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九章:练兵
    随着春日到来,北面的淮水的水位高涨,想来涡水的水位也足够行大船了。

    换句话说,他吴景北伐中原的日子也就临近了。

    今日,他专门来校场,就是要看看新兵训练的情况。

    一开始,为了维持太守的排头,他还是在城楼上观看。

    彼时城楼上衣冠博带,精甲耀日,吴景立在华盖下,尽览校场之景。

    可这离得一远,虽然看得远了,却看得不真了。

    下面喊号子是喊得雄厚,看来供给充足,士气高昂,但这些新军的技击水平如何,却是看不清的。

    吴景是马上将军,可不是来看个热闹的。

    所以他在一众幕僚、军将们的难色中,走下了城头,直接就来到了校场。

    而吴景不是好糊弄的,他上来不是说什么场面话,而是直接奔箭垛区,这些东西可以直接看出队伍的训练水平。

    但吴景看着看着,脸色却变得难看了,因为箭垛的情况是真的难看。

    按照刚刚金鼓的信号,这些弓手应该已经是射了三轮箭了,但现在箭垛上的才几根?

    他只是打眼一瞧对面站着的一队弓手,看他们脸色发白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吴景点了一个站在稍微后面的弓手,命令他出来射十箭。

    但吴景刚说完,旁边的曲将就赔笑的对吴景道:

    “主公,那小子胆子小,我给主公选一个。”

    说着,这曲将就对最前面的一名弓手喊道:

    “你来射!”

    可那弓手正要应命,却听到旁边传来阴恻恻的话:

    “阿虎,果然还是带兵养气啊,没想到现在都能替我做主了。”

    这曲将额头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骇得跪在地上,大声不敢。

    吴景一脚将这个曲将踢到了一边,然后依旧对着后排站着的弓手喊道:

    “出来,射箭,你要是不举弓射箭垛,我就拿你的脑袋做这靶子。”

    这下子,无人再敢劝,那弓手只能哆哆嗦嗦的走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力弱,还是弓硬,反正这弓手第一次甚至连弓箭都没拉满,那箭射到了一半,软绵绵的掉在了地上。

    这弓手仓皇的看向了吴景,却听吴景板着脸,哼道:

    “继续,本府让你射十箭,你就得射十箭。”

    感受着吴景的杀气,弓手都快哭了,但也知道现在能救他的也就只有自己了。

    兴许是求活的本能,弓手的第二箭倒是拉满了,但可惜未中箭垛。

    之后,弓手又连射三箭,亦是不中,此时整个校场寂寂无声,连根针掉到地上也能听到。

    再然后,弓手运道来了,连射两箭竟然全中,甚至有一箭还是正中靶心。

    弓手的这番表现总算是让一干军将们脸色好了不少。

    但运道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之后弓手的三箭,不仅再一次没中,甚至最后一箭都没能拉开弓,可见实在是气力用尽了。

    就这样,吴景看了一眼弓手,又看了一眼箭垛和地上的箭矢,最后将目光放到了脚下。

    那里,那曲将正匍匐在他的脚下,抖如筛子。

    吴景的声音已经彻底没有了情感,他问了一句:

    “阿虎,这是你半年练出来的兵?”

    为什么吴景一下到校场就直奔弓手这边,就是因为在军中诸般技艺中,就以弓箭训练最重,耗费最多,也是考核最严的项目。

    但这么一个重要的科目,随手点的一弓手,竟然能做到十射不中八,甚至最后弓都拉不开了,这是什么样的水平?

    这么讲吧,他吴景当年十二岁气力初成的时候,练射半月就可十中三矢,而现在一个壮年,竟然能脱力?这就是他耗费钱粮养出的精兵?

    此时,吴景整个脑子都是晕乎乎的,他恨不得立刻杀了这曲将,但他还是用最后的理智说出了刚才那句话,就是想让这曲将给自己一个解释。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那曲将也知道自己命悬一线,即便心中有再多的难言之隐,此刻也必须说了,他喊道:

    “主公,昔日陈徐州崛起江淮,招徕湖海豪杰,其中寿春之地多为其所招徕,纷纷东奔徐州。等主公建府寿春,附近材射之士已经所剩无几。”

    “末将半年来,衣甲不解,宿于军营,心中铭记主公对末将的恩德,练兵不敢有一丝懈怠,但奈何弓手本就难练,这些新卒又体弱,光是养力都用了三月,这射艺也就是这样了。”

    这曲将边说边流泪,情真意切的,边上的袍泽们也纷纷在劝。

    他们也纷纷向吴景诉说编练新兵的不容易,为何诸军武艺以弓为首,除了它杀伤力大之外,就是因为它难练。

    一个合格的弓手,光射艺这一项就得练习个三五年吧,而且弓手不仅要练技术,还要练力,这些新兵普遍身体素质都不行,不然早就被之前的陆骏给征募了,还留到现在?

    所以这些军将七嘴八舌说的虽然不一样,但意思却就是一个:

    “半年练兵练成这样虽然无奈,但情有可原。”

    而且这些军将还讲了另外一个情况,那就是不仅是弓手这边,其实诸营材士素质普遍都不行。

    天下纷乱,中原各诸侯打得天昏地暗的,今天不是你俘斩数千,就是他歼灭数百的。

    而这些壮丁精兵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上长出来的,一年都有一茬。

    一个合格的材士,光学习军中这些刀枪剑戟,没个四五年都下不来。

    但自己培养肯定来不及,那这些中原诸侯可不就得去其他地方招兵吗?

    且不说寿春这边,就它隔壁两个郡,庐江和丹阳。这两个地方都出精兵,又都特别穷,那些中原诸侯们都愿意到淮南招兵。

    而且自己就算用不到许多,也不能让敌军用了,所以每一方到了这里,都是应招尽招,恨不得把能使刀戟的都掘根带走。

    寿春这边很富,因为坐拥中原水网和淮河的枢纽,天下商旅云集于此,所以愿意做兵的人的确不多。

    可耐不住那些商旅们要跑中原的商路也需要护卫啊,如此,这寿春的优质兵源也差不多竭尽了。

    总之,随着中原群雄打完了,这淮西也算是兵源一空了。

    诸将们都这么说,但可惜吴景的脸色却一点没见好,反而愈发阴沉了。

    终于,怒气到了顶点,吴景爆发了。

    他大骂一声:

    “一群猪狗,现在已经有了合起来哄骗本府的胆子了?”

    这一句,整个场面都安静了。

    接着,吴景轮番大骂:

    “你们说弓手得练三年,但那是按精锐射手来培养的,军中之射,不在精射而在排射。这种射艺,半年常习绰绰有余。”

    “你们说淮西左近兵源匮乏,这就更加可笑了,淮西之民安土重迁,那中原诸势力就是来这招兵又能招多少,又有多少会弃家北上?能去的也不过就是乡间游荡的游侠罢了。”

    “而我半年前,按户口,专则良家子成军,就是要练得一番精兵,不然我何要把芍陂周边的水田分给这五千户人家?”

    这下子,吴景说得所有人哑口无言,知道再没办法糊弄自家主公了。

    是的,在场的这些军将有一多半都是当年追随在吴景身边的部曲,包括此时跪在吴景脚下痛哭流涕的曲将,他们都是很早就奉吴景为主了。

    这一番,吴景想要扩充自己的势力,就将这些部曲放下去带兵,谁成想就带出了这样的兵。

    随着氛围越发凝重,吴景感觉身边有人在拽自己的袖子,他怒目去看,正是自己的幕僚胡综。

    胡综是汝南固始人,离淮西不远。

    袁绍兵败身死后,中原大量的士家纷纷南渡,这胡综就是其中一员。而吴景当时刚到寿春,此人就前来自荐。

    吴景与他深聊至夜,相见恨晚,当天就将其辟入军府,掌府内文书策命,并参赞机宜。

    此时,吴景见胡综拽了自己的袖口,心中一凛,顿时明白过来。

    他转头对众将哼了句: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带兵回营后都来军府。”

    说着,吴景再不问背后原由,也不看其他兵练得情况,就带着幕僚和扈兵们回城中军府。

    而一回来,吴景就连忙问于胡综:

    “伟则,你刚刚拽我是有何深意吗?”

    胡综见诸将都没来,赶忙回道:

    “府君,众吏士在侧,实在不好给诸将难堪,不然日后如何统御部下?再且,府君难道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吗?”

    见吴景不明白,胡综还是冒着忌讳,直言:

    “下吏今日见那弓手,虽然技艺确实粗疏,但究其根本还是气力不足。而再看其余诸材勇,近前的还好些,越往后脸上明显有菜色,这明显是吏士们没吃饱啊。”

    这下子吴景坐不住了,他下意识回了句:

    “怎么可能吃不饱,那芍陂送来的稻米难道是假的?”

    而一说到这个,吴景不说话了,他彷佛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但吴景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让胡综先回去,然后自己就喊来一批隶属在府内的牙兵,让他们分批去芍陂哨探那里的屯田情况。

    而且为了防止牙兵欺骗自己,他还专门抽调了五六波,从不同方向去芍陂。

    之后,在等待的过程中,吴景不动声色,开始让人去调查军中将领们的私下情况。

    而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却吓了吴景一大跳。自己那些部曲将们,现在各个在城内起了大宅,据说不少还在家乡起了庄园,蓄养奴婢无数。

    这些人什么情况吴景能不知道?当年但凡这些人有家底,也不会投奔自己。

    只是出任在外半年不到,一个个都成富家翁了?

    如此,吴景开始对自己原先的猜测更加相信了,也更加沉重了。

    很快,在焦急的等待中,吴景派出去的牙兵们也陆续回来了。

    一开始回来的牙兵都异口同声说芍陂那边没什么情况,吴景不动声色,只是让这些牙兵宿在别院,然后整天好酒好肉慰劳。

    而后面拉在后面的牙兵开始回来了,他们回来后满脸愤恨,开始将他们见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吴景。

    之前孙坚为了开发那芍陂,从三吴和中原吸收了大批流民前来屯田,开垦水田。

    因为给的条件属实好,苦于战乱的中原人口不断南下,至少有万余人就屯垦在芍陂。

    但别看屯垦的有万人,但要知道芍陂的水田可有百余万顷啊,都是当年芍泊退水留下的水田地。

    所以万人日夜开垦,也不过开辟出了三十万亩水田。

    但这三十万亩水田一出来,觊觎的人来了。先是负责监管的田吏们开始侵占田地,后来附近的豪族也来了,他们还拉上了吴景的这些部下们。

    三十万亩是什么概念?让这些穷出身的军将怎么忍得住?

    一开始大家还侵吞的少,但后面上面压根没得管,于是胆子愈发大了,从数十亩数十亩的占,到了后面数十顷数十顷的占了。

    到了后面,什么孙坚设置的民屯啊,什么七三的分配比例啊,统统都是废纸。

    这些人沆瀣一气,索屯户为奴,然后带到自己的田庄内开垦。如此,公田越发少,私田越发多了。

    甚至可能是贪婪成了习惯,那些军将们开始克扣军粮了,许是在他们看来,将这么多米都用作军粮,属实浪费了。

    而吃不饱的新军自然没气力训练,后面军将们也知道练了也没用,于是从过去的三日一练成了后面一月三练。

    所以别看新军练了半年了,但实际上也就是出过不到二十次的操练。

    如此强度,这点次数,那弓手能十射两中,是真的颇有运道了。

    如此,到现在吴景终于明白了一切,但他却赶到了深深的无力。

    因为他明白这里面的利益太大了,别看手下的军将们都是自己部曲出身,可真要是拿这个去办他们,一定是要激起兵变的。

    到时候,他吴景可能哪一天不小心就会溺死在淮水。

    而且实话实话,诸将如此贪婪的背后还有他吴景自己的一份功劳,原来第一个侵吞芍陂屯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吴景。

    在当时下面送上的屯田亩数时,他吴景大笔一划,直接划走了十万亩。

    也许正是他吴景的这番行为给了诸将们这个误判。

    那就是上头就是这样激励咱们的?

    毕竟你上面不拿,他们肯定没法办拿的。而上面一拿,不就告诉大伙,分肉的时候到了?

    因为这事很严重,吴景甚至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知道了。

    所以他先是命令后面回来的一批牙兵到了隔壁院,将那些先回来的都杀光,尸体就埋在院子里。

    而后面一批的牙兵在回来覆命后,吴景也没放过,让人用毒药毒死了这些人,尸体则埋在了后院。

    吴景杀第一批回来的,是恨其不忠,而他杀后一批的,则纯是为了自保,所以二者身后事自然不同。

    等做完了这些,吴景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等着春天的到来。

    而对于府中少了不少牙兵的情况,幕僚胡综也当什么都没看见,谨言慎行。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太武四年春来了,果然到了二月,北面的淮水涨了起来。

    再然后,吴景给诸将忽然下了一个命令:

    “北伐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