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若芒刺在背的冰冷之意瓦解,阿尔希德一边笑着与张翼聊上几句,一边侧身斜觑。
那边晨光下迤逦着的身影缓缓映过竹篱栅栏,过得片晌,随着姜丽身子坐定,长影消逝于石凳末端。
望着这一幕,阿尔希德啧啧称奇,她到底变了个脾性。倘使以往自己这般奚落,恐插翅难逃,须得与她一番交手,令其泄愤方肯罢休。
另一端,苏姒曲身谢过左侧一妇人递来的水囊,这时置下手中竹笔,捧起水囊啜饮之际,秋水眸子漫不经心似的凝去自家院落。
重二寅时天未亮便带着一伙人及数驾马车归来,简略言及昨夜如何之后,重二又交代了怎般分予粮食之类。
跟着当得知华云龙昨日傍晚独身去往庐州时,重二俨然几分错愕的模样,随后笑了笑,便与那色目人进了小院。不知他们谈着什么,竟至这时。
眼下那色目人倒是出来了,却又进去一女子,俩人大抵也要谈上许久。苏姒眨着眼,视线落在与重二对坐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螓首膏发,蛾眉敛黛,纵然笼了面纱,难窥昳丽,但万方仪态显着几分雍容,一双眼睛偏生灵动至极,绝非寻常百姓出身。
她心里几分猜疑,却也不好琢磨,只将目光凝在朱兴盛的后背。从她的方位看去,瞧不见重二的面色,但他一夜未眠,想必是挂着疲惫倦意的。
随后又望向竹篱不远处默默瞧着这边的一众陌生面孔,大体扫了一眼,人数却也不少。苏姒暗自轻欸一声,倘使重二与这些人挨个言谈,也不知何时方会歇下,若硬是将他赶入屋里,倒显得自己不是了。
这时她记起阿母为其整顿行囊时,曾缝入上等末茶,这些时日到底不具备品茗的风雅,自然尚未拆开取饮,眼下不如及早处理了领粮登册的事,好去炙焙一杯让他解乏。
……
竹篱小院,俩人缄默着对坐。
如此过得半晌,姜丽见得朱兴盛盯着她时,眉头总会不经意皱起,当下目光滚了几转,稍作迟疑,随后坦然似的摘下面纱。
朱兴盛怔了怔,他的确忍着那面纱许久。于他而言,俩人说话遮遮掩掩总归是一番较量,而言谈之人若蒙头盖面,便是察言观色都难以做到,未免有些耍无赖的意味了。
但到底是私事,遮掩的东西兴许讳莫如深,兴许是难以启齿的隐秘,何况她昨夜已是对自己摘过面纱,自然不该再有类似要求。
只是朱兴盛全然没料到她会这般坦率,想必是定远那番善意得以延续下来。这时唇角笑了笑,颜色加以几分欣赏,目光在那张清丽秀雅的小脸上流转。
那边姜丽瞧着朱兴盛这般肆无忌惮将她打量,不由蹙起眉,面色几分羞恼。
这朱重二昨夜见着自己相貌时分明一副意兴索然,以为本姑子不过尔尔,何须藉着面纱遮掩的模样,如今怎生这般……这般轻佻!
这时她心头不知缘何浮现出阿尔希德先前的一番胡言乱语,稍一沉吟,当下暗自啐了一声,却也忽的起了玩兴。
倘使朱重二对上教坊妙乐奴那番惹人耳红的挑逗招式,到底会如那些大都子弟似的腌臜难言,或是不谙女色,面容赧赧然。
这般寻思着,姜丽狡黠地眨了眨眼,随后黑袖飘卷至石案,右手托腮,目光噙上几分灼热,仿效着印象里的那等姿态冲朱兴盛嫣然一笑。
朱兴盛自姜丽娇艳的唇儿抬起视线,正撞上她笑吟吟的眼波。迎着明珠似的脱俗面孔,他颔首轻笑,浑无半点窘相,待到姜丽的眼神逐渐揶揄起来,朱兴盛落落大方地开口:
“古来女为悦己者容,倘非如此,自然莫敢逼视。而眼下光景怡人,我若不仔细端详,倒是不解风情素韵了。”
姜丽听闻这话,面色登时愣怔,随后不由垂下眉眼,佯作整理衣棱褶皱。
过得片晌,她扬起的视线竟有了几分忐忑意味,跟着瞧见朱兴盛眼神依旧澄净,没来由悬起的心总归安定下来,这时却忽感无趣,拂下衣袖狠狠剜他一眼,冷哼道:
“此前却是不知公子竟这般伶牙俐齿,奴家性拙,难辨得好歹,这心里大抵觉着公子应是一番轻薄调戏,当真可恼。”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朱兴盛胡诌乱扯一通,复又哂然一笑,转而言道,“眼下总该告知关于李升或是一些你所知晓的事情了。”
姜丽瞥眼看他,讥诮道:“如此引经据典,倘那陶潜尚在人世,当真会叫你气个不轻。”
尽管面上这般言行,但她心底却是莫名欣然。
盖因朱重二不似昨夜的稳重缜密,如今这些许的轻率取闹……倒不招厌嫌,反而觉着面前的朱重二平易近人,便连气韵也鲜活了起来。
毕竟此前的他总是淡漠寡言,古井无波似的,或筹谋时一派成竹于胸的傲然,皆像极了让人腻烦的额赤格,自是远不胜当下的蔼然可亲。
这般想着,姜丽不自禁地流露笑意。待朱兴盛疑惑望来,她佯叹一声,随后凝目应道:
“其实李升这人,公子再不用提到心上,那日他从驴牌寨离开不久,便在半道与身旁之人反目相噬,遭其荼害,眼下已然魂入阴司,踪影无觅处。
至于公子意欲知晓的其他事儿,譬如盐矿之类,即便据实相告也得来无用,那本是前朝盐铁司管榷的淮盐辖场之最。
后来金兵攻占定远县,无数垣屋焚烧殆尽,周边一带莫有遗漏,临了又冲溃堤防,水漫定远,大水便也随之灌入盐矿地场。”
姜丽一言及此,顿时气忿忿地拍着石案,叱呵控诉:“金兵一番咎恶,奴家以为尽荆越之竹犹不能书!”
这响动招来竹篱小院之外不少好奇视线,她立时有所察觉,忙不迭顿住话头,瞅了眼院外,又偷把朱兴盛瞧着,自个这般失了一贯仪态的行径落在他眼里,他倒只是温和地颔首作认同状,尚无捉弄之意。如此寻思着,过得一阵,姜丽哑然失笑,末了从容道:
“奴家尝闻本朝至元其间,户部曾遣都转运盐使司到得定远查勘,后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亦有此载列,那岩层之间倾圮无算,坍毁工事难以补筑,更似有疫疠邪气,食人性命,遂叫人填土造山,使其囚禁。
奴家纵然觉得一些说法推敲不得,奈何青山已起数十载,这地儿自是作了废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