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里,小报被寒门太学生们相互传阅,不知寒了多少心。
连明彻夜不成眠,窗前残月笑人颠。
小青盏,忆当年,经书翻尽,欲争人先。
而如今,殷勤献,夜半惊觉,人事尽迁。
同样彻夜不眠的还有郭富三,他招来得意门生,茶盏碎尽,满地残瓷,他斥道:“谁写的?谁让你们擅自作主的?”
……
而真正的造事者,夜里睡得甚是香甜,梦见橘子竟会钓鱼,鱼竿一甩,钩起了好大一口破铁锅。
翌日,乔时为早早醒来,与娘亲一起蒸了两屉蒸糕,仔细装入食盒中,带去了国子监。
午膳时,回到斋舍,他摆出食盒,将蒸糕分与赵宕举品尝。
“小安,你果真会做蒸糕。”赵宕举卷起衣袖,取了一块,大口品尝,连呼“好吃”。
又言,“我家吉吉与你同岁,整日只会呼我‘抱抱,抱抱’……小安,你真是了得。”
乔时为是个促狭鬼,追问道:“赵小墨,你家还有个弟弟?或是妹妹?”
“好你个乔小安,又在打趣我老爹。”赵宕举轻推了一把乔时为,笑着解释道,“吉吉是我大侄儿。”
说起老爹,赵宕举引出话题道:“诶,小安,你读过太学馆里传的那份小报了吗?”
“读过。”
赵宕举凑近,低声道:“老爹推测,这则短文并非出自世家子之手。”
“果真?”
“且听我与你细说。”赵宕举学着父亲的举止,指沾茶水,在食案上写下几句话。
其中有“一间茅屋十年书,终究种水聊买田”。
又有“一渠六河银波里,古今何时见凡鳞?”
这“一渠六河”指的是大梁皇城的护城河。
赵宕举接着说道:“老爹说,短文拢共不过百十个字,却字字诛心,寻常世家子未经其苦,岂知这些痛点下刀最伤人?而某几个聪慧过人的世家子,又岂会愚蠢到写这样的文章?”
石落惊池鱼,乔时为眼睛瞪得溜圆:“祭酒大人这般厉害……”
赵宕举点点头,道:“老爹说,此事定是有高人在背后拿着蒲扇煽炉子……”
“他昨夜读了好几遍那则小报,先是热泪洒青衫,拉着娘亲灯下忆往昔。半夜三更又爬起来,非要热一壶酒,与夜交饮……老爹畅想着,若有一日,能与这位高人‘一叶孤舟钓湖光,两盏浊酒聊平生’,该是何等幸事。”赵宕举把他爹那点事全抖落出来,道,“我娘笑话他,说臆症都没他这般癫。”
食案下,乔时为食指打圈圈,有一种被看透、又没全被看透的感觉。
他只好连连点头:“有理,甚是有理。”
……
灯辉如罩人影动,丝竹不绝杯莫停。
夜色酒楼,正是酒客倾吐心声的时候。
正值月十五,官员脱了官袍,学子换了常装,在这里,人人皆是酒客。
高悬帷幔下,一层层,一桌桌,一坛坛。
喝得豪气些的,省去了煮酒的繁琐,踩着长凳扛着酒缸举着大瓷碗,一饮而尽。
喝得文气些的,叫小二取几个生鸡子,酒炉火不停,打入鸡子搅匀,再投些姜丝,名曰“金丝酒”。
囊中羞涩的,便没那么多讲究了,少点些菜,多喝些酒。
不管如何喝的,喝到午夜都已醉醺醺。
忽而楼中一声瓷碎,不知是谁怒摔了酒盏,四座起身张望。
酒气长胆气,胆气催豪气,那人推开碗碟,站上酒桌,呼道:“吾,一耕读子弟。”
“吾不知背了多少书,赢了多少人,才背着同窗的歆羡,入京求学……求学极不易,囊中少银钱,偶有饮酒也须精打细算。”学子说得愈发激动,两眼泪清流,道,“我欲秉才入官,求一份安顿,原来这份念想在世族看来竟如此不体面,一纸称吾读书只为多买田!”
他从怀中掏出小报,肆意地嚎读着那句“一间茅屋十年书,终究种水聊买田”。
学子质问道:“难道吾等就不配‘与群贤同行,历金门玉堂’?”
一诵惊人,抚掌如雷。
“说得好!”
又有人站出来附和道:“吾等读的是‘学而优则仕’的圣贤书,不是名门望族的累世藏书,吾等手中执笔,欲写何文何字难道还要受人管教不成?”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浪更比一浪浪。
“浪人”趁酒直抒胸意,无不敢言。
“故究竟是何人在包庇、纵容世家子窃用寒门子的文章?又是谁堵了吾等的求学路?”
“朝廷所颁‘天下一家,不问东西南北之人,惟才是择’,究竟是真是假?”
话题引到国子监,又高于国子监,有人提到郭富三,又不止郭富三。
酒楼里不止寒门酒客,亦有不少得利者,他们偷摸差人去南衙报案,假说酒楼有人在闹事。
南衙巡检领人过来,本欲和稀泥了事,谁知学子们正值气头上,围住质问他:“莫不是南衙亦觉得吾等寒门子只配‘种水聊买田’,而不配说几句科考大计?”
这么大一口锅从天而降,那巡检也不蠢,假说自己只是巡查路过,前来看看。
可不管怎么说,南衙的介入,给本来就沸腾不止的滚水,又添了一把柴火。
此事大传特传,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
……
事情闹到这种程度,并未出乎乔时为的意料。
前世里,从隋到明,经几朝几代之争,科举取官才趋于完善,在这漫长的时光里,门阀与“清流”之间的博弈就没停过。
不是乔时为煽起的火,而是这火本就存在。
……
这场火烧得如此之烈,就是都要斟酌如何应对。
此时的郭富三岂能不低头?
他要扮弱者了。
课室里,门下弟子齐聚,郭富三白头不整,颓颓坐于台上,双目肿红。
虚胖之人两颊下垂,双眶泛黑且深陷,瞧着一夜老了十几岁。
“都来啦,那便坐下罢。”
他一如从前,言语间满是“温和善待”,说道:“想来你们都已听闻外头的谣传了,为师无力亦无须自证清白。今日召你们过来,是担心我这一病躯,往后恐无能替你们谋划,怕耽误了你们的前程,特叮嘱几句。”
“马全,苦学这么些年,你最是长进,也该入内舍了,荐词为师已替你写好,随后去取便是了。”
“皓明,参加上舍遴选一事,你去罢,为师不拦你……须记得为师的话,文章要从细处入手,才有成算。”
他一一点名叮嘱。
点到乔见山时,郭富三道:“见山,你天赋极佳,应另寻名师指点,这样吧,为师替你张罗,你且想想要入国子监谁门下。”
叮嘱完学生,郭富三上气不顺,一阵顿咳,好不容易才压下来,虚弱道:“到底是数年的师徒情,情深缘浅,为师能为你们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随后扶墙离去。
课室内,众人沉默,拿到日思夜想的机会,令他们犹豫了。
一道少年身影率先往外走,走到门前,乔见山停下脚步,凌然正气道:“我无须谁为我张罗,我只要我的文章,我要公允公正,我不能令自己手中的笔从此后蒙上一层雾,不知从何处落笔,不知为谁行文。”
才要离去,有人叫住了他。
“乔师弟,我同你一起去。”是那位姓马的师兄。
有人劝道:“马师兄,难得入内舍,你仔细想想罢。”
相较于乔见山的锋芒毕露,马全的语气温和很多,他对众位同门作揖,道:“我打算参加九经科,昨日又在林氏书局找了份差事,纵是科考不成,也能挣份养家糊口的钱。”
他劝诸位同门道:“乔师弟说得对,我要执着的不应是一个内舍名额,而应执着于自己曾经苦读的岁月,要对得起自己在灯下读的每一句书……今日之苟且,必成他日之心障。”
“算我一个,我也去。”又有一人加入,“郭老贼欺我辱我没我,但凡有个气性,便不能让他有机会喘过这一遭,再去祸害其他人。”
“对,我亦有事检举。”
一个接一个,终于凝成了一股绳。
……
实则,郭富三临毙之前扮的这场可怜很是多余。
众声之下,朝廷要平息民怒,岂会不去查他?毕竟此事是由他而起的。
宰相亲办的案件,再能耐的关系网,也拦不住真相浮出——他是实实在在、明明白白苛待了寒门太学生多年。
乔见山与同门们检举当夜,郭富三便被押去了府司西狱。
……
小狐狸不识世道之险恶,而老狐狸往往比小狐狸嗅觉更敏锐一些。
林家。
这几日,林方旬比乔时为更关注事情的走向,就如看戏般,贪知后头的剧情。
郭富三被带走,“京府小报”这场戏便已唱过了高潮,林方旬仍有些意犹未尽——待在房里过冬,能遇着趣闻的机会着实不多。
读完这份小报,接下来的好些日又该百无聊赖了。
林方旬将叶阿达唤来,他将乔时为写的那两张底稿投入炭炉中,化作了一团火,烘得他的手掌多了两分暖色。
“把赶制过这两份小报的掌柜、伙计,都送到南边去做事罢。”林方旬抱着汤婆子,吩咐道,“动作利索些,今夜就启程。”
“是。”
叶阿达是实诚人,带了把算盘来,想盘了一下最近的账:“又到月末了,家主要盘账吗?”
林方旬摆摆手,应道:“这个月就不必了……总归最后是挣的多。”
他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这场大戏,忍不住多看些乐子,于是多吩咐了一项:“叫衙探们盯着些府司西狱,看是不是已经有人给郭富三递绳子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