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翠鸾走西面的抄手游廊,与走东面的抄手游廊过来的翠凤打了个照面。
二人抿唇,在上房门前相视一笑。
翠鸾说:“老太太打发我来瞧瞧音姐儿房里为什么还点着灯。”
翠凤说:“我们奶奶被大爷烦得不行,也打发我到岁安院来问问伺候九姑娘的嬷嬷、姐姐们,都这个点了,怎不好生哄九姑娘睡下。”
二人说话间,又来了周夫人院里的玉瓶。
玉瓶双手叉腰站在廊下,也笑道:“我猜猜,两位姐姐与我当的是一样的差事,大老爷叫我来瞅瞅九姑娘这皮猴儿乖乖又在闹什么幺蛾子。”
玉瓶学着崔守正油滑的腔调说话,逗乐了翠鸾、翠凤。
翠鸾拿帕子揾了揾眼角笑出的泪,“大老爷对待家里的小爷们儿从没有好脸色过,这么多哥儿姐儿,好似只有音姐儿是大老爷亲生的一般,其他都是从府外抱给大太太养的。”
玉瓶咧着嘴笑,“大太太也说过翠鸾姐姐一样的话。同族里与九姑娘同一辈的女孩儿,也就九个,我们府里好福气占了五个。九姑娘是兄弟姊妹里最小的,大老爷大太太又爱得和命根子一般,咱家在宫里头当贵妃的大小姐也是最疼九姑娘这个小妹妹的。”
“我们奶奶见着九姑娘也爱极了,我们奶奶刚嫁进来那会儿,就常对意大爷说,大昭两京十三省,恐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家里小九娘这样标致的姑娘了,都是爹生娘养的肉胎凡身,偏生小九娘的鼻子那样秀丽小巧、嘴唇那样殷红娇艳,不上妆打扮小九娘便似那九天玄女下凡尘。”翠凤记不全意大奶奶夸九姑娘那些天花乱坠的好话儿,只拣了几句紧要的说。
说笑间,翠鸾先想起了老太太交待的正事,她轻轻拍了拍翠凤的肩膀,道:“九天玄女降生到咱们乌衣巷崔府,也要谨守家里的规矩。戌时三刻姑娘们院里都得熄灯,五姑娘的枕霞轩、六姑娘的紫竹斋、八姑娘的明月楼全都暗着,单九姑娘的岁安院这里亮如白昼,实在不像话。”
翠凤打小也是老太太房里伺候的人,老太太跟前翠字辈的大丫头总共七个,长房二房三房的几位小爷近年来相继娶进正头奶奶,翠字辈的大丫头则被分到各位小爷院子里伺候新奶奶们,老太太身边只剩一个翠鸾还是从前服侍的老人。
老太太离不得翠鸾,翠鸾在府里是一等一有体面的。
这不,岁安院的丫头们争相打起帘笼迎翠鸾她们进房。
枇杷挽着刚洗的湿发迎上来,让翠鸾她们炕上坐,翠鸾见临窗大炕上摆设的藕粉色锁金坐褥半新不旧,脸色顿时不好看,摆着脸子说教起来。
“你们又偷懒了不是?上个月便找缎子给姑娘们院里做了一水儿新色的靠背、引枕、坐褥,白日里我去八姑娘的明月楼送东西,那里都换上了新的,你们这里倒还用着旧的。音姐儿太纵容你们这些小妖精了。”
端着红漆托盘来请吃茶的荔枝撇撇嘴,顶道:“翠鸾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姑娘的脾气,不是顶好的东西她看不上眼,那些靠背、引枕、坐褥的针线活计做得忒差了些,樱桃姐姐带着杨梅并几个女红好的小丫头拆了重做,还要过个三五日才能收好针脚将它们一齐摆到炕上来。”
翠鸾朝荔枝飞了一记眼刀,“你们偷懒就偷懒,新的不能用,总能找到比如今摆的这些要好的来先应付着。今春贵妃娘娘赏的那套蜀锦做的我看便很好,你们总糟蹋音姐儿的东西,又不肯费心帮她收拾屋子。家里四位姑娘中,就属音姐儿的绣房最为俭朴,老太太几次来音姐儿屋里,看得直摇头叹气,哪有一点官家小姐的气派。”
翠鸾越说心里越气,九姑娘房里的几个大丫头,比府里的小姐还像小姐,自己调教出来的丫头绝不会像荔枝这样当面驳她的话。当真作孽!也不知道九姑娘平日里怎么过得下去这样糟心的日子。
翠鸾正想事呢,岁安院的正经主子就到了。
“不过多顽了一会子,犯得着命姐姐们特来催我歇觉吗?”明丽娇俏的少女抱着一个精致的牵丝木偶从后房门进来,身后紧紧跟着七八个丫鬟。
少女身量高挑,雪肤玉容,眉心间一点朱砂痣,如瀑乌发梳成俏皮的三小髻,簪了满头清新淡雅的鲜花,耳边的两个小髻各缠了与身上穿的朱红袄裙同色的丝绦,特留了两截丝绦直垂到肩前,显得活泼灵动,项上带着赤金麒麟璎珞宝圈,这样的金麒麟她有上百个,因她母亲周夫人怀上她时做的胎梦是麒麟送女,族里长辈逢年过节便打一个金麒麟送与她,各式各样的金麒麟攒了一盒又一盒。
翠鸾见少女裙边只系着白玉绶带花鸟佩,急问道:“音姐儿,寄名锁、护身符都丢哪儿去了?那可不是闹着顽的,老太太若仔细查问起来,家里又有得闹了。”
前几日夜里九姑娘丢了一枚护身符,阖府上下打着灯笼四处找,找到天亮也没找见,急得老太太一夜未睡,早早打发休沐的大老爷去城南的宝华寺速求一枚护身符回来给九姑娘带上。
九姑娘自小身怯体弱,生了病旁人哄她吃药难如登天,故九姑娘满月时便被大老爷抱到宝华寺去认菩萨们当干爹,九姑娘常日里裙边挂着一串避难祛凶的护身符不离身。
少女将怀抱的牵丝木偶递给离她最近的枇杷,嘱咐枇杷替自己妥善收进箱子里摆好,又往自己的琵琶袖里可劲儿掏,提出一长串五颜六色的护身符,护身符上各个菩萨的庄严法相栩栩如生。
她将护身符全扔给翠鸾,“好姐姐,你替我数一数,可少了一枚护身符没有?”
说完,少女蹬掉了脚上的绣鞋,歪着身子躺到炕上,像一只慵懒的小猫。
荔枝抱过软枕垫在少女颈下,抚着她的背哄道:“姑娘顽累了,等会儿泡个牛乳浴,咱们院里也吹灯睡觉,可好?”
“不好。”少女从炕上爬起身,抱膝坐望正认真数护身符的翠鸾,“明日春闱放榜,我睡不着。”
翠凤听明白了自家九姑娘的弦外之音。
九姑娘之母周氏夫人与宫里的周太后是一母同胞姊妹两个,母族是前一朝的梁帝后人,到周夫人、周太后父亲这一代,已封袭七世梁王之位。周夫人嫁的这乌衣巷崔家乃衣冠十姓之首,祖上出过三十多位宰相,世代簪缨,钟鸣鼎食,儿孙皆享朱紫之贵。
周夫人嫁的正是崔家长子崔守正,夫妻二人相敬如宾,生了三子二女:长子崔晚意为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娶得是今上的亲皇叔瑞王爷的独女宝庆郡主。次子崔晚忌为从四品锦衣卫镇抚使,有一妻一妾,妻是内阁首辅张茂源的孙女,妾是淮阳侯李从简的嫡次女。三子崔晚恕越过他前头两位兄长最先成婚,尚周太后第三女成平长公主。长女崔春华为圣眷优渥的麟趾宫贵妃,年前刚生下一对寓意吉祥如意的龙凤胎,今上已有四位皇女,可皇子只有崔贵妃养的这一个儿子,足见珍贵异常。
与九姑娘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都这般出色,这九姑娘虽是个脾气顶顶古怪、品行顶顶刁钻的小娘子,但崔府门槛一日三换,都是来给九姑娘说亲的人踏破的。
其实九姑娘的亲事早说定了,她与江南第一书院凤桐书院山长陆心缘老先生的第二个孙儿陆元照定了亲。这涿阳陆氏祖上有五世七公的荣耀,已故的孝纯皇后便出自涿阳陆氏,是这位陆二郎的长姐。倘若这位堪称天下女子之表率的陆皇后还在,贵妃嫁小妹,皇后弟娶亲,定能成一时美谈。
翠凤心思流转,趁着给自家九姑娘递热帕子揩脸的间隙,问了一句。
“姑娘是想这陆二郎高中?还是不中?”
陆元照中与不中,关乎着他能不能娶到崔家女为妻,崔家女向来不嫁无有功名的儿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你们只看到了我与那陆二郎门当户对,可这是盲婚哑嫁,我都不曾见过他一面,他要是个丑八怪,我嫁他还不如剃头当姑子去。”
“我才不稀罕什么郎才女貌,要我自己挑,必定挑天下第一好看的郎君来当我的夫君。”
崔家男女皆样貌不俗,更何况少女的三位兄长皆是美男子,尤其是她那位成了驸马都尉的三哥,胜过嵇康宋玉之流,高中探花便被成平长公主相中。有此等珠玉在前,少女更视寻常样貌的郎君如污泥秽水,绝不肯染指半分。
“姑娘大可放心。”玉瓶过来劝,“我听太太偷偷问过老爷这陆二郎的相貌与姑娘可否相配。”玉瓶学着崔守正捋须的模样,眯眼道:“老爷是这样答太太的话的,陆二郎要是相貌丑陋,那便成不了天子门生,他没有官身,也无缘成我崔家郎婿,再为音音另择如意郎君便是,没道理让音音嫁个蠢相的浊物。”
少女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是了,陛下比我更挑剔人的美丑。”
今上名朱澜舟,很是疼爱崔家这个小九娘。
小九娘出生时,朱澜舟还是太子,小九娘的姐姐崔春华则是太子嫔。朱澜舟喜欢孩子,而崔春华又思念家人甚切,朱澜舟便下旨把襁褓中的小九娘抱进东宫由崔春华抚养,他希望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