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立功,在段宝元这里,很明显不太重要了,对他来说更要紧的是,要如何看顾好这个小祖宗。
以她这等有主意的样子,通知陛下将人给领回去,肯定是行不通的。
万一还因此招来了她的不快,反而有些不妙。
至于将她给说服回去,段宝元就更做不到了。
且不说李清月罗列出来的那一二三条理由,就说她等马车行离长安更远后又说的话吧。
她跟段宝元说,贞观元年到贞观五年之间,她的外祖父武士彟担任的都是利州都督。
利州是什么地方?利州就在“汉中”梁州紧邻的西南方向。
他们要走褒斜道进汉中,就要先经过梁州。要从金牛道入蜀,就必定要自嘉陵江南下,从梁州途径利州而过。
按照李清月的说法就是,她阿娘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好就生活在利州,她这次入蜀,还能算是效仿母亲、参观故居呢。
段宝元:“……”
多可怕呐,但凡给她瞧见点东西,她都能想出一连串的理由来。
这种本事是正常人能有的吗?
倒是同在此地的卢照邻说了句公道话,“皇后殿下当年在利州之时,还是随同父母居住在此的,公主此举还是危险了一些。”
结果他立马就瞧见李清月把头一抬,问道:“你卢升之要成文学大家,不走南闯北一番,怎么能既写出边塞雄关,又写出山南风情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幽州人士,此前也未曾来过此地吧。”
“就算不以文学家目标要求自己,是想出将入相的话,这蜀中既有山中栈道,又有蜀锦行当,还有水利堤坝可以考察学习,怎么能因小小困境,就放弃此行?”
“再说了,既是要为阿娘延请名医,更不能惧怕这等艰难!”
卢照邻没话说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打从给小公主当向导开始,就已经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在他败退下阵来的时候,朝着段宝元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他已经努力过了,确实没能说服对方。
那就先这样吧。
至于余下几人,不是公主的侍从就是贴身宫女,在做主的人已做出了决定后,他们要做的就只是让公主的入蜀之路变成更舒坦一些。
同在此队列之中的张柬之敏锐察觉,在出行当日的夜幕行将降临的时候,那位段长史令人将其中一架用于装载货物的马车给收拾了出来,又将寝具、书籍和食水都放在了那辆马车上。
这些负责收拾的人行动得并不张扬,看起来就像是为了协调各辆马车的重量,而进行了一番挪移,方便随后的翻越秦岭。
可对于有心人来说,这明摆着是要给人腾出地方。
不过怎么说呢,刚经历了一番进士科及第之人补官青城县丞的情况,张柬之对于自己的官场生存之道已有了自知之明,绝不打算给自己招惹什么麻烦。
想来这最多也不过是段宝元的私事罢了。
能有什么事呢?
只是当入夜后他隐约窥见自马车中走下来的人后,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他拉着自己的同僚,指向唐璿的背影小声问道:“你觉得此人的气度仪态,像不像我们在参与制举之前在考场外见到的维护秩序之人?”
张柬之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算差,就算唐璿没穿着侍从着装,他也能对比出这份相似来。
这可不是寻常侍从能有的状态。
而且再看段长史的侍从对他的尊敬态度,更能看出些端倪来。
那同僚倒也不是个蠢人,经由这提点,确实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可忽然之间,他又神色大变,朝着张柬之重重地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别在此事上深究了。”
见张柬之的脸上尤有不解之色,这位同僚低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梁王是什么人。”
古名汉中的梁州,以梁州都督总领山南西道四州事务。时任梁州都督,本身也被敕封为梁王的,正是废太子李忠!
自永徽六年废王立武事件落下帷幕后,李忠就从原本高高在上的太子变成了必须前往汉中封地的梁王,身份一夕之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张柬之经由同僚这一提醒,也骤然想起了这件要紧事。
这样一来,与段宝元同行之人倘若身份贵重,极有可能就是去查看这三年之间,废太子在汉中是否有所异动。
他们若是贸然上前问询,插手到了上层风云之中,别说什么趁机升迁,能保住小命都算不错的。
政治上的“人均脑补怪”环境,反而让李清月安安稳稳地坐在车中,直到外头的山道变成了相对开阔的视野。
自外头隐约传来的声音,正是一句“汉中到了”。
李清月小心地自车帘缝隙之中看去,想要看看这个也有“鱼米之乡”称呼的地方,到底是何种风貌。正见清明谷雨之后,山野之间早已是绿意一片,官道邻近着的田地中,也早是黍麦青青。
自周遭愈发和暖的气候中不难感到,此间确实是个利于种植之地。
想想汉水自汉中发源,一路东流,联通荆襄之地,甚至能将江淮物资运送到这里,便不难猜到为何此地能有军事咽喉的地位。
可在车队经由褒斜道尽头的褒城,朝着梁州治所南郑而去的时候,李清月却察觉出一些异样的地方来了。
“为什么……这附近的人这么少?”
南郑何止是梁州治所,也是山南西道的治所。按照寻常人的理解,就算比不上长安洛阳等地,应当也不会相差太多。
但很显然,差别有点过大了。
自褒城往南郑而去的官道上,往来间几乎不见人烟,也不知到底是谁在耕作这些附近的农田。当车队在南郑城外停下,由段宝元前去和那位梁王通报往来的时候,李清月端详着进出城门的人数,更觉奇怪。
她们抵达此地的时间正是日近午时,总不能说那些田间劳作之人到了此时还在家中未曾起身。
“因为梁州人口确实不多。”澄心想了想,还是开口解释道。
她虽不知道她彼时大酺之中已将自己的底细暴露了个彻底,只是眼见小公主自跟随刘仁轨学习时政以来,便没少将注意力放在体察民生上,对她早有几分愈加敬重之心。
此刻见她扒着车窗怔怔出神,就算明知道等段宝元回来后也能给她做出一个解答,还是决定先行作答了。
“我还记得的记载应该是在贞观年间做过的一次统计,当时的记载上,梁州境内只有六千六百户。”1
李清月讶异,“六千六百户?”
就算除掉这个记载之外,各地还有被藏匿起来的隐户,再加上这十几年间因战事平定而恢复过来的人口,整个梁州的人口也不会超过四万。
但这可是汉中啊!
或者说,因为梁州占据的乃是汉中最好的一片土地,汇聚在此地的人口基本可以算是囊括了大半个汉中。
想想关中的百万人口,再对比汉中的四万,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差异悬殊得过头了。
“确实是只有这么多。”似乎是怕李清月对此并不相信,澄心又耐心解释了一遍。“我阿……我之前听人说过,似乎是因为数年之间,外流逃亡出去的人口比流入此间的人数更多,这才导致了此地的人口一直多不起来。”
至于到底是何原因,有些话以她的身份是不能说的。
但她不说,并不代表李清月不能顺着这“逃亡”和“流入”往下推断。
她琢磨了一番,发觉好像还真是澄心所说的那么一回事。
刘仁轨在教授李唐历史的时候曾经跟她说过,在统一天下的进程之中,对于川蜀之地曾经发起过为期数年的招抚。接连三批入蜀的官员,有的持以怀柔政策,有的奉行高压政策,有的则将蜀中当做了自己的地盘,最终形成了一种平衡。
那些盘踞蜀地的豪强势力依然盛行,只是和大唐派遣出来的蜀地官吏之间各自为政。
作为蜀地和关中之间衔接的桥梁,梁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由被贬抑过来的皇子宗亲任职都督。
这些人所要做的,并不是在此地大力发展营生,而只是确保蜀地不会在忽然之间脱离李唐掌握独立在外。
李清月不由叹了口气。
是了。
连上司都不对其上心,又怎么能指望百姓能将此地发展起来。
当汉中没有足够吸引力的时候,怕不是个个都想着早日离开此地。
至于外来人口不足……想想她们方才经过的褒斜道难行,百姓若真是因为饥荒的缘故才要选择从长安外流,又怎么会选择梁州这样的地方。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在她的视线之中,有一支色彩分明、上下腾跃的队伍正在前头经过。
一改方才往来人数寥寥的情况,随同这支队伍而来的还有不少围观的梁州百姓。
李清月连忙抬手中断了她和澄心之间的话题,将目光朝着那个方向转去。
这支队伍打南郑城中行出,在行到她们附近的时候,李清月方才意识到,这些衣着鲜亮的人大多面带彩绘,或者戴着一块面具,手持着木质的盾牌斧头,以一种并非寻常人走路的方式腾跃跳动而行,分明是在表演傩戏!
可若要去算近来有什么重大节日可用于傩戏庆典,李清月又翻遍了脑海也没找到。
她又隐约自那队人的手持之物中瞧见了几根黑白长幡,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违和,当即朝着身边的唐璿吩咐,让他将围观的人群中请一个过来给她解惑。
“您问那送祭的队伍?”这自称名为赵六的梁州人士得算是个开朗外向之人,加上李清月此刻的装扮看上去也只像是个寻常的贵族女郎,而不是公主,他便只当自己是领了钱来说话的。
那傩戏的队伍需要些充场面的观众,可从头跟到尾,也只给二十文钱,可没法跟眼前这位出手阔绰的女郎相比。
他掂了掂自己手中的钱袋分量,原本还因为被人找上的几分胆怯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格外真实的笑容,“那是梁王说用来给母亲送葬的。”
“虽然我们这些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前皇后送葬不在长安举办,却要用我们这里的鬼神风俗来筹办。但梁王都这么说了,那些人也就照做……没有跟长官过不去的道理嘛。”
他说的轻描淡写,李清月却听得脸色一变。
梁王李忠所要送葬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王皇后”。
当然,自母亲被改立为皇后之后,王皇后就不应当再被称呼为皇后,可李清月还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已经过世了。
昔日的世家贵女在被幽闭于禁室的时日一长,便是当年再如何风光傲气,也只剩下了无限的憔悴。
李治在自洛阳回返长安之后探视过她一次,不知道是王皇后对他再行顶撞之举,还是因为李治不忍心看她继续遭受这等煎熬,干脆给她送了一杯毒酒,对外宣称王皇后病故。
李忠的生母已在几年前过世,现如今就连曾经的养母也过世了,若要为母亲立碑纪念,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
可瞧瞧他折腾出来的都是什么动静。
若逢正月里大傩驱邪也就算了,偏生他要搞出这样的一幕。
李清月想了想,觉得还是先不便在这个问题上继续问下去,就转而问道:“挣这个钱比耕作更多吗?我看此地人少地多,该当有很多杂事要做才对。”
“您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吧,”赵六嘿嘿一笑,“那种地能赚几个钱呀,说不定没种出个结果来,就都被别人给收走了。”2
“还不如定期南下,往那蜀中矿产地做一阵子劳工,进项还更多些。家里的田地就刀耕火种,捞些随便长长的麦子得了。正好如今还不到需要南下做事的时候,能多赚点其他的钱,总是更好的。”
他讨好地笑了笑,“您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大可以一口气问出来,要不然我拿着这笔钱,还觉得有些心中不安呢。”
唐璿在将他请来的时候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看在这个钱的面子上,就算问话的只是个小孩儿,他也必定拿出足够认真的态度来回答。
李清月想了想,说道:“将你知道的巴蜀和梁州的大略情况都说说看吧。”
……
赵六离开马车的时候,手上已又多了个钱袋。
他龇着牙花咬了自己的手一口,察觉到了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而是当真遇到了这么一个散财童子,让他拿到了一笔额外的进项。
“财神啊……”
他刚嘀咕出声,就见一个从长相上来说更像财神的大官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也没敢去瞧对方脸上是个什么表情,碰到那绯色官服就已先将脑袋低了下去。
所以他也未曾瞧见这人的脸上极力压制着的余怒未消,拍了拍脸颊镇定下来后,这才登上了他方才下来的那辆马车。
段宝元一见到李清月就开始大吐苦水,“您是没见到您那位兄长是个什么做派。”
“我去上报官员途径之事,他倒好,让人告诉我,他今日的卜卦结果是不宜见人,因此谢绝外客到访。”
“不宜见人?”段宝元说到这里,像是又想到了彼时看门之人的说辞,音调往上扬起了不少,“那他怎么还在这里为人主持傩戏祭礼呢!”
李清月打断了他,问道:“后来见到了吗?”
“见倒是见到了,”段宝元唉声,“但见到的这位梁王,简直像是个疯子。”
想来也能理解,忽然从储君的位置掉落下来,任凭是谁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
明明距离天子只有一步之遥,却成了被流放梁州之人。
以至于段宝元见到他的时候,在他身上穿着的何止不是亲王常服,不是官服,而是一件女人的衣服!
那十六岁的少年人神容疯癫,要不是还需有几件公务要同他交接,段宝元是一点都不想跟他打交道。
段宝元喃喃叹道:“我看他是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了多久了。”
反正,换一个正常一些的梁州官员在任上,对他这个动辄要将蜀地情报汇入长安的人来说,肯定是更好的。
李清月闻言,露出了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听起来……这其中好像大有可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