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VIP】
    所谓“释褐”,本意是脱下粗麻布衣,后引申为入仕做官的开始。

    即“布衣而入,绿袍而出”,朝廷赐官袍、皂靴与朝笏。

    由上舍得官身之难度并不亚于科考,每年能够双优释褐的太学生寥寥无几。

    这日,乔见川入宫释褐换官袍。

    待礼成出宫后,他不是急着回家,而是奔向国子监。

    课室内,讲台上,年过古稀白发疏,老周抚长胡,笑看台下小绿袍。

    “老周,你仔细替我看看,我这笏子是不是不够直溜?还有我这身绿袍,似乎宽了些,出宫时总担心绊倒,穿在身上够不够挺拔?”

    周斋谕晓得乔见川是故意显摆,乐呵呵道:“前阵不是你自己说还能长个儿,才让礼部把袍子做宽些的吗?”

    又赞道:“身着青袍如俊松,为师觉得很合身。”

    “咦?”乔见川忽而凑近,从老周的羽扇上扯了根毛,问道,“老周,你今日怎有雅兴学诸葛,羽扇纶巾,你平日里把玩的那根戒尺呢?”

    “傻孩子……”注意到学生已是官袍加身,周斋谕改言道,“都当乔大人了,还这般痴痴。你是为师最后一个学生,入仕便是出师,为师还拿戒尺作甚么?拿戒尺打谁去?”

    乔见川摊开自己的掌心,怔怔然望着,回想起老周以往一尺接一尺的教导,“乔见川你可长记性罢”如响耳畔。

    想起这严厉的小老头总有层出不穷的法子,让他不敢踢天弄井。

    他喃喃道:“可学生顽劣无赖,分明还有许多学问没学会,怎就……怎就能算出师呢?”

    “见川,为师的戒尺只能教这课室的方寸之间,朝堂上那把戒尺,只能是你自己去挨了。”

    原本应是欢喜时,可这对老少师生皆说红了眼。

    乔见川伏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不顾官帽歪斜。

    “傻孩子,快些起来。”

    老周叮嘱道:“见川,这么些年来,为师的戒尺管住了你的拳脚,却没能管住你的快言快语,往后说话做事要谨慎些。若是因为嘴皮子犯了错,遭了罚,可别说是我老周的学生。”

    又喃喃道:“为师攒点名声也不容易。”

    “学生省得了。”乔见川坚定应道,“学生若是犯了错,必定只说是九经及第之国子监首席教谕,太学时文之模范,桃李遍天下之名师,有‘七品教谕天下有,九经通识古来无’之大名鼎鼎的周书俊……毕生传授之关门弟子,怎敢以区区‘老周’代表老师的威名。”

    惹得老周抚扇哈哈大笑。

    心情平复后,老周给乔见川正了正官帽,回归正题,道:“见川,你既然选了三舍入仕这条路,就应当明白路还未走完,自今日起,要继续深研治国理政之大义,勤作策论文章,为后边的制科作准备。”

    乔见川明白老周的良苦用心。

    上舍入仕,若是放在寻常年份里,是贡士三舍及第。

    而乔见川运气颇佳,遇到三年一回的科考,会跟着来年的新科进士们一起授功名。“双优者”赐进士及第,名次等同于第二三甲者。

    这样的出身,初授官一般是大郡的判司或者大县的主簿,官九品或从八品。

    一旦出京上任了,想要再回京,制科是最好的机会。

    制科也称“特” ,是官家为遴选非常之才而开设的考试,不定期随心组织。

    譬如要选一批写美文的词官,便会开设“文辞雅丽科”,要选会吹拉弹唱兼作曲的,则开设“才膺管乐科”。

    类似于特长考试。

    朝廷已经多年没开“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周斋谕觉得近几年必会重启,这对乔见川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

    要参加极谏科,五十篇治国理政之良策是敲门砖。

    “学生一定继续勤学苦练,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青袍青丝,白袍白发,师生站在一起,像是上天在置换时光。

    “见川啊……”

    “学生在。”

    许多话想要叮嘱,觉得说不完道不尽,可看到昔日少年郎已青袍加身,话到嘴边只剩一句:“见川呀,令为师最担忧的,不是你的嘴皮子……你是老师见过最善良的孩子。”

    这是称赞,也是忧虑。

    一位良师严师对学生的了解,不亚于其父母。

    老周不想太惆怅,遂挥挥袖道:“回去罢,你在我这耽误不少时候了,快回去叫家人也瞧瞧。”

    ……

    ……

    乔家,四四方方院落里,小绿袍四处蹿。得意且欢喜。

    小绿袍围着乔时为转, 一直嚷嚷:“小安,礼部说,岁末入贡的十一名太学生,会跟来年的新科进士一同授官,这样的话,咱兄弟俩就是同年了!”

    乔时为先是恭贺四哥,再道:“四哥,我还没考省试呢……”

    哪就能断定一定能上呢?

    按说,以往这个时候,礼部也该张贴省试告示了,今年却迟迟没有动静,也不知是个什么境况。

    乔见川一口咬定:“小安,你可是开封府解元乔时为,你若不上榜,那官差都没脸把榜单贴出去。”

    “四弟,慎言慎言,家里人说过你多少回了,还是不长记性。”一旁的乔见山提醒道。

    “原来是秘书省校书郎乔大人。”乔见川装样子端端站好,行礼道,“下官谨记校书郎的教诲。”

    又言:“不过我五弟的本事,我心里有数,就不劳校书郎费心了。”

    “什么叫你五弟,难道不是我五弟?我瞧你是又皮实了。”

    “校书郎你这是作甚么,官家有令,同僚之间可不许动手动脚……啊,疼!”

    看到两位兄长皆着绿袍,互相打闹着,乔时为忽然觉得,他们仨除了长高了外,似乎并无什么变化。

    远山如黛,近水有波。

    说起三哥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不得不提这里头的一段故事。

    秘书省校书郎,掌管文字校对、誊写工作,属于清官序列,文士起家之良选。

    每逢殿试,校书郎一职多授予进士第四、第五名。那一年,三哥被点为第八名,理应外派为知县。

    结果因为卷子中有“君子行直道,秉节不骄,不避屈辱”、“白衣傲公侯”等句子,颇得官家赞赏,道:“此乃志行清洁之士、栋梁之器,当留用。”

    所以乔见山以第八名授官九品校书郎,留在了京中。

    如今回想起,原来那时官家已经显露心思——他要培植新势力,以分散世族手里的权势。

    ……

    夜里一家人用膳时,乔见川说起觐见官家的过程。

    “我们十一人换上新官袍,随大总管进入御书阁,我本想低调躲着些,可偏偏我是公试榜首,需站在领首之位……果不其然,官家独独把我留下了。”

    全家人端着饭碗不动筷子,都在听乔四复述。

    “官家先是提了三哥,笑说道,‘你兄长入官三年,所呈文卷,字字句句一笔一划皆未出错,是个谨慎之人’,又问我,兄长没提过他的长相吗,为何那日竟不认得他……总之,就跟平日里拉家常一般。”

    “你如何应答的?”乔见山问道。

    “我说,官家之威仪,岂是言语可以传神,糊弄了过去。”乔见川继续道,“随后,官家提到了五弟,问说我那才华横溢的五弟考得如何。”

    一家人心跳提到嗓子眼。

    “我心想,天下桂榜皆已摆到他案前,官家岂有不知小安得了解元的道理?此番必是为了试探我。”

    “祖父教我‘凡与人言要从容,言过其实无大用’,我便想着不能说满了,遂应道‘考得尚可’,可进可退。”

    “谁知官家就像邻家好事的大叔大爷一般,踱步挑眉问我,‘按你的意思,你五弟只是考得尚可,随随便便拿下了开封府解元,他若是发挥得极好,又该如何’,原来是挖了个坑,等着我躺进去……”

    “然后说,让我给五弟带几句话。”

    “什么话?”老太太问道。

    乔见川学官家促狭又端着的模样,复述道:“告诉他,朕期待他在省试中发挥得极好,还有,叫他切莫自满,朕听闻,今年国子监也出了个年轻才俊,都要全力以赴才好,人愈争愈勇,刀愈磨愈锐。”

    这样听来,官家不使权术时,应当是个不拘小节的。

    国子监的青年才俊?何人?

    乔时为心中推测,莫非说的是王春生,他也是两榜解元,或者说是贺弘正?

    贺弘正解试名次虽居于王春生之下,但他的诗赋独具特色,也是个有才华的。

    一个是太子伴读,一个是三皇子伴读,官家会关注到他们并不出奇。

    ……

    夜深人静时,嬉皮笑脸了一日的乔见川,坐在书案前,渐渐显露出些许伤感来。

    怎么一眨眼老周就老了呢?明明以前打尺子可有劲了。

    他取出簿子,把老周白日里叮嘱他的话,一一誊写下来,以时时敦促自己。

    透过窗户,看着天东几颗微微星辰,乔见川喃喃自语:“我虽不如三哥有文采,也不如五弟博学多才,可老周说我是最善良的!”

    于是把这话在本子上写了三遍。

    这才满意困觉。

    ……

    十一月中旬,久久没有消息的礼部,终于肯贴出省试告示。

    乔仲常抄了告示回来,一进门便红光满面,乐呵呵道:“小安,好事,天大的好事!”

    家人从各处围过来。

    “今年的告示添了两条,你们看。”

    乔仲常在八仙桌上铺开告示。

    乔时为迅速读了一遍——

    第一条是说要推行“誊卷之新策”,确保省试公平,这个并不意外,乔时为早猜到了。

    而第二条写道:“……今科恩推虎跃榜,类同龙飞榜……”

    虎跃榜?

    “龙飞榜”乔时为是知道的,即皇帝登基后的开科第一考,为表隆恩,龙飞榜授官往往比寻常时优渥许多。

    类同龙飞榜,意思是虎跃榜授官如龙飞榜一样优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