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余波
    姜丽的身影“轰”的撞来,黑裙涟漪似的旋着,狂风暴雨里亮起的刀光在侧面扬开,朱兴盛听见有沉闷的哀嚎声飞走,跟着便是一张清丽柔和的面孔回转过来、映入倾倒的视野,偶尔的啜泣便随着水草似的长发拂过自己的面颊,泪光在那边闪着、悲恸的神色。

    “公子真讨厌呢……”低声喃语落在耳旁,随之飘落的,是水草似的乌发。过得片晌,厮杀的碰撞在近处响起,隐隐约约的暴雨伴着雷鸣渐渐远逝。

    中途浑浑噩噩地醒来过一次,朦胧的视线,破碎的画面,看不清多少景象。他大抵在一间屋子里,肩头清凉,身下是温暖的床榻,外面的雨似乎未停,又似乎停下了,偶尔潺潺落着、打在檐上,散乱的声音。

    周遭嗡嗡嗡的嘈乱,有人在很远处激烈的争吵,有人在近处哀叹,床榻里侧似乎还有一道娇柔的身影,温暖的气息拍打过来,这时那身影左右翻动几下,床榻咯吱着,轻微的鼾声便从那边一点点落入耳里。

    他躺着挣扎片晌,近处惊喜的呼唤便响起来,似是张翼在出声……琐琐碎碎的动静,听得心烦气闷,意识再次昏眩,感知在某一刻抽离、远去。

    ……

    到得第三日的亥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盯着上方稍微暗淡的釉色层板,目光有些木然,大抵是躺的时间过久,面庞亦有些僵硬,嘴唇倒是残余着一抹微微的清甜,不如何干裂。

    温病似是退却,肩头尚有痛意,更多的虚弱随着外面偶尔的波浪声自双腿蔓延。这时挪坐起身,缓了片晌,腿脚的知觉渐渐恢复,朱兴盛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

    床榻轻微的晃动,右侧案几上,油灯的火苗在纱罩里摇曳,透过更右侧的窗户,见得上空浮云遮月,星子稀疏,但有舒适的清风徐徐吹入,全然不见暴雨雷电的极端气象。

    澹澹的水波自窗外响作,稍远一些的河道岸边,黯淡的星光下,树影婆娑,仲秋的蝉鸣从那边传来,静谧安详的氛围,更远一些,隐隐的乡间轮廓亮在延绵的火光里。

    “船上?”他的记忆破碎,仍旧停留在暴雨雷电的姥山,看着眼前的景象,心头多少困惑,挠着肩头伤口的瘙痒,缓缓下床,趿着鞋往窗边走去,远处的景象便更加清晰起来。

    河道那端的火光,缘是无数的火把聚拢、交织,憧憧的人影便举着一抹抹的光亮逶迤前行。

    吱呀——正眺着岸边思忖,门臼顿响,张翼从外面撞进来,一眼便瞧到站于窗前的身影,面孔登时堆上难言的喜色,望着朱兴盛一点点转过来的苍白面色,张翼边走近一些、边紧着声嚷叫:

    “哈哈,咱就说寨主的体格绝非那些单薄的儒生可比,既然温病已退,今日自会醒转,咱的猜测果真作效,那俞海通还叫嚣着寨主的身子不如姜妹子,琢磨着明日到得池河约莫才会醒来,当真气人,寨主待会可要好生斥责一番才是……”

    “俞海通?”朱兴盛怔了怔,轻呼一气,皱眉打断他喋喋的话意,连声问去,“眼下到底怎般的状况,我等身处何地,远离姥山几日,姜丽如何,她……可安然?”

    “寨主问太多,咱、咱应不过来……”张翼揉搓着头发,面色流露出几分古怪,目光朝着屋外瞅了眼,随后低声言道,“欸,姜妹子倒是无碍,她将自个安顿在寨主旁侧的屋里,这两日亦是姜妹子过来照料,只是、只是她不愿再见人……”

    说着偷觑屋外一眼,生怕叫姜丽听着似的,连忙噤声,转而又道:“俞海通大抵在煮饭了,寨主先随咱去二层用上些吃食,对了,廖大哥送咱的酱豆腐口感着实独特,寨主可得要尝尝,其他状况么,咱慢慢道与你听。”

    朱兴盛疑惑地瞧他一眼,跟着便出了屋子,朝旁侧房门看了看,见着并无动静,眉头紧了紧,正欲过去敲响房门,张翼便“欸”着声赶忙拉住自个的寨主,随后带着他穿过逼仄的廊道,到得斜梯前的遮蔽甲板上。

    斑驳的暗沉血色交错纵横,稍稍落去几眼,朱兴盛的目光眺向甲板之外,无垠的河面卷来清风,稀稀落落的星光洒下,碧波在微漾。

    过得片晌,回身看去,到底瞧清身处环境的全貌。这是一座巍峨的楼船,更上方几面朱红云旗的阴影投落过来,迤逦出张牙舞爪的姿态。他又朝下望去,夜色里的船首那端,坐着一口铜火炮,两侧各有六尺的黑影刺出,似是木锥的轮廓。

    张翼循着朱兴盛的目光看去,不由嘿声笑了笑,言道:“寨主瞧着如何,这从汝颖水贼手头缴获的楼船到底也有着寨主的一份,那廖氏兄弟在此事上当得起义薄云天的名声,其实亦有不少走舸本欲随这座楼船让与寨主,但姥山……”

    他话锋一转,欸着声:“前日庐州路总管府沦陷,到得傍晚时,那左君弼便率了上千人清剿草市的阿速军残部,后又围住巢湖,叫嚣着交出寨主与廖氏兄弟……”

    “左君弼?”朱兴盛脚步一滞,愣怔片晌,不解地望去。

    张翼点头应道:“左君弼并未身死,金花小姐安插在合淝县的密探来报,左君弼被一头顶些许毛发的儒生相救,那儒生咱也认识,却是当日林间所遇之人,此子隐藏极深,着实可恨!”

    朱兴盛听着张翼的言辞,眉头皱起又舒展,随后问上几句。渐渐得知了自己昏厥这几日各方面事情的轮廓。

    华云龙与金元雅一番争吵,最终到底是选择了暂且留下,一齐应对之后的混乱局势,从中寻找恰当的时机杀出庐州路,却是将他先行送走。

    廖氏兄弟那边,自苏赫巴鲁手里得到了记载着红衣大炮、水师建制之类的详细图纸与手稿,虽是多有不解之处,但看着自己陷入昏迷,到底只得作罢。后又让与一座楼船、更遣了二十来水师精兵随同,言道破开姥山危局之日,自当同应予的走舸一齐赶来定远会面,以解惑然。

    而姜丽……自前日傍晚醒转,便闷闷不乐地将自个关起来,整个人颇为沉默,听得张翼这时一番偷偷的低声言语,症结似是缘于头发……

    这两日,张翼偶尔会在夜里瞧到姜丽出入自己房间的鬼祟身影,每每看到姜丽那一头相当刺目的凌乱短发,他便会忍不住惊呼,随后便遭得姜丽一通暴揍,捂着脑袋尚未出声控诉,姜丽便“咻”的躲回屋里,神出鬼没似的,如此倒叫张翼的心头多少有了难消难解的阴影。

    “短发么……”朱兴盛本以为,那日他昏倒前所瞧见的一地乌发大抵只是错觉,而眼下想来,应是那日暴雨湿却她的长发,披散着干扰视线……

    心口咯噔一下,当下不比后世,抛却身体发肤之言,除去美貌的点缀,那青丝万缕于女子而言,到底是意义非凡。

    自古以来有关女子青丝的形容多是雾鬓风鬟、鬓发如云诸如此类的盛美描述,盖因那每一缕皆是凝着女子最为美好的心愿,青丝亦情丝、青丝结同心……

    姜丽那般割发之举当时或许随意,心头的哀伤定然会在之后蔓延、逐渐将她吞没……缄默片晌,朱兴盛摇头喃声轻叹,“短发其实挺好,总归是喜欢的……”

    “寨主说甚?”

    “无事。”

    俩人便如此说着话,下了斜梯,到得二层飞庐,不远的船尾灶房便有魁梧的身影晃动在黄泥搭建的粗犷火炉前,蔼蔼烟雾从那边弥漫,这时穿过俩人,朝着船首纷涌,过得片晌,烟雾随着河风浮动在水面。

    楼船经过时,烟雾便在远处偶尔的蝉鸣里哗的惊散。

    俩人呛咳几声,张翼抱怨似的嚷道:“俞海通五大三粗的汉子,偏要去做这庖丁的活计,今日倒算好一些,昨日便连三层亦是烟雾滚滚,整座楼船都浸入烟雾里,若某日船上走水,定是这厮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