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过废王立武之时的抉择和收获,李义府在意识到这条出路的那一刻,行动得不是一般的快。
这封向着皇后求情且向她表明自己用处的信,在极短的时间门内就已在李义府的手下完成。
他本就是崇文馆学士出身,在李治担任太子位置的时候还曾经进献过《承华箴》一文,虽说在文学造诣上不及许敬宗、上官仪等人,要写一封言辞达意的书信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只是当书信写成的那一刻,李义府望着面前的信又开始愣神。
李洋作为建议的提出之人,满心想着尽快解决眼前的麻烦,在旁催促道:“阿耶,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你着什么急!”李义府瞥了他一眼,“你也不想想,信是写成了,要如何送去皇后殿下的手中呢?”
等闲的信件要想送到皇后的面前都没那么容易,何况是一封这样的信件。
在他已被禁足于府中的时候,就更难做到了。
他的长子李津,现如今为右司议郎,次子李洽为率府长史,均已受到了明里暗里的限制。
反倒是李洋素来行事有些混不吝,又因千牛备身的官职和不少权贵子弟有所往来,还能享有那等宴饮的自由。
李洋旋即就见父亲将目光转向了他。
这目光中不仅有交托重任的意味,还有着几分打量。
李洋忐忑问道:“您莫非是要让我去送这封信?”
他现在又忽然觉得,自己提出的这个建议其实有些问题了。
他是肯定不能在此时离开长安前往洛阳的,那么正如父亲所思虑的那样,要由谁来将这封投诚信交给皇后呢。
可恶,为何皇后偏巧就在洛阳未曾回返!
但大约是因身处困境之中,李义府的脑筋转动得要比平时快得多。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你有没有办法和一个人搭上关系?”
“什……什么人?”李洋一头雾水,却已见父亲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势在必得。
李义府答道:“贺兰敏之。”
皇后殿下的亲姐姐武顺在来到长安后,也带来了她与亡夫所生的一对子女。
比起被流放边境的武家几个男丁,武顺和其子女的待遇无疑要好得太多了。
就比如说贺兰敏之,正是因为他那皇后姨母的缘故,才得以入学国子监。
若非他早年间门不在关中,当地官学的水平有限,按照历来的规矩,皇后亲属是能进弘文馆就学的,现在才退而求其次。
但恐怕距离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谁都能看得出,只要皇后不倒台,贺兰敏之的地位绝不可能太低。
加之此人相貌绝佳,又有几分聪明才智,竟是在长安城的贵族子弟之间门有了点风头。
不过因贺兰氏没什么高官在位,这种所谓的“风头”到底有几分是彼此间门脸面过得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李义府朝着李洋又追问了一句,“你能和他搭上关系吗?”
“我认识他啊,”李洋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就已有些惊喜了,连忙答道,“我去年的时候还请他一起喝过酒。”
贺兰敏之今年也才十八岁的年纪,骤然将他放进这长安城的花花世界中,外祖母和母亲又对他多加纵容,以至于根本不必李洋单独与他攀关系,他就已和对方有过照面。
或许关系算不上亲近,但若要说“搭话”,还是能做到的。
“那好。”李义府真是头一次觉得他这个儿子看起来五官端正,异常顺眼。“想办法说服他,让他为我们传这封信给皇后殿下。”
“至于需要多少财物来打开门路……”
他将信拍在了李洋的面前,“不必在此事上吝啬。”
他不能坐以待毙,那么必要的开销就省不得!
贺兰敏之不仅年轻,以他过往经历来看,眼界应当也不够宽……难道不是这个最佳的传讯人选吗?
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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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月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是蜀中鸟雀众多吗,感觉这两日总能在外头看见喜鹊。”
“说不定是公主近来会遇上好事呢。”段宝元回道,“反正总不至于是来庆祝我上任的。”
自抵达益州都督府就任这个长史位置后,段宝元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刚被贬官的高履行根本不想跟他交接。
益州都督府总领八州事务之余,还要额外监察两个都督府。
当然了,这两个都督府又各自下辖数州。
合计一算,二十多个州!
别看川蜀境内的各州面积都不大,但既然是独立的“州”,也就有着独立的州府和整套管辖体系。
益州都督府长史到任,各州文书必定陆续汇总到他的面前。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
各州悬而未决的当地纠纷合计还有百余起,统计的人口名录和情况概述也有几十卷之多,更不用说是种种需要都督府长史签字敲章的文书了。
还有一件要命的事情,就是这川蜀地界上因南蛮众多的缘故,在姓名上也就……不太遵照中原的规矩。
段宝元他记不住啊!
他已经能够预料到自己的未来了。
别看他现在还看起来有几分福态,恐怕等到李清月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得瘦一圈了。
也只能看看,能不能尽快从邻近的州府官员里提拔出几个能干实事的,帮他分摊一点政务了。
他一边唏嘘于自己的“历练”真是要磨掉一层皮,一边也没忘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安定公主这个小祖宗还没送走呢。
李清月能以这等方式将孙思邈给邀约到湖中,又将他说服一并北上,确实让段宝元感到很是惊喜。
这意味着他原本预想中可能出现的冲突并没有发生,将潜在的危险都给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但很显然,若按照公主的计划,这件事还未曾结束。
所以他也还得继续操劳。
果听李清月已继续开了口,“先不管喜鹊到来是不是吉兆了,我想先问段长史一个问题,自你抵达益州到如今的几日之间门,你觉得你要坐稳这个位置,是应当取强硬政策还是怀柔。”
段宝元没有犹豫:“往后如何姑且不论,起码现在,一定是怀柔。”
高履行这个前任长史在此地所做的事情,是段宝元最先关注的。
他确信,若是将其总结起来,就是“善政”二字。
这也是段宝元效仿的方向。
起码在五年内,大唐都不可能从北方边境上腾出余力来收拾川蜀这头的豪强,所以为政的长官只要能在此地不做错事,不恃强权,联结各方关系就足够了。
段宝元甚至有些怀疑,他会被派遣到此地来,还因为他赶巧长了一张相当面善的脸。
至于等到站稳了脚跟之后要如何做,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了,更要看陛下的态度。
所以他现在这么说倒是没错。
李清月点了点头:“那么我有一项计划,想劳驾段长史看看是否可行。”
她话音刚落,就将几张纸推到了段宝元的面前。
他低头看去,只见上面用端端正正且有点幼稚的字迹写着,【以落实益州都督府医疗制度为怀柔策的可行分析】。
段宝元眼皮一跳。
好一份正式的文书!
但他转念一想,安定公主自己就早熟,接受的还是刘仁轨对她的教育,身边的唐璿、卢照邻均不是简单人物,近来又结识了孙思邈,会提出这等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他便接着看了下去。
在文书之中,安定公主为他分析道,高士廉和高履行父子是两代官员接替,在此地造成的影响力不小,若要得过且过度日,肯定是比不过的。
更麻烦的是,同样是走怀柔仁政的策略,有一些事他也不方便直接去做。
比如说修缮水利设施。
这一项上的投入太大,一旦在某个环节没能配合妥当,他可能就要有过无功了。
段宝元看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和他所想的并无差别。
下一段更是切中了他在翻阅卷宗之时的想法——
他也不能效仿洛州那边举办水陆法会。
一来,没有相应的形象工程和宗教可以给他效仿,二来,这种事情同样是劳师动众且开销巨大。
他能做的,应当还是一件基础的利民之事,以便让周边各州知道,他这位新长史已然上任,打算在此地与众人和睦往来。
综上分析之下,李清月给他选定了这个落脚点。
那就是医!
除却长安有太医署、尚药局和药藏局外,归属于“上州”门类的州府中,部分也拥有医署机构。
由博士和助教负责主要的医疗救治,学生则一边向前面二者学习,一边在州境内巡查治疗。
但能执行起来这一点的“上州”,反正不包括他们目前所在的益州。
所以段宝元完全有凭据去做这件事。
而以李清月看来,他能做的事起码有三件。
第一,在他所督辖的各州各县中,将《本草》、《百一集验方》、《金匮要略》、《千金要方》四书各自抄录,以备查阅之用。
第二,将孙思邈弟子刘神威礼聘为益州医署博士。由他先带出一批能用于应急诊疗的弟子。
当然,这个益州医署博士的人选可以按照半年为期限进行轮换,也可以避免主持之人学艺不精带来麻烦。
孙思邈自己都说了,得到他真传,还能有高尚医德的弟子足足有十二人。那在益州州府为其开出礼聘薪资,又是意在救民的情况下,这些人应该不介意来轮换一下的。
李清月指着这两条又补充道:“这两者应该足以弥补掉孙神医本人暂时不在东阳县居住的影响了。”
段宝元追问:“若如此的话,公主打算如何交代孙神医本人的去向?”
李清月其实也清楚,她偷偷入蜀这件事情,等到人都回去了之后肯定是瞒不住的。
那也好,既然是要给她、给阿娘一起刷名声,就不必介意在有些事情上再多添一些笔墨!
她果断答道:“就说神医在为那羌人豪强诊疗完毕后,折返回东阳县的路上途径成都,正好遇上了为皇后求医的安定公主和才来上任的益州长史。经由公主的诚恳请求,孙神医决定先往洛阳看诊,但又放心不下益州的病患,因此说服了益州长史在医疗上费心劳神。”
李清月越说越顺,“咦,这好像还能算是一出借势呢。”
上一次在洛州,她们借的是贾敦颐的势,这一次则是孙思邈。
段宝元呆愣地琢磨了一番李清月话中的意思,发觉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竟是还能给他这个益州长史脸上贴金。
他连忙朝着那文书的下一条看去,就见那同样是一条很有可行性的策略。
她说,天下各州其实都有采药制药的专员,但事情办得都不大好。
以益州为例,因为此地没开办医署的缘故,本应当留于州中取用的部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剩下的部分本该用于上贡给朝廷,也就是用于太医署的备药,却总以路途不便为由少有送达。
按照李清月的意思是,这部分完全可以改动发扬一番。
要知道,在孙思邈的《千金要方》之中,可是有相当一部分玉石部和本草部的药材,就生长在那益州山谷之中!
这里完全可以作为一个药材基地。
倘若一时半刻之间门,因益州的田地还被把持在豪强手中,川蜀人口又不足,难以在田地耕作上做出长足的进度,倒不如先试试收拢此地的药材。
先由益州官府对草药进行收购,而后将这部分草药运送到洛阳,为洛阳行将筹办的医疗事业添砖加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李清月说道:“这还能算是为一部分益州百姓提供了营生手段。”
“归结下来,你要做的就只是开医署、传医书、收药材而已。”
“而且——”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药材往来于益州和洛阳之间门,还能随时将此地遇到的麻烦上报于中央,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吧?”
段宝元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就能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
当然是!
身在益州都督府这种地方,最怕的还真不是和当地交流不畅,而是只能单打独斗作战。
像是上一任长史怎么说也是迎娶了公主的驸马,在身份上就和寻常官员有些区别,可段宝元就没有这个优势了。
现在借助着这条采购药材的通道,将此地和洛阳之间门的联系打通,他若真遇到了什么麻烦,还能来得及求援!
光是这一点,就值得他将这个医疗制度给彻底建立起来。
也正如公主所说,如此一来,无论是因为他给百姓额外提供了一批工作岗位,还是因为他救治了当地百姓的性命,都能让他尽快融入此间门。
这其中的开销,因为药材的采购能自洛阳拿到,便起码削减了一半。
剩下的部分,他若还不能凭借自己本事拿到的话,那他还当什么官啊。
趁早回家躺着算了!
他一把将那几页纸全给抱到了胸前,如获至宝,“公主所说计划当然可行,我就按此法来办了。”
这么一看,孙思邈这位神医是真好用啊,人都要去洛阳了,还能在益州地界上继续发挥余热。
光是冲着这一点,段宝元就觉得,他得把孙思邈的弟子给供起来。
不不不,应该说,他要对孙思邈的弟子以礼相待,然后将孙思邈给供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想把安定公主也给供起来。
李清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那奇奇怪怪的眼神,眉头一挑,“你在琢磨什么事情?”
段宝元连忙板正了脸色:“……我在想,应该在何时将此消息公布出去。”
他这会儿已将被卷宗淹没的无措感完全丢在了脑后,只剩下了大办一场的动力。
李清月无奈,“你总得等到我们那套说辞之中,神医医治那位坠马的病人回来,才能有《孙神医劝谏段长史》这出戏码吧?”
他着什么急啊。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李清月补充道,“孙神医的弟子是不是愿意留在蜀中,并没有被询问过,这件事就劳烦段长史去说了。”
一来,李清月并不希望再让更多人知道她的特殊之处,就不必多跟那个被她骗去送野猪的神医弟子说话了。
二来,这到底是段宝元在益州的政绩,她再多插手也有些不便。
起码在关中那头,她最多也就担负着一个孝顺的名义,也就足够了。
但让李清月有点没想到的是,终究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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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在孙思邈的药庐被一队精锐的兵卒所把守的情况下,李清月跟着孙思邈进入了药庐之中,所去的正是他用于提炼硫磺的丹室。
在外头围观的村民并没能看到那位前来邀请孙思邈的安定公主是何等模样。或许比起皇室公主,对这些村民来说更要紧的还是州府刚刚下达的几条诏令。
而对于已经行入屋中的李清月来说,她既已将计划交给了段宝元,她更关心的就是那伏火硫磺法。
按照孙思邈所记载的那样,硫磺去毒的方式已证明了这种配比极不稳定,会产生高燃火力,但能否在此基础上推衍出炸药,李清月却没有把握。
她很有点后悔,自己并没有学好什么穿越必备神书,以至于若是让她说说炸药是怎么做的,她可能只会说一硫二硝三木炭,但是她又隐约记得这不是配料的质量比例。
这就很头疼了。
但来都来了,先瞧瞧这伏火硫磺法是什么玩意,总还是有必要的。
孙思邈所认识的硫磺和硝石供应者,到时候也可以先认识认识。
她摘下了头上的幂篱,将其递到了一旁的澄心手中,朝着孙思邈说道:“可否劳烦先生与弟子为我演示一番?”
见公主有令,老师也显然是同意于此事的,刘神威和另外一名学徒连忙朝着一旁放置材料的地方走去。
可还没等刘神威多走两步,李清月就瞧见孙思邈三步并作两步地将他这个弟子给拦了下来。
李清月:“……?”
这反应不太对吧。
以她所见,孙思邈经历了她上门劫人这样的事情,都还能称一句沉得住气,却偏偏在此时有那么点惊慌。
——应该不是李清月看错了的缘故。
孙思邈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反常,转头解释道:
“还是别让他来处理了。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毛病,明明抓药的剂量都是恰到好处,偏就是这个伏火硫磺,总能搞出点事端来,没少弄出炸炉的情况。”
孙思邈指了指簇新的屋顶,苦笑了一声:“最近的一次,他还将这间门屋子给烧了,现在你们看到的就是重新建起来的。”
“我曾经同他开玩笑说,往后他若非要自己单独处理硫磺或者硝石这样的药材,要么就让弟子去办,要么就在地上挖个坑,把药罐子埋进去,总好过他直接炸炉,把自己也给炸了。”
这说出去是神医弟子所为,真是有点丢人。
可当孙思邈朝着李清月看去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这位小公主的目光越听越亮。
孙思邈迟疑着再度开口:“……公主?”
李清月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但一时半会儿之间门,她只怕难以平复下心绪。
要不是此时的身份不允许,她只恨不得冲到那个刘神威面前,抓着他的手感慨一句“人才呐!”
玩炸药的人才!
是了,刘神威这个名字,就是合该做这种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