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打盹儿醒来轻飘飘的几句话,令世族一派乱了阵脚,他们才晓得,今夜的廷议只是走个过场,如何处置,官家心中早有定数。
解试舞弊一案,若是只想查庆安伯府兰桂玉一人,交由京畿南衙去办足矣。
若是想查明案件牵扯,将犯事之人一一捉拿,连根拔起,交由大理寺去办也够了。
可官家偏偏把案件交给了六察司。
何为六察司?
纠察官员之奸邪,肃正朝廷之纲纪,六察司专门监察六部百司。这里头的官员,官职不高,但个个都是官家亲任,行事如黄齐一般生猛……狠起来时,连官家都敢弹劾参本。
这也意味着,官家认为舞弊案牵扯甚广,他要一查到底。
一旦六察司查到了证据,把事摆到台面上,事情就没法再轻轻落下了。
结党营私之人,两袖之下哪有不藏龌蹉的?世族一派急于自保,便无心也无力关注什么科考新策、解试重考,全由官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当中,又以国子监解试主考官马平喆最为冷汗淋淋。
明明是开封府解试出现舞弊,国子监却要跟着一块重考,官家的意思不言而喻。
世族们自顾无暇,哪有闲心顾他区区一个马平喆。
……
散朝以后,赵子泽赵侍郎没有急着出宫,而是留在礼部等着传唤。
果然,等到日晡之时,大抵是官家睡够了、睡醒了,“传唤”终于到了礼部。
赵侍郎到御书阁时,官家刚刚用完晚膳……也许是午膳,道:“赐座。”
官家净手后,从书页中翻出那张献策的纸,又读了一遍,抿着嘴频频颔首,继而道:“昨夜初读,只觉妙极,今日再度细读,才知此人不但巧思,而且严谨,唯有严谨之人方能想到一环扣一环。”
纸上写道:“……其一,设誊录官,朱笔誊抄卷子……可防识字画、识暗号,以免考官知晓卷子出自何方之人、谁家之子。”
“其二,增设对读官,一一读校文词,可保誊抄无误,墨卷与朱卷一致。”
“……”
“其五,初考官先判,覆考官再判,主考官对比二者所定等次之异同,可避免考官单凭个人喜好举卷,使得人才遗漏。”
官家赞道:“朕要的, 正是这样‘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的良策。”
赵侍郎连忙起身作揖,言道:“皇上所言之‘无情’,于寒门学子而言,乃是天大之恩情。”
“赵侍郎,你是愈发会奉承了。”官家笑道,回到正题,他问,“此良策是哪位太学生所献?朕有大赏。”
“请皇上恕罪。”喜欢奉承的赵侍郎却卖起了关子,“回皇上,此子已下场参试,待其一步一步走至集英殿前,呈上锦绣文章,如拨开云雾见良辰,岂不更美?微臣以为,‘誊卷’虽为良策,但不足以作为他的名刺……眼下就坦白,反倒会掩去他的几分光彩。”
与官家独处,赵侍郎又多言了一句:“需通过微臣来献良策的,总不会是权贵子弟就对了。”
这应答拿捏得很准。
官家并无半分不喜,且更加好奇,问道:“赵侍郎意思是,此人之才华远不止这页良策?且必定能杏榜有名,参加殿试?”
“微臣狂妄,确实是这个意思。”
“有点意思。”官家回想道,“上回有人敢跟朕这般吹嘘,还是在直史馆后头的园子里。”
官家收好那张纸,不再追问,笑言道:“如此一来,开春后的殿试,朕便有两个盼头了……到时候且看看,究竟是赵侍郎说的学子才华横溢,还是那乔四郎的弟弟更胜一筹。”
这下子,赵子泽胆子更大了,黑脸都红润了几分,斩钉截铁应道:“微臣所言,定不让皇上失望。”
……
官家要重新组织开封府、国子监解试,一是要趁机夺回京畿之地选才的主导权,二是要借此推行新策,观其效果,以便推广。
为了节省时日,礼部、吏部昼夜不停,全体官员连轴转,将新策付诸于实际。
与此同时,开封府贡院、国子监同时告示,五日之后再试秋闱,以表公允,一应费用皆由朝廷支付——庆安伯府正好抄出了不少钱财。
许多家贫子无资租住客栈,往往数人乃至十数人合资租住民宅,集中于城西北一片。
这一夜,城西北又亮起了灯火,荧荧与星相映。
自也有那悲观的,决定卷铺盖尽早回去,免得冬雪误行程,道:“再考一回?许是朝廷做样子平民愤罢了,再考十回百回还是一样的结果,何必再受一回苦?”
很快便有同住者站出来反驳,道:“莫兄可细读了乔解元的应试文章?又可听说乔解元之义举?”
他铮铮言道:“乔解元敢以应试文章为刀剑,质问权贵究竟什么是‘君子和而不同’,他敢舍弃解元之名,恳求主考官再试秋闱,以示公允。如今争到了机会,你我却要临门退缩吗?敢问一句,倘若我等寒门不珍惜机会,不拧作一股绳,日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谁还敢站出来?谁还看得起咱们?”
又言:“韩某此番再试,不为别的,单单为十四岁的少年郎敢站出来说一句‘公允自在人为’,不管中与不中皆无悔。至于‘十回百回都是一样的结果’,那便更好了,因为十回百回,乔时为都应是解元。”
“说得好!”众人应喝。
这样的事,不止一处两处,乔时为的名声在寒门子中广为流传。
……
得知要再试秋闱,乔时为暂且放下心中未解之事,投入到温习功课中。
这日早晨,敲门声响,乔时为赶去开门。
只见那贫家书生高维桢提着一篮李子,有些拘谨站在门前,见到是乔时为开门,他当即露笑,喊了一声:“乔解元。”
因为不知先递上那篮李子,还是先作揖,高维桢手忙脚乱。
李子颗颗红润,卖相上乘,乔时为当即猜到了高维桢这几日在做什么……也许是替书局抄书,或是去做了苦力活。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这是《诗经》里浪漫的互赠,也是高维桢无言的答谢。
当然,也可能是高维桢的心结。
乔时为自然接过篮子,将高维桢往里引,热情道:“高兄进来喝盏茶罢,正好你我讨一讨学问。”
又言:“借高兄吉言,希望再试仍有幸上桂榜。”
高维桢依旧拘谨,但盛情难却。
他原只想呷一口茶便找理由离开的,结果乔时为一张口与他讨学问,高维桢当即就陷了进去,不能脱身——他的学问是乔时为的子集,乔时为之见解,令他新奇。
且乔时为说话十分逗乐,时常拿自己打趣,就如邻家少年郎。
“乔解元之学问、之胸襟,实在令人折服。”
“莫解元解元地叫了,太见外了,高兄或叫我一声乔弟、时弟,或如家里人一般,唤我一声小安。”
乔时为顺手取来一个李子,用袖子简单擦了擦,嘎嘣一口,赞道:“又酸又甜,很是可口。”
他开解道:“那日,我碰巧提醒了高兄两句,今日,我吃了高兄的李子,此事就算圆满了……高兄不必再牵挂着,时日无多,潜心温习功课、做好应试准备才是紧要。”
“至于外头所说的‘舍弃解元名头’,高兄更不必理会……高兄理应明白,文人之风骨不是指学了文、读了史,而是指孔孟的仁义之道,是指行事执拗的气节,那日贡院前,提醒的话是帮了你,后头的事却是为了我自己。”乔时为指了指自己的心,“如高兄敢于一纸状告一般,为了这里。”
文人也许相轻,然文人气节必定相惜。
高维桢作揖:“高某省得了,谢乔弟再度开解,助我走出困地。”
……
乔时为再度应试,老太太和乔大胆自然要再度上山拜神。
有了第一回的经验,两人轻车熟路。
这一日庙里人不算拥挤,烟雾轻了许多。
两人终于看清了“文曲星”长什么样,左手提着长卷,右手握着毛笔,青脸怒目,略显狰狞。
乔大胆正往八仙桌上摆贡品,一热心的婆子过来,好心问道:“丫头,解试在即,大家伙都在拜文曲星,你怎么在此耽误?”
乔大胆一愣,老太太一惊:“这不就是文曲星吗?”
“错啦错啦。”婆子指了指水泄不通的人堆里,道,“那边才是文曲星,这是判官老爷,是主生死大事的。”
老太太谢过好心的婆子。
婆子走后,乔大胆摆也不是,收也不是,犹豫道:“祖母,上回咱拜了判官老爷,小安便得了解元,这回……要不?”
祖孙俩性情中人,老太太当即了然,应道:“大胆你说得对,这拜神自然是哪个管用拜哪个,咱选管用的拜。”
看到那头人群汹涌,又找理由道:“那边人太多,想来文曲星一时半会保佑不过来,光记名字都记不清楚,不如让小安独享判官老爷的保佑。”
乔大胆深以为然,点头道:“祖母说得对,再大的事大得过生死吗?判官连生死都能管,还怕管不了区区考试。”
两人一合计,三下五除二完成了拜神。
……
九月初六,天阴,微寒。
参试学子再度入贡院,完成解试。
因政策变动,改卷时日变长,单是糊卷、誊卷、对卷就要花上七八日。
第一批朱卷送入各房,已是第四日。
年过甲子的宋教谕抻抻老腰,入房批卷,许是吃了顿好的,再吃别的都无滋无味,他总觉得这些卷子差点意思。
直到一日后,他翻到一册卷子,革部第一百九十九号卷。
“巧了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写的时候,确实写的是武圣关羽,但是看大家评论,觉得判官更合适,所以回头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