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止住了乔见川的喋喋不休,也惊醒了目怔口呆的众人。
白其真看起来很平静,却下了最重的手。
男娃子顽皮,她从前没少动棍子,直接打耳光是第一回,可见是气急了。
白其真责道:“做了混账事,你还好在此嬉皮笑脸?”
乔见川捂着掌痕,垂头:“娘亲,孩儿……”
老太太没拦着儿媳教训孩子,只是指着乔见川道:“你呀你……小安昨日刚说了,想继续稳一稳心态,多读些书,三年后再下场。”
乔见川望向弟弟,眼中那股灵动劲一点点暗淡下去,神情变得呆滞:“小安,四哥以为……”后面的话他自己都说不出口。
乔时为正想宽慰几句,缓和气氛,然他看到娘亲又挥起了手掌,连忙上前拦住。
他缓缓将娘亲的手放下来,劝道:“娘亲,四哥在宫中历事,一不知家里的事,二料不到遇见的是官家,你且饶他这一回罢。”
又拉了拉四哥的衣袖,示意他认错。
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乔四,这会儿成了张口结舌,垂头怔怔站在娘亲跟前。
“你自己说,错在哪里。”
“五弟本有自己的打算,却因孩儿的话,如今进退两难,被裹挟着不得不下场应试……”
“何止如此?何止如此!”白其真呵斥儿子,又把目光看向乔仲常,方才的怒意隐在平静下,当下的怒意则是跟着泪珠流出来,道,“听闻‘官家’二字,你们想的是‘欺君之罪’,想的是‘下场应试’……可分明应当先想小安才是。”
“若是小安已考得功名,你们拿出去说两句也就罢了,可小安还未科考……鸟怕暗箭,人怕谣言,便是他有百分才华,也不应未参试而架得高高,万一……呢?小安当如何自处?”
乔见川的头愈垂愈低。
白其真继续斥责道:“你不是错在‘对官家说了’,而是错在没为弟弟做打算就满嘴狂言……明明男儿七尺躯,为何管不得三寸舌?”
“眼下紧要的是……”
乔仲常想说两句,结果被白其真一口怼回去,她道:“今日这事,最该数落的便是你,你还好意思出声?拿几个儿子的才华向同僚们炫耀,这种事你做得还少吗?你若长进些,儿子能犯糊涂?”
初秋如寒冬,屋内似霜冻。
乔时为半拉半扶娘亲坐下,轻抚后背哄道:“娘亲且消消气。”
又言:“这事解决起来也不难,孩儿今年下场练练笔墨就是了,不管成与不成,到时都有说法糊弄过去……官家案上成堆的参本看不完,哪有闲心顾这个,一盏茶的时间就忘了。”
乔时为的话,让乔见川愈发觉得不堪,他跪在白其真跟前,道:“娘亲,您尽管责打孩儿罢,孩儿甘愿受罚。”
白其真闭眼摇摇头:“小川,这回娘不打你了,你祖父、祖母也不会打你了。”
老爷子是赞成儿媳的话的,帮着说道:“见川,你已经不是‘打过罚过事情便了’的年纪了,须知有些时候,你犯了错,鞭子却打在他人身上。”
又对乔时为说:“时为,祖父省得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你应先是‘孩子’,不该太懂事……解试的事,全凭你自己决定,你若不想考,便叫见川他襕衫换素衣,自个向朝廷请罪去,这不是什么大事,他能受得住,家里亦能受得住。”
乔时为看着跪地不起的四哥,心中百般滋味。
看似未动家法,实则四哥已受了最严厉的惩罚。
……
娘亲未用晚膳,夜里,乔时为端了一盅参鸡汤给娘亲送去。
厢房灯亮,娘亲不愿回房间,在厢房里百无聊赖地做针线,还在想四哥的事。
“娘亲,喝些汤水垫垫肚子罢。”
柔柔灯光下,乔时为后知后觉,不知何时起,娘亲已极少梳小盘髻,而改成了布包髻。
若是仔细看,娘亲两鬓已生华发。
要管好一个家,还要教养好儿郎,从来就不是容易事。
娘亲在封丘时,还有闲心料理三两间铺子,迁到东京城后,本以为孩子长大事少些,未料反倒更抽不出闲来。
“小安,坐罢。”
白其真接过鸡汤,尽量遮掩愁绪笑笑,尝了几口。
乔时为明白娘亲有心结,劝道:“娘,其实四哥很好,他不是真没为弟弟打算,他只是处事不妥而已。”
他知道,他要说的话,娘亲自己都能想到,但是说出来,心里堵着的气才能顺。
乔时为继续道:“上回四哥到县里历事,到田间采风,能跟拾穗的老翁谈上半日,可见他性子本如此,与人自来熟,他愿意说,他人亦愿意与他阔谈……四哥这样平等待人,没有半分架子的性情,难道不是好事吗?这回误打误撞,虽在官家跟前有些大言不惭,然性情显露,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官家若是个狭隘的,早打发了他,何至于跟四哥说那么多呢?”
“四哥打小就疼爱弟弟,在怀里揣了一天的桃,都肯给弟弟掰一半,上学读书,也总是弟弟前弟弟后的,哪就能不顾弟弟呢?祖父说了,人若想‘三十而立’,看的不是年纪,而是经历,我们兄弟仨经历少,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偶尔做事没轻没重也是常有的事。”
“再说了,朝廷吹嘘读书,百姓崇尚读书,满大街都是‘读书不破费,读书万倍利’、‘读书平生志,为官上天路’的呼声,谁家有个读书人,只差没贴几个大字告诉外人……三哥金榜题名那几日,孩儿在国子监里,也是逢人便说呢。”
“还有,娘亲同我说过,一个家若想越来越好,不能把心思耽误在鸡毛蒜皮上,而应在大事面前,仔细琢磨,谨慎行事,把准了事情的走向。孩儿觉得极对,放到个人身上,也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人大性情是端正的,走的道便是直的,细枝末节的事,往后还有时日慢慢修理。”
乔时为说几句,白其真喝一勺,不知不觉间,汤盅竟见底了。
白其真放下汤盅,摸摸小儿子的头,欣慰而自豪,脸上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她道:“小安,你长大了。”
又言:“不过你要晓得,娘亲今日这肚子火是非发不可的,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单要为你打算,我也要为他打算,是不是?”
白其真叹了一声,说道:“为官之路处处是险,儿郎们粗心了,便也是娘亲的不谨慎。”
烛台上的青焰变得模糊,乔时为忽而热泪盈眶,他常想如何报答娘亲的养育之恩,而今看来,这份恩情永远都报答不完,因为它是与日俱增的。
“傻孩子,无端端的哭甚么。”
白其真刚替小儿抹干净泪珠,结果自己又哭了。
母子俩你看我,我看你,哭哭笑笑。
……
这两日,祖父找了乔时为几回,总就是一个意思,乔时为首要护住的应是自己, 不应为了谁而吹心里的那炷香。
乔时为明白祖父的用意,但他已然决定下场参试。
今年的解试,他本就有些犹豫不决,如今有了一个契机,反倒免去了他的为难——许是天意如此。
他对祖父道:“顺时而为,知时而为,不正是祖父对孙儿的期盼吗?如今参加解试,也算是顺时而为了。”
乔时为正忙于准备应考的家状,赵子泽通过儿子约他见了一面。
几年过去,赵子泽早不是国子监祭酒,他已调回礼部做事,颇得官家赏识、重用。
官职已不同,脸还是一般黑,且不显老。
乔时为刚进茶室坐下,黑脸老儿便迫不及待凑过来,巴巴问道:“小子,你又使了什么招术?”
“什么什么招数?”乔时为一脸懵然。
赵大人捋捋胡须,睥睨着说道:“若没使招术,官家为何无端端将我召过去,一开口就问‘赵爱卿,你在国子监任职时,可晓得乔家三儿郎’,还专程提了你的名字,问你学问如何?”
“啊?”
乔时为手里的茶盏一斜,溢出了些茶水。
他用袖口擦擦额头的细汗,也凑近,低声问道:“赵大人,近来是不是奏本少了,官家在御书阁闲得慌?这等小事,他记着作什么……”
难道不应该是过眼云烟,转首即忘吗?
“果然有事,快说来听听。”
乔时为无奈,只好一五一十说了清楚。
在乔家看来极严肃的事,到了赵大人耳中,却是趣事,他总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乔时为言罢,赵大人说道:“这样一来,你是不想考也得考上一考了。”
赵大人起身踱步,思忖一番后,果决说道:“时为小子,你去参加开封府解试罢,你这一身本事,断没有不过的道理,就莫在国子监里同那些世家子弟斗心机了。”
皇城脚下两场解试,一场是开封府的,一场是国子监的。
国子监人少解额多,而开封府集全府学子,解试百中取一。
乔时为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作揖道:“请赵大人指教。”
赵大人习惯性手沾茶水,在茶案上比比画画,分析道:“官家近来与高门世族暗斗,皇城脚下的两场解试,是大梁最大的解试,官家必然不会让权贵们肆意干预解试……如此形势之下,你猜如何?”
乔时为豁然明了,应道:“国子监里世家子弟甚多,权贵们定会牢牢攥住国子监解试不放手,而官家则会把手伸向开封府解试……至少会点派一名信得过的考官来主持开封府解试。”
“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