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087(二更)
    澄心从来没有觉得哪个夜晚有这么难熬。

    她在公主的床前搬了个矮榻躺着。

    其他宫人都已先被她赶在了外头,免得听到此地的谈话。反正她们也不是没见过公主对她格外特殊,加上小公主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便并未奇怪于这一点。

    另一头的卓云也睡不着,正坐在窗边的月光里“欣赏”她的那把宝石弯刀。

    但大概,任谁听到这等公主想要远游加入战场的想法,都没法沉稳下来吧。

    卓云侧着耳朵听着那头的动静,就听到澄心低声说道:

    “公主说的行装都已经收拾完了,只拿了便于行动的衣服,出行的钱财都专门分装在了不同的地方。”

    澄心是负责管钱的,想到在与刘仁轨见面前,她们还有一段路需要走,便觉压力不小。

    所幸的是,从洛阳到刘仁轨所在的河南道青州折冲府,有相当长的一段水路可走,沿途之间所需的时间不长,总不至于担惊受怕太久。

    李清月应道:“我相信你的本事。到时候我们往东一点走后再找航船走,免得洛阳周遭有人会将我们给认出来,否则船没走多远,消息就被上报了,那就不妙了。”

    澄心很想说,公主您为何对于偷跑如此之熟练,但最后也没将这个问题给问出来。

    只是继续说道:“太史局那边我也为您去将东西取回来了,太史令说,您要的罗盘他还只是做出了个雏形,那东西现在包裹得严严实实,就算寄送到您老师那边沿路颠簸,也不会弄坏。”

    “正好刘公要渡海前往熊津都督府,沿途能装载上船测试一二。若是使用之中诸事妥当,也就能上报于陛下了,到时候自然是公主的首功。”

    但李淳风大概怎么都想不到,安定公主压根就不是要将这个海航、甚至是陆上的利器让人赶在刘仁轨出海之前寄送给他,让他在远航中趁机测试一二,而是要自己亲自将其送到他的手中,为她自己的安全再添一项保障。

    可惜李淳风沉浸在天文术数之中,对于李清月的计划还是少了几分洞察,以至于被澄心安全地领走了这个重要物品。

    “卓云!”李清月朝着就差开始磨刀的阿史那卓云喊了一声。

    听她作出了回应,便继续说道:“这个罗盘交给你看管了,别把它当武器抡出去就行。”

    卓云原本还紧绷着脸,感觉自己行将赶赴刑场,突然就没忍住笑了出来,“公主,您对我到底有什么错误的认知!”

    她是这种人吗?

    李清月答道:“我这是对你委以重任之后的附加提醒。”

    这也确实该当说是委以重任了。

    大唐此时的海航还只能通过观望日月星辰的位置来大致测算位置,司南这样的东西又在精确性上差了不少,也不适合用于海上,这尊罗盘正是李清月确保自己不会在海上迷路的兜底之物,可不能在路上就给弄坏了。

    澄心好笑地问道:“那您为何不多带几个关系亲近的下属呢?”

    虽说唐璿还在梁州当差,目标在今年发动起一部分梁州百姓来种地,王勃年少,不适合跟着一并走,那么……卢照邻其实是可以一起前往河南道的吧?

    “不瞒您说,我今日从太史局回来的路上,就先后遇到了宣城公主和卢升之,要不是二人都没对我为何手持此物发问,我都担心我会在言行中暴露端倪。”

    李清月摇了摇头,“对他们来说,都是不知道我的计划更好。”

    安定公主是瞒着他们忽然决定出行的,才能让他们免于被问责。

    毕竟,在王勃和卢照邻的后头都还有着家族。

    李清月虽然打定了主意要抓住这个机会继续学习战场知识,也借此验证自己的猜测,抓住更多的主动权,但跟随她一并前去的人能否也收获到对应的好处,她并不敢做出个保证。

    与其如此,还不如先少带一点人。

    对李素筠也是同样的。对她来说,不知道反而是一种保护。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真的就只要带着两个人横穿小半个唐朝,去跟刘仁轨碰面。

    对于洛阳之外的治安,真不能有过高的期待。所以……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见澄心用近乎于梦呓一般的声音说道:“公主,我在被选在您身边服侍的时候,真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一天。”

    李清月收回了发散出去的思绪看向了眼前。

    她听得明白,澄心这话,没有应付的意思。

    她说的不是“没想到”还能看到昭仪成为皇后,公主从幼年成长到如今,而是她行将再做出一番改变,从此前的小心谨慎,变成随同公主一并叛逆。

    可在她快速做出了决定,不将公主出走之事告知于旁人的时候,她可能已将有些问题给想通了。

    比如说,李清月身为公主,却为何要做出这等危险的举动。

    因为她不想做第二个明明被允诺了东西却被丢在边角的临川公主,哪怕有着皇后的扶持让她写出了庆贺乐章,也已错过了对她来说更为宝贵的三十年。

    她也不想做第二个弘化公主,先要经历身不由己的和亲,从长安去往那荒凉的西域边陲,后要为吐谷浑的存亡和大唐的利益抛弃脸面来求援。就算有皇后和公主为她出主意,也说服陛下派出了裴行俭,她也依然处在危险边缘,从头到尾都写满了命途多舛。

    她也理所当然地不希望,她和阿娘会成为那个落入被动、身不由己的一方。

    那她就不能去走别人为她安排好的道路。

    就像……澄心她也不能再走一个罪臣之女出身的宫人本该去走的路。

    李清月问道:“那你觉得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澄心没有马上回答。

    在已经熄灭了烛火的殿内,她其实看不见小公主问出这话的眼神,不知道那和当日嘉陵江上的有无区别。

    但她刚好看到了一道光。

    那是如水的月光先投在了卓云的刀上,而后经由刀锋的反照,落在殿中屋顶的横梁之上。

    这一道被拉长的刀光似乎少了几分冷意,却依然像是要将这长夜给劈开成两半,也竟是在依稀间给出了一个答案。

    只是还没等澄心作答,阿史那卓云就突然插话说道:“这有什么好还是不好的,不往边地走一走,永远没机会如公主当时所说的那样成为一名将领。能去的话自然是要去的。”

    她这话说得一点不带犹豫,仿佛全然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思考。

    她甚至还紧跟着感慨了一句:“要说当时由公主送别的薛将军也算很有远见了,他说公主也有机会往边地出征的,如今虽然兑现的方式奇怪了一点,但也算他猜中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声音稍微低下去了一点。

    在这一刻,哪怕光线昏暗,她也能依稀辨认出来,小公主和澄心好像都在看她。

    “……我有说错吗?可惜薛将军又被调往西部战线了,要不然说不定还能看到公主第一次去往前线的表现呢。”

    她是真的既觉忐忑又觉得兴奋的。

    毕竟,对于卓云这个突厥出身的人来说,小公主这个出行的年纪根本不算问题。

    反倒是她这个远行的决策,正给了卓云以一个潜在的机会。

    这个机会对她的兄长阿史那道真来说,可能没那么要紧,对她来说,却可能是她在当打之年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我不是觉得你说错了,”澄心已不觉心中一松,甚至在回话间有了几分笑意,“我是在想,是不是又要将公主做出这个计划的时间往前推一推了。”

    卓云这话一出,她更可以确定,自己是被坑上贼船了。

    但能怎么办呢?

    小公主都用被子盖住脑袋,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

    那么她也该赶紧养精蓄锐,以备明日的……叛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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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因为要做一番大事,她们起得尤其早。

    天还蒙蒙亮,澄心就看到小公主飞快地穿上了一身平日出宫走访的衣服。

    这打扮在她这里并不少见,若是让与她相熟的人看见,大概也只会觉得,她今日是有个出行的计划。

    很好理解,那东都尚药局和她在邙山下买的住宅都在皇城之外。

    但她今日的目的地可要比那两处远上太多了。

    在洗漱完毕,用过了早膳后,李清月小心地将两封信在桌案上放好,又怕洒扫的宫女第一时间将其发现,干脆将自己摘抄兵书的笔记压在了上头,只露出了信封的半个边角,这才招呼着澄心和卓云一并出宫去。

    和殿外的其余宫人所说,便是她打算往邙山那头走一趟,若是遇到事情耽搁了,就在那头暂住一晚。

    如果皇后问起的话,她们这么说就是。

    这还真能糊弄得过去,毕竟,在弄出那见龙吉兆的时候,李清月就曾经在那里给阿娘演示过“烟雾弹”的效果。

    别人或许不知道,武媚娘却一定知道,那里对李清月来说就是个神奇道具出产地。

    可这一次的情况有些不同。

    当李清月将马车在这处宅邸外停下的时候,这个炸炉研究基地已经基本被清空了,刘神威和此地的几名下属一并行将登上另外的一辆马车。

    眼见公主抵达,他连忙快步赶了过来,交代道:“公主,这边都已准备妥当了。”

    “好!”李清月赞道:“一会儿你们便启程动身前往蜀中。你与段长史打过交道,这次再去应当不难,将这封信交给他。接下来你就先待在那边。”

    “你的研究方向不需要我再多把关了,就是调整各种原料的配比,让炸药的爆破效果更好,正好那边也有矿山给你试验。”

    段宝元在上呈吉兆的奏表后得到了不少嘉奖,其中大多是以对益州都督府的财政支出形式给出的,要在底下再养个炸炉团队压力不大。

    反正李清月不希望看到,因为自己前往边境,让这里的研发事业出现停滞。

    “你们四个,”李清月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四人指去,“跟着我一起走。”

    这四人之中,其中的两个是原本李清月买下来给刘神威这头的护院打手,正好在路上给她当保镖,另外两个,则是从东都尚药局那边分派到刘神威这边学习的医者。

    至于到底学习的是正儿八经的医学,还是炸药学,这个事情大概说不太清楚,总之现在,他们要先被安定公主征用一下当做军医。

    正好这四人都是孤身一人,不必担心长时间离开洛阳,会有什么额外的麻烦。

    李清月又回头朝着洛阳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未再多迟疑,“走吧,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东行到郑州后尽快找地方登船。”

    她的旅程也该当开始了!

    所幸她的那匹青海骢早就已经被送给了刘仁轨,以至于她并不需要担心宝马登船的问题。

    看看她多有先见之明。

    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运气不错,今日的李治忽然兴起,打算往西苑之中的合璧宫走一趟,将宫中的不少人也给一并带走了,免于有人找上门来。

    李治在让人问询了安定公主的所在后,也并未在意于这个出宫去玩的答案,只当她恰好错过了这个出行机会。

    反正,虽说位处西苑的合璧宫建成时间不长,阿菟是已经先去过的。

    反倒是他那年纪最小的儿子李旭轮还没去过。

    想想他明明是洛州牧却还没好好看一看这洛州风物,李治便领着他一道将合璧宫内外都走了一遍。

    在次日回返的时候,或许是因未有公务缠身,加之入夏后几乎病症全消,李治重新踏足这洛阳宫时,竟并未觉得带着那两三岁的小儿子有何疲累之处,反而很有一番神清气爽。

    可这样的心情松快并未持续多久,只因当夜幕降临之时,他便看到皇后匆匆找到了他,开口竟是一句:“陛下,阿菟不见了!”

    李治都懵了一下。

    他脱口而出:“什么叫做阿菟不见了?”

    武媚娘着急地答道:“昨日阿菟让人说,她要往城外走一趟,原本我觉得没甚大碍,可到了晚间还没回返,我便觉得不太对了。于是让人往城外走了一趟。却发现,何止是她人不在那里,那间院子都空了。”

    要不是她曾经亲自去过,她险些以为是自己找错了地方。

    但显然并不是!

    她语气愈发急促,“孙神医那边也没有人,她也没在我阿娘那里,您说会不会……”

    会不会是出事了。

    可这洛阳城中,哪里有人胆敢对公主动手呢!

    李治刚想宽慰媚娘不要自己吓着自己,却忽然有一个声音抢先一步在他前头喊道:“皇后殿下——我们在公主的桌上发现了两封信。”

    那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很快,说话的宫人也出现在了他们视线的不远处。

    武媚娘忙道:“将信拿过来。”

    女儿有了消息,让她不由目光一亮,可与此同时,她也忽然有了一种愈发不妙的预感,总觉得自己早前的某个直觉猜测可能要成真了。

    当这两封信被拿到二人面前的时候,武媚娘更觉如此。

    谁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两个信封之上字迹端正地写着“给阿耶”和“给阿娘”的字样,还在上头各自画了个笑脸,绝不可能是在仓促之间完成的。

    这是两封有备而来的信。

    她伸出,将那两张信纸并排放在了桌案之上。

    李治打眼扫过去就发觉,这两封信的内容其实大同小异,只是在皇后的那封信上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交代以及托付,但最要紧的内容是完全一致的,以至于当其被放在一处的时候,好像有了双倍的震撼。

    李清月在信中写道,她很遗憾于大唐没能有接续上场的年轻将领,又看到阿耶生病,兄长的身体也不好,更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健康且聪明的孩子,需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她虽然是个公主,但公主怎么了?

    弘化公主都可以为守住大唐丝绸之路要塞而战,文成公主可以忍辱负重身在吐蕃,那她又怎么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为父亲分忧解难呢?当然可以!

    可是她近来学习兵法、骑术、箭术,依然觉得自己的成长很是缓慢。所幸,她听到了弘文馆中两位学子的指点,原来要到东边战场上亲自经历战事,才能成长成一个合格的将军。

    正因为如此,她决定前去寻找老师实地进学,以便早日成长到能为阿耶分忧解难的程度。

    只是想到她这个决定恐怕不会得到准许,她不得不瞒着父母瞒着兄弟姐妹,瞒着伴读和宫女,选择偷偷跑路。

    不过……

    不用担心她在和刘仁轨碰面之前的安全,因为算上阿史那卓云,她足足带了五个侍从!

    也不用担心她在渡海之时会遇到什么船只失航的情况,她之前开动脑筋,向太史局那边定制了一件航行所用的利器。那原本是要让人送去给刘仁轨的,现在也被她给一并带走了。

    至于路上生病、晕船这种事情,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来她的身体很好,二来她也带了医者随行。

    等她到达河南道后,她就会往洛阳送一封信回来的。

    可惜,她大概要偷偷上船,免得被刘仁轨赶回来,那么这封信上大概没法有刘仁轨的证明了。但是没关系,等她到了百济后,会努力在军报中表达对阿耶阿娘的关怀。

    对了,在她远赴边地期间,让她的伴读都先去弘文馆念书吧。这里的人说话精辟,不拿她当小孩,她可喜欢这里了,希望她的伴读也能在其中学到一点东西。

    也希望她很快就能给阿耶阿娘带来好消息。

    ……

    李治眼前一黑。

    明明刚才还是媚娘因寻人而紧张,握住他的那只手还有点颤抖,现在却成了他被托了一把。

    “陛下,陛下!”

    李治恍惚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竟已在无意识之间反握住了皇后的手。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从齿缝之间挤出了一句话:“媚娘,我觉得我没头晕到犯糊涂了对吧?”

    若是没有的话,他怎么会看到女儿直接留书出走了呢?

    哪个李唐公主能干出这等离奇的操作!

    她才只有八岁啊。

    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李治的目光也一点一点地从面前的信上转移到了媚娘的脸上,发觉她的神情里同样写满了无奈与担忧,而在此之外,还有一种“又来一次”的熟悉,这让他顿时意识到——

    啊,是了,这不是阿菟第一次干出这种事情。

    她上一次干出这事情的时候年纪更小,才只有五岁。

    相比之下这次还长高了不少,甚至在出行之前就学会了骑马。

    与此同时,他好像也从武媚娘的眼神中看出了另外的一层意思——

    您还问什么呢?这和您这位陛下关系不小啊。

    又或者,这仅仅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作祟,才生出了这种想法,而并不是媚娘在责怪于他。

    起码在他看来,以那信上的种种言语所说,他可能也真的一点都不无辜。

    若说上一次的行动是因为她为母亲的安危担忧,那么这一次,则是因为阿菟将父亲的话记得清楚,觉得真得将自己培养成个独当一面的将才,这才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决定去从实战中找到答案。

    这个原因,不知让人该当夸奖她的孝顺,还是该当说,她真应该记住自己到底只有几岁的。

    李治叹了口气。

    “迟了将近两天才发现,人恐怕是已经追不上了……也不知道让人尽快前往河南府通知刘仁轨,能不能在那头出发之前将人给拦下来。”

    虽然这个可能性有点小,但总得先去试一试。只希望刘仁轨没有恰好出海吧。

    而在此之外,李治心中急转,觉得自己还得做一件事。

    在心中他可以那么想,但对外,他绝不能承认在这件事情上他需要担负起主要责任。

    公主跟着老师一并出征学习,其实说得通,但若说这是因为陛下提及大唐无将,那就不妥了。

    眼见女儿信中诚挚言语,李治一面觉得她真是好一个麻烦精,一面也舍不得对她做出问责,起码不能动她的伴读和宫女。

    所以,无论能否及时将安定带回来,总得先找个“替罪羊”的!

    “来人!”李治忽然扬声说道:“去把那两个讨论如何培养将领的混账给我找来!”

    他倒是要看看,这两人这么懂栽培良将之道,自己能是个什么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