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一章:捉生
    子时,上党屯留之野。

    早春三月,万物复苏,山林之间鸟兽虫鸣,它们从一个冬日的蛰伏中苏醒,开始寻觅着食物。

    忽然,一阵沉重的马蹄惊扰了这片山林,一时间鸟兽惊慌,四散而逃。

    骑队中,鲍蔡紧紧的搂住战马的脖子,艰难的跟在那些骑马武士身后。

    他是屯留人,家贫,自卖到太原为奴。之后泰山军收复太原,将全城徒隶解放为民户。

    但大量的豪势奴隶长久只会服侍人,根本没有生产能力,一旦被解放了,反而陷入了无事可做的困境。

    而这个时候泰山军的基层吏士就开始发挥作用,他们按照什伍制编户齐民后,开始对各民众进行人力调查,然后根据不同的情况来分配活计。

    而这鲍蔡因为是屯留人,被地方送到了军内作为向导。

    这一次大军的游奕要侦查屯留的吕布,这鲍蔡就被带了出来。

    但这一路可苦了这鲍蔡了,他是祁县王氏的端盂奴,就是每天清晨端个盆盂候在主家身边。

    你让鲍蔡一天都端着个盆,他一点不觉得累,但现在只是随那些游奕跑马了半夜,他整个骨架都快散了。

    你再看着那些泰山军游奕,人家那马术不知道是怎么练的,整个人都像是长在马背上的。

    想到这里,鲍蔡心里就是一阵羡慕。

    如今这世道乱了,这骑马的技能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再不济跑路也方便的紧。

    而自己原先花大功夫掌握的端盂手艺却成了无用。就算将那盂盆端得又稳又平能如何?

    再说了,这泰山军的路数也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据里长说泰山军不兴服侍人。

    鲍蔡不明白,贵人都不需要人服侍,哪还会穿衣洗脸?

    这世道啊,变得太快咯,弄不明白。但有一点总归没错,那就是多学门手艺多条路。

    想到这里,鲍蔡也开始留心那些游奕,想学一学骑马。

    但这一看,惹来一个武士的侧目。

    黑夜中,这人白得发亮,英俊非常。但眼神看过来的时候,那杀气直激得鲍蔡鸡毛疙瘩起了一身。

    鲍蔡赶忙缩回眼神,目不斜视好好带路。

    为人做隶,察言观色是本能。因为对于别人来说,那可能只是关乎进步,但对于这个群体,它就是如同空气,离开了就得死。

    而鲍蔡则一眼看出那俊白武士并不是汉人。虽然这些人梳着他们汉人的发髻,甚至衣着打扮也和汉人没有什么两样,但鲍蔡就是能确定,眼前的人不是汉人,味道不一样。

    其实无论是太原还是屯留都不算是内郡了,他们对于胡人其实多少都有些接触,但奈何鲍蔡是祁县王氏的奴隶,那片建立于汾水之畔的庄园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所以在对胡人不屑的同时,不可避免对将这些人都当成率兽食人的野蛮人了。

    此刻,鲍蔡哪里还敢有话说。

    这个时候,那前头的一个汉人武士突然转过身来对鲍蔡道:

    “蔡,咱们距离那屯留还有多久?”

    鲍蔡见是游奕使在问,忙回道:

    “这夜里太黑了,没什么辨识物。但咱们走了这么久,还没看见冻水,说明还是没有到哩。”

    说完这话,鲍蔡反应过来,又补充了一句:

    “那冻水就在咱们屯留的北面,见了冻水,屯留就到了。”

    那游奕使没说话,点了点头,就继续带着游奕们沿着山路奔行。

    而那边,回完话的鲍蔡,小心的吐了一口气,生怕刚刚自己办事不力,就被人家给砍了。

    这荒郊野岭的,人家定然是不会埋自己的,到时候怕是要饱腹了野兽啊。

    但实际上,鲍蔡这副谨小慎微,属实没有必要。

    且不说泰山军的军纪严明,就是鲍蔡自己本人也是太原的编户齐民,他的户籍是直接隶属于太原的,而不是军中。

    换言之,鲍蔡是太原支借给大军行营的,到时候还要让其返家的。

    而到时候要是找不到这个人,还没个说法,那这些游奕必然是要吃官司的。虽然战时,地方是管辖不了在籍军吏士的,但军中法曹可以,还更加严厉。

    但鲍蔡不晓得这些,还以往常的为奴经验来待人接物,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

    这些游奕使哪个不是军中精锐,哪个不是杀伐果决的武士?对鲍蔡这种性格,简直连多说一句话也浪费。

    但抛开这些个人观感上的东西,这一次鲍蔡作为向导,实际上还是非常重要的。

    这些游奕是隶属于中军精锐,此番任务是王上亲令,让他们去屯留附近探查吕布之军队动向。

    他们从襄垣与大军分开,直接向南奔行,而且为了隐藏行际,他们还只能走一些人迹罕至的山路。

    这种情况下,非有向导不可。

    就在刚刚,那领头的游奕使为何会来问这一句?其实是因为他们走着走着,发现附近的山林都一样,差点以为是迷路了。

    说来也是残酷,这些游奕们本身也是精查地理的好手,但在这漭漭太岳山,还是一些绕晕了。

    队伍继续向南,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前面的黑暗处传来流水声,那游奕使忙让鲍蔡去确认这是不是冻水。

    鲍蔡不敢怠慢,忙跳下马,跑上前。

    再然后,一条浑浊的河水出现在众人眼前,它自西向东,缓缓流淌。

    鲍蔡赶紧回话:

    “将军,这就是冻水,你看那片黑压压的地方,那就是咱们屯留了!”

    那游奕使凝目向着鲍蔡所指的方向看去。

    和鲍蔡看得不同,这游奕使看到的却是壁垒成群,木砦林立,而远远的,一处城垣的黑影在后方隐隐出现。

    看来这就是屯留了。

    在游奕使确认的时候,其它游奕们也在看,他们的目力也很好,看到的和自家主将看得差不多。

    其实,这一群人中,只有那奴仆出身的鲍蔡眼睛最不好,虽然是大族的奴仆,但也就管个饱,如何能和这些军吏一般,常吃肉蛋奶和水果蔬菜。

    这些东西都是大军从沿路采购而来,虽然数量不多,但优先供应这些常要夜间作战的精锐。

    不过据后勤司的那些人说,以后这些东西会和炒米、酱菜一样大规模供应军中。这也不是后勤司的人在那胡吹大气。

    随着泰山军在冀州、幽州、平州等地的根本稳固,这些地区正陆续安养生息,并在泰山军各色专家的带领下有调理的建设。

    比如说水果的嫁接技术和大规模集体种植,使得苹果、桃子、大梨这些水果可以大规模供应军队。

    又比如平州地区的牧民在固定了草场,可以为内地提供大量肉、奶。而分布在三地的里社又鼓励家家户户养鸡。

    其口号是:

    “鸡生蛋,蛋生鸡。今年养鸡一只,来年能卖一窝。“

    这一项政策是张冲推行的。

    实际上,他早就发现了,本代在养殖业上是非常落后的。虽然也有大庄园主养殖,但在广大的乡里是看不见多少的。

    所以这使得吃肉问题从如何奋斗吃肉变成来压根没肉可吃。

    但大多数的养殖行业对于黔首们来说还是负担太重了。虽然在分田和集社的并行下,老百姓的生活是要比过去好上不少,但依旧负担不起养殖大牲口的风险。

    而养鸡就不同,这是一个本小、启动快、收益快且久的好产业。尤其是特别适合家庭中的非重要劳动力,如妇女、儿童,他们常年在家,正适合养鸡。

    而且养鸡的成本还低,只需要筑鸡窝就行,放养的鸡会自己去觅食。除此之外,鸡还可以下蛋,可以保证乡里地区的小孩能每天吃一个鸡蛋,提高身体素质。而多余的,还可以变卖给乡里,改善家庭。

    同时呢,乡里也可以将鸡蛋卖到军里,军队的后勤司会统一采购,然后运输到前线供应给军队。

    此外,军队能吃到这些肉蛋奶蔬菜,还要感谢一项技术的发明和推广。

    后世过来的张冲,当然明白食物储藏的最好技术是罐头,但可惜那东西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太过于超前了,所以他就寄托于本土人才的智慧。

    他很早前就设立一个“金匠奖”,专门鼓励匠人们的发明创造。其中对于谁能解决行军打仗时的新鲜食物的储存问题,特意悬赏了巨额奖金三千金。

    要知道,一个能封上大武臣的功勋,也不过配赏十金。而这个悬赏金额足足是前者的三百倍,可见是何等庞大的一笔财富。

    一开始确实有不少人慕金而来,但都不能满足行军要求,直到最近邺城那边传来消息,一个厨子拿下了这个奖金。

    这厨子发明了一种方法,那就是先将食物处理好,然后塞入厚壁陶瓮里,之后放入大锅中煮沸,煮个半个时辰,趁热用软木塞塞紧瓮口,之后用线包裹,再封泥。

    用这个方法,据说食物的味道一言难尽,但却能储存小半年,完全可以供应军中了。

    其实这些游奕们和鲍蔡的身体条件差距也深刻反映了现在泰山军的分配体系。

    虽然泰山军一直在大力发展生产力,努力让社会整体的福利水平提高。但不可避免的,拥军第一的分配还是现实。

    因为这是一个战争的时代,是战争决定势力存亡的时代,只有军队打胜仗,后面的一切才有基础和条件。

    但依旧不要忘了,军队吃饱穿暖的背后依旧是无数如鲍蔡一般的畏缩小民一滴汗水摔开八瓣省吃俭用留出来的。

    此时,看着远方的黑影,游奕使下了命令:

    “全部下马,步行渡河。”

    于是,众游奕找了一处林子将战马系好,然后捞起裤腿涉过冻水。

    前头就是屯留城。

    ……

    屯留城偎抱于太岳山延伸的一条支脉北怀,地势南高北低,北临冻水,南依岗川。

    而岗川就是屯留的制高点,以此可俯瞰控制整个城内和东、西、南三方的一切。

    所以吕布带着并州军入屯留的时候,就专门将中军大营扎在了岗川。然后在屯留的北面和城内分驻各军。

    而被吕布安置在北面营垒的是魏续。

    在八健将中,魏续不是最骁勇的,但一定是最受吕布信任的。因为吕布的母亲就是魏续的姑母,两人是外亲之家。

    而这一次,中护军的游奕们,目标就是魏续之营,他们要好好的捉一次生。

    所谓捉生就是捉俘虏来逼问情报,这也是游奕们的看家本领。

    这一次行动的捉生将,或者说是游奕使是太史慈。

    王上对于屯留的吕布非常重视,专门让游奕出身的太史慈再一次带队南下。和太史慈一同南下的,还有一个五十人的游奕队,是一个完整的军一级的配置。

    太史慈让诸将下马后,单独分出十人留下,他们负责保护向导鲍蔡和看守马匹,然后剩下的人在检查了一番装备后,就悄然涉过冻水。

    夜色深沉,敌军并没有在冻水附近巡视,所以四十名游奕武士在换了干净衣服后,当即向着南面的壁垒潜行过去。

    早春,沉寂了一个冬日的河滩地开始露出密密的青草,太史慈等人踩在上面,脚步轻盈无声。

    此时黑暗中,除了高悬的那抹明月,再无一点光亮,诸军吏迅捷如风,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后方留守游奕们的视野里。

    那向导鲍蔡暗暗咋舌,顿时对泰山军有了更多的认同。

    看来咱得好好学学这骑马了。

    ……

    在黑暗的尽头,有一处岗哨。

    岗哨上正有个汉军军士靠着原木打瞌睡,每每身体要滑下来后,又惊醒环顾左右,然后又靠着原木睡了,然后再重复,如是再三。

    黑暗里的太史慈等人一看这个情况,更加小心了,连呼吸都压抑着。

    见那岗哨又睡了过去,太史慈一招手,随后出来了四个游奕。

    他们接拿短匕,分为两组,一组先匍匐前进,绕过岗哨深入黑暗,另一组则悄悄摸到了岗哨下攀爬。

    突然,黑暗处传来一声闷哼,本就睡得不深的岗哨一下子就醒了,他刚要爬起来,身后一双手就捂住了他的口鼻,接着一股冰冷袭来,接着就是一阵钻心的痛。

    在利落的解决外围的明岗、暗哨,太史慈等人爬起身来,弯着腰向着远方黑暗快速推进。

    那里就是并州军的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