淮西的老卒然后在济水整编的所谓“老营”,但无论是兵还是将,却都落入下风。
究其原因,可能有伍常在之前在淮北奔袭往来疲敝所致,但原因到底是原因,战场上可不讲原因。
“伍二郎!”在亲自率众杀入对方阵中,逼退旧识之后,尚师生抬起铜枪,临阵大笑。“曹魏已亡,大仇已销,正当英雄用命之时,你跟着一群贼有什么用?何不早降?届时我看在老帅的面子上,许你一个郎将如何?”
伍常在目眦若裂,原本已经要退却的他居然复又折返身来,身边最后三队兵马也都随之涌上。
尚师生见状愈发大笑,对方是韩博龙晚年的徒弟,他如何不熟?乃是情知对方脾气,故意激怒,避免对方全师而退,与后方贼军交换而已,而如今对方果然中计,正要大破了当前一营贼人,显威于两军阵前的。
届时正好折了日头正对的劣势,后方大军趁机掩攻,便是一场大胜,自己也是头功一件。
当然,黜龙军也不是傻子,尚师生看的清楚,两翼各军虽不敢轻易挪动阵脚,却也都分出或一百或两百骑的规模来,有的往伍常在身前去,有的往自己这里来。
但这又算什么,只你有援兵吗?
尚师生根本没有回头,也晓得自家后方必然已经也有小股骑兵集结,准备来支援自己。
“尚师生与你有旧?”远远看着前方明显呈现劣势的战场,已经登上临时土垒的张行倒是从容。
“我舅舅的旧部。”李定倒是平静。“有些交往。”
“嗯……”张行不由来笑。“你舅舅的旧部跟你舅舅的弟弟各守东都东西一关,你负责铺路,也不知道是得用还是不得用了。”
李定没有回应。
“可惜。”雄伯南例行想着扩招。“当日差一点就把他招降了,东都也拿下了。”
“且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难如此,便真是万般顺利,黜龙帮此时怕反而正内战呢。”李定此时反而幽幽以对。“李枢据东都,收拢关陇人,咱们的张首席据有河北,收拢东齐故地,双方就在济水上游的黜龙帮起家之地,打的昏天黑地,死伤累累。”
雄伯南愣了一下,又看了张行一眼,不由摇头:“不至于,单大郎那些人不至于跟李枢走,到时候不过是李枢离了黜龙帮自立门户,谈何内战?”
李定欲言又止。
“我想起来了。”这个时候,张行忽然开口,恍然大悟。“秦二跟我说过这事!”
“什么事?”雄伯南不解。
“前面的事。”张行以手指向前方。“尚师生的事!这次这厮要马失前蹄了!果然可行!”
彼处,前方各营已经有数支小规模骑兵出动,去协助陷入劣势的伍常在,其中既有从侧翼骑射游击骚扰的,又有的尝试直接包抄后路的,当然也有直接随伍常在冲杀尚师生本阵的,但东都军的相应援军也出现了,正在试图反截杀。
雄伯南还想追问,却被李定插嘴打断:“不能把指望全放在秦二身上,调度必须跟上,让伍大郎做好接应准备,并传令营垒那里做好接应。”
周围文书参军立即忙碌起来,雄伯南也闭口不语,以防打扰到军令布置。
而也就是军令被下达的同时,秦宝在苏靖方亲自带领的两队骑兵掩护下已经加入前线最激烈的一个战团……战团的中央是伍常在与尚师生,前者身材巨大,连马都不骑,就在地上持一柄几乎算是原木的大棍与对方作战,而大棍挥起,带起一阵阵黄风尘土,宛若鬼神;后者则披甲执锐,骑在一匹戴了马面披风的高头大马上,巨大的木棍扫来,其人只是提枪从容应对,枪尖上的白色光芒忽长忽短,每每与木棍相交便能削下不少木片来。
实际上,若不是风尘木屑做了遮蔽,众人便会察觉,伍常在已经浑身是血,乃是身上时不时便多出一个浅浅伤口的缘故。
不过,二人这般对决,且不说谁占上风,只周围风沙卷动木屑,伴随着真气飞出,在战场上便已足够致命,即便是寻常甲骑上前,也捱不了片刻便会被波及,这个情况看似给了秦宝突袭的机会。
然而,可能是头盔真的起了作用,秦宝跃马逼近战团中央的时候,尚师生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黑甲骑士……很明显,这是一个修为颇高的高手,或许是凝丹,很可能是黜龙贼的闲散头领,厮混在一群寻常甲骑中,却杀伤颇多,进展极速,眼瞅着直直朝自己而来,俨然是要来行战场刺杀之举,试图通过压制自己以逼迫自己退军的。
而晓得对方来历后,尚师生居然有了稍退之意……倒不是怕了谁,只是军阵优势在握,委实没必要冒险……再说了,此时后方援兵已至,自家军阵又厚实,若稍作退让,引来追击,说不定可以反过来扑下对方,甚至直接行回马枪。
伍常在修为高、耐打耐磨,杀了黑甲小子,同样可以起到震慑效果。
不过,当那一骑黑甲成功杀出军阵,来到视野之中时,也就是尚师生收了神通准备回头那一刻,其人只是一瞥,便改了主意。
无他,尚师生多年浸淫相马之道,看的真切,只一眼便晓得,对方胯下那匹黄骠马居然也是龙驹!而且与胯下的斑点瘤子兽一般强悍!
只不过,斑点瘤子兽善于冲锋陷阵,而那黄骠马应该善于长途行进……这要是都得了,岂不是人生圆满了?
一念至此,尚师生不退反进,仗着马力轻松摆脱伍常在,然后亲自转身跃马来迎那骑——若是对方不中计跟来,岂不可惜?
双方相距数丈,尚师生一夹双腿,提马跃起,同时断江真气疯狂流转,却不只是寻常白光……白光中其人浑身上下四宝齐振,宛若油洗过一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若是张行在跟前,一定会觉得,这厮连分辨率都变了!
但无所谓了,尚师生兵更强马更壮修为也更高,装备也远超对方,更是早早窥见对方的小伎俩,此时反其道而行之发动突袭,复又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自空中先攻为上,提炉枪尚未落下,胜负便似乎已经分晓。
实际上,下方那似乎修为不错的黑甲骑士似乎也被这反向突袭给吓傻了,居然只立在马上,手持大铁枪望向自己,连招架的姿态都无。
见此形状,尚师生反而无语,为了保护对方胯下的龙驹,其人空中变势,不惜让自己空门大开,由竖刺转横挥之架……当然,他也不怕,因为下方之人也是空门大开,甚至还是没有反应。
但也就是此时,尚师生忽然在空中凭着本能觉得身体有一丝不和谐的晃动,似乎是对胯下龙驹有些指示用力过猛,便赶紧从双腿施展真气去在空中控制宝马,结果真气刚一使出,胯下龙驹便如发了疯一般在空中疯狂扭动起来,还未及再如何,便整个人在空中翻倒失衡,然后平着身子砸了下来。
一瞬间,尚师生完全懵了。
不过,也就是他在空中横着的那一瞬间之后,其人借着头顶宝盔的视野扩散和战斗本能,却在即刻察觉到了两件事:
那个原本看起来呆愣住的黑甲骑将居然毫不迟疑,坚定而及时的出手了,原本摆荡着的大铁枪枪尖上电光弹跃,直直朝着自己插了过来;然后,借着电光他认出了那个男人,正是数月前病的连床都爬不起来的病夫。
这让尚师生感到了一丝明悟,却也增加了一丝近乎于无奈的恐慌。
紧接着,是多年未曾感受到的疼痛,剧烈的疼痛……那柄大铁枪在他尚未落地之前,便已经刺破他的护体真气,扎入他的肩窝,然后居然又在其中一搅!
尚师生一声大吼,声震周遭,却是弃了提炉铜枪,就在地上不顾一切,双手抓住对方大铁枪的枪头根部,反过来使出真气,与对方强行争夺铁枪。其人修为便是成丹行列中也是最顶尖一层,此时不顾一切来反扑,居然让以为完全得手的秦宝措手不及,一时间断江真气反过来顺着铁枪过来,驱除了那层电光!
秦宝大惊,便干脆弃了大铁枪翻身下马来寻提炉枪。
尚师生不敢怠慢,便分出手来尝试去拿就在自己身前的提炉枪,结果因为一个肩窝被深深刺入,无法发力,只是摸到枪柄,却抬不起来,便只好靠着此枪绝佳的传导性以真气去做驱除,同时试图抬起另一边的铁枪以作支撑从马身下站起……不过,就在其人试图发力起身那一刻,这位东都军大将忽然又觉得自己右腿内侧剧痛难忍,疼的莫说去抬枪起身了,就连整个身体都痉挛起来,只在地上嘶吼。
原来,那斑点瘤子兽,早已经在地上甩开马面甲,侧身起立同时,察觉到临时主人也要起身,便趁机张开大嘴狠狠一口咬到了临时主人的大腿根处,也是那宝甲全身少有未遮盖的部位。
瘤子兽也不是全然占了便宜。
之前半空中奋力翻身,摔了尚师生,也摔了自己,此时去咬人家腿根,却也被人家宝甲竖起的鳞片蹭的满脸满头的血。
但这龙驹只好像是个疯的一般,受了伤反而更加兴奋,站起身来便仰头唏律律大叫,复又抬起双蹄,不顾一切去踩踏对方。
只能说,尚师生委实是宗师以下顶尖的高手,而且早年经历也丰富,此时居然能拼了命的忍住两处伤痛拄着铁枪爬起来,只不舍得去杀身前宝马,只转身逃窜而已。
但秦宝早已经拿起了提炉枪,如何能饶他?
直接便是一枪灌着电光戳了过去,却居然只是戳了对方脚跟,俨然是存了留下此人之心!
尚师生脚上挨了一下,而且寻常胫甲被穿,直接单膝跪倒,一时大恨嘶吼:“如何少了宝靴?!”
秦宝使出这一枪后也觉得惊人,复又翻身上了自己的斑点瘤子兽,然后冷笑持枪往对方身上连番刺去:“以你宝枪,刺你宝甲,看是宝枪无坚不摧还是你宝甲无锐不当!”
尚师生跪在地上,奋力举起铁枪往来阻拦,不忘嘶吼:“怎能这般不爱惜宝物?”
说话间,两军周遭早已经被异变惊动,东都军自然纷纷来援护自家主将,却不料苏靖方早已经跃马而出,飞驰骑射,箭矢之上金光湛湛,中者纷纷落马,俨然不能小觑。
尚师生等不来救援,不敢再拖,忍着身上三处伤口,靠着修为死命后撤,却是瞅准秦宝的一个动作缺口,不顾一切腾跃起来,然后却在空中歪歪扭扭,俨然真气四泄……那个样子,让秦宝莫名想起了多年前靖安台上空跟着莽金刚一起突袭黑塔却被曹林抓住的一位。
胡思乱想同时,他也不得不服气对方修为之高,与身上宝甲之坚固。
而就在秦宝准备放弃对方去夺旗的时候,忽然间,周围狂风四起,众人目瞪口呆中,一个巨人提着一个巨大木棍凌空而起,朝着空中歪歪扭扭的尚师生狠狠砸去!
只是一棍,尚师生便被捶落在地,不分敌我,当场压死数人。
众人目瞪口呆,秦宝第一个打马上前,欲寻到对方来做了结,也惊得两军无数人去抢。
后方土垒上,张行、李定、雄伯南远远看着这暴露了前方突袭战况的一幕,各自释然。
“七八成的七八成,居然成了。”李定愣了一下,似乎冷笑。
“秦二郎这功勋,早上竟也没署名头领,这次怕是做大头领也无人说闲话了。”雄伯南在旁正色道,复又抢在某人推辞前重申。“这不是做什么人情世故的时候,首席,咱们做事情,尤其是军功上得公私分明、半点不能出差错,你不能因为秦二郎是你至亲,便刻意做谦虚,这不光是对秦二郎不公正,日后也是个反过来打压他人军功的口子,今日可以让,明日就可以抢……而我也不是在恭维你这个首席,我是军法官,平时做军功计量的,心里有谱。”
张行便要点头。
然而,下一刻,土垒上的三人几乎齐齐变色,而雄伯南更是直接擎起大旗飞了出去。
原来,几人抬头望去,只见北面东都军军阵中凭空站起一尊近乎十丈高的巨大金色无面神像,几乎与正午阳光融为一体,然后便往前军扑来。
很显然,身为一军主将的司马正直接动手了。
后方看的清楚,前军更是震撼,秦宝、苏靖方等人尚未抵达跟前,便察觉到一股劲风迎面而来,几乎立不住身,抬头看见那巨人,更是因为离得近心驰神摇。
且说,黜龙军也算见多识广,包括交战前都说了可能遇到的事情,看这个样子自然晓得是司马正来了,但即便是心里清楚,也觉得骇然,不少人直接逃回阵中,剩下部分人两股战战,未必是要坚守阵线,反而可能是被惊吓到不知所措。
但也有人丝毫不惧,反而行动迅速,秦宝只是一怔,便继续跃马突刺不停,试图抢在对方援护前直接取下被部属护着拖走的尚师生。
同样行动迅速的还有飞起来的还有伍常在,这个身上已经有了十几处伤口的巨汉居然毫不犹豫,往北面正在过来的金色神像上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面巨大的紫色帷幕几乎是瞬间在黜龙军后军处铺陈开来,宛若一片紫霞朝着前军铺盖过来。
刚刚还是凡人之间的军阵对决,忽然间就变成了神仙一般的交战。
但却是一边倒的神仙交战。
众人目视之下,伍二郎飞腾而起,直扑巨像,而巨像只是一挥手,便将在自己身前宛若猫鼠大小的攻击者给砸落在地,那个样子,真真像极了之前伍二郎击落尚师生一般。
这还不算,随着紫色巨幕铺陈下来,秦宝已经杀破那些忠心军士,来到完全丧失行动力的尚师生跟前,然后直接一枪便捅向对方脖颈要害。孰料,一双金色巨手居然直接撕破紫色帷幕,就在秦宝跟前将尚师生给遮护住。
秦宝丝毫不惧,奋力来刺,明明只是真气,却仿佛刺入真的肉体一般艰难,但好在提炉枪惊艳,勉强穿过那辉光真气凝结的手掌后果然刺到对方脖颈侧面,然后划破皮肤,便要努力深入。
然而,司马正既至,如何会任由秦二这般轻易得手?
神像立即单手护住尚师生,然后分出一只手来,只是一推,便朝秦宝推来,秦二丝毫不惧,乃是从容勒马向后一跳,复又提起那提炉枪来刺巨手。
但司马正丝毫不恋战,救下尚师生后便往后退。
雄伯南再度跟上,巨大的紫色旗帜空中一转,试图阻拦对方,可下一刻却主动收起,重新覆盖在了下方军阵上……无他,东都军严整的军阵之上,一支巨大的弓弩凌空出现,且已经弯弓指向了黜龙军的军阵。
那是吐万长论。
“鸣金收兵!”李定眼看如此,即刻下令。“各部回转阵中!留出小股兵马去清扫救援!”
军令传下,张行方才低声来问:“这个时候鸣金会不会露怯?”
“不会,我们已经击败当面先锋,算是他们先退的。”李定正色道。“更关键的是,若此时不退,继续纠缠下去,战斗升级,咱们没有伏龙印的事情就会彻底败露是一回事,援兵马上就到,没必要徒送伤亡抵挡对面多位宗师则是另外一回事。”
张行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看来这次不给秦二大头领,怕是说不过去了。”
“你不如担心一下司马正。”李定狠狠瞪了身旁人一眼。“这厮看起来好像已经成了大宗师,而若不是,就更麻烦了!这种人真发起狠来决战,谁人能挡?援兵里的几个金刚真是这种天地英雄的对手?”
“你是第一日晓得他厉害吗?”张行对此倒是看的开。“再说了,他厉害也不是我们黜龙帮一家的麻烦,我就看白横秋麻烦不麻烦?”
“先过了这一场再说!”李定无语至极。“真这么耗下去,军心就会疲敝,到时候必然耽误大事!”
“我试试。”张行叹了口气。“我试试。”
五月下旬的这一场战斗,算是草草开头,草草收场。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东都军先锋大将尚师生居然有这般离奇破绽,被秦宝和斑点瘤子兽轻易突袭得手,以至于重伤昏迷,生死难料。所有人也都没有想到,仅仅是先锋不利,一军主帅,甚至是一个乱世政治实体的军政领袖便直接下场,偏偏战力又那么强大。
整个下午,双方都心无战意,只是以小股部队在之前的战场上进行低烈度交战。
战到傍晚,便各自回营。
双方罢战,别处暂且不提,只说谯城城内,司马进达从城头下来,来见自家兄长,说完今日情状后,司马化达终于有些慌张了:“我儿这般强悍,能在万军中顶着宗师帷幕救下一名武夫,如何不能来救我?莫不是真怨了我?”
“现在来看,倒不是怨不怨的。”出乎意料,司马进达也冷静了下来,或者说他一直如此冷静。“拿这个来评判二郎未免显得掉价……”
“什么意思?”司马化达状若不解,但他的兄弟并没有直接回应他,于是这位丞相复又看向了立在一旁的封常。
封常顿了一下,确定司马进达没有开口的意思后方才小声解释:“回禀丞相,右仆射的意思是,大将军已经坐稳了东都,他做什么事情,肯定是要以整个东都上下的得失来做考量,而不是以个人情致来做考量……换言之,大将军要不要来救我们,跟父子关系没关系。”
“那到底跟什么有关系?”司马化达立即打断对方。
“那就多了。”封常苦笑道。“比如说,虽说江都军变自有道理,可在东都那里来看,弑君的事情跟杀齐王的事情就不好计较了,因为东都本是大魏中枢腹心,得了大魏的利,却未曾遭禁军的苦,心里向着大魏也是多的,更不要说还有立新帝的考量……”
司马化达看了眼一侧席子上侧躺着倾听的牛方盛,没有吭声。
封常则继续言道:“还有之前禁军大败,被俘虏了数万人,这个时候我们就跟禁军俘虏成了一杆秤上的两头,若强取下我们,或者索要了我们,俘虏那里便难说了。”
司马化达冷笑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还有……”
“好了。”司马进达不耐摆手。“说来说去,就是东都人心……而我们这个城里的人与东都人心无益,甚至反而有害。”
“若是这般说,你又讲二郎如今不计较私心,只计较公心,岂不是要送了我们来换东都人心?”司马化达大怒。“只要人心,父子都不要了吗?连父子都不要,谁敢信他?哪来的人心?”
很显然,这位丞相的政治嗅觉还在,只是事关于己,计较的多罢了。
司马进达沉默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家大兄说动了,终于幽幽以对:“这便是二郎的难处了,咱们是累赘……救我们是弃了禁军将士,失了东都人心;不救我们,失了孝道,也难收拾人心。”
司马化达只是冷笑。
而牛方盛跟封常都不吭声。
过了好一阵子,忽然间,外面一阵骚动,却是几名司马氏的私兵押解着一名寻常守城军士走了进来。随即,在堂上几人并不怎么在意的目光中,一名私兵将一封信递给了司马进达,并做了说明:
“七将军,城下有人给城上送了信,专门扔给了封舍人收拢的南城守军,而且指名要给封舍人看!不过我们早就控制好了城头,半路把他拦住了!”
封常双目圆睁。
而司马进达则置若罔闻的接过信来,翻覆上下的瞅了几眼,便打开来看……信里明明只有一张纸,但不知道为什么,司马进达却看了许久。
而且,放下信纸后也久久不语。
“七将军。”封常也掌不住了,近乎哀求来言,却努力撑着让自己不下跪。“敢问信中是如何诬陷于我?”
“不关你事。”司马进达摆了下手。“是之前的虞常南借同列之谊劝降你而已。”
封常如释重负,赶紧来言:“这虞常南也是糊涂,既见了今日大将军神威,如何还敢来劝降于我?”
司马进达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将信纸递给了封常,便径直起身走了出去。
司马化达坐在上首,冷冷看着这一幕,待自家兄弟离开,终于喊了一声:“拿给我看!”
封常已经看了一半,一时心慌,但还是将书信转交给了司马化达。
后者认真看了一遍,只是片刻便忽的起身,匆匆离去了。
封常立在堂上,满头大汗,左右去看,看到腿被打折的牛方盛躺在那里,眼睛圆溜溜对着自己,终于点了下头,喊人将牛方盛抬了回去。
然后再不敢出来。
天黑了下来,黜龙军的军营也安静了下来,在经历了近乎于乱糟糟的吹嘘与表功后,刚刚被公议署了临时大头领的秦宝陪着张行悄悄出了营。
二人一骑黄骠马,一骑斑点瘤子兽,也不着甲,张行配一把刀,秦宝负着新得的提炉枪而已。
先是过了涡河,然后沿河北上,方才一边从容赶路,一边开口闲聊。
说的事情也都杂七杂八:
“这枪好使吗?”
“还行?”
“为什么叫提炉枪?哪个炉?”
“不好说……这个炉应该就是取一个同音……战场上是头颅的颅,把脑袋拴在枪头下的意思;私下里是葫芦的芦,可以挂个酒葫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人挂香炉,或者是别的配件,就成提炉枪。”
“倒有意思……有人把尚师生的头盔给捡回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
“你要吗?”
“这种事情没什么特别想要或者不想要,今日事就能看的出来,什么宝贝都要看人……而且便是这提炉枪,我也准备还回去的,何况头盔根本不是我战场上夺的。”
“你要还回去?”
“那尚师生当日在龙囚关,说是夺马,但到底给了钱,遣人治了我……更算是强买强卖,我心里其实有些不安。”
“那就找机会还回去,这头盔也还回去?”
“头盔与我无关。”
“那好,我正想把这个头盔赏赐出去。”
“给谁?”
“韩二郎,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那个头领,这人这次打的也不错,要给点表示……”
“我听过此人,听说是之前一直没做修行,结果去年年底战中硬生生得了天机筑了基?”
“对,我就是觉得这是个因人事而成天命的,该多看几眼的。”
“黜龙帮果然藏龙卧虎,我看苏靖方应该也是凝丹了。”
“哦,这倒是……这倒是理所当然,水涨船高嘛,而且这小子本是天分极高。”
“可三哥你居然只是成丹……”
“没办法,黑帝爷这个东西太古怪了,甚至有些邪门……”
“贾越……”
“以后再说吧!”
“那三哥观想的什么?”秦宝忽然问到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我听人说,人一旦到了成丹境,不由自主就会开始观想。”
“有这回事吗?”张行诧异以对。“我还没想好,也没感觉,只是糊里糊涂罢了。”
秦宝情知自家这位三哥修行上素来古怪,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意思,便又扯开话题。
就这样,二人乘夜赶路,逆着涡河而行,也看过了东都军大营,大约三更之前便又来到一处城池与一处军营,乃是径直喊了营门巡逻的士兵,刷脸同时验了鲸骨令牌,然后便进去拴马。
须臾,王五郎起身过来,秦宝却已经消失不见,一问之下才知道,秦二郎竟不用腾跃的,居然已经直接攀城而入了。而且张行还不许王叔勇惊动他人,只在马棚坐下闲聊,说些白日战事。
原来,他们来到的地方赫然是谷阳县城,城外是王叔勇领着的五营针锋相对的兵马,城内则是李清臣和王怀通所领偏师的驻地。
而秦宝只去了一阵子便很快又回来汇报,而且还带回来了一个人。
靠在马槽上的张行在灯下见到此人便笑:“这不是房头领吗?如此,怀通公果然在里面?”
那人,也就是房玄乔了,顿了一顿,也是苦笑:“在下不记得自己做了黜龙帮头领……不过,恩师确在城内。”
“怀通公是……”
“偶遇……”房玄乔赶紧将他们师生之前红山分别后的经历讲了一番。
张行听完之后也是欷歔:“如此,张老夫子竟是真的无了……数月内,两位大宗师并去,虽说是这两位跟大魏息息相关,受了牵连,但还是让人惊异的。”
“师祖倒是没有计较这些,只是觉得可惜。”房玄乔认真答道。“所以力劝千金教主北上江淮,重新立塔。”
“怪不得……若千金教主在江淮行事,我黜龙帮当全力襄助。”张行就靠在马槽,于灯下来问。“不过你呢,你觉得可惜吗?”
“我也觉得可惜……怎么可能不可惜呢?”房玄乔幽幽一叹。
“那你想如何呢?要不要今夜就随我走,帮张世昭张分管做蒙基?”张行诚恳来问。
房玄乔想了一想,缓缓摇头:“时也命也,本来这一次我该直接寻到首席营中的,但居然被司马大将军给裹住……倒不说就此就信了什么,却也好奇东都走向……至于说蒙基之事,反而是个长久的事情,若张首席有容人之量,容我去东都看一看,包括这一次尽力促成退兵和解之事,再去河北寻首席也不迟。”
“我也好奇东都走向,也有容人之量,你便是十年后天下太平了再来寻我也无妨。”张行点头。“此次议和怎么说?”
“其实,首席既破了禁军主力,这一战本就没有必要,或者只是为了和而做试探才对。”房玄乔在马槽旁认真对道。“但依我观之,司马大将军似乎有些执拗,却不知道是因为禁军损失惨重还是他父叔的事情,又或者是对首席有心结,想要立威以束东都?”
“对我?”张行略显诧异。
“他自诩天下第一,却还没赢过首席呢。”
“……”张行沉默了片刻,认真来问。“这是你的想法还是谁的?”
“是我的想法,但李少丞似乎也是这般想的。”房玄乔有一说一。
“李十二郎吗?”张行不由一叹。
“若不是李少丞,在下如何能出城相见?若不是李少丞,张首席如何能来此地?”房玄乔不由笑道。
“他身体还好吗?”张行认真来问,却旋即失笑。“这话好似黄鼠狼给鸡拜年一般……他那身伤最开始就是在淮北被我们黜龙军给捅的……王雄诞捅的吧?他如今也出来带兵了。”
“战阵上的事情……”房玄乔也不好说什么了。“但依着在下来看,他应当是不怨的。”
“以前怨恨,现在不怨了。”秦宝忽然插嘴。“便是怨也无所谓了。”
“为什么?”张行诧异道。
“因为他快死了。”秦二给出了一个无可反驳的答案。“我一眼就看到他快死了……他死前想做点事,所以拼了最后一口气来帮司马正,却不是放任司马正来做没有意义事情的。”
“那他觉得什么有意义呢?”张行紧追不舍。
“这就要问他了。”秦宝也有些黯然。“反正应该不是让司马正跟我们空耗。”
“李少丞请张首席城北河畔一叙。”房玄乔躬身拱手。
“他身体不好,我入城去见吧。”张行倒是大方。
“不可以。”听到饶有兴致的王叔勇忽然醒悟,立即阻拦。“李清臣跟我们有宿怨,如何能信?城北涡河对岸就是东都军大营,司马正、吐万长论都在那里,更别说入城了。”
“如此,就不入城了,至于城北,正要仰仗五郎神射,替我掠看河面。”张行脱口而对。
王叔勇一愣,随即应声。
没办法,张行当然不能说我信秦宝,而秦宝跟李清臣明显有点生死之交的意味,他说李清臣有诚意就真有诚意……这话没法对黜龙帮里的下属们来说的。
就这样,一行人即刻启程,只数骑轻驰,来到城北,时值夜半,却见双月半开,星辰点点,南岸大营影影幢幢,仿佛楼宇,皆倒映河中……河堤之上,李十二郎早早等候,虽是夏日,也无风雨,犹然裹着锦袍,此时回头来看众人,却见面色惨白。
一张口,更显得气虚:“张三郎,我要死了。”
张行顿了下,点点头,翻身下马。
数十里外,谯城城内,司马进达坐在城头,望天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看向了身前的司马氏私兵首领:“他是这么说的吗?先下手为强,否则他性命不保?”
那首领跪在司马进达身前,低头不语。
“他总在这种事情上最聪明。”司马进达反而释然。“不过也好,这般的话倒省的我再计较了……什么时候?”
“明日。”
“换句话说,我只一日性命了?”司马进达坐在城头上,吐了一口气出来,再四下来看时,只心中茫然。
四下俱静,没有人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