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
“你说什么?!”
卫子夫面色剧变,茶盏脱手落地。
碎片和茶水倾了一地,将她脚上的丝履打湿也毫无感觉。
此前买凶杀人和毁堤淹田的事先后出现,她便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因此立刻命人给卫青传了口信,请卫青去劝说刘据适可而止,不要把事情做的太绝,免得有人狗急跳墙,为刘据带来更大的事端。
原本她以为事情便已到此为止。
毕竟以卫青的能力,绝对能够办成此事,尽管卫青并未回信。
结果没想到这才过了没几天,竟又出现了更加严重的事情,而且是直接威胁到刘据的太子之位的大问题!
最重要的是,她此前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件事。
当初史家以给家中老者守孝的名义回绝了这门婚事,她心中虽有些怨气,但也心知这个“孝”字碰不得,稍有不慎便会授人话柄,因此并未为难史家。
后来听说史家家主犯了事,被廷尉查了。
虽然不知事情的始末,但卫子夫犯不着和一个死人计较,心中这口怨气也就因此消了,自此彻底将史家抛在了脑后。
结果没想到现在。
史家竟忽然又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宛如热衷将人拖下水的水中恶鬼!
“这些传言可经过了证实?”
被亲信侍女手忙脚乱为其换下鞋袜的动作惊醒,卫子夫动了动喉咙,依旧不敢相信这个传闻是真的。
刘据是她的儿子,她清楚刘据的性子!
她这个儿子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就算再糊涂,再分不清轻重,也断然下不了这个狠心,这是他的禀性,她自幼看到大的禀性!
“回殿下的话,此事有从鲁国来的人为证,据说鲁国王都的人也有八成都知道此事。”
亲信侍女小心翼翼的道,
“就连那个史婉君,也是太子托鲁王代为下葬的,太子还在立碑的时候给史婉君改了姓,取了一个‘戾’字,应该……做不得假。”
“不可能!”
卫子夫闻言忽然暴起,
“卫青呢,去将卫青召来,我现在就要见他,我要知道他这个舅父是怎么庇护外甥的!”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个程度?
卫青不是已经收到口信了么?
以卫青的能力和权势,本该是能够阻止事情进一步恶化的,为什么还是让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究竟做了什么?
这一刻,卫子夫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心累。
她自进宫以来,打的全都是顺风局,而且都是天胡的顺风局。
她为刘彻生下了第一个皇子,名正言顺的皇长子。
而她也因此成了皇后。
她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外甥,只是得了一次机会,便都成了军功显赫的万户侯大将军,权倾朝野。
就算纵观古今,也极少能找出几个比她更加顺风的局势。
可是近一年来。
情况忽然就急转直下,好端端的局势忽然开始逆风,令她难以习惯。
起初还能当做是刘据年幼不懂事,又或是到了叛逆期。
可现在就连卫青居然也犯起了糊涂,分不清轻重,任由事情发展到了如此被动的程度,甚至可以说是走进了死局!
这是为什么?
卫家人究竟是怎么了?
难道被人下了巫蛊诅咒,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诺。”
亲信侍女迟疑了一下,不敢再干为卫子夫换鞋袜的琐事,连忙起身便要出去传信。
“慢着!”
卫子夫却忽然又叫住了她,
“陛下那边必定更早得知了此事,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暂时并未听说有什么动静。”
“没有像此前那般砸案几摔坐席?”
“似乎是没有……”
“再去打听,打听的越细越好!”
卫子夫急道。
她此刻虽然心焦如焚,但也尚留一丝清明,心知现在就算把卫青找来也已经晚了,最重要的还是刘彻的反应。
此时此刻,她倒更希望听到刘彻砸案几摔坐席的消息。
如此至少能够证明,刘彻心中还在意着刘据……
……
博望苑。
卫青再次莅临,不过这次他并未乘坐马车,而是火急火燎的骑马而来。
进门之后,他立刻将刘据叫到了客堂,屏退所有的仆从之后,神色严肃的道:
“此事非同小可!”
“纲者,网之大绳,众目之所附,国家天下必君父夫先正,而后臣子妇随之而正也。”
“你是一国储君,如今因一己私怨坏了孝道,在天下人眼中便是持身不正,不可再为臣纲,否则难以张理上下,整齐人道!”
“我已经可以想象,很快便会有许多弹劾你的奏疏递进宫里。”
“这回莫说是我和你母后,便是你父皇有心保你,恐怕也难以堵住悠悠之口!”
“前些日子我问你后不后悔,你说?不后悔。”
“那么现在,你心中可有悔意?”
卫青此前也并不知道刘据究竟在鲁国做了什么,甚至对这个史家都没有什么印象,若是早知道刘据还有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前些日子他便是与这个外甥撕破脸,也绝不会选择听之任之,必须阻止刘据继续“除草”。
毕竟打铁还需自身硬。
若自身都满是可以被人攻讦的漏洞,根本就没有资格去做这些事情!
“放心吧舅父,我不是说过了么,我心中有底。”
刘据此刻依旧一脸笑意,全然没有个正行。
卫青这回可不会再惯着刘据,当即逼问道:
“你心里的底是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
“不能说,说出来可能就不灵了。”
刘据还在打马虎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直接告诉卫青他是个挂逼,他自有“穿越福报”漏洞护体吧?
况且这话别说是说给卫青这个西汉土著。
如果刘据不是当事人的话,他自己都断然不会相信,甚至还有可能秉持着助人为乐的精神,拨通精神病院的电话送对方一程。
“那便是胡扯!”
卫青双目一瞪,语气却缓和了一些,
“舅父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舅父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深爱着这片土地,你心中一片赤诚,想凭自己的力量为这片土地做些事情。”
“你是怕舅父忧心,也怕你母后忧心,因此才用这种藉口搪塞,好教我们安下心来。”
“但是你要清楚!”
“无论你想做什么,最重要的都是先保全自己,只有保全了自己,你才能够做更多的事情,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正如你此前所说,庄稼地里的杂草每年都会再长出来,甚至才锄了几个月便会复生,因此时常都要除草,可除草又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庄稼长的更好,来年的收成更好,除草的人能吃上饭,能不被饿死,如此来年才能继续种庄稼!”
“否则,除草的意义何在?”
“你也是一样,懂么?”
刘据闻言无奈的道:
“舅父,我还不至于那么愚钝,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所以我心里是真有底,否则便不会做这些事情了。”
“还嘴硬!”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就连卫青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怎会继续相信刘据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心里有底”,当即又道,
“事已至此,也没旁的法子了,盐铁官营改革的事必须先停下来,我再动用权力与人脉阻止那些弹劾你的奏疏进入宫中,将聚集在金马门的那些儒生也强行驱散,总之先将事态稳定下来再说。”
“至于你父皇,此事必是瞒不过他了。”
“至于他要如何处置此事,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我只能笼络一下此前的老部下,一同上疏为你求情……”
“舅父!”
听到这里,刘据赶紧出言打断了卫青。
卫青说是笼络老部下为他求情,这可不仅仅是求情那么简单,也完全可以理解为是在向刘彻施压。
这点连刘据都想得明白,卫青不可能心中没数。
他甚至比刘据还更加了解刘彻,否则此前又怎会那般低调,非但不养门客,还主动交出兵权,与老部下进行切割?
他这是豁出去了!
为了保住刘据,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这绝不是刘据希望看到的结果。
“你想说什么?”
卫青蹙起了眉头,望向刘据眼睛的同时,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前所未有的凛冽与强势。
“舅父,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依仗你和母后庇护的孩童了!”
若是放在以前,刘据立刻就认怂了,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退让,也不能退让。
迎着卫青锐利的目光,他不卑不亢,目光亦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坚定:
“此前我已多次化险为夷,难道舅父以为都是巧合么?这一次舅父也该相信我,我同样能够全身而退,没有人能够威胁到我。”
“因此请舅父务必不要插手此事,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
“舅父若掺和进来坏我大事,那便是害了我,也害了卫家。”
“也请舅父将这番话转告我母后。”
“请我母后不要为我忧心,更不要试图去为我做些什么,只需安心看着便是,我一定会交给你们一份满意的答卷!”
“……”
看着刘据的眼睛,卫青内心终于又出现了一丝动摇,身上那凛冽与强势的气息也随之悄然消失。
这个外甥,似乎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