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VIP】
    殿试后的第五日。

    福宁殿里,官家正美睡春雨声中。

    苏大总管快步拾阶,踩出朵朵水花,熟稔闯入暖阁,掀了半角被子。

    “群臣正谏言,朕再梦一会儿,听听他们谏什么……”

    “官家,卷子送到垂拱殿御书阁了。”

    官家自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

    “官家,您当心闪了腰。”

    “梦里谏言都是假的,朕去读读乔……众士子的真谏言。”

    ……

    集英殿那边共送来两样东西,一二甲四十卷和六部详定官之填榜意见,此时正端端摆在御案上。

    封弥的卷首已揭开,乔时为的卷子位于最上。

    “应试之文,讲究首末呼应,朕倒要看看此小子如何赞誉朕。”官家这般想,端坐直,兴致盎然揭开乔时为的折卷。

    结果文章开门见山,写道——

    “臣谨对:明兵农要务,掌朝堂得失……”所有的奉承皆浓缩于“臣谨对”三字中。

    诧异之色很快为欣赏之色所替代,因为一句“大义之君行利国之事”点明了乔时为的义利之见,也表明他读懂了官家的第二层意思。

    官家颔首,欣赏道:“不愧能写出‘敬仰高风,咏歌叹德’,此子懂朕。”期待之色更甚几分。

    由冒子切入正文,官家神色变得凝重,他读出了这份卷子的重量。

    本以为此子擅长兵家之见已是难得,岂料他连财政之策亦是手到擒来。一句“君立垂拱而治之策,民得休养生息之机”甚合官家的心意,他叹道:“无为而治呀,若真能如此,后世之人是否会夸朕一句‘懒睡而治’?有意思,有意思……”官家沉浸其中,读到“尽敛于民如阖门市子”不免有些惭愧。

    苏围小步退下,走去打开轩窗,使日光更敞亮几分,尽管动作小,东风袭入,仍是吵了官家。

    “苏围,怎突然敞了窗?”

    “老奴见官家神色忽明忽暗,以为是日光不足。”

    文之彪炳立于高见,文之气识出于胸襟,一份好卷子属实能让人“忽明忽暗”,令人笑,亦令人泣。

    当读到文末,乔时为引出新法新策,官家一愣,令苏围取来他出的题目。

    题与文对比之后,官家愈发佩服自己出题之巧妙,赞道:“原来朕的题目还有第三层意思,妙哉妙哉。”

    细读一遍后,平铺折卷于案上,字字隽秀满华章,句句直谏意恣狂。

    官家蓦然想起,帘下亲试那日,此子是直接在正卷上写文章的,如“自胸间采撷一片云,落笔填入试卷中”般随意。

    只有最后那几句话是划了又写,斟酌了一刻钟。

    官家又读一遍,仔细一想,隐隐觉得不对劲,相较于前头这些策言,篇末那几句好似最普通……最无用?

    创见如泉涌,落笔无雕琢。奉承朕却无所适从?

    他一定只是累了。

    官家唤来苏大总管,问道:“苏围,你来说说,此卷哪一句话最得你心?应许最佳?”苏围弯腰,装模作样品读了一遍,手指从篇末一路移到了卷中,指着“以举国之力生举国之财”一句,笑道:“老奴认财,觉着此句最妙。”

    “庸俗!”

    官家起身,负手踱步,仰首道:“最后这几句,心盼盛世之政通人和,难道不应更得你心吗?”

    苏围低头又读一遍,仍是摇摇头,他道:“若要论夸赞之言,这第二份卷子里写的,难道不更华丽许多吗?”

    乔时为卷子之下,露出第二卷的一句——“圣德百世若日月,嘉绩千秋格乾坤”。

    官家走过来,读后撇撇嘴,不甚满意,说道:“朴实无华的赞誉最真挚,奉承媚上的赞誉不值钱。”

    又言:“乔时为之赞誉,乃是立于高见之后,所以……甚得朕心。”

    “官家教训得即是,老奴知错。”

    若论奉承,还属苏围最是得心应手。

    注意到官家开始翻阅六部报上来的名次,苏围探了探茶壶,道:“呦,茶凉了,老奴给官家换一壶热茶。”于是关上窗门,拎着茶壶退下了。

    官家最先看了吏部的意见。

    与方才读卷时不同,官家似是换了个人,书生面目也能显出厉色。

    他讥笑一声,自言道:“朕的吏部快成王家的吏部了,王相啊王相,三槐堂的包袱太重了。”

    不管如何,王春生有伴读之功,也确有才识,官家允了“二甲第一名”。

    随后将吏部的意见弃于一旁, 拿起户部的意见。

    卜云天填写的名次很合官家的心意,官家看中的士子,皆列入了一甲。

    可愈是如此,官家愈是沉思。

    他叹了一声,自言道:“户部尚书之位,继续缓缓罢。”

    看到礼部将名不见经传的两个寒门子列为状元、榜眼,官家没有翻阅此二人的卷子,而是直接将其二人列为一甲之末,第十一和第十二名。

    至于刑部和工部的意见,有一共通点,他们皆将乔时为、王春生之卷列于二甲之末。

    显然,他们知晓此二人年纪尚小,未满十七。

    直到拿起兵部给出的意见,官家才略展笑颜。

    户部、兵部共举乔时为状元,六中有二,足矣,官家在榜首处填上了乔时为的名字。

    至于第二至第十,便等廷上读卷时,听他们吵完再定罢。

    正巧此时,苏围换茶归来,官家命道:“传兵部尚书裴明彦。”

    要传裴毒舌,苏围如往常般,习惯问道:“官家可要先喝碗甜羹顺顺气?”就怕见了裴明彦,一会又该吃不下饭了。

    “这回不必。”

    ……

    裴明彦神色严正,一进御书阁便问道:“官家,西北又有急报?”

    “除了西北急报,朕就不能寻裴爱卿到此闲叙几句?”

    “臣受宠若惊。”

    官家试探问道:“朕记得,你曾说过,你更愿举荐世家子弟,因为你晓得他们生性如何,心里有底。”裴明彦注意到御案上的一堆卷子,当即明了,一口咬定:“臣没说过。”

    “你说过。”

    “臣年纪大,忘性大。”

    官家有些后悔没喝那碗甜羹。

    “朕若是没猜错,他们应有别的叮嘱。”官家意有所指,又问,“你为何改了主意,愿意力荐乔时为为状元?”

    愈是藏,愈是显,遂裴明彦敞亮道:“若无乔时为,臣当力荐世家子,若有乔时为,便只能是乔时为。”

    “为何?”

    “臣欲收复燕云十六州。”

    春雨已尽,阴云散开,宫殿见明日,御书阁内陡然变得明亮。

    裴明彦继续道:“欲取燕云之地,须俯视河山,通晓兵家之事;欲行兵马之策,须粮草先行,熟稔财政之道。若说省试时,臣乃是因其‘见多识广有兵法之才’而偏爱几分,那么这一回,臣只是秉公办事而已。”

    “省试时,臣曾试汉初三杰孰优赋,自以为当属韩信、张良。如今再想,兵不能断粮,可见亦不能少了萧何,此三者不分伯仲,皆为大业所需……天底下,既通兵法,又通财政者,能有几个?而此子正是其一,颇有萧何、韩信之兼才。”

    许是怕说得太满,裴明彦补了一句:“即便算不上‘通’、‘熟’,只是显现几分天赋,也值得授以状元功名。人才不常有,而状元,三年前有,三年之后还会再有,臣不知官家要的是人才,还是状元?”

    此时的裴明彦并不清楚皇帝的心意,他以为,官家会把六部尚书都叫过来问一遍,所以他力求把理由说得充分,免得被其他尚书压下去。他道:“臣突然想起来,臣确实曾说过‘熟悉世家子弟之学问、习性’。”

    “如何?”官家问。

    “不比乔时为。”他率直言道,“故吏部、工部之举荐不实。”

    官家颔首,难得关怀裴明彦一回,温声问道:“裴爱卿不怕被长辈责骂?”

    “臣连官家的责骂都不怕。”

    官家眉头一皱,顿时觉得多此一举了,不过他心里仍是暗喜,他看出了裴明彦求才之心切,遂下套道:“裴爱卿所言句句在理,可惜理难胜法,只怕会有人攻讦乔时为年岁尚小、不堪此名。”

    裴明彦当即作揖领命:“明日读卷,官家只管交由微臣来辩。”

    “善,朕慎思。”

    正事谈完,裴明彦欲告退。

    官家一低头,看到乔时为的卷子,一时心痒,唤道:“裴爱卿,且慢。”

    “官家何事?”

    “裴爱卿以为,乔时为之策问文章,哪一处为最佳?”为了避免尴尬,官家说得更直白一些,“裴爱卿觉得最后这几句如何?”

    裴明彦毕竟不是苏围,当即欲直言道“官家,那只是例行公事的赞誉”,幸好话到嘴边时,察觉到官家目光里的急切。

    他当即改言道:“明君扬声名于后世,能君齐功德于往古,篇末这几句,可见此子辅君成大业之诚心,使文章立意更上一层。”

    君臣二人皆得偿所愿,欢愉分别。

    以至于,裴明彦走后,官家还向苏围夸赞了几句:“没想到裴尚书虽言语粗鄙,却是个极有品味之人,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