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候,枢密院派人前来告知明日报到,打乱的乔时为的计划。
昔年青盏伴读书,如今挑灯写公文。
乔时为既忙着为报到做准备,又要修书一封,向秘书省袁少监告假,恨不多长几只手。
三哥、四哥坐在中庭桂树下,纳凉饮茶好雅致。
倚在石台上,手端一盏茶,远看弟弟书房,一束灯光出窗来,乔见川乐道:“别人感叹‘长夜漫漫无尽时’,乃是千等万等,等不来差遣,我家小安的‘长夜烛光侵窗纸’,却是差遣太多忙不过来。”
平日里最是正经的乔见山,竟也跟着打趣道:“是矣,小安笔下,怕是一辈子都写不出怀才不遇的幽怨诗。”
“那是自然,别个是唯恐‘枝头干’,小安是果子没熟,就有一群老贼举着竹竿围着他。”
哥俩以茶代酒,爽朗大笑。
……
翌日是百官大早朝,官家似乎还未缓过劲儿来,数次叫苏围替他打遮掩,哈欠连连。
要事禀完,没等官员们开始吵谁家西席不正经,官家挥挥宽袖:“散朝,都忙去罢。”
许使相迈步如奔马绝尘。
裴明彦、赵子泽对视一眼,并排往外走,边走边聊,似一对难兄难弟。
“你我很该反思反思。”赵子泽叹道。
“本官有何要反思的?”
“将时为带到殿上,令他无端被牵扯入治水,裴尚书不该反思吗?”赵子泽把话题引到昨日的廷辩上,他担忧道,“治水自古便是难事,朝中争执不休,他一介小官员牵扯进来难道是好事?”
显然,赵黑脸希望乔时为走得稳当一些,他觉得乔时为昨日的谏言太冒进了。
赵子泽继续道:“时为头一天入官场,他不明白,话一旦说出口,事情便如千斤担压在身上,再无松口气的时候。事情没开始前,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可一旦大刀阔斧开办了,利益争讼,党朋逐斗,便有千难万难来挡。”
意外的,裴毒舌并没有回怼。
赵子泽愈说愈动情,开始埋怨自己:“也怪我,没能坚守到底。”回想国子监往昔,他继续道,“他七岁童子举,我便晓得他生来不凡,担忧他稚子怀玉过街,过早显露才华会被人觊觎,于是一直想方设法替他掩着。”
“所以赵侍郎觉得,倘若没有裴某与你争,乔时为便会顺利入礼部,在礼部安心观政见习,等心智成熟、万事俱备了再出来做事?”裴明彦语气平和,他伸出手掌,翻转手心手背,“手有两面,人亦如此,赵侍郎当看到乔时为胆大于天的一面,晓得其志不安分。”
他继续道:“赵侍郎如师者般待他,为他仔细打算,这自然值得崇敬。然寒门子一步三回望、事事稳慎的那一套,实在不宜套在他的身上,乔时为之才华允许他试错。裴某以为,做人宜谦逊,做事却不宜太谦逊,人须有气魄,方得大事成。”
顺着大殿台阶往下走,赵子泽思忖许久,叹道:“赵某惭愧。”
“赵某还有一担忧。”他又言。
“赵侍郎请说。”
“官家令时为直接入枢密院, 大有让许使相教时为做官做事的打算。”赵子泽驻步,低声道,“赵某的意思是,黄齐急功近利之做派,委实令人不喜。”
黄齐便是从枢密院出来的。
“赵侍郎多虑了,许使相教人做事确实有一套,时为跟着他能学不少东西。”裴明彦皱皱眉,继续道,“至于黄齐,并非许使相教得不好,而是黄齐本性如此。”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快出了东华门,这才反应过来——他俩好似不是一道的。
……
另一边,枢密院里。
朱承旨问道:“许相,待此子报到后,先派去熟悉十二房之政事?”
许之崎摇摇头,若是按部就班,哪里还用官家发话?他道:“官家本意是令枢密院教他如何能把治水大事做成。”
朱承旨托腮为难:“若说治水,属下是毫无准备……”
“无妨。”许使相双指挑起茶盏盖,拨了拨茶水,笑道,“这朝廷就是一潭水,各部各司都手握一根搅水棍,只要有人不肯收起搅水棍,水就清不了,事也成不了。是以,不管做什么事,都要从了解朝堂形势学起,万变不离其宗。”
许使相继续道:“读书人嘛,年复一年读太多‘仁义礼智信’了,未必善谋人心。就治水而言,单是琢磨东府六部的心思,足够他学大半个月了。”
慢慢教,不急的。
“许相英明。”
正说着,他们谈论的这位青袍小官到了。
……
乔时为自秘书省告假后, 稍作拾掇,执吏部给的印纸来到枢密院。
中书省称之为“东府”,枢密院对应为“西府”,其地位可见一斑。
自从得知他要入枢密院,父亲便如数家珍般,几度给他介绍许使相的传奇经历,只因许使相是低级武官出身。
许之崎,十七岁投身行伍,初入宫廷禁军,是御马直的一名骑兵。后在平定西夏战乱中屡立奇功,渐渐受到重用,成为大梁的一员猛将。
在任殿前都虞候时,他开始跟着官家做事,彼时官家还未受封东宫太子。
既有将才,又有战功,还早早追随了官家,许之崎出任枢密院使是水到渠成的事。
很快,乔时为被引入许相的衙房,令他诧异的是,此处装潢极为奢华,仿佛随便撬块砖出去,都能换几千钱。
再仔细观察,许相所穿的官袍似乎格外艳丽,布料不同于其他官员。
许相并不高大,中等身材,有些瘦,眼底那抹厉色时隐时现,乔时为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
“下官参见使相大人。”乔时为作揖道。
“一切从简,无需虚礼。”
略寒暄几句后,许相直切正题:“你昨日所谏的治水策略叫什么,你是如何想到的?”
“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乔时为应道,“下官偶然读到一古卷,里头记载了此策,乃是一位名为潘季驯的相公所著……只可惜在迁居途中,此古卷不慎遗失,未能再找回。”
许相似乎并不关注这些细节, 他继续抛出问题:“若是推行此策,有何好处?如若不然,又将如何?”
乔时为凭心应道:“可保河道稳固,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他没说完,许相便摇摇头,打断道:“小子,你很该学一学黄齐的话术。”
紧接着,许之崎帮乔时为答道:“推行此策,可保大梁昌盛、皇权稳固,若是任由河沙堆积,这些沙子终有一日会埋到开封府。”接着问,“你觉得这个答案如何?”
乔时为说不出口。
许之崎起身,绕着乔时为打量了一圈,笑话道:“你这小子,小小年纪,怎么长得比竹竿子还直?”
他拍拍乔时为的肩膀,道:“靠着官家的欣赏或者说是偏爱,只是一时的,君臣关系想要长久,还需多想想皇帝求什么。”
许之崎问乔时为:“小子,你猜官家昨日为何匆匆结束了廷议,说要再考虑考虑?”
他自问自答道:“缘由有二。”
“其一,因为官家知晓,他若是一口答应了你,此事决计就做不成了,反对的折子会填满御书阁,倚老卖老的守旧者会日日到你衙门前,指着你骂奸臣,偏你还不能动他分毫。要做成一件事,从来就不可能通过廷议统一意见,唯有各方都谈妥当了,有了共识,廷辩才是有意义的。”
乔时为怔怔然,原来今日并非纯粹报到。
许使相分明是在提点他,教他做事。
清醒过来后,乔时为很快跟上了许使相的思维, 他顺着往下说:“是以,昨日无人站出来与我继续对辩,并非被我说服,而是事情八字未及一撇,众人要么在观望,要么不屑于这个时候站出来。”
毕竟,这只是一个青袍小官图表现随口胡诌的治水良策,何必失了位份呢?
根本就还没到群起而攻之的时候。
“官家留了回旋的余地,是给下官以时日,设法说服其他人,待建立共识后再谈治水的事?”在许相的提点下,乔时为一层层撕开窗户纸,昨日廷议之形势,六部主官话中之话,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就连官家,都变得更圣明了。
许相夸道:“长得似竹竿,脑子倒是会转弯。”
乔时为问:“恳请使相指点缘由之二。”
许之崎低头看地上,有些说不出口:“这其二嘛……许是官家前几日太过操劳,疲乏了。”
“乔时为。”
“下官在。”
许之崎往更深了去问:“若说治水时,朝廷下旨支拨物料十万,而户部送来的物料只有八万五千,你什么打算?”意有所指。
已经跟上许之崎思路的乔时为,竟免去了中间的推断过程,直接答道:“许相的意思是,若想办成一件事,那便紧盯着那件事去办,以大局为主,莫要因为旁枝末节的事束手束脚,误了时机?”
又言:“譬如户部贪墨一万五千物料,大可以秋后再算账,事成之前,不可奢求池水至清,给自己增添做事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