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陌生面孔的小厮。
瞧着才十一三岁, 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见到许黟,立马乖巧地问好, 再报上名号:“可是许大夫?小的是济世堂东家大房一爷家的, 前来给许大夫送帖子,邀你去翠园小聚。”
那帖子是用金贵的冷金笺写的, 纸张上面涂抹一层淡淡泛着金光的金粉。
这冷金笺一般用来写诗收藏, 拿来当名帖使用,可见对方有多阔气。再听小厮口中的话,这想要见他的人,是济世堂的少东家呀。
许黟点头,接下这个帖子, 对那小厮笑道:“我会赴约的。”
“好的嘞,小的先回去禀告我家一爷了。”小厮说完,行揖后离开。
许黟拿着帖子回屋,思索着那少东家要见他,会不会是跟消食丸有关。
在他不知道的另一边,严大夫与济世堂的少东家已经会过面了。
盐亭县的济世堂, 以往都是将每个月的账本往上一报,那边不会特意派人过来。
这次还是因为盐亭县收了一款消食丸, 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就在账本上添了不少进项的账目。
这不, 住在潼川府的东家便派一管家过来问话。
待管家离开不久,济世堂的少东家就来到盐亭县了。
严大夫看着已及冠, 戴着一顶孔雀羽方巾帽,一身富贵华丽的丝绸袍衫,手中持着柄字画扇的少东家, 出声道:“少东家不知,这许大夫和邢家五郎是好友,邢家在盐亭县也是有头有脸的,这方子不可强夺。”
少东家的眼中里显出不悦:“大价钱也不可?”
不待严大夫说话,他就阔气道:“我们潼川沈家的财力,莫非连一张药方都买不起了。”
严大夫:“……”
几秒后,他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若是许大夫不愿卖这方子,还望少东家的谅解。”
“我说严大夫你这眼儿都往哪里拐着,不想着本家的好,反倒向着外人说话。”少东家冷气一哼,“你可知我此番过来,家父都交代了什么?他让我务必拿下这个药方。”
那“陈氏消食丸”一送到潼川府沈家,沈家家主就知道这药丸大有前途。
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消食丸的药方捏在他沈家手里。
接着他派人再一打听,那卖药丸的不过是个还没及冠的少年郎,家里父母已故,无亲无故的,打发些钱给他,定会把药方拱手让出。
结果倒好,还没见到人呢,先是自家的大夫不同意了?!
“严大夫,你在我家多少年了?”少东家的问。
严大夫微微低头:“三十有一了。”
沈家三代为医,在祖父时,就已经开医馆行医了,后来收徒无数,这些人有的离开了本家,有的继续留下来经营医馆,严大夫就是其中之一。
等到少东家这一代接手产业,沈家的产业链做得更加的庞大,已经不满足与小小的医馆。尤其是如今天下几乎太平,富裕之人越来越多,舍得花钱看病买药的人不在少数,光只看病又能挣多少钱,还不如制药卖药来的更多。
少东家挥挥宽袖,脸上已有不耐:“行了,你莫要再说,那位许大夫还没见着人,你先在这儿扫兴。”
严大夫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却也没再继续多言。还是等少东家亲自见到许大夫,再下定论罢。
……
此刻的许黟,在纠结赴约要穿什么衣服。
家中的衣服多数都过于陈旧,据他了解的,翠园是个供人消遣玩乐的地方,穿得太寒酸会不会给严大夫丢人?
毕竟那帖子里头都写了,严大夫也会去呢。
要是光外人还好说,许黟也不一定要去看别人的脸色。就是他也不是自虐倾向者,手头有钱了不给自己买两身舒适的衣服。
在屋里翻找一圈,许黟确定家里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衣服。
他揣上钱袋,让小黄在家里守家,自个出门去南街的成衣铺。
成衣铺里卖的衣服主要是袍衫,袍衫也分不同,其中之一就是大袖袍衫,里面穿前襟,腰间束腰带,看着端庄典雅,很多文人雅客都爱这么穿。另外一种是紧身袍衫,干活行动更加方便,南街的成衣铺卖的最多的就是紧身袍衫了。
颜色也单一,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纹路,当然了,想买那种“花孔雀”的衣裳也有,许黟就见过邢岳森鑫盛沅都爱穿。
他在铺子里挑选了一会儿,看店的店员在那积极推销:“店里新进了一批褙子,都是好料子,小官人可要瞧瞧?保准你满意。”
褙子?
许黟微微挑眉,让那店小一把衣服拿来看看。
褙子是宋朝全民中,不分男女老少都可以穿的服饰。男士穿褙子,一般当做便服,穿着轻松舒适又随意。
店小一拿来的褙子可以选的颜色不多,许黟挑了一件天青色,又选了一件白色的。
紧身袍衫则是选更耐脏的黑茶色和灰蓝,大袖袍衫穿来游玩会友,就不用考虑耐不耐脏的问题,许黟便挑了两身合眼缘的,一并交给旁边的店小一结算。
店小一大喜,这可是大客户,立马喜笑颜开,手脚麻利地小心捧着衣服来到柜台前,噼里啪啦地将算盘敲得飞快。
很快,店小一笑着说:“小官人,价钱都算好了,一共是一两三钱十六文,小的将十六文给免了,给小官人按一两三钱来算。”
成衣铺的衣服确实贵了不少。
许黟不会做衣服,心疼也没办法,数了钱递给那店小一。
店小一贴心问:“可用小的差人送过去?”
“不用,我自己拿回去就行。”许黟摆手。
店小一怕衣服碰坏了,毕竟这样大手笔的客人不多见,他就做主裁剪了一块粗布,将衣服叠好放到粗布上面,系成包裹递给许黟。
后面,店掌柜知道他这么做,不但没批评,还夸了他机敏。
用一块几文钱的粗布,揽来一个长期客人,实在划算。
到家里,许黟将新衣服搁一边,重新去研究硝石如何能制成冰。
晒干的硝石结成一块,许黟将它掰开用惠夷槽碾成粉末,过筛粗细,用清水重新融化。
融化好的硝石水,隔着陶罐,加入少量的清水,不停歇地继续搅拌。直到温度降到冰点,许黟眉心一跳,立马将陶罐密封,放置到阴冷角落里。
等待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
许黟去检查陶罐里的水是否结成冰,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的水果然冻结上了。
今日他用来冻结的水,比上次少了足足三倍,只有两个陶碗的水量。
这也说明,硝石确实能制冰,需要在阴冷的环境下,而且制出来的冰实在少,几十斤硝石,一次性做出来的冰块,只有这么点。
怪不得夏日里的冰卖得如此贵,还要预约才能买得到。
许黟想着这陶罐里的冰,思索着怎么利用。
这么点冰放在房间里,起不到多少降温的作用。让它自然融化,又觉得可惜……
许黟纠结片刻,还是将陶罐里的冰敲碎挖出来放到木盆里自然融化。夜里不能贪凉,他下次提前半天制冰,中午时分就能吃上一碗冰饮。
*
次日清晨。
许黟和何娘子打了声招呼,说他要出一趟郊外,让何娘子帮忙照看一下小黄。
又予了何娘子十个钱,让她买些肉食给小黄吃。
小黄见不能和许黟出门去耍,“呜呜呜”地趴地撒娇,求着一块去。
许黟没答应,要是翠园写着“狗不让进”,那岂不是要将小黄丢外头:“你乖乖在家,我晚上带你去逛夜市。”
来到盐亭县这么久,他还没去玩过夜市。
何娘子听到了,笑说:“夜市热闹着呢,往桥南过去,可以看到一家卖羊白肠的,她家的食材鲜,价也便宜,十文钱能买一大碗。”
羊白肠是一道很出名的美食,唐朝时就已有,用羊的大肠和小肠简单水煮,再放少许调料调味。
吃的是羊肠本身的鲜美,而想要把这一道菜做好吃,考验的便是对火候的掌控力,过硬过软,都不好吃了。要煮得刚刚好,咬着带一点羊肠的脆,不废牙,又不失嚼劲,那样的口感才是最佳。
许黟听着何娘子如何说这道美食多好吃,差点流下口水。
他的爱好不多,其中就有喜好吃美食。
许黟咽了咽口水,连忙向何娘子道别,他怕再说下去,自己就不想去翠园见济世堂的少东家,想去早市逛逛。
早市里,也有不少好吃的!
翠园在西郊,步行过去极远,大热天的,许黟不想让自己那般受罪,就在城门口找了一辆去西郊的牛车。
路上,许黟背了一本中药名,翠园也便到了。
他跳下车,给车把式一文钱,甩着不太习惯的大宽袖,摸一摸里面的钱袋子,确定很稳不会掉,才安心地进去翠园的门。
他刚进去,就被里面的小厮给拦下来,说没有请帖不可进。
许黟:“……”
许黟摸摸袖子,拿出那张有点皱的冷金笺递过去给他,问道:“是这个吗?”
“是是是,小官人快请进。”小厮立马堆起笑脸,变脸速度堪称一流。
翠园,顾名思义,一进去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错落有致、细心剪裁过的观赏树木,碧翠雅致,清风习习。随处可见婉转曲折的游廊小亭,假山清湖,白墙红瓦,两廊之中隔一墙,一步一景,实在悦人身心。
不愧是文人雅士都爱来玩的趣地,处处诗情画意。许黟一边欣赏,一边看不少聚在一起闲聊的文人们即兴作诗。
还有在湖中垂钓的,一旁有几个少年郎围着观看,时不时就有几道笑声传来。
许黟眼睛看过去,好巧不巧,就看到了一只熟悉的花孔雀。
花孔雀眉飞色舞地在和同伴比划着什么,唇红齿白,顾盼神飞,年纪小小却十足的贵公子气质,身处同龄之间,十分夺目。
许黟看他眉目间不见任何苦涩,勾唇笑了一下,转身就要离开。
“许黟?!”
鑫盛沅眼睛一瞥,定晴去看,发现真的是许黟。
他高兴地跑过来:“你怎么来翠园了?难道也是来看陆厨娘烹饪鱼的吗?”
他眼睛亮亮的,看来是为了这事来的。
许黟摇头:“不是,我是来赴约的。”
“好吧,那你什么时候结束?”鑫盛沅问,“陆厨娘的人还在钓鱼呢,也邀我们一块钓,说是谁能钓上最大的来,就用谁的鱼来烹饪。”
“这可是好彩头,你要不要一起呀?运气好,夺得头筹可以请陆厨娘去家中做拿手菜。我以前吃过一回,那味道实在令人难忘。”
宋人爱吃,许黟也是知道的。
但为了能请一个厨娘做饭设的玩乐,还是头次见。
许黟笑笑:“不急,我会了客就来寻你。”
鑫盛沅欣喜地说:“那我在翠湖亭等你,你可得来。”
“嗯。”许黟点头,张张嘴想问什么,可看他神态,又将话咽回去。
如果鑫家有麻烦事,鑫盛沅应该不会在这里玩乐。
道别了鑫盛沅,许黟没再耽搁,这次直接去到济世堂少东家约定的小院。
小院恬静,许黟进入后,就看到了那个有酒窝的小厮在外面候着。
他快步地迎上来,带着许黟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小亭前,亭子建在湖中央,周围荷叶连连,莲花幽香。亭中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熟悉的严大夫,一个是着丝绸袍衫,五官俊朗的青年。
这人,应该就是那少东家了。
“久仰许大夫大名,果然年轻有为。”沈少东家起身,对着许黟拱了拱手,做出邀请入座的手势。
许黟礼貌回礼,不冷不淡地入座,说道:“夏日炎热,不知沈少东家邀在下过来游园,可是何事?”
他直接进入主题,沈少东家也没有故作寒暄,直言道他今日请许黟过来,是相中他手中的消食丸药方,可愿出高价,把药方买下来。
闻言,许黟抬眉看向旁侧的严大夫。
严大夫面带歉意地虚虚一笑,侧开眼不再与许黟的视线对视。
许黟便知道,这事不在他身上,他一个管理分医馆的大夫,也做不得这么大的主。
既如此,他就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恐怕要让沈一爷失望,这药方不是在下的,只是以前从古医书中得来,做不得主将药方卖予你沈家。”
“哦?”沈少东家眯了眯眼,“若我沈家开价到一百贯,你也不卖?”
许黟目光坚定:“不卖。”
当初把消食丸制出来,他就没想过要拿着它发横财,左不过是为了有钱吃饭,不再为银钱烦恼。
况且把药方卖了,那这药方极有可能会改名成“沈家消食丸”,别人辛苦几十年的心血,被他拿来当发财的途径,说实话,许黟觉得他不至于到这种无耻地步。
挣小钱就好了,大钱还是算了吧。
虽然一百贯很诱惑人,能在县城里买一座位置十分不错的院子。
沈少东家还年轻,当即脸色不好看起来:“当真不卖?”
许黟看着他,淡淡开口:“不管是上百贯,还是上千贯,我都不卖。”
“你……”
沈少东家眼中划过戾气,他何时被人如此拒绝过,这人好生嚣张。
“你可知道我沈家世代为医,对研究药方颇有心得,若是你不愿卖,日后我沈家把消食丸的药方研究出来,你可一文钱都得不到。”
这话一出,严大夫的脸色变了变,他起身,郑重地喊了一声:“少东家!”
“你闭嘴!”
沈少东家呵斥一声,丝毫不把严大夫放在眼里,他眼睛死死盯着许黟,“许大夫,仇易结不易解,你可想好了。”
许黟微微抬头:“我不卖的话,沈家会明抢吗?”
沈少东家愣了一下,硬邦邦地说道:“不会。”
许黟:“尔无强贾,我又何惧?若是你沈家有能耐将药方解开,那是你沈家的能耐,对我并没有多少损失。”
哪怕沈家把药方给解开了,他还是能卖他的消食丸。
只不过,想要解开消食丸的药方,可不容易。
没有精准的仪器,不确定有几味药的时候,光是拆解药丸里有什么药物,就已是一道难题。
沈少东家哑言:……
这许大夫,实在是怪人!宁愿放着上百贯不要,偏要别人把药方解出来?
那他家要是没法将消食丸的药方解开,不就惹人笑话了。
荷亭小聚不欢而散。
严大夫说要送送许黟,出来小院,他就给许黟行揖道歉。
“少东家一意孤行,我劝了无用,让许大夫看笑话。”严大夫瞧着,好似瞬间老了几岁。
这么大把年纪,还要操心这些,许黟摇了摇头:“无碍。”
“严大夫看着昨夜没睡好?”
严大夫不惊讶许黟能看出来,苦笑地说:“心有事睡难安,一想到此事会冒犯到许大夫,便实在惭愧。”
“我说了,无碍。”许黟又说了一遍。
严大夫怔了怔,意识到许黟并没有将这事放心上。
他心里感慨,要是少东家有许大夫这样的心性,那该多好。
严大夫还想送许黟出翠园,被许黟婉拒了,说他还有好友在园子等他。
*
翠湖亭,鑫盛沅一会看向垂钓的湖面,一会遥遥看周围,时间如梭,许黟怎么还没回来。
难不成是骗他的吗?
他想到此处,觉得非常有可能!上次两人在集市里可谓是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对方又是邢五的好友,句句话向着邢五,指不定就真的诓骗他。
鑫盛沅真心想把许黟当做好友,放了旬假都想去找许黟玩,要不是被同窗拉来看陆厨娘巧烹鱼羹,他这会应当在许家了。
想到此,他鼻头一酸,莫非是他唱独角,许黟就没想和他做好友。
“鑫幺。”这时。有道顺耳柔和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鑫盛沅扭头去看,就看到许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见着他回头,对着他温和一笑。
“我等你许久。”鑫盛沅没忍住,小声地埋怨。
许黟说道:“是来晚了,你鱼钓上来了吗?”
鑫盛沅注意力立马被转移:“嗯!我让小厮钓上来两条了,其中一条可不小,已经送去陆厨娘院子里。”
许黟“哦”了一声,目光扫向周围,还有几个人在锲而不舍,看来竞争很激烈。
“你也来参加。”鑫盛沅说完,喊了小厮把渔具拿来,“你选哪个,我让小厮替你放下去。”
许黟眨眼:“不能自己下场?”
鑫盛沅身影顿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又看许黟认真的模样,他真的想亲自下场。
来看陆厨娘做饭的,都是贵公子哥,个个金贵娇气,哪会亲自钓鱼。鑫盛沅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会倒是想起来,好像也不是不行。
“那你可会?”他问许黟。
许黟点头:“以前钓过。”他心里补充,大概一千多年后吧。
在湖边垂钓的人,皆是穿着小厮服饰,忽然多出一名穿着大袖袍衫的少年,神清骨秀,英英玉立。
不由令人多看两眼。
同窗跑来问鑫盛沅:“鑫幺,鑫幺,这人是谁呀,我们怎么没见你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