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墙里众生,墙外洪流(叄)
    申正时的州府,一道凄厉又充满难以置信的哀嚎掀上房梁,回荡的尾声在下一刻戛然而止。伴着武二郎的长刀甫一抽出,迸射的血液随之横洒、飞染公廨漆红的梁柱,刀下魁梧的身影轰然栽倒。

    “武,武……”公廨一隅,样貌五十有余、深绯官袍的州尹全无往日威严形象,他吓得从官帽椅滑落下来,身子瘫坐在地,手指不住地颤抖,参差暗黄的牙齿也在颤抖,“你说有要事密报商议,我带你来了,带你来了……可你为何杀他……你怎敢杀他!”面色颓然下去,默然片晌,重又激动起来,扬着面孔紧瞪武二郎,“他是从四品的蒙官啊,是蒙官啊!”

    “原本也想杀你的。”武二郎漠然地看了州尹一眼,铮的一甩长刀,残余的血液便从刀身血槽陡然溅射出去,晕染似的,点在州尹两腿间的地砖。

    州尹面色凝滞,赶忙闭嘴,将扬在半空的手指抽回。

    “同知也死了,武某杀的,而你……”

    武二郎收了长刀,入鞘声响的同刻,他往前缓步欺近,盯着州尹逐渐惊惶而畏惧的眼神,说道:“武某犹记得月余前着流民整修城墙,却是你下令每日米粥必须厚可立箸,浮则人头落地,倒有几分父母官的模样,良知尚在,武某自会留你性命。”

    “上了岁数的人,总会想着去做些善事……”州尹顺口说道,又赶忙噤声。这武二郎的为人他相当清楚,说一不二,执拗而孤傲,说是留个性命,眼下便再不会暴起杀意,但难保自个的言语会犯了他什么忌讳,却是得不偿失了。

    “放心,黄州尹,之后须得你出力。”武二郎看出州尹的心思,这时上前扶起后者,迎着那边几分疑惑的目光,冷峻地说道,“杀同知,是因为他勾结外敌,杀达鲁花赤,却因他与武某不睦,之后诸事恐从中作梗。”声音稍作停顿,看着州尹的目光凝重起来,复又一字一句地道,“定远与怀远两县的叛军明日卯时一刻攻打濠州,眼下濠州城内,敌军策应藏身于大大小小的绸缎行、茶叶行与各街巷房舍之间,拢共八百余人,武艺俱是不凡,须得着巡防兵众尽快诛锄。”

    黄州尹正对外敌之言心生不解,忽然听到武二郎的后半句,髯发抖了抖,登时一个趔趄,彷佛浑身力气被抽空,若非武二郎扶着,他便又要瘫软下去。

    “此事、此事可当真?”牙口颤得要先前更加厉害,目光抬起,迎着武二郎明亮而严厉的眼睛,黄州尹的心口倏地攫紧,目光又黯然落下,“是了,你素来不屑诳语,此事又怎会作假……那下辖的两县山明水秀,雨过宜耕,我们都让与他们了,就是不愿再徒增战事,可他们为何不满足,为何还要攻过来……”

    “让与?”武二郎目光陡然一厉。

    黄州尹默然片晌,好整以暇地整了整下摆,复又转过身去,撑住官帽椅的扶手缓缓坐定,背脊也便一点点佝偻下去,像是忽然流逝了许多的年岁,无论如何也难以呈现出往日威严而端正的坐姿。

    “我很怕死。”他便如此低垂着目光,重述了一遍,“我很怕死……比寻常人更怕死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忽的抬头,目光却是越过武二郎,失去焦距的瞳孔落向公廨之外的天空。

    “我是从四品的汉官啊,耗去三十多载的光阴,牺牲了妻儿方才爬到如今的位置……仕途就到这里了,上不去,也不愿再进一步,毕竟大都太远,看不清的……

    但我也不想下去,大家都一样,他即便是蒙官,也不想因濠州境内出现叛乱被问责、被调离,能遮就遮吧,能让就让吧,都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反正江淮乱了,南方乱了,不去呈报,安丰路不知道,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不知道,大都更不会知道,至于反贼么,就那样,有粮吃有衣穿,时日一久,斗志也便消磨了,适时让与两县,彼此相安无事……”

    申正时的天色渐渐褪去光亮,阴霾从东边往西边蚕食,黄州尹的声音响在吹进公廨的清冷秋风里。

    武二郎咬着牙,目光冷冽如刀,半晌才从齿间迸出字眼:“愚昧!蠢货!”斥着声,无边的怒火在武二郎的眼睛燃烧,怒意愈发难以遏制,他豁然拔刀卷去,一抹寒光便咬上了州尹的颈项。

    “你怎坐的这州尹位置?武某尚以为定远与怀远的状况你早已作了呈报,即便数月无果,也只以为安丰路官僚怠慢、以为北去日程拖沓,可总有平叛之日,总有平叛的援兵,好,好啊!当真始料未及,竟是武某同僚专务诈诞,欺罔天听,这濠州城十九万户百姓皆要受你所害!”刀锋沉了沉,几缕鲜血从撕开的皮肤下渗出。

    肩头架着长刀,黄州尹倒是再无先前惧色与恐慌,只是面色变得苍白,浑然赴死的模样,自顾哀叹道:

    “方才听到他们将要攻打濠州城的时候,其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带着这些年赚来的家产逃出濠州,逃出安丰路,往北边,往大都,大都若也要乱,那便去高丽,有银两,总会有安身之地……可你说了这些事,便打定了不会让我离开,所以我会死在濠州城。”垂下头,无视刀锋的冰冷,黄州尹失魂落魄地喃喃,“城破之日,百姓或可活下去,我必死的。”

    武二郎盯着他看,如此一阵,收了长刀,冷着面孔啐去唾液:“废物!”随后折身转过公廨一角,从那边的格柜取来官纸与司印,扔在州尹面前,淡漠的声音,“写吧,手书两封,一封往安丰路,言明诸事,一封将三千巡防兵众的调遣交与我。”

    黄州尹目光黯淡地点了点头,走到一旁研墨时,忽然又以商量的语气问道:“可否让我留下遗书?”

    “你有后人?”武二郎环抱着长刀,觑他一眼。

    “有的。”黄州尹沉默着回忆,复又说道,“早年便随其母离开的庶子,打听过的,他现今改叫黄千六,在定远谋生,朝资夕卖,此前碍于颜面,自是难以相认,如今……”摇了摇头,回过神,边在官纸上运笔落笔,边恳求,“还望武判官他日寻个机会,将书信交于老夫后人……”

    他日?武二郎心口颤了颤,心头苦涩,今日过后,敌军压境,他又能夺得几日光阴?

    “好,武某应下了。”犹自淡漠的声音落入五十余岁的州尹耳里。

    申时七刻,武二郎持着三封书信出了州府,将其间一封叠起,放入右衽衣口,随后招手叫来一旁的小官,说道:“速着轻骑,用最好的马,赶明日天亮必须将手书送至安丰路总管府!”

    小官十六七岁的模样,他是武二郎的随从,在两刻前便得知了明日将要发生的战事,这时颤着手接过,一边强自镇定心神,一边红着眼去安排事情。

    “朱公子、陈举人……”看着小官远去的背影,武二郎转身往对面高树下的俩人扬了扬手,走过去颔首道,“朱公子,达鲁花赤已死,苏公出城再无人从中阻挠,三千巡防兵众也可受我调遣,敌兵策应窝藏之处亦是清楚,眼下诛锄他等万无一失。”

    朱兴盛待到武二郎话音落下,面色犹豫片晌,这才言道:“且等一个消息,在此之前将他们全部抓捕便好,当然,苏公与你那些何婶、薛婶的邻里还是要送往驴牌寨的。”

    “什么消息?”武二郎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