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入城
    逃难过来的外地人破衣烂衫、杵着瘦削的身子踟蹰在城楼下。缟素似的面庞在那边扬起,盯着一道道缓缓入城的身影,希冀的目光一点点涣散。

    年长的官吏叹息过后挥了挥手,肃杀的长矛便自士卒手中腾起了寒光,那边连哀求都没力气,看了一眼城门后的天地,佝偻着身影无声地离去。

    朱兴盛通过城门时听得几声喟叹。

    “先有达鲁花赤难捱定远县的困苦,开春便起程回了大都,眼下又无人典掌督察一职,县尉何必如此行事,俱是汉人,这般作法当真是……”

    “那可是正八品,岂容我等妄议。”

    “听闻颍上的香军攻占朱皋、舞阳之后开仓放粮,当今颇得人心,兵力在那边迅速扩增,我看这南边的天是要彻底乱起来了,也不知何时会杀到定远来。”

    “如何?你若第一个开城归降,我便敢做那第二人!”

    “你二人还不噤声,这番话要是让旁人听去,传到县尉大人耳里,可知后果?”

    旁侧二人又低声嘀咕几句,随后在那边瞪起的目光落来之前,赶忙闭上嘴怏怏地折往城楼,该去换班了。

    朱兴盛走在青石街道,两廊不见支起的摊子,不少摊贩推着小车自巷陌穿过,走街的贩夫循着人群匆促赶去,目光却到处巡睃,随后见着胥吏似的差役斥声追来,挑着货担的瘦弱身子忙不迭地逃离。

    这时从朱兴盛身边路过的汉人穿着胡服,扬起的侧脸悠闲自得,随后歇脚时叫住从东侧巷口迤迤然走出的贩夫,居高临下的拗口胡语便在那边响起。

    元朝自开国到得当下,汉人里的不少地主富户会去穿胡服、说胡话、改胡姓,负汉以为辱,而蒙古的贵族则一直热衷于如何为自身取得汉族姓氏。

    贩夫簇起眼纹笑了几声,这时从货担挑出那边想要的东西,接过交钞啐口唾液抹在上面,跟着攒入衲袄贴身处,随后笑着送走俨然一脸嫌恶的胡服汉人。

    待那边离去,朱兴盛叫住贩夫:“足下……可是辨得几分异语?”

    贩夫闻言错愕,望向朱兴盛的目光顿了顿,那边身形清瘦,可面色是有光泽的,衣物倒是寻常人家,不过气韵温润,像是儒生,却没半点鼻尖视人的姿态,这时淡淡笑着,感观是极好,随后他也笑起来,摇着头道:

    “这位舍人,喊我黄千六便行,再不济一声汉子也行,足下……哪担得起这般叫法。”这时街面不见胥吏,贩夫也乐得随意聊上几句,“异语胡话……又不是汉家东西,当然分不清说些什么,大概那人也不清楚自身说着什么,但总归是要买东西,我拿出贵一些的给他便是,这些穿胡服说胡话的汉人最是容易糊弄……”

    大抵如此絮絮叨叨的说些话也不常有,到得南边赶来三两胥吏时,贩夫才停歇下来,骂着“这些小鬼如何如何……”的声音在这边响起,身影已然钻入那边纡折的长巷,片晌便没了形迹。

    为首的胥吏冷厉地瞥了眼朱兴盛,随后肩头架着环刀不疾不徐地朝北面的街巷走去,半晌之后,北街寥寥几间食店酒肆便迎来今日的客官。

    一过晌午,天色忽得阴沉。

    这时的定远县在朱兴盛心底已然有了大概的轮廓,随后他寻了家食肆,要上些吃食。

    “好嘞,客官稍待……嫩笋过油一份!咸肉滚粥一份!”

    窗格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阴暗,掌着油灯的小厮从柜台后面跑出,暖黄的光线便流淌开来。这时有客官陆续地进来,过得一阵,吆喝四起。

    “赫斯、秃赤之流未战而先撤,实在可笑……我当那阿速军怎生一个风采,如此看来,这大都的贵族莫不是庸懦短视之辈。”说话的中年人峨冠博带,须发飘逸,一副刚直不阿的神态,几句轻视言论后,捧起身侧人替他注满的大碗,酒到杯干,极尽豪迈。

    “百室此言实在偏激,大都里济济有众,要我看来,也先帖木儿便可称骁将,倘若对上刘福通数万兵力,覆手之间不过尔尔。”身侧文儒似的青年食指轻叩案面,淡淡笑着,玩笑似的语气。

    “也先此人……且不论香军数万之众,便是贼寇倾巢,怕也得惊出个仓皇逃命的笑柄。”称作百室的中年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百室仍是这般性子,嘴上从不饶人,只是这贼寇之说……却是有些荒谬……如今何处可见这般势力,百室倒不妨去城外开开眼,那驴牌寨净是些不入末流的人,北方尚且不知,这江南一带的贼寇俱是这些便连自保也难的流民。”

    听人提及驴牌寨,朱兴盛不由地望去,那边立时有所察觉,往这边瞅了瞅,跟着那二人互视一眼,随后面相俊一点的青年从容起身,朝朱兴盛揖手道:“想来这位小哥该是对天下局势也颇有几处愤忾之意,不知今日可愿同饮一杯?”

    朱兴盛立身拱手笑了笑,倒也不推辞地凑去那桌:“在下不胜饮酒,二位也少饮几杯吧,这酒头难去,甲醇总归是伤身的。”

    “甲醇……小哥这话倒是有些新奇。”俊一些的青年眉毛拧着,“可是从大都传来的用词?”

    “还说我得出去开开眼,瞧,遍游江湖的贯中,这见识倒同我一般了。”旁边那中年人登时抚案而笑,在一旁奚落几声,随后正了正颜色,冲朱兴盛揖手,“小哥莫怪,在下姓李,名善长,字百室,定远人氏,这位是罗本,字贯中,号湖海散人,小哥如何称呼?”

    朱兴盛听得那边姓名,一时错愕,二人载于史册流传后世,一个古典长篇章回体小说的鼻祖,一个明洪武诸公之首的名士,居然也是相识。

    定定地看了几眼,随后笑起来,作揖回应:“在下朱兴盛,家中次子,叫我朱重二便行……”见着那边又要揖手说些什么,朱兴盛暗自欸了声,赶忙说道,“二位不必如此,一些繁文缛节实在过于累赘。”

    “小哥不似那道学先生,这番倒也俊爽,却是我二人入了理学的窠臼。”那边罗贯中添上酒,随后笑着问,“不知这酒头难去,甲醇伤身又是哪般典故?”

    “呃……不是什么典故,只是酿酒上的门道。”

    “重二还涉猎这……酿酒的技艺?”

    “倒是不怎么懂……这门学问毕竟厚重,只算是明白一些浅薄的事情罢了,像是酿酒时,先是掐掉口味辛辣的,舍弃的部分便是甲醇醛类,大概可以当作一种有毒害的东西……

    再以蒸馏之法除去劣质的杂味之类,如此掐头去尾,酒的香味口味最是融洽,才算得上好酒……”在酒的演变上,朱兴盛总归是了解一些,概念是有,但要上手操作的话估计是很难了。

    “这……掐头去尾的酿酒方式,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难怪酒越是浓烈,杂味便越重……”罗贯中看着酒碗,顿了顿,伸手将其拨到一旁,这酒……不吃也罢。

    李善长盯了朱兴盛片晌,忽地笑起来:“重二此言分明是以酿酒之由明天下世事的学问,当真深刻。这般天下,异族林立,思想混乱,承自南宋的理学总归是无法推衍新生学问。

    纵使这学问之争姑且有之,但科举时废时兴,固然辩明一个全新的学问又如何,天下更多的文人说到底不过寒门小民,不为朱门豪贵,不入士大夫之流,难以抱才学以为仕,只得苦苦去看这上有贵族挟刀内斗,下有万民水深火热,僵硬而沉闷的天下……

    今有重二以酒喻事,才知缘是自愁,天下纷扰,那有毒害的杂味方为根源,掐头去尾的中庸均衡之术倒不失一剂良药,如此便可留下光风霁月的醇正。”

    “这酒的学问……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听得李善长这番明辨,罗贯中若有所思。

    “呃……”朱兴盛看着那边思忖的神态,不由愕然,他只是陈述酿酒本身而已,可……这时无奈地笑了笑,却不好打断二人陡然的感悟。

    过得一阵,那边响起罗贯中几分严厉的声音:“这般引人非议的话万不可传出去。”

    “这话便是传出去又如何,刘福通聚民工数万,号红巾义士,诸路响应云云,南方天下乱世当启,若有人挟此理念夺取大势,是天下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