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七八扇监房的铁栏门打开,一群衣衫破烂的娼女畏缩地站在朱兴盛的面前,有些面色如纸,有些唇口皲裂,有些双腿晃着只能在一旁姐妹的搀扶下撑起身子。
她们皆是污头蓬面,面容是瞧不来的,而那一道道看来的眼神里,点点死灰消释,随后多少是亮了起来。
便是经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活下去的心意总还是有的。
“公子,我们……”为首的女子扶住身旁的人,这时咬了咬下唇,欲言又止。
“你们会活下来的。”总归有着后世的观念,恻隐之心无论如何也无法掐断,但他能改变什么?便连自己如何安稳离去目前尚无定数,眼下只能笑着如此开口,至于她们能活下几个,之后的安置……这些却是很难去想了。
“多……多谢。”那边分明是听出更多的意味,眼睛里的光亮黯淡了几分,随后朝身边的女子强颜笑着,“杏儿,听见么,我们会活下来呢,你可一定要撑住了。”
咚——
这时一道黑影撞开严丝合缝的牢狱大门,过得一阵,阵阵寒风便自巡检司的正门吹进,卷过公廨,到得牢狱这边时,扑入口鼻的夜风俨然裹挟着浓烈的血腥。
朱兴盛看了眼跌在长案处早失了声息的甲士,目光转向巡检司公廨,那边烟尘滚荡,旗帜倒塌,火焰在摇晃,方圆一片狼藉。
姜丽的身影正从场中交错着的阿骨朵之间掠过,又躲开远处长矛袭刺的迅猛攻势,随后折身拔出腰刀,挥舞中反射火光,疾雷似的斩落侧方甲士架来的环刀,随后步伐轻灵游动,刀身挽过欺上前的布面甲,蓬蓬血花在下一刻飞溅。
砰——有火铳轰鸣,铅弹撕着气流飞了过去,她立时腾挪闪走,铅弹悉数嵌入地面,弹孔冒着火药的余温。
姜丽目光蔑视,冷冷地扫了那边一眼,见着阿尔希德夺来一把长矛已然杀去,便不作理会,背过身提着腰刀迎上巡检司正门外赶来的俩伍甲士。
火光里,阿尔希德从地面尸体的胸口抽出长矛,沉着声朝朱兴盛厉声喝道:“走!”
这时堵住正门的姜丽疲于应付之间乱了招式,有甲士自那边跌撞着闯入,复又架起环刀暴喝着杀去,却在中途脚步忽地一顿,神情几分畏惧地拧过身子,随后环刀擦过火焰,奔着这边的阿尔希德当头一记横斩。
“波斯人,小心!”朱兴盛右脚迅速从近处的尸体上挑起血迹斑驳的长矛,随后错开脚步腰身合力,呼喊时仰身猛地掷出,风劲在呼啸,长矛刺穿袭来甲士的手腕,阿尔希德闻声而动,自肩头甩开的长矛狠狠抡下,那边头颅登时开裂,轰然倒地。
阿尔希德深深地看了朱兴盛一眼,随后拔出甲士手腕的长矛丢了过去:“只有一炷香的功夫,韩堇便会带人赶来,他手下不单有绿林客,更有不少白莲教的豪杰,只凭我们不可能抵挡得住。”
阿尔希德说着指了指正门处姜丽的身影;“你有如此武艺眼下多少可以帮衬一下兀那女人,亦或保护你身后这些娼女的安危,之后的事不必担忧,只要出了这巡检司,南街二十三户是有接应的。”
朱兴盛看了眼身后二十一名娼女,那边一个个神情黯淡,毕竟这番场景落入她们眼里,是相当颠覆认知的事情,残杀朝廷官吏,便是这时逃了出去,日后该当如何。
她们遭遇了一场寻常女子不该有的痛苦过往,在那段时日里,心生死意是常有的,只是当见过不少姐妹自我了断后,很多事也便忍了下来。
无非是落入风尘,侍奉百工,行那一点朱唇万人尝的荒唐事罢了,便是生不如死可人总归是活着的。
而眼下乃至可能有的以后……活着死去有什么两样。
见着一群女子这般模样,朱兴盛摇头道:“你们啊……记着,比身死更不幸的是听任懦弱的延续,命运是支配了你们的生活,可若没有奋力一跃的勇气,生活与希望终究是两件事,既然走出监房,便好好活着,自己攥住命运!”
随后不再顾她们,横着长矛一头扎入卷起的浓烟里。
“你们放心,今夜我李家庄也算为你们而来,朱小哥说得没错,好好活着。”阿尔希德一边欸着声,一边走到公廨角落,倒拽出两个木桶折身又进了牢狱,随后淋淋洒洒的声音在监房之间响起。
巡检司正门。
姜丽手里刀花飞舞,挡着甲士不间断地刺来的矛头,迸出一蓬蓬的火花,偶尔的环刀刀锋从刁钻角度劈下,她身形一晃,便有甲士从撕开的口子撞进来,正迎上赶到这边的朱兴盛。
闪着寒光的矛头便在那甲士的眼睛里陡然放大,环刀还未架起,贯穿心口的长矛已然抽出,随后又有甲士撕破姜丽的防势,却在与她擦身的瞬间,咽喉撞上忽然扎来的长矛。
随着不少甲士涌入,姜丽索性化守为攻,进敌劈砍,正门俨然混作一团。
朱兴盛吐出浊气,随后目光一狠,骑龙似的拗步身姿冲了过去,长矛抵上落来的环刀,转而矛身颠提,滴淌着血的锋锐矛头便顺势扎入那边的咽喉。
矛头还未拔出,近处便有三把环刀罩了过来,朱兴盛架着长矛抵住攻势,身子几个退步堪堪卸下那边的力道,随后在那边追上的霎那,雷转风回,后倾的身子陡然踮步迎上。
拖刀似的藏在身后的矛头在这时掉转,骤然扎入一甲士咽喉,跟着迅速拔出的长矛以浑圆之势横扫过去,身子复又趁势撤去。
毕竟这般以一敌多的经验大抵不如姜丽来得丰富,总归是要取巧才能碰上一碰的惊险战斗。
过得一阵,追着他杀来的最后一名甲士在几番拉扯里轰然倒下,朱兴盛的身子犹自卸着劲退了几步,却在这时陡然贴上后方迎来的温热身子,还未生出反应,那边伴着微弱喘息的声音便落进他的耳朵:
“朱重二?”
随后一双柔软的手攀上他的肩头,来回推动了几下,嘻嘻笑着:“想来朱公子是不会怪罪奴家的,眼下仓促,稍后奴家甘愿为公子舒通一番筋骨。”
听得这熟悉的清越音调,朱兴盛面色登时沉下,低声问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却让姜丽的眼角眉梢都爬着笑意:“公子想让我知道什么呢?驴牌寨的新寨主,还是……李升?”
朱兴盛心头一颤,杀意浮现又落下,过得片晌一脸苦笑,全然认栽的语气:“你……”话还未说完,口唇便被那边先一步伸来的手捂住。
“你想知道的,我想得到的,之后我会一一告知,眼下你给我老实闭嘴,若再多烦几句,哼,我便摘了你这碍事的脑袋。”姜丽胳臂拥着朱兴盛,语气森寒,亮晶晶的眼睛里却是狡黠的笑意。
血腥混杂着铁锈的气味登时扑入口鼻,刺激的气息窜上脑海,酸痛随之席卷而来,浑身脱力似的倒下,直直栽入姜丽的怀里,面色虚弱,再没半分力气掰开自己嘴上的女子的手。
“你这疯癫女人,缘何恐吓朱小哥!”这时阿尔希德提着一盏膏灯从牢狱出来。
“休要管我,里面可妥当了?”
阿尔希德点了点头:“咚咚那矮子早在监房里藏下羊油,况且有那两桶石漆,必然万无一失。”随后对着那边趴在公堂长案下的女子们“吁”着声,“如此多的丽人,此行不虚,来,跟我这波斯人走吧。”
正门这端,姜丽盯着怀里的朱兴盛磨了磨牙:“公子这般,莫不是要赖上奴家的怀抱?”这人看着瘦弱,怎生如此费力,胳臂好酸,真想将丢他在这里了事儿。
朱兴盛闭起眼,充耳不闻。
姜丽登时气道:“欸,你这人当真泼皮无赖,也不知借李家庄的名头诓骗了郭子兴什么东西。”跟着啐了一啐,“泼皮!无赖!”嘴上如此说着,倒也没当真丢下不顾,这时把朱兴盛翻个面背在身上。
半炷香之后,月光难以逾越的高墙深巷里,烈火轰然自巡检司腾起,焰浪翻涌着喷薄出炙热的光亮撕破了西边的夜空。远远地,南街一群人望着飞灰余烬从西街升起,有女子欣赏着赞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