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是个麻烦吗!
段宝元的眉头拧巴了有一阵,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容我问一句,这蜀中见龙之事,到底是公主的意思,还是……”
还是上面人的意思呢?
段宝元不是在李治即位后才做官的,所以记得点早年间的对祥瑞的态度。
光看修编《隋书》之时对于隋炀帝“雅好符瑞,暗于大道”的批判,就知道彼时是何种态度。
虽说地方上的小祥瑞其实一直就没有少过,但已被禁止上报,至多就是在各地的县志上稍有记载。
怕自己的意思没被那二人听明白,他又解释了一句:“唐律之中是有规定的,若是诈称祥瑞的话,要被判处流放两年。”
他这个做官上任的益州,就已是极偏僻的地方了。
要是再被丢出去流放的话,那估计就会被往岭南之类的地方丢了。
段宝元自认自己没有这个制造祥瑞却不被发现的本事,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却听站在他对面的澄心坦然答道:“但这句话的后半句,说的是,如果真的有祥瑞出现了,各级史官必须上报,否则还要罪加二等,我没有记错吧?”
段宝元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唐律繁复,对他这种不仅在大理寺干过,还当过地方官员的人来说,必须倒背如流,澄心这个宫女却也能直接接上话。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来此地前就准备好了用来说服他的说辞,还是小公主的手底下能人辈出。
澄心接着说了下去,“昔年太宗所颁布的《诸符瑞申所司诏》也说了,今后若是有麟、凤、龟、龙出现的大瑞,还是要上报到中央的,既是蜀中有龙,上奏天子并没有问题吧?”
段宝元咬了咬后槽牙,再度意识到,这确实是有备而来。
澄心又道:“此外,倘若段长史仔细看过公主给您的这份计划书就会发现,这个见龙的传闻不会只在益州出现,只是由您先来做个开头罢了。说的人多了,这难道还不是真的祥瑞吗?”
段宝元沉默:“……”
这话在大唐背景之下格外真实。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各州若是都有祥瑞现世,其中没有上报的几个州反而要被怀疑,是不是将其忽略了过去。
为了不遭到处罚,倒不如干脆一并上奏,反正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法不责众了。
段宝元现在的疑虑只剩下了最后一点,“可要如何伪装,才能让这个见龙的吉兆足以让人信服呢?”
他说话之间想了想近来的消息,觉得自己可能猜到了一点需要打造祥瑞的缘由。
陛下患病之事,民间百姓或许不知,他们这些上下官员,哪怕距离洛阳很远,也多少有些听闻。
若是以祥瑞之兆压住生病风闻,好像也说得通。
那么问题只在如何操作上了。
所以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就听澄心答道:“这一点,就劳烦刘博士为您解释了。”
刘神威这会儿已从赶路的疲惫中缓过来了几分,只是听到博士两个字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神情僵硬。
东都尚药局效仿的是长安太医署的官职,除却令、丞这些管理的官员外,其余就按照博士、助教、医师、医工划分。
刘神威乃是孙思邈的弟子,单论看诊的本事也不比绝大多数的医者要差,加上安定公主对他格外看重,自然领走了那个博士的位置。
可若让刘神威自己说的话,他还算个鬼的博士!
在离开洛阳前来益州之前,他又被小公主“教唆”着,在邙山下打造了两尊土垒方头炉,用来尝试丹书中记载的“炼石胆取精华法”,怎么看都不像个正常医者的行为。1
倒是小公主对其兴致勃勃,很是惊喜地说什么这是“硫酸”,让他试试能不能提高浓度,说不定对他们的炸炉大业有用。
刘神威也不能确定有没有用吧,总之先权当公主说的话都对好了。
不过石胆精华的事情可以另说,目前要管的还是眼前。
见段宝元已将目光转向了他,里面很有一番希望他创造奇迹的期待,刘神威越发有种自己已不是个医者的感觉。
但他还是老实地解释道:“去年的时候,公主希望我继续调整炸药的比例,确保此物的攻击能力更强。我调整出了一版,用的是硝石、硫磺、草木灰和……和蔗糖。”
说到蔗糖二字的时候,刘神威自己的语气都有一段可疑的停顿。
段宝元更是忍不住问道:“为何用蔗糖?”
他光知道此物能放在菜肴餐点之中,何曾听过将其用在丹药炸炉上。
刘神威无奈答道:“当时公主说,我若不知道该当加什么,就按照本能来做,就算加贵的东西也无妨。正好手边有一份甜点,我觉得糖就挺贵的,干脆弄了点糖加了下去。”
段宝元:“……”
糖确实贵。
哪怕有王玄策出使印度,将熬制蔗糖的技术带了回来,对大唐境内的产糖技法有所改善。
在这短短的十年间,也还无法造成根本性的改变。
但问对方的想法为何如此清奇,多少有点影响感情,段宝元便只问道:“那最后成功了吗?”
“没有。”刘神威的回答过于果断,让段宝元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刘神威的下一句话打消了他的疑惑,“虽然没有成功,却弄出了另外的一种东西。这个东西没有炸炉,而是能够持续不断地冒出烟雾。”
烟雾?
段宝元隐约觉得自己摸索到了点什么,当即朝着李清月给他送来的那份计划书上看去,见其上所写,正是让他打造出一条假龙。
而烟雾所起到的便是遮掩的效果。
谁都知道,云从龙,风从虎。
哪怕他弄出来的只是一条假龙,在有云雾的遮掩之下,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乍一眼看去只会觉得那是真龙!
是了,是了!
这法子确实可行!
甚至光是那平地生烟,就已不像是凡间手段了,若再加上一条足够威风的龙……
段宝元已能想象到,那会是一幅什么样的场面。
而按照李清月所说,既然是吉兆,总不能在洛阳大摇大摆地做好,然后一路扛到蜀中来,在保密上就不太妙。
倒是他段长史所管辖的蜀中,多的是犄角旮旯的地方,能被用来干点不适合为外人所知的事情。
这话说得让人觉得哪里怪怪的,又好像只是在事实陈述。
段宝元继续往下翻去,就见李清月继续写道,蜀中比之其他地方,还有另外一个天然的优势。
显庆三年六月的施浪诏反叛,并未造成川蜀的动乱,反而一面让段宝元结识了邻近各州的长官,一面也让他和洱海南诏有了往来。
在他上报朝廷的奏报中就提到过,那位南诏王因苍山洱海地界上的资源匮乏,多与蜀中贸易往来。
见证祥瑞之人,若只是段宝元自己,说不定还会被怀疑是他在编造假话,可如果看到此事的乃是南诏人士呢?
这些还有些蛮夷习性的人,是学不会撒这种谎话的。
至于要如何让他们看到这一幕,作为这一出吉兆的开端,就要看看段宝元的本事了。
他现在已不是当年刚到益州时候的随从寥寥,应该没那么难了。
等到益州的吉兆出现后,再令其依次经历各州,直到出现在洛州以南的地方。
如若太容易被发现,靠近洛州的地方可以舍弃不顾。
反正依照着这个轨迹,真龙吉兆必定会被人传言落在洛阳。
唯独有一个州千万别去碰,正是梁州。
段宝元眸光微动。
不需要有人从旁提醒,他也能从李清月的这句话中看出一个意思,梁州那边终于要有取而代之的变化了。
当然,这就跟他这个忙于蜀中事务的长史没什么关系了。
“段长史可还有什么问题?”澄心问道。
“只有一个问题,你们带的那个制造烟雾的东西够不够用?”段宝元没看漏他们的行李,发觉这分量少得可怜。
这让他的心脏不由一紧。
“自然没有,”刘神威回答他,“沿途水路潮气极有可能将其破坏,我们如何敢带上太多,自然是来此地制作。”
反正配方他记下了。
“那这蔗糖……”段宝元犹豫开口。
“购置一应物事所需钱财,我等都已尽数带来。”
澄心的这句话对段宝元来说简直有若天籁。
川蜀没多少钱的!
他当即把掌一拍,“那我这就让人去筹办起来。”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这分明是给他送政绩来的!
也不知道小公主是怎么做到的,竟能将个神医弟子发挥用处在这种地方。
简直是奇才!
他却不知道,被他念叨的安定公主,早已去挖掘另一个奇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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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澄心分开后,为能赶在苏定方领战俘抵达洛阳前及时回返,李清月直接选择了走水路返回长安。
为此,她甚至放弃了让王勃和卢照邻跟从。
年仅十一岁的王勃大概还不能理解什么叫做玄学问题。
李清月反正是觉得,自己的行动很有道理。
历史上的王勃渡海溺水,惊悸而死,卢照邻不堪病患,投水而亡,她现在要往三门峡走,带上这两位岂不是在叠负面效果?
他们还是先安分留在洛阳吧。
为了防止这两位多想,李清月直接以阿娘在洛阳筹办大会还需要人手为由,将他们也给安排了出去。
她则带着卓云一道直奔长安。
抵达长安之时已近黄昏,李清月想了想,直接转道去了外祖母的宅邸。
今年的九月里,差不多就是在李治发病之前,外祖母杨夫人的封号被从代国夫人改成了荣国夫人。
这个位居外命妇之首的位置,配合这个“荣”字,无疑要更显贵重。
就连长安城中的宅邸,也已又经过了一番修缮,因购置了邻近的院宅面积翻了个倍。
有点巧的是,李清月行将抵达的时候,恰逢有人登门后告辞离开。
她望着对方的背影,瞧见马车上有个弘农杨氏的标志,便并未走出来与之攀谈。
而是等到此人离开有一阵子后,这才上门敲响了杨氏的宅门。
开门的小厮曾经见过安定公主随同皇后一并登门,一见是她,连忙将人放了进去。
李清月才懒得搞通传那一套呢,等门一开,便已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人还未到,那“外祖母”的喊声就已传到了杨夫人的耳中。
“我就知道,除了你可没人有那么闹腾。”
杨夫人含笑朝着来人看去,开口调侃道,“怎么想到在这个时候回来长安了?”
李清月一本正经地背着手:“外祖母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见她已凑到了面前,杨夫人无奈地回道:“你就直接按真话说吧。不是特意上门来拜访我的又有什么关系?”
在贺兰敏之“拜师”王玄策后,媚娘专门登门来见过她一次,向她如实说起了贺兰敏之接下李义府请托的混账事,也将她所面临的局势认真交代了一番。
杨夫人固然宠爱外孙,觉得他算小辈之中难得合乎心意的,但相比外孙,到底还是亲生的女儿重要。
何况外孙被接来长安的时间还不算长,与她培养不出太过深厚的感情。
既然媚娘说,让他往域外走一趟,既能增长他的见识,又能打磨掉他身上的纨绔习气,还是跟着一位足够有胆魄智慧的外交官员行路,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大女儿武顺因此在心中有些微词,自那之后明显登门的次数少了。
杨夫人将两个女儿的表现看在眼里,不免有几分唏嘘。
可她知道,越是身居高位,越是有太多的无奈之处,终究还是难以两全。
加之她素来信佛求静,倒并不那么在意过点清静日子。
当然,这种清静可能也只是暂时的。
起码再度追加敕封的消息传来后,她的门前又多了不少往来送礼的人。
不过比起那些人,她自然还是更愿意见到这个嘴甜的外孙女。
李清月仰头卖乖,“这就被您发现了可太没意思了,我原本还想说,我是来沾沾外祖母那长寿喜气的。”
去年外祖母过了八十大寿,放眼唐代如此之低的平均寿命里,真是一等一的高寿。
最难得的是,她如今还依然腿脚灵便,眼神清明,简直不像个八十一岁的长者。
杨夫人问:“那你实际是来做什么的?”
李清月答道:“阿娘在洛阳举办献俘大会,庆贺苏定方苏将军攻灭百济归来。我来长安招募几个人手,洛阳那头有用。若是明日能办成的话,我直接就回去。”
“这么着急?”杨夫人的声音里有几分无奈。
但想到洛阳那边的情况已在此前女儿送回来的信中告知于她,她又觉得,估计确实不容耽搁。
李清月安慰道:“等我下次再来陪外祖母久一点,或者……等什么时候接外祖母往洛阳去久住吧。”
虽说长安是帝都,可无论是她还是阿娘,都显然更喜欢洛阳。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杨夫人叹了口气,“我是说,你要走得这么着急,我原本还在斟酌这件事该当怎么说,现在便得跟你交代明白。”
“诶?”
李清月只愣住了那一下,就已被腿脚有力的老夫人给拉去了内堂,省得外头有人听她说话。
杨夫人缓缓说道:“你来得迟,没撞见前头来拜访的人。那是弘农杨氏来了人。”
“和外祖母攀亲戚的?”
李清月听阿娘说起过弘农杨氏那点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
说是还能统称这个名头,实际上的血缘关系,大概也就是大家心中有数了。
“要只是攀亲戚的也就算了。”杨夫人嗤笑了一声,“你阿娘如今摆出来的做派其实也不错,能让有些试图借着裙带关系上位的人打消算盘。但总还是有些人会抱着些其他想法的。”
杨夫人活到这个年纪,除却亲情之外的东西都还看得明白。
便是在朝局信息上有些迟缓,需要女儿告知她如何去做,也并不妨碍她在听到今日的那一出后意识到,这登门恐怕不是好事。
杨夫人道:“他们是来谈亲事的。”
“亲事?谁的亲事?”李清月有点惊讶。
既然此事被外祖母专门告知于她,便是该当和阿娘有关。
而不是诸如给武顺母女说亲之类的情况。
——虽然李清月是挺想这么干的。
杨夫人抛出了个有点惊人的答案,“给你那太子阿兄。”
李清月哑然了一刹,“翻过年去他也才十岁!”
给一个十岁的孩子说亲,便是古代早婚,也少有这么干的,何况李弘的身份还是太子。
他们怎么想的啊!
可李清月又陡然觉得,这行为……好像还真是世家干得出来的事情。
想想看吧,当今天子正在病中,这一次的头风病或许能在神医的诊治之下被控制住,但三代遗传下来的痼疾,无人能确保下一次会不会直接让他送命。
好像该到了下注于太子身上的时候。
如今皇后得陛下信赖,只隔着一辈人,便能同弘农杨氏搭上关系,朝堂之上还好说事。
可若是太子即位,杨夫人又已年老,谁知道会不会与他们日渐疏远。
这可不太妙了。
既然如此,不如试试为太子定下一位弘农杨氏出身的太子妃。
若是杨夫人同意的话,由她去向皇后说起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可惜,他们显然低估了这位荣国夫人。
“看来你是想明白了?”杨夫人瞧着李清月已有恍然的表情,开口问道。
她这个外孙女可真是聪明异常。
也难怪她母亲放心让她出来办事。
李清月点头,“差不多想明白了,来稳固姻亲关系。只是他们选择的时间不太好。”
“是啊,倘若他们换个时间来同我说,比如在我身体衰败下去,觉得大限将至的时候……”
“呸呸呸,哪有这么诅咒自己的。”李清月连忙打断了她的话。
杨夫人好笑地瞥了眼她,“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个时间不好在哪里?”
李清月不需犹豫,“阿耶还想长命百岁,怎么会容许有人在此时随意下注。”
“连阿娘都在此时先是为他举办献俘大典,后为他……此事就先不说了,再有便是为此病症里外操心。他们倒是很有胆子,想在此时为太子订亲!”
“若是七八年后或许可行,如今却是找死!”
“说得不错。”杨夫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我同他们说,太子的婚事是陛下和皇后决定的,不是我来定的。”
“他们与其关心此事,还不如想想如何在朝中升迁。你猜他们想说给太子的是谁家女儿?”
李清月向她投来了求知的目光。
“九寺五监中的卫尉寺丞杨思俭,家中有个跟你岁数相仿的女儿,就是她们想说给太子的太子妃人选了。”
李清月掰着手指一算,更觉此事有些好笑,“从六品上阶?”
若是从卫尉寺丞升到卫尉少卿可能还好些,现在确实是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人还在梦里!
她这会儿更是庆幸,自己方才在瞧见了那访客的马车时没有直接现身此地,给那等脑子不好使的人找上搭话的机会。
杨夫人说道:“你能看得懂其中的关系,你阿娘肯定也知道,我是不用担心的。不过我怕那些人里还真有胆大包天亲自造访皇后的,先提前与你说一声。反正你很快就回洛阳,也不需我另送一份书信了。”
这些人有没有这个上门去的胆子呢?
以杨夫人对今日来客的神情观望,恐怕是有的。
她早年间在长安城中四处拜访,看得明白那种当真有底气的高傲和如今弘农杨氏的这一种之间,到底有着多大的区别。
偏偏这些人,不可能像是武家一般如此轻易地打发掉。
“其实也简单。”李清月摸了摸下巴,给出了个答案,“他们要是真找到洛阳来,我就说,反正都是攀关系,不如让他们把那个小姑娘送我这儿当伴读。”
“当太子妃多不保险,还是当公主伴读安全。”
要知道,那长安的长乐门里,可还住着个隐太子妃呢。
李清月理直气壮地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闹到阿耶跟前去。您别担心了,这种事情好解决得很。”
她还没到十岁,可以继续不讲道理。
杨夫人被这表现噎住了:“……”
她忽然觉得,比起担心女儿会遇到另外一波亲戚的打扰,还不如担心一下,这些人遇到她的外孙女,会不会被扒皮抽骨吃个干净。
再一想想,阿菟刚才说,她来长安是做什么的来着。
哦,招募人手的。
那就只能说,希望对方自求多福了。
“可是您真的不想往洛阳去吗?”李清月第二日原本已要出门了,又扒拉着门框朝着外祖母发问。
“其实我能猜到您现在的想法,”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您觉得现在去洛阳,有点对不住姨母,但您真的不想看看,由阿娘筹办的献俘大典会是什么样子吗?”
杨夫人的神情微怔。
阿菟的这个问题,当真是正中要害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纠结,才让她在本可以跟着媚娘一并回并州省亲的时候托病拒绝。
也同样是这个缘故,让她在听到前往洛阳的邀约后总是暂时忽略过去。
又听李清月继续说道:“您想想,贺兰敏之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姨母也不会始终跟阿娘生分。怎么说,你们三个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呀,阿娘肯定很希望让您瞧见她风光之时是何种样子的。”
是啊。
如今陛下抱病,媚娘忽而如阿菟所说要主持大局,所担负的压力必然不小。
她这个做母亲的明知还有“亲人”在图谋算计,也明知女儿正在走出对她而言重要的一步,却还要只在长安遥遥祝福吗?
阿菟那双尤其像她母亲的眼睛,更是让人……让人不由想到入宫之前的武家二娘子。
她轻轻地伸手推了推面前的外孙女,“你先去忙你的事情吧。”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拒绝,让李清月都不由鼓了一下腮帮子,露出了点沮丧的神情。
结果下一刻她便听到外祖母说道:“万一你那回去的队伍闹闹腾腾的,我就不跟你一起走了。我都多大的人了,经不起这个折腾。”
李清月目光一亮,当即应道:“好嘞,保管让您满意。”
她没再多耽搁,直奔长安西市而去。
四年前刘仁轨带着她在此地,以观摩那西域胡商为由,为她上了第一课。
四年之后,便仿佛是这堂课的收尾。
这回纥来的胡商到底是何脾性,在刘仁轨的讲解之下,李清月已大略有数。
但让人有点奇怪的是,这胡商的铺面居然一点也没扩张,还是她当年看到的样子。
李清月从当年那酒肆上往下看去,还能隐约瞧见那位回纥商人的影子。
只是没像当年那般直接站在店铺之外罢了,并不难认出身份。
确实是他的地盘。
“你说,他为何没拓张势力呢?”
一个聪明的商人,在一个商业越发发达的地方,不该是这个结果吧?
可惜她这两年几乎没在长安,就算是跟着老师去体察民生,也去的洛阳里坊,倒是没留意过这边的情况。
但阿史那卓云是负责教习武功的,又不是当参谋的。
此刻听到这句话也只能摇了摇头。“要不,我将他给您抓上来问问?”
“……”这个就不必了。
李清月道:“你还是去将酒肆老板请上来问问吧。”
这酒肆老板从李清月的口中听到了刘仁轨的名字,端详了这位年少贵客有一瞬,忽然朝着她行了个礼,这才答道,“您若说的是那个油滑的葛萨,我倒是真知道些。”
“去年苏将军不是击败了九姓铁勒之中的思结部首领都曼吗?葛萨虽然隶属回纥部,但跟思结部往来最多。”
“都曼那个当首领的都差点被陛下砍了脑袋,得了苏将军的求情才保住性命,葛萨这种在长安城里做点买卖的,自然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不过您且看吧,他这人认识的同行最多,也总有奇怪的办法弄到物资和马匹,最多再当半年的罗鹑,就得重新折腾他的买卖。”
原来是这样?李清月扶着窗沿,又朝着那头看了一眼。
这酒肆老板的话倒是让她确信,她居然还选了个好时候来到此地。
她颔首道:“我知道了,多谢您告知。”
她再不需观望,在支付过了酒钱后,直接领着卓云一并踏入了那间曾经去过的店铺。
那葛萨本已在柜台后头打盹了,忽然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当即将头一抬,也在瞧见来人衣衫布料的那一刻眸光锃亮。
他近来夹着尾巴做人是一回事,有客人到来,可不能不赚钱!
但让他意外的是,来人上来便是一句,“我来寻你做一笔交易。”
等等……她说的,是交易而不是生意?
葛萨有一瞬顿住了脚步。
这听起来实在有些奇怪。
更何况,说出这话的人固然衣着不凡,话音郑重,却也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令人只觉她是来开玩笑的。
葛萨一边继续自柜台后头走出,一边问道:“可我并不认识您,为何要忽然找我做个交易?”
问话之间他已又将来人打量了一番,确信自己确实不认识这个年纪的长安贵族。倒是那随行的胡女,不知为何让他有点熟悉感。
可他一个做买卖的,一年到头见到的人多不胜数,恐怕人人看起来都有点熟悉,并不能作为评判的标准。
那么这突然上门的两人,就应该确实不在他的熟客范围。
然而他刚站定,便瞧见那女孩抬眸一笑。
可若是他没有看错的话,这笑容之中,怎么看都有几分讥诮的意味。
她说出的话就更是奇怪了,“四年前你想借给我老师一笔贷款,我瞧着你这人有点意思,这个理由,你可还满意?”
“你就当……”李清月顿了顿,像是想出了什么绝妙的答案,将语音一扬,“我是来报恩的好了。”
“贷款”二字一出,葛萨不由一惊,也下意识地以更为细致的目光端详起了面前的孩子。
从三岁到七岁的四年,在一个孩童身上还不至于造成翻天覆地的影响,还能窥见当年的影子。
当年他也曾经遗憾于那对祖孙为何再未出现,否则他说不定真能凭借着投资那二人得到不少进项。
结果……
结果他怎么也没想到,会与那个孩子以这种方式见面。
他惊呼出声:“是你!”
但很显然,他所面对的惊吓还没结束。
因为下一刻,他就看到那孩子抬起了一只手,一枚金丝鱼袋正吊在她的指尖,唰得一下垂坠了下来,在他的眼前摇晃过去,而后——
经由几次摆动,定在了那里。
那是一枚,代表官员身份的鱼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