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看着殿中乌泱泱一片臣子,比昨夜还多,揉了揉头穴,道:“王相,今日廷辩仍由你主持。”
王相登上台阶,朝向群臣,正欲开口,却闻:“且慢。”
官家吩咐道:“苏围,叫人先将朕的瓷器撤下去。”
兵部侍郎左眼眶被人打得乌黑,他禀道:“官家,臣等昨夜着实冲动了。臣等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皆已冷静下来,今日必不会再动手。”
其他大臣纷纷应和,又有人言:“毕竟大家皆是读书人。”
官家冷冷道:“苏围,将大殿两侧的几张椅子也抬出去。”
“诺。”
……
站在最末的乔时为,身着绿袍,如金銮殿里的一棵小嫩葱,至今恍惚不知要廷辩何物,只能规规矩矩静候着。
“乔佐郎。”身侧传来一声轻唤。
苏大总管站在大柱子后,朝乔时为招手,示意他过去一下。
“乔佐郎,官家命洒家传句话,你若是听乏了,可暂且退下或是到偏庑里歇息,这场廷辩没三五个时辰打不住。”
乔时为余光扫过正殿上,官家双手扶膝,坐得端端正正。
岂有官家勤勉处理政务,而臣子到偏庑歇息的道理?白头宰相都没这等待遇。
他朝苏围一作揖,言道:“古之圣君贤臣,无不以勤劳自励……官家勤勉,臣子自当效随。”
又言:“遇到廷辩,臣正好借此机会观政习事。”
苏围喃喃道:“官家勤勉的时候,确实挺勤勉的。”
他理了理拂尘,对乔时为笑笑,“乔佐郎且自便,老奴回去复命了。”
御座上,官家听了苏围的回话,悄然叹了一口气,低语:“苏围,给朕腰后添个软靠枕,小些动静。”
“官家,乔佐郎夸您勤勉。”
“别说了,再添盏茶……浓一些。”
两刻钟过去,诸位上官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会嚷嚷着“黄河之水自古向东流”,一会又辩驳说“水往低处流,变道往北自有它的道理,何必逆天而为”,大有愈吵愈烈之势。
乔时为终于弄清楚,今日廷辩为何等要事。
他不禁神色沉重,眉间微蹙。
何为治国之“治”字?左为滔滔之水,右为高台堤坝。
故治国必先治水。
华夏文明能绵延不绝,形成大一统体制并一以贯之数千年,与两河治水有着密切的关系。
可以这么说,治水促成了大一统,大一统是为了治水。
未能稳妥治水的朝代,必是乱世。
譬如前世的元朝,铁骑上叱咤风云、开疆扩土,却不善治水,视黄河泛滥为常态,以至国祚不足百年。
恍惚间,乔时为仿佛回到了历史地理学课上,只不过,课堂上看的是模拟视频,千年的黄河易道高度浓缩于几分钟之间,是简易的线条动画。
而如今,黄河改道之患切切实实摆在他面前。
这时,乔时为听到户部禀道:“去岁六塔河一带,遇大雨三日,黄河之水自支流涌出,滨河之民丧业者逾三万户,黄沙覆盖之地,如今千里萧条,间无人烟。是以,户部以为……”
一次涌水冲毁民舍三万户,那一次溃堤呢?乃至于是全线坍塌,黄河改道呢?
乔时为后背、手心皆是冷汗津津,不敢深想细想。
往大了说,不管为了收复燕云十六州,还是想开创盛世,治理黄河都是绕不开的难题。
往小了说,治理黄河关乎沿河各州县百姓的生死安危。
一个时辰后,乔时为基本掌握情况——
原来,自大梁建国以来,黄河已发生过两次变道,河道不停向北边移动,回回皆酿成大灾,死人无数。
早两年,御史台一篇《黄河形胜论》呈到官家案上,说黄河是大梁抵挡辽国铁骑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任由河道不断北迁,倘若有朝一日,黄河改道通往辽国,毁了北方水网防线,必将是大梁亡国之时。
后果说得很严重。
御史台主张通过人力,封堵北口,引导黄河回归故道,往东入海。
此论一出,引发数次廷辩,皆无果。
朝中分三派。
支持派认为应以举国之力“回河”,守住黄河防线。
反对派则认为“回河”乃逆天之举,有违常理,劳民伤财,有伤国本。
搅浑水派另辟蹊径,认为应该多分几条河道,将黄河水分成几束细流,减少水患。
乔时为暗想,如若非要选一个,他选反对派。
他知道, 黄河水患接连不断,是历史所致,错不全在当今朝廷。
汉时,王景治河,修造堤坝,引黄河水由山东入海,此河道运行了千年而不败。可到了唐时,关中一带高度发展,长安之繁华促使人口剧增,以致大片森林被消耗,大量泥沙掺入黄河当中,冲流到下游。
黄河下游平缓,水流慢而泥沙淤积,河床不断抬高,一旦水量稍涨,便会决堤流向低洼处,从而发生改道。
再者,五代时,群雄割据,打仗时常常使用“水淹法”,本就岌岌可危的河道被挖出成百上千个溃口。
所以,不管是前世北宋,还是现在的大梁,到了这个阶段,“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是不可避免的历史之祸。
……
耳边喧喧如蝉鸣,眼前杂杂相推搡,乔时为回过神来。
他走神这一会儿,殿上争吵进入了白热化。
六部部首按甲不动,诸位职官吵作一团。
“莫侍郎,我看该封住的不是北口,而是你这破口,你哪来的馊主意?莫不是家里养的那个小白脸客卿教你的?你为人都守不住下三路,为官你能守得住水路?”
“刘大人,你以为自己就干净吗?上个月平白无故多出个儿子,莫非是想借治河,给你那私生子谋差事?”
其中,又属御史台黄齐被骂得最狠。
“黄齐,你就是个奸臣!你口口声声说要替官家排忧解难,可回回都是搅浑水、揽差事、立大功、求升迁,开封府解试是如此,黄河治水又想如此吗?黄河改道已十数年,从没有人提过要‘回河’,怎到了你这,就成了不回河就灭国?本官看你是用惯了挑拨离间,家国大事也想挑拨离间。”
“对,家国大事不是用来给你黄齐加官晋爵的。”
此黄齐,正是乔时为解试时的主考官。
黄齐应道:“本官谏言‘回河’,是为了大梁社稷着想,从未说过要包揽治河大事,何至于尔等污蔑至此?本官清清白白做事,唤我奸臣者,乃是真奸臣。”
又言:“官家问策,如何抵御大辽铁骑,尔等缄默不言。如今御史台提出回河东流,借黄河之水抵御外敌,尔等又七嘴八舌,依我看,是你们想把朝廷吵得不得安定。”
这种指着鼻子骂的廷辩,看得乔时为目瞪口呆。
无怪官家让人提前搬空大殿。
照这样下去,这些红袍们动手打架是迟早的事。
正想起,有人按捺不住,一个纵身扑上去,与黄齐扭打在一起,长柄幞头折了一脚,悠悠落到乔时为跟前。
乔时为捡起幞头,退了两步,有些茫然。
“啪——”官家一击木,声音不算大,殿中骤然安静下来。
“朕原以为,纵使吵架尔等也能吵些新花样出来,听了半日,竟还是昨夜那些车轱辘话。”语气不同于往日,冷静且威严,“有后辈在堂上观政,尔等就是这样率先垂范的?”
又言:“王相,你先下去。”显然对王茂然主持的廷议不甚满意。
官家撑着椅把手起身,负手在高台上来回踱步,道:“治河事关民生,朕不得不关切,不得不慎重,各部主官都说说你们的真心话,朕听听。”随后点名道:“兵部,你先来。”
裴明彦走到正前,道:“臣支持回河。”
顿了顿,铮铮言道:“倘若大梁不曾失燕云十六州,有山峦为屏障护我大梁百姓,黄河东流北流皆无妨。可如今,北边失了山峦防线,只能以河流设防,切断大辽铁骑的长驱直入,是以不得不防黄河北移。一旦黄河自北入海,冲毁京西路的唐泺防线,恐怕一时难以再建。”
他一躬身,总结道:“宁可战前多费些力气,也不可战时无防线。”
“礼部呢?”官家问。
礼部马尚书满头白发,由赵子泽搀扶着往前几步,慎重道:“老臣以为,术业有专攻,今日殿中,有几个人是真正治过水患的?与其纸上谈兵,不如听听水官们的意见。”
他继续道:“各路衙门和都水监,有许多年轻的转运使、提举河渠官,官位虽低微,却日日与河水打交道,老臣愿代表他们请命,恳请官家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官家点点头,朝向卜云天,道:“你代户部说一说。”
“臣恳请官家先听一组数额。”卜云天掏出一页纸,念道,“去岁工部带头,试图借涨水之机,由六塔河引黄河水入故道,用土二百九十余万方,木一千二百万柱,钱、米各三十万,共筑堤长一百四十里。然引入的河水不足十分之二,未满一月便淤积决堤。”
卜云天面色一变,厉色道:“官家,方才所念耗材,乃是京西路两年的税额。这样下去,如何堵得住这个窟窿?臣反对回河。”
“工部,你如何解释?”官家皆卜云天的话问道。
“回官家的话,原工部尚书洪一波已被官家贬至柳州,正在赴任路上。”
“工部今年打算如何?”
“臣打算奏请千斤铜,打造镇水河牛,搭建索桥,以稳民心。民心稳,众力防汛,则河堤稳。”
还有许多部门未被点到,然官家似是心中已有谱,没再问下去。他视线往后移,落在那件小绿袍身上,问了一句:“乔爱卿,你可有什么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