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雨雾里,虚弱的声息从城东一隅响起,“二当家的,东闸门的兄弟们守不住了。”彭帮的二当家蔡大丁眼睑微跳,他横起大刀撕裂近身敌兵的咽喉,随后循声看去。
甫一回头,那道身影已然栽倒在哗然的暴雨当中,其脱手的长刀尚在逶迤血色的雨地来回翻转,身子却再不动弹。蔡大丁面色顿变,“安小子!”一声惊呼,忙快步伏身上前,拄着大刀扶起手下,后者的身体沉重而僵硬。
蔡大丁颤着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那里不复温热,只残留着一片冬雨的清寒。默然片晌,蔡大丁撕下“安小子”的衣角揣入怀中,随后拖着大刀清理重又近身的敌兵。
浑圆刀风飞舞在雨幕里,雷光紧着刀光划过,纷扬的血滴与水珠随着愈发暴戾的刀势往四面八方飞旋,那边几乎没人能挡下蔡大丁可怖的力道,简直镰刀似的收割,奈何敌兵实在太多,憧憧黑影不时从大街小巷冒出,一茬接一茬,洪涛似的,像是没有阀口。
他们大抵是元兵,大抵不是,姑且难以看得通彻,但至少不是城外脱脱的麾下。厮杀了一整夜,蔡大丁气息犹自绵长,精神依然充沛,每纵身一步,每斩杀一敌,思绪便越发清晰。
这些人披甲戴胄,甲是布面甲,在红巾军里很常见,左右铁片连缀挂下,大刀砍去,偶尔会轰在尚未栽倒的尸体上,些许火星便迸溅在了暴雨里;胄是笠形头盔,承自南宋的样式,如今江淮那一带的起义军,大部分仍采用如此制式,毕竟低廉,不似蒙元一贯的钵胄,防御颇高,但造价也高。
蔡大丁起初以为这群人当是哪路的起义军扮作元兵入城,想藉着战事对徐州城有所图谋,但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们的刀法、无意展露出来的排兵布阵、武艺功底……赫然便是蒙元那边的路数。只是招法之间,莫名有些生硬,不比脱脱手下精兵使得纯熟。
这到底是哪一方势力?来自元大都?听瑶儿酒后聊过,那些蒙古人对外蛮横,在自家窝里更是蛮横,什么旧派与新派之争,天天勾心斗角的算计来算计去,哪有他们夫妻活得潇洒自在。
说起这些的时候,妻子嗤笑不已。当时他不以为意,陪着妻子喝了一壶从辽阳路过来的烧刀子,醉酒后他想了想,只觉那些可都是高官达贵,瑶儿便是聪慧,终究是妇道人家,观念有失偏颇也正常,又怎懂得其间种种快活。
当然如此之类的想法并不意味着他向往元大都,无非是男儿封侯拜将、权势在握的天性作祟。
而这时,蔡大丁拔动砍入敌兵骨缝里的大刀,略微递了些力气,未能抽出,于是他冷着眼,猛地飞起一脚将那道身影踹上半空,方圆之内便再没了敌兵胆敢上前。盯着那些畏惧退缩的身影,蔡大丁面色沉默,过得几息,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学着妻子那样,嗤笑一声。
这边蔡大丁只身可敌百来号兵甲,俨然杀得对面忌惮连连,但他的手下鲜少有这般体魄与武艺。东闸门那边早已沦陷,战况惨烈,靠向街衢的防线正被四面八方的敌兵一点点蚕食。
昨夜袭击东闸门的兵力只有一百人。但眼下却远远不止,敌兵时而从水洼连绵的巷子里涌出,时而从寒冷的泗水里冒出,约五百人在暴雨里扬起环刀,齐拢着往两大帮的防线扑杀、推进。
两大帮残余兵丁的视野里,到处都是冷峻的身影。其间有眼细的人发现袭击城东的这群人,似乎并不是同一拨势力,他们有的披锁子甲戴钵胄,有的却是着布面甲戴笠胄……
但这些于他而言并不重要,眼下快要守不住了,失去城东的各处据点,两大帮无异于自断一臂,当然这也不重要,重要的则是——失去了东闸门,谁又能出得了徐州城,今年的红阁迭选怕是无法在汴水之北进行了。
可他这段时日已经在那边的分舵作了不少打点,多年的家当都投了进去,只为这次能够得到晋升名额……他毕竟要到知天命的年岁了,这一次……是他最后的机会啊……如此想的时候,这人眼神黯淡下去,唇角飘血。
一抹陡然的寒光洞穿他的胸膛,箭矢尾翼轻颤在冷风里,沁凉的雨水沿着箭身爬入他的胸膛,肩头瑟缩着晃了晃,气息微弱,生机飞速流逝,过得片晌,不知名姓的兵丁无声倒下。视野稍微拉远,两大帮的屯防线上,尚且站着的身影,不多了。
只是,两大帮驻守在城东的兵力纵使未至五千,也绝不会少于三千常备兵丁。面对拢共六百余人的敌袭,如何会退守到这般地步?凄惨到这般光景?即便军备武器不如对面,却也不该薄弱至此。
在场的没人能作出解答,唯一得知缘由的身影正撑着油纸伞,走在城东某条巷陌深处。这里远离闸门,听不见厮杀,只有暴雨砸落地面的喧哗,叫人心烦气闷。
汴泗帮的二当家米瑶很烦躁,走出两里地的时候,她顿住脚步,抬头瞥往眼前萦绕着雨雾的僻静宅子。宅子门口把守着四个体格魁梧,戴钵胄、披锁子甲的元兵。
“哈剌章可在里面?”米瑶暗自吸了口寒气,吐出的声音低沉而冰冷。
“放肆!谁借你的胆气,敢直呼我家大人的名字!”宅门前的一个元兵侍卫立时喝道,随即凶戾的目光斜睨过来。视线里的女子生得一副狐媚面孔,美眸似是含着一层霜,瞧着冷冽非常,一头如瀑乌发用束带绑起,垂向腰臀。
这侍卫见来人竟是一手无寸铁的妖媚女子,摸向腰间环刀的右手不由收了回来……应当是大人的风流韵事,这样猜测着,自是不敢动粗,只面无表情地问道:“找我家大人何事?”
“呵。”米瑶瞧着那边的姿态,嗤笑一声,“又更替了侍卫,做贼心虚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