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们怎么想?”
柯明野面无表情,一边缓步走出地下室一边在脑中问,“是要放弃,直接坐火车走,还是说,再回去试一试?”
“加斯特罗肯定比我们快一步见到你的家人。”蓝鸮说着,从废楼层的地上爬起身来,“到时候,你的身份就会暴露。”
他顿了顿:“但我无所谓,一切看伱。”
柯明野低垂着头,缓步走向地下室出口,沉默不语。
“你们都真没用啊。”怪东西晃了晃手指,“不像我,都已经在赶去老京麦街区的路上了。”它勾起嘴角,“猜猜这是什么?”
说着,它抬起另一只手,展示着手中的一条黑色项链。
“测谎项链?”柯明野愣了一下。
这还是当时在龙忍之战结束后,他用击杀那个C级忍者爆的装备卡开出来的。
怪东西摊手,“没错。在蓝鸮同志还被那个女人蒙在鼓里的时候,怪东西大人早就用测谎项链看穿了真相。”
“真的假的,那你怎么逼话不说一句?”柯明野挑了挑眉。
“哎,有没有可能我其实已经说了,但你们压根没听。都怪你们平时不听怪东西大人的话,要是对我多关注一些,就不被那个坏女人骗了吧。”
怪东西说着,用手扶着额头,话音深沉:“明明是智力最高的人格却总是被无视,孤独是一种冷清,而我早已……独孤天下。”
“能不能别‘怪东西大人’了。”柯明野说,“还有你学偏执的这些抽象话术给他交版权费了没有?”
“这并不关键。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谁来个人变魔法少女?”怪东西问,“难不成真的要让怪东西大人孤军奋战。”
“总不可能是我变吧?”蓝鸮说,“战服还穿我身上呢。”
“你妈的,老子变总行了吧?”柯明野平静地说,“还有赶紧把你那逼战服脱了,这玩意都破成那样穿着还有什么意义?”
“呃……脱战服?”蓝鸮迟疑了两秒,接着问,“你认真的?”
“认真的。”柯明野解释说,“你穿着那套破损的战服跑得只会更慢,还有用跑的肯定来不及,我们轮流变魔法少女……小红帽的飞行速度在魔法少女里是佼佼者,比怪东西装上机械蜘蛛腿后还要更快一点。所以,我先变,等飞到了现场附近再解除变身。然后再换你用变身卡变身,快点飞过来。”
“所以……最后登场的时候,我是魔法少女,而你是柯明野?”蓝鸮想了想。
“不然呢?”柯明野反问。
闻言,怪东西沉吟了两秒:“你们可不可以先经过我的同意,分裂出两个恶臭男人的人格,还乱用我的小红帽小姐的身体,真是他妈的令人作呕。”
“那下次放她出来,不放你。”柯明野说。
“这就有点过分了。”
蓝鸮打断了两人的对话:“等一下,所以你真的要以柯明野的身份示人?”
“不然呢,你也别愣着。各自往老京麦街的方向跑。”
说着,柯明野深吸了口气,伸手打开了地下室的门,然后从行囊中掏出魔法少女变身卡,握在手心中。
十分钟前。
柏子灵双手抱着膝盖蹲在转椅上,她低垂着眼,目光被雪白额发遮挡。风扇慢悠悠转动着,吹不散夏日的暑气。
她抬起头来,侧耳倾听,整座城市都笼罩在狰狞的嘶吼声之中。侧眼望去,街上,寄生傀儡向着公寓楼潮水般涌来。
柏子灵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低垂着脑袋,望着微微颤抖着的手。
“三哥在哪里呢……”
她轻声自语着,垂眼看向掌心。一个血红色的印记正忽隐忽现,散发着萤火虫一样的光芒。
“他还好么,会不会因为我受伤了……”
柏子灵说着,又一次侧脸,余光凝望向街上那些遭到袭击的人、身受重伤瘫倒在地的人,被破坏的广告牌,笼罩在火海之中的街道。
她想,他们会因为我受伤,我不能待在这里。
不能逃跑。
不能再逃下去了……
至少……不能让哥哥受伤。
这么想着,她低垂着眼,盯着那个印记沉思了很久,然后缓慢且轻盈地握住右手。合拢的五指把手心的印记覆盖。
门外,走廊上。
柯泳竹走近柏子灵的房间,站在门前,橙黄色的暖和灯光下,抬起右手,又收回了手。
半晌,他轻轻地敲了敲门,低声说:“姐,你没事吧?”
“不要进来。”
“我只是想知道,你有事么?”柯泳竹叹了口气。
“有好多人因为我受伤了,弟弟也会受伤的,所以不要接近我。”房间里的女孩说。
“你在说什么呢,外面好像出事了,我们去找大哥他们……”
“我去找三哥,你待在家里。”
“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
柯泳竹说到一半,话语戛然而止。他能感受到柏子灵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于是微微闭嘴,转动门把手。咯吱一声推开门。
只见窗户正打开着,洁白的窗帘被雨水打湿,在腥浊的风中摇曳。
柯泳竹沉默了两秒,双手抄入连衣裤的口袋,快步向前走去,轻轻一跃,踏着窗台向下坠落而去,头发被风雨掀起。
随即,柯泳竹踏在了第五层的空调机箱上,避开了那些趴在楼道上大喊大叫的居民的目光,在楼层之间轻盈地跳跃着。
半晌,在一条空无人烟的巷子双脚着地。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挪步向前,嗅着柏子灵留下的气味向前走去,环顾着四周,“三姐去哪了……”
蓦然,从巷子的出口处有一个个狂戾的人影僵硬地扭过头来,凝视着柯泳竹的身影。他们的背部挡住了光,一道道被拖长的影子笼罩地面。
“跪下……”
柯泳竹一边向前走去,一边随口下令着。
随着他扬起脸庞,双瞳泛起暗金色彩,面前那些傀儡顿时扑通扑通地跪倒在地。
紧接着,他随手将右臂龙化,覆盖上护手般的鳞片。旋即朝着斜后方探出龙爪。电光火石间,从身后袭来的一众傀儡被他的爪子击飞出数米。
因为电视上说过,这些傀儡都是受害的普通人,于是他收力了。
否则那些傀儡的头骨会在一瞬被他碾碎。
蓦然,柯泳竹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动静,于是吸了吸鼻子,“是姐姐的气味……”他喃喃着,从跪倒的傀儡中间快步走了过去。
绕过了几条街道,抬目望去。
柯泳竹的瞳孔微微收缩。
只见白发少女正被一根箭矢钉在广告牌上。身上燃烧着熊熊烈火。她微微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雪白发缕被染得通红,空洞的瞳孔之中流出鲜血。
而此时此刻,在她前方驻足着四道人影。
“福林克斯,这就是我们上次说的那条龙。”
马背上的斯特萝侧脸,看了一眼柯泳竹说。
“龙?”福林克斯取出背上的巨剑,握在手中,轻声呢喃着,“这个小孩的确不简单。”
斯特萝收回目光,提醒说:“没必要打到底,等我把她的心脏取走,我们就离开这里。”
霍华德吹了吹枪口,说:“不给这一家人上一课再走么?”
斯特萝说:“不,我释放这颗核弹就是为了引开他们。人得有自知之明,霍华德。”
“我觉得是你太看得起他们了。”霍华德说。
“速战速决吧。”林克说。
柯泳竹怔了片刻,旋即脸色缓缓沉了下来,像是能渗出黑水。他轻轻咬住唇齿,嘴唇快要流出鲜血。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杂种……我要把你们,全都宰了——!”
他沉声低吼着,声音像是铜钟轰鸣一般回响在街上。
紧接着褪下身上的衣物,拔腿向前狂冲而去,身形迅速龙化。层层相叠的鳞片从毛孔中浮现而出,笼罩着每一寸肌肤。双爪疯狂延长,在地面上划出两条漆黑的沟壑。下颚被坚硬如铁的金属覆盖,像是戴上了一个狂戾的头盔。
福林克斯毫无怯意,提着巨剑前冲。两米高的躯体,铁黑的肤色,令他像是一具钢铸的巨人,就那样径直迎上了巨龙的爪牙。
雨水裹挟着鲜血翻飞,像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地剧烈颤抖,灾厄之龙的双爪隐隐破碎,抵着巨剑的掌心流出乌血。
“我说过了,福林克斯最强的。”斯特萝淡淡地说。
“可不是嘛。”
话语间,霍华德抬起银质长枪,冲着巨龙的头颅扣下扳机。
翻腾着深蓝火光的子弹暴掠而出,巨龙呼出了一口烈火,使其在半空中点燃。震颤翻飞的雨幕之中,巨龙和福林克斯都因为子弹的威力被震出数米。
“给我让开!”
巨龙嘶吼着,通红的瞳孔中映照着少女不断死而复生的躯体。她在灰黑的天幕下无声呐喊,从眼眶打落而下的血水流淌在一丝不挂的躯体上,转瞬在火焰中泯灭。
紧接着,披着绿色雨衣的林克正要朝着弓弦搭上了一柄箭矢,拉动弓弦。
但蓦然间,平地阴影之中爆射出了一道身披忍者服的人影。
他的身影划破了雨幕,双眼冷冽如刀。手中动荡影剑斜斩而出,直指林克的脖颈。
但林克微微俯身,一蹬地面,身形残影般弹了出去,脸庞与影剑擦过,留下了一条血痕。同时,她在半空中拉动弓弦,向着柯晓默射去箭矢。
泛着苍猩红彩的箭矢在射出的一瞬被血液覆盖,这是以血族始祖的鲜血炼成的箭矢,射出时会笼罩上硬化后的始祖之血。
柯晓默眼疾手快,翻转影剑,以剑身抵上那柄箭矢。
旋即,那柄血箭的冲击之下,影剑潮浪般剧烈动荡。
他的身体在半空中被射出了数十米之远。但就在即将撞上一座高楼的那一瞬,忍者的肩胛骨上缓缓延伸出了羽翼形的阴影。
柯晓默一边抵御着箭上巨力,一边使背后影翼振荡,身体闪电般向上射去。那柄箭矢从足底掠过,震开半径五米内的雨幕,毫无阻力地贯穿了四五座高楼才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林克从腰间取出了一柄流动着无止鲜血的匕首。
柯晓默微微蹙眉,透过忍者面具凝目望向正缓慢靠近着柏子灵的斯特萝,身形正要遁入足底阴影,便又有另一支血箭以破竹之势狂射而来。
“是之前那个忍者。”拉着马鞭的霍华德说。
“交给林克。”斯特萝说,“她的力量是劣势,但反应不亚于那个忍者。况且手上还握着两柄用始祖之血炼成的兵器。”
说着,她从马背落下,双足踏在了落雨的地面上,“还是用双脚走路的感觉好,为了掩藏身份,一直装作残疾人的样子。”
“所以他们才找不出你。”霍华德说,“我们的小骗子就是精明。”
斯特萝走向被钉在广告牌上的白发女孩,缓慢地抬起了一只匕首,在她一丝不挂的肌肤上开了一个口子。
“我不会说什么自己是迫不得已。”斯特萝抬起女孩的下巴,“但希望你别怨我。”说着,她贴近女孩的耳畔,手中匕首猛然发力。
下一刻,女孩的胸口被挖开了一个破口。淋漓鲜血之中,那颗跳动着的心脏依稀可见。
烈火的焚烧中,柏子灵的意识渐渐模糊。即将合拢的视线里,倒映着那只向她身体探来的手。
从天幕上,雨滴坠下,拍打在她的头发上。
柏子灵的雪白发缕被雨水打湿。
她阖上眼皮,做了一个梦。
那时,也是一样的感觉。
从教室的天花板,水桶里的液体泼来,溅在她的头发上。
柏子灵故意剪得很短的雪白头发被雨水打湿。
她蹲在教室的角落,抱着膝盖,从湿漉漉的发丝中垂眼望着地上的绘本,上面有哥哥为他画的小兔子。
哥哥说,兔子也是白白的头发,红红的眼睛。兔子很可爱,有很多人喜欢兔子,所以她也不奇怪,会有人喜欢她的。
“哥哥,骗人……”柏子灵看着被水滴打湿的兔子,轻声说。
“说什么呢?”有一个孩子说,“你不是哑巴么,平时都没见过你说话的。”
她把绘本捡了起来,抱在怀里,透过发丝抬眼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几张并不善意的脸庞。他们带着笑意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审视着某种异物。
“怪胎。”
“打洋人咯。”
“最讨厌就是洋人了。”
在他们的话语声中,女孩捡起敞开着的书包。在他们眼底,一本接一本地把课本放回书包里。然后颠颠倒倒地起身,抱着书包向着教室外走去。
刚走出教室,有一个小孩拿走了她的书包,抢走了她怀里的绘本,扔进池塘里。
女孩呆了呆,然后走近池塘。她蹲下身,任由鞋子湿透,盯着那本画本。红色的眼睛,对着画页上的兔子发呆。
兔子的红眼睛也被池水沾湿,朦胧,像在哭一样。
在好多人的目光下,这个瘦小的女孩看着池塘里的画本,和兔子对视着。
“哥哥……骗人。”她轻声说。
有小孩说她终于疯了,对着画画本自言自语;另一个小孩扔给她一个新的画本,砸在她的脑袋上,说给你一个新的就是了;
白发女孩蹲在池塘里,带着婴儿肥的脸埋在膝盖上。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池塘里的画本,盯着那个孤零零的兔子。
她分不清是自己在哭,还是兔子在哭。
只是兔子的笑容真的好模糊,是因为被水沾湿了,还是因为她的眼睛有水呢?
她这样想。
“哥哥,骗子。”
“骗子。”
“骗子。”
“大骗子。”
“兔子,明明也在哭。”
她轻声呢喃着,明明很伤心,但就是流不出眼泪。
柏子灵拿起水里的绘本,耷拉着脑袋走出池塘。湿透了的凉鞋,在操场的地面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有一个男孩走了过来,试着抢走她的绘本。
柏子灵抬起头,张嘴,露出了尖利的牙齿。那个男孩愣了一下,然后被吓倒在了地上。周围的男孩们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
“你们看到她的牙齿没有?”
“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有怪物啊?”
“洋人的小孩就是不一样。”
柏子灵愣了很久,闭上嘴,抱紧绘本,跑回家了。
她躲在厕所里,锁上门。把画本搭在膝盖上,打开绘本。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向那一页,兔子的笑容很模糊。
她试着和兔子一样笑,却勾不起嘴角。伸出手指,不在何时忽然变得尖锐的指甲划破了湿哒哒的兔子,兔子的脸碎开了。
女孩愣了很久,很久,像是不小心打碎了什么的东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拿起剪刀,把被撕破脸的兔子从绘本里剪了出来,放到一边。然后是已经剪得很短了的白发。
最后她蹲在散落满地的纸屑,和白色的发丝里,静静地盯着水面里自己那双红色的眼睛。
“小灵,你没事吧?”二哥的声音从厕所外传来。
“这孩子,突然怎么了?”妈妈的声音传来。
“小灵,开门。”爸爸的声音。
“是不是学校发生了什么?”大姐的声音。
“小小小灵,不要玩捉迷藏啦!”二姐的声音。
“打开门,跟大哥说一说发生了什么吧。”大哥的声音。
“她可能不想你们烦他。”弟弟的声音。
“哎你这小孩说的,你姐姐都这样了。”妈妈的声音。
最后,厕所外的几人低声说着什么。柏子灵没听清,只是觉得那些声音好远、好远。
她看着被剪下来的兔子发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觉得这个世界离自己好远。
自己和兔子,像是都被剪下来了一样。
忽然,有一个人坐到了厕所门外,他轻声说:“如果你开门的话,那我就带你一起逃跑。跑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什么都不说也可以,没人会怪你。”
柏子灵透过门扉,静静看着映在上面的背影。
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打开了门。
柯明野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垂着头走入厕所,牵起了她的手,带她从家人的中间走过。
两人就那样静静走出家门。
她坐到了柯明野的自行车上,靠着他的肩膀。
自行车上,柯明野载着她在灯火通明的夜色中远去。两人看着田野间的萤火虫,看着远处的池塘,一言不发。
晚风中,他的背影,好像轻声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柏子灵靠着他的背部,轻轻嗅着他的味道,轻声问了一句。
“哥哥……如果我是吸血鬼,你会带我回家吗?”
柯明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笑了笑,然后载着她继续往前驶去。
忽然,鼻尖上传来熟悉的味道。
柏子灵缓缓撑起沉重的眼皮。睁开眼时,那根刺入胸膛的箭矢已经落在地上。她抬起头,雨水拍打着她的脸颊。
迷迷糊糊地向前望去。
被鲜血染红的眼眶中,倒映出了一个穿着破旧T恤,肩上染着血的背影。
“哥……哥?”
闻言,柯明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扭头看向她,轻声说。
“别睡了,我来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