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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 61 章

    尚书台前阶覆了一层雪白, 萧亭率先登阶,目光停落在唐青身上。

    微微提起斗篷拾步上阶的青年专注盯着脚底的路,许是一路走来过于认真, 叫他耗费几番体力。

    唐青适才白如脂玉的双颊爬上薄微的红云, 鼻尖亦被冻出一抹鲜艳的绯色, 犹如点缀在冰枝的一苞红梅瓣。

    萧亭目光放得温和, 伸手扶了唐青一把, 将他顺利带上台阶。

    唐青诧异抬眸, 继而不自在地移开和对方交接的视线。

    “多谢王爷。”

    他们二人都未提马车的事, 却又心知肚明,默契地隐瞒。

    只是唐青到底没有萧亭来的平静如常,不禁放轻声音, 稍作迟疑,道:“王爷,昨日……”

    萧亭看着他:“若叫唐侍郎不自在,当时便没有发生任何。”

    如此, 唐青也松了口气。

    他看萧亭端方高洁, 暗暗定下心绪:“谢王爷体谅, 也谢王爷的救命恩情。”

    马车内的事,之后回想起来虽叫他窘迫难忘,但更惊出一身冷汗。

    以他当时那副状态,如果不是对方把他带走,浑浑噩噩丧失自我的唐青还不知要躺在街头露出何种丑态。

    若叫有心人带走,后果不敢设想。

    萧亭道:“唐侍郎平安就好,莫要将本王当成洪水野兽避开。”

    唐青久违地心虚, 又觉此话甚为耳熟,好像听过。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尚书台, 在一楼整理文卷的苏少游连忙迎到门前行礼,萧亭示意他们不必拘谨,而后独自前往二楼,与寇广陵商议公事去了。

    苏少游默默目送,接着狐疑:“唐侍郎,你怎与王爷走得这般近了?”

    看情况,竟似王爷送唐青上来?

    他素日与唐青在尚书台办公,之前可从没见过王爷。

    唐青随意找了个由头糊弄,道:“王爷秉性宽和,适才见我在途中险些滑倒,扶了一把。”

    苏少游端详他的脸,忖道:生成这般,莫说扶一把,上刀山下火海都人心甘情愿罢。

    倏地,又跑上三楼寻了李秀莽,暗示他要有点危机感。

    李秀莽停下查阅卷宗的动作,喉间涌出些微苦涩,道:“我与大人已无可能。”

    苏少游:“啊……”

    李秀莽不欲多言,把目光集中在卷宗内容上,以此转移心力。

    不久,唐青被召去二楼。

    萧亭,寇广陵同唐青三人商议冀州边贸的细则条例,在实施想法和共同目标上,几人意见达成一致,具体的地方情况,唐青和寇广陵则向萧亭探知,结合实际,当场又做了部分细则调整。

    一忙就过去几个时辰,唐青昨日中药受惊,加之半夜生病,经此高强度集中精力商讨边贸政策,大冬天的,竟累出浑身冷汗。

    他眼前蓦然陷入一片黑沉沉的深渊,耳旁的声音愈加遥远,似落于坚硬温暖的地方,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

    再睁眼,唐青躺在尚书台的休息榻间,从医署过来的刘执正在为他诊脉。

    身边,从左向右,依次围着萧亭,寇广陵,李秀莽,苏少游,几人竟将面前的光线都挡了去。

    见他清醒,几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苏少游率先开口:“可算醒了,今儿身子不适,怎地还带病过来。”

    寇广陵道:“这段日子累着你了,等会儿差人送你回府,事情方才已商议得差不多,余下的交给我们就行。”

    萧亭对他笑笑:“唐侍郎理当注意身子。”

    李秀莽侧目看了眼萧亭的身影,道:“下官送唐大人出宫。”

    几人一言一语,倒忘了询问唐青的意愿。

    他道:“回王爷,寇大人,下官哪都不去,待到了散值的时辰,自然离开。”

    时下落着雪,一时片刻势头不会减小,出行不便,如此,面前几人便不再勉强,唐青抬眸,撞见萧亭的目光,捕捉到一丝怜惜,心口紧了紧,不由瞥开眸子。

    寇广陵道:“唐侍郎需要静养,咱们先出去吧。”

    待四周再度安静,唐青见刘执太医望着自己,笑道:“又麻烦您了。”

    刘执太医:“侍郎哪里的话,只是老夫有一言需和侍郎坦白。”

    唐青:“何事?”

    刘执太医道:“侍郎身子先天虚弱,而今频繁积累小病,不该长期劳累,否则容易引发心疾。”

    也就唐青仗着还年轻,一味地糟蹋身子骨,等年纪上去了,可就没有如今调理得快了。

    唐青沉静,须臾后开口:“多谢太医指点,我会注意的。”

    送走刘执,他靠在榻前,握着一卷落下的文书翻了几页,旋即放在案上,阖眼靠了片刻。

    门帘传来动静,李秀莽送了碗暖汤,细心吹去浮起的热气,道:“喝些。”

    唐青问:“寇大人还在与王爷议事?”

    李秀莽看着他一口一口喝汤,眉如温润精致的远山之黛,纵使已被他拒绝心意,可能留在身边照顾这个人,便从心间溢出莫名的甜意来。

    唐青接过李秀莽递给他的巾帕,擦拭唇角,静静打量对方,言谢的话再多说几遍就显得太客气了,只能看着,诉说他的感激。

    李秀莽道:“不日宫内会举办转龙射箭活动,届时热闹起来,也可借机放松。”

    唐青:“转龙射箭?”

    李秀莽便与他耐心介绍。

    此为宫内冬日常见的一项活动,文武百官节皆可参与,其中,上等,乙等,三等都能得到皇上亲自嘉赏,而未能获得名次的官员,亦有奖励。

    大邺崇尚武力,每年都会举办狩猎,骑射,蹴球,武斗诸多活动,亦借此机会一展百官英姿。

    唐青听得有趣,打算过几日凑场热闹。

    *

    从尚书台回去后,兰香一日三顿熬着汤水给他补养身子,到了冬日活动当天,唐青气色红润,眼底似要溢出流转明丽的光彩。

    就如李秀莽所言,参与转龙射箭的官员众多,连大部分文官都报名了。

    君子六艺,俱有骑射,在大邺重武的环境下,即使文官,骑射之术也练得相当不错。

    众官员身着干练骑装,目光熠熠,与素日广袖朝服的模样变化了几分气质。

    尚书台内除了寇广陵,其他几名同僚也都参加。

    唐青寻到他们,与几人寒暄一会儿,一道目光落在身后,侧首回眸,便与韩擒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那人目光漆漆沉沉,带着克制的眷恋,就如最初,把所有情绪都放在心里,目光及他,才泄露几分。

    唐青低头,在他前方不远,萧亭着玄色金纹斓袍,视线停留,与他微微露出点笑。

    转龙射箭比赛开始,二十名官员骑马持弓围绕高塔疾驰,激烈的比试引的四周无比喧腾。

    唐青走到人群之外远远观望,遥见萧隽在高位入席,便前往一座搭建的木塔侧方,欲寻个地安静呆会儿,方才转身,差点撞到来人。

    韩擒还未上场,借此间隙,忍不住来见唐青。

    唐青:“你——”

    韩擒道:“前几日管事在铺子遇到兰香,便向她探听先生的消息,身子如今才好转,莫要在外头受了冷风。”

    唐青垂眸:“我明白,统领不必这般。”

    见他欲走,韩擒目光一痛,忽然牵过他的手腕,单手一抄,劲衣箭袖包裹的手臂从斗篷下穿过,侧身抱着唐青。

    “先生,我有话想跟你说。”

    唐青浑身僵硬,抵开韩擒的手,声音不大,却坚定地推拒着:“统领,你越界了。”

    韩擒未施力道,唐青轻轻一推,便把他的手臂拿开。

    “阿擒,你别忘了这里是皇宫,我们已经分开,若叫人瞧见,旁人会如何非议?”

    他撂下话匆忙就走,只见前方与其他官员叙谈的萧亭打发走身边的人,朝他走来。

    唐青顿了顿:“下官见过王爷。”

    萧亭道:“韩擒纠缠你?”

    唐青:“……回王爷,此乃下官私事,不便告知。”

    萧亭已经知道唐青与韩擒有过一段情,但两人已分开,方才韩擒痴缠着他,这等举止可谓少见。

    两人前后步行,前方热闹中忽然爆发出一身惊呼,却见众人争抢的球花高高抛起,往他们的方向飞速砸来。

    萧亭几乎瞬间打横抱起唐青跃身旋出几丈之外,那掉落的球花,在雪地中砸出个坑。

    围观比赛的官员顺着球花飞出的方向回头,就见冀襄王怀里横抱着唐侍郎站在人群最外围,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姿紧密相拥,二人容貌气度不凡,委实惹眼。

    唐青惊愕,萧亭则低头检查他可有受伤。

    出格的场面叫唐青万般为难,欲从萧亭怀里下去。

    “……王爷,还请松开下官。”

    萧亭走到平坦的地方,把他放稳。

    几步之外的韩擒目光震颤,落寞,他下意识靠近,唐青瞥开头,却对上遥遥射来的、如冰却灼人的目光。

    李显义穿过人群赶来:“唐侍郎,皇上召你过去。”

    唐青遵照旨意来到席位前,还未开口,萧隽示意他坐下。

    右侧席位距离萧隽很近,借着广宽的袖口遮掩,萧隽五指如钩,握紧唐青的左手裹在掌心内,恨不得捏碎,又舍不得把这份柔软弄坏。

    他几乎咬紧后齿,面色却看不出波澜。

    “孤倒不知,唐卿何时招惹了皇叔。”

    第062章 第 62 章

    比赛中央人声鼎沸, 偏偏唐青清楚地听到落在耳边的低沉质问。

    他忘记动抽出那只被紧握的手,一时间竟觉有些好笑和无奈。

    正欲开口,迎上一双涌出细微落寞的狭长眉目, 到了嘴边的话, 化为一声叹息。

    “陛下, 臣与王爷俱为正常往来, 何算招惹?”

    且不论, 要追溯到机缘的话, 还是萧隽将冀襄王引荐给他。

    若是寻常人, 他定要笑问自己与谁人往来,对方何以干涉?

    可这人是萧隽,他只剩下了保管自己一颗真心的权利。

    唐青瞥眸, 平静道:“陛下莫要再说这般叫臣为难的话了。”

    萧隽面上纹丝不动,紧扣他的五指却蓦地松开。

    “唐卿,孤不逼你,可你的心, 好好留着, 莫要给了任何人。”

    唐青好笑不已, 最终还是道了一句:“陛下何不管管自己的心,臣说过,请不要在臣身上浪费时间。”

    本以为萧隽会满脸怒容,可他只挑起长眉,多看了唐青一眼,也不知怎么,没就此事继续说下去。

    君臣之间默默无言, 良久,前方有官员射中球花。

    周围爆出喝彩的瞬间, 才听萧隽道:“孤不想看你同别的男子亲近。”

    唐青未置一词。

    萧隽没办法了,宽袍袖摆下的五指又如鹰爪,对准那只手紧扣,化为一场硝烟无形的对抗。

    无论征战还是国政,他皆可运筹帷幄,成算在心,无奈对唐青毫无用处。

    当唐青告诉自己,纵为天下君王,得了他的身子也妄想得到他的心时,萧隽那些决胜千里的计策变得无计可施。

    他想要唐青的一颗心,要对方过去倾注在韩擒身上的眼神,可这人知道他想要什么,却一丝一毫也不给。

    掌心裹紧的手并未挣扎半分,就算如此温顺,也叫萧隽心底发冷,好似握着一缕渺渺烟雾,轻轻地随风飘远。

    待韩擒上场,策马疾奔,风掣雷行间,一道长箭破空击去,三座塔门上份量颇重的三个球花竟被接连射穿,钉在塔柱上。

    四周响起起伏跌宕的叫好,唐青亦看得目不转睛,被激出些许久违的血气来。

    萧隽将他的神情捕捉在眼底,窥见那双美丽潋滟的眸子闪过欣赏和期许,无端心闷,忍而不发。

    “唐卿若想学,孤可亲自传授。”

    想起曾经练习骑马时那段不算好的回忆,唐青道:“臣资质愚钝,驭不得马。”

    萧隽:“……孤教你射箭。”

    唐青:“弓弩沉重,臣恐也无力应对。”

    萧隽道:“年时西北名匠献来一把云雀弩,此弩精密细巧,拿在手中犹如云雀,佐以巧劲,可将利矢射穿臂粗树干,卿可一试。”

    萧隽天生神力,与那把裂天弓浑成一体,何须此等秀气小巧的弓弩。

    一旁的李显义听得内心百感交集。

    陛下有此心意,只为了讨唐青一份欢心。

    那把云雀弩,本该作为上元节之礼送到唐青手中,奈何幽州至邺都的官道经大雪冰封,耽搁了一段日子。

    而今借机会把弓弩送出去,唯独李显义知情。

    唐青适才与萧隽一番口舌,已属违逆,这会儿再拒绝,那便是不知好歹了。

    他言谢皇恩收下,而前方的比试,告了一段落。

    韩擒把击落的球花交给球判核算,他视线投向高席,见唐青坐在皇上侧方,目光摇动,下了份决定。

    今日除了转龙射箭比试,场上的百官还能与其指定的官员交换技能,以此促进同僚之谊,相互切磋。

    转龙射箭上被判为优等的参与者可以主动选取目标,过去韩擒一向不掺和此事。

    这场比试以韩擒击落球花数目最多结束。

    下一轮,只听场上扬起笑声,萧亭命侍卫给他送一把趁手的弓,道:“韩统领果真技艺超群,本王也欲试试。”

    百官更为振奋,围着萧亭雀跃合掌,说道:“王爷当真直爽利落!”

    冀襄王即使不似诸多武将年轻,但骑射之术却不遑多让。他出手少了年轻武将的锐利锋芒,更多的则是稳重干练的风格,箭矢破空时,甚至觉察不到带来的肃杀气息。

    此场比试结束,当以冀襄王为首。

    几轮落幕,按照过往规定,选取每轮击落球花前三数目为优等者。

    下一活动,百官切磋。

    余下官员兴奋难挡,暗自期盼冀襄王、禁军统领等王侯名臣选中自己,若得选中,无异于一次在皇上面前展露头角的机缘。

    为讲究公平,便让优等者中击落球花数最多的人则选目标。

    韩擒目光落向高席,语出惊人。

    “还请唐侍郎指教。”

    百官哗然。

    先不说韩擒与唐青之间过去传的满朝皆知的非议,唐青一届文人,常受疾病牵累,如此羸弱,怎能切磋?

    且满朝官员,还未见过唐青骑射。

    唐青手心潮湿,被萧隽以五指扣了如此之久。

    此刻承受无数道投来的视线,人已麻木,顾不得是否被人发现袖袍下的端倪。

    真被发现什么,想着怎么处理此事的也是萧隽。

    他微微垂目,道:“大统领,下官身子近日不爽,恐怕无法应下切磋。”

    韩擒目光沉定:“唐侍郎答应便是,改日再讨教也无不可。”

    话都说到这份上,唐青只能答应。萧隽五指的力道重了几分,他轻而隐忍的蹙眉,对方看着他,倏而松手。

    声音仅彼此能听清,萧隽道:“韩卿这般,倒是痴心未死。”

    此一波尚没平息,萧亭道:“本王观唐侍郎卓然不群,亦欲与之商讨切磋一番,既然今日唐侍郎身子不便,可能改日应许本王的邀请?”

    他话无压迫,亦没有韩擒那种克制忍而不发的痴缠,倒像是约起好友,挑个合适的日子聚聚。

    冀襄王话到即止,如若拒绝,便是当着帝王,拂了皇亲国戚的颜面。

    唐青岂不能掂量其中份量?他顶着无数双探究,艳羡,妒忌的眼睛,内心轻叹。

    想着既已答应韩擒,多一个少一个没甚区别,遂应下冀襄王的邀请。

    唐青一连应许两份邀约,场上的官员慧眼如炬,依稀琢磨出些许端倪。

    他们为了避免这趟跟皇室宗亲沾上的浑水,之后不再有人向唐青发起邀约。

    *

    看了一天热闹,作为热闹中心的主角,唐青乘坐马车回到府邸,倒跟个无事人似的。

    吩咐兰香备好热水,他打算用完晚膳后就沐浴。

    这场冬日活动在宫内传得沸沸扬扬,百官散去,自然就有些流言像朔风一样吹得到处都是。

    兰香听闻不少,在唐青身边伺候着,道:“先生好生定力,竟还能这般若无其事。”

    唐青喝了半碗乳鸽汤,道:“兵来将挡,只能坦然相接,来一个或十个,也无甚区别了。”

    兰香心感钦佩,又觉得以先生惊绝超群的风华,合该有那么多王侯大臣追捧。

    她捧着下巴,眼看先生用膳,一举一动都牵动她的目光追随,所以受此追捧的人只要是先生,便也不足为奇了罢。

    *

    直到唐青沐休的某日,一早,来了人登门拜访。

    韩擒夜间值勤,散值后就选了今日到唐青府上,想见他,便来了。

    兰香在前头引路,韩擒问:“他身子可好。”

    兰香道:“这十来日,先生汤汤水水补了不少,气色恢复许多。”

    见到唐青,韩擒顷刻间移不开目光。

    就如兰香所言,经过半个多月的滋补,青年眉眼都透着泛红明媚的光彩。

    雅隽精致的脸颊有了些温润的轮廓,稍微养出一点肉,使得本来清减的唐青愈发柔软。

    加之入冬以来慵懒,他几乎整个人团在雪白狐裘里,叫韩擒看一眼,满心的软和都要从平稳的目光里溢出来了。

    唐青以客人之礼相待,韩擒忍下失落,不想浪费来之不易的独处时间,很快调整,叙话几句后,道:“过去答应教你强身之术,没曾想至今都没有兑现。”

    “如今只能借切磋的名义将此事兑现,多谢先生给我这个机会。”

    韩擒素日里统练禁军,对于什么样的人如何提升身体素质、有效练习抗击很有经验。

    他教了唐青一套强度不高,可在室内练习的养身拳术,还点拨了三招适合唐青在紧要关头防身自救的招式。

    唐青柔韧,可借巧劲,日积月累下来,方有成效。

    一个时辰过去,纵然韩擒再有不舍,也该走了。

    唐青适才练拳,虽不费力,但活动下来,唇色红艳,身子源源冒着热。

    他解下狐裘,送韩擒到房门外。

    韩擒停在门前,不舍让他送自己离开,道:“就到这里。”

    唐青眉眼含笑,如同看着挚友,言辞带了关怀之意:“路上当心。”

    韩擒离去后,日近正午,门外又来了人拜访。

    兰香望着马背上丰神高洁且气质非凡的成熟男子,红了脸,连忙跑回屋给先生传话。

    唐青出门迎候,萧亭未曾入府,道:“唐侍郎可曾感受过冀州的风。”

    他轻抚胯.下宝马的鬃毛:“它叫踏风,从胡族商人手上获得,性子十分良顺。别看它温柔,但体格剽悍,可日行千里,属不可多得的好马。本王从冀州来,别的没有,倒是收藏了一些名驹。见到唐侍郎,便觉得它适合你,宝马配良主,岂不失为一桩美事。”

    萧亭今日,恰巧也借切磋名义,带着踏风登门,把这匹良驹送给唐青,引他上马。

    就如萧亭所言,踏风与唐青极为适配,似知晓他不善骑术,铁骑徐慢,十分灵性地带着唐青缓缓绕行,等他适应,再稍加快。

    唐青新奇地抚摸踏风,他甚至不需心力,便能独自轻松地驭上一匹宝马,即使速度缓慢,已叫他喜悦不已。

    唐青问:“王爷方才不是问下官,可感受过冀州的风?下官不曾。”

    萧亭很轻微地笑了声,声音有着磁性的温和。

    “今日北风,踏风带你绕了好几圈。”

    唐青阖眼,踏风跑动时,他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触摸到风的形状,过了半晌,又好似嗅到风里带着从冀州传来的气息。

    正午,唐青在萧亭的引导下,很快驾驭踏风,已能安全绕圈驱策。

    见他露出几分疲色,萧亭并没久留,而是叮嘱他午后好好休息一阵。

    上午练拳,中午骑马,唐青午觉的质量出奇的好。

    傍晚将至,在庭院洒扫的兰香震惊地望着来人,还未来得及跪下,李显义示意她不必出声。

    正在书房习字的唐青见门前落下一道长影,萧隽着常服,右掌轻轻抛着把小巧精致,好似云雀的弩机。

    唐青上前迎接:“陛下,您……”

    萧隽把弩机放入他手心,大掌托起他的手背,更似托着一只滢白漂亮的雀儿。

    第063章 第 63 章

    唐青的手生得文弱修长, 常年使用电脑打字的习惯,指腹能隐约摸出一点很薄的茧子。

    萧隽垂目看着,仿佛在观赏一件精美的珍品, 或许心里太惦记这个人,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喜欢的。

    素日里淡漠的眉峰几分和缓, 指腹贴在秀致玲珑指节轻轻摩挲着。

    唐青很快反应, 抽回被托住的手:“陛下。”

    萧隽不想听他又说什么“不要在臣身上浪费时间”的话, 索性负手而入, 打量书房。

    唐青握着小巧的云雀弩, 几步紧跟而上。

    萧隽在他的书房犹如出入无人之境,叫他深感万般无奈。

    “陛下,即使您贵为国君, 可也不能轻易进出臣的屋子,还请给臣留点隐私。”

    萧隽停步,驻足探量书案前某件形状奇异的物什。

    “此物为甚。”

    唐青道:“回陛下,此为沙漏, 乃臣在邺都城内寻了一名工匠做制, 当上方漏斗的沙子完全落于下方, 便预示着过了半个时辰。”

    萧隽:“听起来倒是新奇。”

    睨着青年欲言又止的神情,有阵子没像此刻这般仔细端量,发现唐青双颊软润丰盈些许。

    又道:“孤下次过来,会差人通传一声。”

    也是给唐青方才的话做了交代。

    他问:“喜欢这支云雀弩么?”

    唐青看着手里的弩机,一直握着,还不知怎么触发。

    萧隽道:“随孤出去,教你如何用它。”

    眼看萧隽一时半刻不打算离开, 唐青便跟对方走出书房。

    二人来到庭院,院子里移栽了一颗树干, 时下寒冷,整颗树只剩下树桩和枝干,下端清理过,上方覆盖掌心厚的积雪。

    萧隽选取适当的距离,偏过双目:“来,站在孤身旁。”

    唐青停在他一侧。

    萧隽指着唐青举起的云雀弩,详细讲解构造,道:“此为触发箭矢的机关。”

    环扣小巧,方便按压,待触发后,前端小孔立刻射出箭矢。

    箭矢有专门的暗格置放,约莫小指长,一次可置放六支。

    唐青还在琢磨怎么触发弩机的拉环,手忽然被萧隽托起,背后那具身躯与他靠得愈为相近。

    瞥见他出神,萧隽道:“唐卿,看准前方。”

    说罢,指腹按在他拇指上,朝下一扣,拉环刚动,便有一支极为尖利的箭矢飞射而出。

    萧隽领着唐青上前,射出去的箭正中树干中央。

    “箭矢用了独特的材质打造,若瞄准人射击,顷刻没入体内,或贯穿而出,必要时,可涂沾药物使用。”

    唐青问:“这支云雀弩听起来甚为妙用,陛下何不留着。”

    萧隽望着他,不待唐青制止,便开口:“孤想送你。”

    微妙的死寂过后,萧隽教唐青继续试弩,这支云雀弩可以做部分调整,调到最适用的手感。

    暮色已至,视野晦暗。

    唐青收起云雀弩,道:“时辰不早,陛下可要……”

    萧隽盯着他,本想送走贵客的唐青不得不改口。

    “……留下用膳?”

    皇帝给他送礼,且耐心教授,出于情面,这会儿逐客未免不地道。

    萧隽微微一笑,欣然应允:“好。”

    唐青传下吩咐,兰香不敢怠慢,亲自到后厨跟着厨子一起忙活。

    萧隽开口:“孤微访出宫,一切从简,无须劳师动众,就如卿往日那般就成。”

    又道:“过去行兵打仗,孤同将士们在极境中深潜埋伏,一连几日饮冰吃雪,粗粮裹腹。”

    唐青想起萧隽自幼被作为质子送往胡族,在极境中能带出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马,其中隐情自是无须对外人诉说。

    他一时不知要不要接应此话。

    问,则进一步。

    萧隽静静看着,仿佛在等唐青的选择。

    须臾后,唐青垂眸:“陛下,还请随臣到前厅用膳。”

    萧隽收起视线,已经遭受过几次拒绝的心也没有那么煎熬难忍,来日方长。

    *

    后厨备了几道家常菜,五菜一汤,其中四道为邺都常见菜色,唯有一道是南郡的口味。

    席间,二人专注用膳,渐渐地,唐青觉察异常,那道南郡菜肴几乎被萧隽吃个干净。

    他一忖,问:“其他菜色不合陛下口味?”

    萧隽道:“孤瞧几道菜式中,唯此一道非兖州菜色,理当是卿喜欢的地方口味,私心多尝了几口。”

    唐青无奈,随对方去了。

    用过晚膳,萧隽未再久留。

    唐青送对方出门,待马车驶远,方才吩咐仆人落下栓锁。

    这一日难得休息,连着招待三人,即使心性坚韧,此时不免生出倦怠。

    兰香长叹:“今日吹的什么风,一个个的都往府上来了。”

    此话勾起唐青回忆,忽然笑道:“今日吹北风。”

    兰香暗觉莫名,只是瞧见先生笑,自己亦跟着恍惚地笑起来。

    **

    兖州的冬日漫长,今年更是陆续连降几场暴雪,短短一夜,大雪在宫檐下沉沉压着,次日才安排侍卫清扫。

    时节寒冷,又连降雪,出行格外不便,唐青除了上下值,成日只宅于室内,府门紧闭,落得不少清净。

    兰香望着满园的雪白,搓搓手心,兀自喃喃:“今年的雪,落个没完没了呐。”

    说完,回头看向书案前执笔练字的先生,又笑了笑:“但还有句老话,说是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个丰收年罢。”

    唐青想起今年下发到边境的政策,以及去年在梧郡率先施行的改革,说道:“但愿如此。”

    **

    元朔四年,进入孟春。

    皇帝亲自举办了一场祭祀大礼,祈佑连年丰收,国运昌荣。

    除了春祭,身为国君,亦会以身示范,亲自下田耕种,朝堂百官效仿。

    唐青作为朝廷要员,自然不敢怠慢。

    一早,他内着御寒的贴身里衣,外罩行动方便的素色斓袍。

    官员耕地,在不耽搁公务的情况下,须按自己的时间分配,唐青则了休沐当天前往。

    他牵出冀襄王送的那匹踏风,独自从府邸去往近郊。

    近郊四周,放眼所望,遍布着大片鲜嫩稀疏的青绿。

    耕作的农民遥遥看一眼途径的马车或骏马,这几日,他们见到许多达官显赫出现在田地里,可谓开足眼界。

    城中还有不少百姓专门赶到田间,即使被隔得很远,但为了瞧上一眼这辈子可能都无缘见到的名臣仕族,仍不惧辛劳地苦守。

    头几日热热闹闹,唐青等冷清下来了,这才出行。

    他打马从田垄穿过,悠哉悠闲的踏风忽然轻跑起来,唐青拍了拍它的鬃毛,安抚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它送至一道熟悉的人影身边。

    停在田岸上的一匹高大骏马和踏风互蹭脑袋,萧亭站在田间,朝他浮出笑容。

    唐青从马背跃下,跟着下了田。

    “王爷,您今日也在。”

    萧亭道:“挑了个日子,正合心意。”

    他将手里的稻子分了一把给唐青:“一起。”

    唐青只好跟着对方往田里插稻。

    萧亭磁声开口:“今年冀州开设边贸,若无意外,皇上会派遣特使督查,人选应当就是唐侍郎了。”

    唐青正色:“能为陛下分忧,自是荣幸。”

    萧亭:“听闻侍郎在梧郡吃了不少苦。”

    唐青:“吃过苦的不止下官一人,为陛下分国事之忧,乃份内之职。”

    萧亭笑笑:“是吗。”

    唐青哑然。

    表面话听起来有些冠冕堂皇,如果不是意外卷入朝廷,他或许还在梁王府自在悠闲的度日。

    一开始只为了自保,让皇帝看见他有能利用的地方,换他自由。

    可陆续走了几个地方,停留在当地生活,所见所接触到的环境,使他慢慢改变了初衷。

    唐青扪心自问,如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可以改善百姓生活,他愿意为此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改革计在长远,实施起来,或许需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

    可假如因为他尽力带头把第一件事情办好了,慢慢推行到其他地方,比如推行到南郡,使得在远方还记挂自己的朋友得到生活上改善,便叫唐青心满意足,更加坚定这份继续走下去的决心。

    萧亭眉目专注,看着青年脸上焕发的神采,就如看见春日间落下的一道明媚暖煦的光。

    “唐侍郎是个很独特的人。”

    唐青不自在道:“王爷过誉了。”

    叙谈间,田垄上有人喊:“王爷,唐侍郎——”

    李显义站在上头,唐青瞬即意会。

    萧亭道:“过去吧。”

    春风和煦,萧隽伫立在另一田间,遥遥看着攥了把稻子的唐青走近。

    他道:“唐卿与皇叔倒是相得甚欢。”

    唐青望着手里的稻苗,停下脚步,不走了。

    见状,萧隽无声清了清嗓子 :“孤与你有要事相商,关于冀州边贸,若卿不便……”

    唐青:“臣愿为陛下效劳。”

    又开口:“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不是么?”

    萧隽无言。

    他甚至觉得唐青是为了逃避自己,才迫不及待地离开皇宫,离开邺都,他想好缘由,只要唐青不想去,他就另外安排人选。

    可一开始是他要唐青为自己做事,选了这样一个特殊的人,做他的刀。

    萧隽道:“冀州地处北境,与胡族交界,不比邺都,更不比梧郡。”

    唐青垂眸:“可陛下想让臣去。”

    以他的心性,对这份政策的熟知程度,又有在梧郡改革的经验,放他亲自监察边贸施行,再合适不过。

    理智上选唐青最合适,可于私心上,萧隽不想放他走。

    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唐青抬步走到萧隽面前:“陛下下旨吧。”

    明明最初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望着青年柔软莹润的白皙面庞,萧隽心脏涌出几分揪扯的疼。

    若放唐青去了冀州,此行一走,只怕会清减许多。

    可他关过唐青一次,没有谁比他清楚,这人注定不会平凡。

    第064章 第 64 章

    春雨如油, 今年的兖州,境内比往年落雨频繁。

    唐青要前往冀州的消息告诉兰香,吩咐她收拾一人的行礼。

    兰香停下动作, 不确定道:“一人?先生, 您不带兰香过去么?”

    唐青吹了吹手边的茶水, 徐声道:“冀州不比邺都, 且府内需要你来打理, 就安心留在此地, 等我回来, 好吗。”

    兰香不太情愿,抿着唇嘟囔:“兰香不过去,谁照顾先生啊……”

    唐青好笑不已:“我有手有脚, 自然能照顾自己,莫要担心。”

    兰香还在争取机会:“先生,还是允了兰香跟您去吧,兰香不怕吃苦, 从前什么日子没碰到过……”

    唐青面容温和:“正因如此, 才不想叫你跟着我吃苦了呀, 傻姑娘。”

    他端量室内,又道:“我在大邺孑然一身,如今把此地当成自己的家,你就当答应我另一个要求,在家里等我,可好?”

    小姑娘圆溜溜的杏眼一下子就涌出了眼泪。

    她喃喃:“家?”

    听起来久远陌生的家,叫她变得不安、懵懂, 可当接触到先生温柔安抚的眸光时,整颗心便沉沉而安稳的落了下来。

    她仿佛掉进了温暖的一汪泉水里, 又好像被外头沥沥洒洒的春雨浇了一头,丝丝缕缕的凉透出一股沁人的暖意,叫她对未来滋生憧憬。

    唐青道:“自然,你是我妹子,这儿不就是我们的家?”

    他佯装轻叹,款款踱步至屋檐后,望着满园的空寂,道:“还盼着妹子能把府中几座庭院打理起来,种种花栽栽草,再养几只小动物,最迟也就今年的夏季,总能从眼前这片空地中看出些花团锦簇来。”

    兰香眼中还泡着泪光,微微抽噎道:“先生放心,兰香定把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像个家,我就在家里等您回来。”

    唐青轻抚她的发髻:“办完公事,我会尽快回来的。”

    兰香重重点头,又哭又笑地跑去继续收拾行李。

    要启程前往冀州,唐青在尚书台便没有太多公务了,手头仅剩的活儿交接给同僚,安排妥当后,在出发前意外得了几日闲。

    傍晚,与尚书台的几名同僚在瑞福楼小聚,茶余饭饱间,婉拒了李秀莽送自己回去的好意,说想在街头随处走走。

    夜幕临下,邺都主城繁华热闹。

    他在现场制作花灯的摊子前止步,摊主瞧他容貌不凡,笑呵呵问:“公子要花灯吗?”

    唐青正欲应声,身后忽然有人先他一步,沉声道:“送他一盏。”

    唐青侧首,微微抬高双眸,有些诧异,又似乎有所预料地望着面前英贵十足的男人。

    “爷。”

    萧隽这是又微服出巡了?

    萧隽问:“你要哪盏。”

    唐青便把视线放回摊子前,要了盏花苞样式的灯。

    萧隽付了钱,道:“一起走吧。”

    唐青举着粉色的花苞彩灯,跟在对方身侧。

    他们从朱雀街走到金水街方向,萧隽没有停步的意思,再直行一段时间,就会来到唐青的府邸。

    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萧隽到他府上。

    二人在堂屋坐着,兰香很快送来泡好的茶水,安安静静退到外头等候。

    萧隽摩着杯口,隔着浮起的水汽看着唐青,道:“卿可准备好了?”

    唐青:“行李俱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此次前往冀州,他跟着冀襄王的队伍过去,萧隽另外还会安排人跟在身边,供他差遣。

    围绕着打开边境边贸的事商讨片刻,萧隽递给他一枚金牌。

    唐青没问何意,对方给他就好好收起来,

    萧隽道:“见此金牌如见孤,便宜你行事。”

    唐青想起去年南行梧郡时,对方也赐了他一把金龙刀。

    萧隽道:“金龙刀不方便带在身上,那支云雀弩比金龙刀实用,不管置身何地,记得贴身带好。”

    唐青:“臣记下了,谢陛下关怀。”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烛火幽幽摇曳,映得萧隽浅色瞳孔不像往时淡漠,眼里是有情绪的,带了情绪看他。

    唐青偏过脸,准备挑个话头转变此刻的氛围。

    没等他开口,院子外传来些动静,疑惑间,萧隽道:“出去看看吧。”

    俨然一副府邸主人的作态,唐青摇摇头,跟着对方身后走出堂屋。

    他问兰香:“怎么这样热闹?”

    兰香福了福身,朝皇上先行过礼,方才回答。

    “回皇上,先生,适才官驿差人托运了十几个木箱到府上,说是梁王府送来的。”

    唐青:“惊鸿送的?可附有信件。”

    兰香:“有的。”

    她把袖口底下的信封小心翼翼取出,唐青接信,抬头看了眼萧隽,将信拆开,借着庭院里的灯将纸上内容看完。

    原来梁名章今年在南郡恰好为一名东溟商人诊病,商人为表谢意,坚持要送礼品。

    梁名章什么奇珍异宝都没拿,只叫商人给他送些东溟的土豆就好。

    能在大邺出入营商的外族商户,自然能有手段把土豆运入境内。

    那东溟商人往梁王府送去几十箱土豆,除了北上托运的这部分,南郡已经在范围地区内种植土豆,只等今年收成了。

    且梁名章在信上告知另一件喜事。

    王府农庄照着唐青的图纸做了水车以后,耕作产效去年便得到显著提升,今年南郡内其他农庄纷纷效仿,有条件的,都找了木匠把水车建起来。

    水车一旦建好,可解决范围内引水灌溉的困境,节省人工劳动力,让更多的农民着重耕作理田,增加种植产量。

    唐青眉眼溢出欣喜,把这几件好消息告诉萧隽。

    兖州的春天来得晚,储藏的土豆陆续发发芽,不日就可种植。

    萧隽道:“听卿所言,这种土豆真有那么好?”

    唐青打开其中一个木箱,挑了块完好且尚未发芽的土豆,忍不住拿在手心抛了抛,沉甸甸的。

    唐青道:“陛下有所不知,土豆前两年就在大邺境内出现了,可大部分人不知它能食用,致使其没能在境内传播。”

    他借着竹筒流下的水清洗土豆表皮,边洗边问道:”陛下今夜急着回宫么?”

    萧隽:“孤在老马那处夜宿。”

    唐青温温一笑:“那就请陛下多等些时候。”

    他径直去了后厨,把洗干净的土豆放在蒸笼上,灶底留有火种,添点柴火很快就烧了起来。

    萧隽看着他:“唐卿竟会做这些粗活。”

    唐青失笑:“臣本就是个平凡普通的人。”

    且他在梁王府生活将近一年,为了不白吃白住,自然会些杂活儿。

    萧隽道:“听卿所言,过去一直在梧郡内,为何知晓此种土豆可以食用?”

    唐青脑子里总是装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说是看书学来的,萧隽却不好糊弄过去。

    唐青盯着灶下的火,忽然轻声说道:“若臣……并非这个时空的人,陛下信么?”

    萧隽:“什么?”

    何为……时空?

    这是大邺哪个地方,又或是外族之地?

    可观唐青面容,不像怀有异族血缘。

    唐青拿着木柴在地面画了几个圆圈,松下微微紧绷的肩膀:“陛下就当臣在胡言乱语吧。”

    萧隽紧盯他不放,道出疑惑:“你会离开么。”

    不知缘由何来,他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唐青头绪茫然,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已经来到大邺第四年,怎么也回不去了吧。

    蒸笼源源喷出水汽,他道:“蒸熟了。”

    打开蒸笼的盖子,唐青拿起筷子把整块土豆夹到碗里,戳成两半,露出里面粉黄粉黄的土豆泥。

    片刻后,他夹起一块土豆吹凉送进嘴里,笑吟吟道:“是这个味道。”

    说罢,给萧隽递了另一双竹筷:“陛下尝尝。”

    萧隽默默吃干净,沉吟不语。

    唐青接着开口:“土豆有许多烹制的办法,最简单的,就是把它蒸熟,或放进火堆烤。土豆容易种植,产量高,为平民百姓能大量拥有的果腹食物。”

    只是苦于未能得到推广的原因,两年前在大邺境内出现,竟少有人知道它能食用。

    唐青放下碗筷:“陛下,臣去冀州的日子里,此重任就交给您了。若陛下有心,开通海上之路贸易时,可与东溟换取更多的土豆,在大邺全境推广种植并无不可。”

    萧隽有一瞬间的怔茫,低声问:“卿就如此笃信?”

    唐青:“臣不敢要求,只期许陛下会这样做。”

    他知道萧隽是个很有想法和手段的皇帝,就是太有手段了,才会让人觉得他不近人情,独断独行,没有先帝仁德的口碑。

    不过当前时局特殊,仁慈与贤德撼动不了现状的许多问题。

    **

    夜色渐沉,唐青送萧隽到府邸大门外,望着朦胧光线下飘散的春雨,他拢紧斗篷,道:“臣就送陛下送到这里了。”

    萧隽低垂双目,瞳孔里倒出青年精致滢白脸庞。

    只短短一段路,却让他想了很多,包括推翻了前几日的打算。

    为了唐青,他可以暂时再退一步。

    萧隽道:“孤有点后悔。”

    “唐青,你最好平安回来,也不要爱上别人,否则……”

    连萧隽也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样的事。

    第065章 第 65 章

    深夜, 颐心殿灯火憧憧。

    萧隽召来韩擒,目光颇为复杂地审视对方。

    对韩擒,他既欣赏重用, 可又不得不忌惮。如今, 他把一件重要的事交给对方。

    “冀州一行, 务必照顾好他。”

    韩擒对唐青的痴心叫萧隽心里不悦, 本欲派另外几名心腹暗卫随行, 可想到当日在田间所见, 皇叔与唐青叙谈甚欢的场面, 使得他心里生出了一点芥蒂,不得不提防。

    旁人对皇叔的态度,总归带有对皇室的敬畏, 涉及唐青,最多忠奉命地护着,于私情,恐没有韩擒上心。

    他知道, 在某件事情上, 韩擒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而且以唐青的性子, 只要认定的事,便不会回头,任韩擒怎么痴缠,唐青也绝不会再动摇半分。

    是以,他吩咐:“不要让皇叔接近他。”

    短短一句话,让大殿陷于沉寂。

    君臣目光相交,在彼此的眼中, 读懂了那道再清楚不过的眼神。

    韩擒道:“臣领旨,定不负皇上所托。”

    此外, 萧隽还交给韩擒另一件公务,事关边境驻将。

    二人谈至深夜,三更才歇。

    *

    次日,萧隽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命李显义宣读圣旨,任唐青为边贸督查使。

    唐青此行,要前往北方州、西北的幽州和冀州督查边境贸易,直至将落实下去的政策稳定施行,方才算完成任务。

    此外,就去年梧郡改革,今年额外增设了几个地点推行,萧隽又另外安排几名官员负责监察跟进。

    议会散去,唐青才走出大殿,四周便连接迎来官员向他道贺。

    唐青停在原地与诸位官员寒暄,甫一抬眸,与出来的韩擒迎面而遇,轻轻点头,便又与旁的官员招呼。

    散了朝会,唐青径直回府。

    启程的行礼已经准备妥当,衣物药材俱全,装了两箱,连同尚书台送来的资料文卷,也另外再装了一箱。

    日期定在后天,时下闲来无事,他便在院里取些发芽的土豆,跟兰香开了块小菜地种植。

    仆人进来传话,听闻贵客登门,不等唐青整理衣物,萧隽已越过大门,目光落在庭院偏角的青年身上。

    唐青放下小铁锄,鞋底还沾着泥巴,迎上前行礼。

    萧隽挡了他的动作:“免礼。”

    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道:“又折腾起你那些土豆了?”

    唐青笑道:“不止土豆,去年就计划着在院里开片菜园,把能种的青菜都种上一些。”

    他问:“陛下可有吩咐?”

    萧隽道:“来看看你。”

    分别在即,萧隽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表面话,也不想做出推开唐青的举动。

    如此赤诚袒露的心意,叫唐青一时难以接应。

    他无法给任何回应,拎起放下的小铁锄,把发芽的土豆埋入挖好的土坑里。

    萧隽把土豆递给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

    唐青无奈:“陛下。”

    萧隽:“只看看都不行?不做别的。”

    又道:“也不说让你为难的话。”

    日近正午,萧隽方才从唐青府上离开。

    待人走后,唐青吩咐仆人把大门关闭起来,即日起,谁来了都不见。

    他在府上安安静静地呆了两日,直至启程去往冀州那天才露面,跟随在冀襄王的队伍当中。

    此行除了有冀襄王相助,萧隽还给他安排了一行暗卫,韩擒竟也在其中。

    韩擒检查好马车状况,道:“先生,我扶你上车。”

    唐青回绝:“不必。”

    他踩上马凳,沿着阶梯走入车内坐稳。

    韩擒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落好车帘,策马跟在旁边。

    队伍低调离开邺都,韩擒跟在马车外,除了定时给唐青送水递粮,余下时候就像跟在旁边的影子,安静却又无处不在。

    唐青所休息的榻下置有抽屉暗层,里面码放解馋的小食,些许常见药物,还有几本书籍。

    他抽出一本冀州风俗打发时间,才出邺都境内,便听车外传来冀襄王的声音。

    “唐侍郎感觉如何。”

    唐青撩开帷帘,透过车窗望向一席玄色简装的萧亭。

    “回禀王爷,下官一切安好,谢王爷关心。”

    萧亭笑道:“在外就不必遵守这些繁缛礼节,等到冀州以后,侍郎免不得跟着我们入乡随俗。”

    唐青从书籍上解到冀州相关的一些风俗,那儿没有邺都城内层层礼节的往来,还听说边境的人性格多数豪爽直快。

    与他有过几次相处的冀襄王,确有几分坦率,但这份情绪还是比较内敛温厚的。

    在前方策马的韩擒忽然回头,道:“王爷,下官有要事与您相叙。”

    萧亭示意唐青在车内好生休息,驱马朝前方靠近。

    唐青低头,继续心无旁骛地看书。

    途中几次冀襄王过来与他问候,过程都被韩擒打断,与其商议事务。

    几次下来,唐青发现其中异常,韩擒似乎故意支走冀襄王。

    邺都通往冀州的官道,修缮得还算平整,行驶途中,未受太多颠簸。

    三日后,官道周围山野遍布,此时还落了一场春雨。

    唐青在雨声的催眠中泛起春困,合起手里的书卷,倚在榻上半梦半睡。

    一觉结束时,身子微微沉重,唐青拢紧身上的锦被,掀起帘布,朝外探张视线。

    韩擒绕回缰绳,跟在车舆一旁,问:“可是累了?”

    又道:“过半刻便安营休息,再坚持一会儿。”

    唐青道:“辛苦韩统领了。”

    开口时嗓音沙哑,刚出声,韩擒解开腰间的水囊递给他。

    唐青接过:“多谢。”

    兖州和冀州路途相隔不远,他身上水土不服的症状不若去年南行时那般严重。

    尽管如此,唐青不敢怠慢,不愿自己的原因致使行程耽误,尽量避免生病的可能。

    水温很暖,这一路韩擒给他准备的水,总是温度适中,叫他随时能喝。

    此举之心细,只能是有意而为。

    他举着水囊,暗自轻叹。

    **

    傍晚前,队伍停下,驻扎营帐原地修整。

    部分将士到周围打水,其余将士则原地生火,还安排了人手轮岗值守。

    唐青听附近的将士闲聊,得知再有两日就可抵达冀州境内。

    他从车帘探出身子,正欲搬个马凳自己下去,旁边伸来一只手臂,将他稳稳扶到地面。

    韩擒道:“在车内闷了一日,可要到附近透口新鲜空气。”

    唐青恰有此意,连续乘坐四日马车,腿脚乏力酸软,该适度活动筋骨。

    他朝对方微微点头,在其陪同下,到周围的林间散步。

    春意阑珊,竹林翠绿,不远的范围内有条河流。

    此时水声潺潺,岸边山鸟停留在石子上低头饮水。

    夕阳的霞辉散浮于溪面,粼光闪烁,叫人观之心情怡跃。

    唐青在溪边的石块上小坐休息,很快,韩擒给他送了新鲜的烤肉,果子和温水。

    烤肉用荷叶包括,蘸料齐全,加之用荷叶裹在外层烤,打开便散发出一阵清新浓郁的香味,肉质鲜嫩,引人食指大动。

    韩擒把烤肉吹凉,分出最嫩最香的部分,串在竹筷上递给他。

    唐青拿着肉串,轻咬半块,又喝了些水。

    他背过身,回避韩擒的目光:“我吃不完,你也吃点。”

    韩擒目不转睛道:“剩下的我来解决,先生先用。”

    诚然,一路上韩擒恪守职责,对他照顾有加,且没有做任何逾越的行为。

    可每每对上这人的目光,唐青便立刻读懂里面的坚持。

    韩擒并非不争,只是在等,退回到原地,等他开口。

    但他不会再回头,不想置韩擒于两难之境。

    脑海浮现出许多前些日子关于他们两人的非议,唐青放下烤肉,挑了个果子慢慢咬。

    他道:“家中最近如何?”

    韩擒:“入春以来,父亲手臂成日疼痛,此为断臂以后残留的旧疾,请了宫内的御医诊治,情况已经稳定,大哥还是如从前那般。”

    唐青微微点头:“好好待他们,你父亲跟大哥,一直都很关心你。”

    韩擒默然。

    见天色暗下,唐青准备返回马车休息。

    他刚走几步,便被韩擒拉住手腕。

    风迎面袭来,打下几片竹叶。

    “先生……你可愿意等我。”

    等他处理好韩家的事,安置好父亲和大哥。

    唐青闭起眼眸,复又睁开,慢慢掰开腕上的手掌。

    “阿擒,原来不是说好了,分开就不要回头,你我都有要承担要做的事情,做个朋友也挺好的。”

    韩擒:“不……”

    他自背后揽上唐青的腰肢:“求您等我,我定会——”

    唐青:“定会什么?”

    “定会舍弃韩家的身份?还是不当这个官了?”

    唐青道:“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时,会变成更好的你,而不是要你舍弃所有,只求一个连你我都不能确定的结局。”

    他挣出韩擒的怀抱,对方僵在原地,怔怔看着他朝竹林外走。

    林外的巨石后,倚了道人影。

    唐青借着火光,看见萧亭朝他露出点笑意。

    他回头一望,不知对方有没有看到方才的场面。

    萧亭送他回到马车,道:“韩擒这般痴缠,你……”

    唐青:“王爷,这是下官的私事,不便谈论。”

    萧亭长叹:“韩统领当年随皇上在冀州出征时,便是出了名的固执,许多敌将出逃过程都被他这份固执追得无处可逃,甚至有活活跑死的。”

    唐青:“……”

    萧亭:“只要你身边没有人,他就不会放弃。”

    唐青:“可我总不能为了让他放弃,随便找个人……那样不公平。”

    萧亭笑着摇头:“感情何来公平?”

    他上了马车,坐在唐青身侧的位置。

    “若唐侍郎愿意,本王可以助你完成这件事,但唐侍郎也要答应本王一件事。”

    萧亭补充:“不会违背道义,更不会残害任何人性命,只是想让你跟本王回冀州王府,看一个人,同她说说话就好。”

    唐青:“何人?”

    萧亭:“本王的义母。”

    “这笔交易,唐侍郎答不答应?”

    第066章 第 66 章

    二人叙谈, 唐青适才从话中得知信息。

    萧亭自幼便有一乳母,待他如已出,照顾十分周到。

    后来乳母与一平凡人家的教书先生结为夫妻, 几年后育有一子。

    可不幸的事情连接发生, 那位教书先生因心疾突然过世, 乳母所生的孩子经大夫诊断, 亦从出生起就带了心疾。

    萧亭怜乳母举目无亲, 便将她认为义母, 其孩子便为他的义弟。

    他把母子二人接入王府, 请来最好的大夫医治,续了上好的药材。无奈义弟长至十一岁时,也因心疾突发早年离去。

    萧亭叹道:“义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经此巨大打击,神魂俱散,心智痴傻。这些年寻医无果,心病全系一人, 便是年幼病逝的义弟。”

    “说来也巧, 自与唐侍郎第一次相遇, 便觉侍郎的眉眼处与我那义弟有三四分相似。”

    唐青低喃:“第一次相遇……”

    他默然沉思,旋即神色陡变,带了几分怒气,难以启齿道:“王爷,您、我……那次马车上……”

    萧亭立刻解释:“马车那日,本王见侍郎深陷痛苦,侍郎身子羸弱, 不堪药力折磨,当时便心生不忍, 怜惜之下,才出此下策。”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第一次谈及当日的意外。

    萧亭借着车外火光注视唐青半明半晦的面庞,柔声道:“本王对侍郎绝无冒犯之意,事出紧急,才选择那样做。”

    转念一忖,又道:“本王义弟走时还很小。”

    说着,抬起掌心比了比:“只这么点个子,五官还未长开,与侍郎的容貌相比,细看之下,其实并不像,只是眉毛与眼睛有点神似。”

    他顿下声:“眉毛一样的细致修长,眼睛生得水汪汪的。”

    唐青:“……”

    见唐青绷起的脸缓和,萧亭适才松了口气。

    “总之,本王绝对没把你们二人混淆。”

    他问:“唐侍郎还想听本王解释什么?”

    萧亭磊落坦然,有话及时开口,解除二人之间不必要的误会。

    唐青也不好继续生气,遂问:“所以王爷想让下官假扮义弟,陪您的义母相处?”

    萧亭道:“确有此意,义母常年受心病所扰,缠绵病榻,时日所剩无几。若她能看到你,或许心里会好受些,能在走之前了却一桩心事。”

    唐青:“……若没有效果呢。”

    萧亭道:“实不相瞒,过去几年,本王在民间寻过与义弟相似之人,带到义母面前,但屡不见效。唯独见到唐侍郎时,心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那道声音告诉本王,要找的人就是你。”

    他细细端详唐青:“如若不试试,何以知晓没有效果呢?”

    唐青垂眸:“王爷这是欺骗人。”

    萧亭道:“本王只想解开义母心结,让她离开前过上几天轻松日子。心结能解开固然是好,如若无法,已是尽力,尽了力就不后悔。且谎言分善恶,有时候世上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侍郎以为呢?”

    唐青眼睫轻轻颤动:“下官能理解……”

    他垂眸细思,复又抬眸,唇边绽出很浅的笑意。

    “说来也巧,王爷看到下官第一眼,便觉得下官与那位义弟颇有几分神似,而我出生时,也带了先天性心疾。”

    此话既出,他置于膝前的手腕蓦然袭上一阵疼痛。

    萧亭握紧他的手:“唐侍郎也患有心疾?”

    他只知唐青身子孱虚,哪曾想过,眼前荏弱却又坚韧的青年同样遭受心疾困扰。

    唐青看着腕上那只手掌,道:“若调养妥当,心疾不会轻易发作,王爷,您……”

    萧亭松手:“本王失仪,抱歉。”

    唐青抿唇一笑:“天色不早,王爷回去休息吧。”

    萧亭道:“本王看时辰倒还不晚,既说过帮你,就从即刻起。”

    唐青:“……”

    萧亭笑了笑:“放心,不会对你做什么,就在这马车内多坐片刻。”

    仅二人相坐无言的功夫,便会令韩擒寝食难安,黯然失落。

    唐青送萧亭下车时,就如对方所言,韩擒守在不远的范围之内,背着光面对马车方向,像一道寂静的影子,莫名叫人感到沉重。

    萧亭站在马车底下,叮嘱道:“早点歇息,还须再赶两日路程。”

    唐青应答,目送萧亭走远,韩擒来到面前,哑声问:“先生可有吩咐。”

    唐青轻轻摇头:“我歇下了,劳烦统领值夜。”

    落回车帘,韩擒依然没走。

    唐青闭起眼眸,狠下心那般背过身躺回榻间。

    **

    翌日,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

    刚过正午,又落了一场雨水,山野挲挲回响。

    韩擒往车内送去水和食物,唐青道了谢,接过水囊时,另一端忽然被对方攥紧不放。

    唐青抬眸,韩擒目光沉晦,欲言又止。

    “先生,昨夜你……”

    身后来人打断了将要开口的话。

    “唐侍郎,本王早上写了几卷关于冀州历年边贸的记录,可要观阅?”

    唐青微微抬起下颌,眸光越过韩擒肩膀,迎上萧亭的目光。

    “王爷有请。”

    **

    萧亭虽然答应帮唐青挡开韩擒,叫对方死心,但也的确带了正事过来与唐青商议。

    文卷上为他一早在马车内写的冀州历年贸易细则,具体详情记录,在冀州王府的书库才能找到。

    车外被人叩响三声,唐青揭来帘子,见韩擒举起水囊。

    唐青回绝,道:“今早统领已经给我送了三次水。”

    说着,拿起案几上的水囊:“还没喝完,不必再送。”

    韩擒目光直直盯着萧亭,唐青重新落下帘布,眼神露出几分不忍和无奈。

    听声音走远,萧亭适才开口。

    “这便于心不忍了?”

    唐青:“他当真很固执……”

    萧亭:“当断则断,你的一丝不忍,便给他坚持下去的幻想。”

    他目光掠过唐青脸上的迷茫,指着文卷,缓声道:“继续看下去吧,莫再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伤神。”

    唐青微微点头,把心力重新放回文卷记录的细则上。

    *

    如此过了两三日,马车驶入冀州境内。

    期间,韩擒只在送水送粮的时候靠近马车,多逗留一分,便往内心多施加一分凌迟。

    除了唐青休息的时间,萧亭皆带着公事,堂皇正大地与他在马车内相处。

    连随行的将士都逐渐看出端倪。

    就算有公务相商,他们何曾见过王爷何这般频繁的接触一个人。

    日近傍晚,萧亭掀开车帘,示意唐青看看外面。

    入眼已不再是荒凉无边的山野,而是带着古朴简洁风格的街道。

    冀州平城,为境内少有的繁华城邑,也是冀襄王王府所在之地。

    车队此刻行驶在平城的街道上,唐青观察周围,虽见热闹,但繁华精致程度,远不及邺都。

    他忍不住靠在车窗仔细探量,很快发现其中特色。

    往来的冀州百姓,当前时节多穿皮袄皮料。

    街道两边设置许多用木头和帐篷搭建起来的摊子,有卖地方特色吃食的,还有现宰牛羊肉的,售卖皮革兽靴,多为北方游牧地区所见的物资。

    应地理环境和气候影响,冀州的人大多生得浓眉高鼻,肤色呈现不同程度的黝黑,脸颊两边被寒风吹得红彤彤,嘴角咧开大白牙,双手揣在兜内,笑着同身旁的人闲聊。

    有人瞥见马车内探出的唐青,呆愣一瞬,“哇”的一声惊呼。

    叫声引来数道目光朝马车打量,行人聚成团,就跟看到仙人下凡似的,满目惊艳。

    唐青连忙落回帘子,平城风俗开放,适才被那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叫一向镇定的他有点难为情起来。

    萧亭将他的反应一丝不落地捕捉在眼底,面上几分忍俊不禁。

    唐青道:“平城的百姓果然如王爷所言,各个直爽坦诚。”

    韩擒被这边的动静惊扰,皱着眉头策马返回,绕在马车四周护卫。

    他道:“先生,我已派人提前跟平城的官驿取得联系,此时即可前往官驿下榻休息。”

    萧亭道:“平城是本王的地方,侍郎和统领远道而来,本王自不会轻怠。适才与侍郎商议过,在冀州的这段日子,便在王府小住,统领没有异议吧。”

    他又道:“王府的环境再怎么说都比官驿舒适,且有专人伺候,出行方便。书库内藏有边境历年贸易详细的卷宗底册,侍郎可随时查阅,不必两头奔波,统领以为如何?”

    萧亭事事想的周道,韩擒拒绝的话停在嘴边。

    诚然,为了唐青的身子考虑,留在王府小住,确实比官驿来得好。

    他道:“那就有劳王爷了。”

    马车驶入王府门前,唐青欲下车,韩擒抬手正准备把他带下去。

    车内出来的萧亭双目微微眯起,单臂侧揽唐青的腰肢,将他稳稳当当带到地面。

    韩擒收起横在半空的手:“王爷,此举不妥。”

    萧亭从容笑道:“本王与唐侍郎这几日相处下来,颇感意气相倾。且来到冀州,便免了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还请统领无须拘谨。”

    他朝唐青示意,道:“随本王来,挑一间你喜欢的院子。”

    第067章 第 67 章

    听闻王爷回府, 管事带着下人们已在院中等候。

    管事为首,几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目光精烁,一句“恭迎王爷”回府, 吼得那叫气势如虹。

    跟在后面进府的唐青不由顿了顿脚步, 萧亭回头, 笑意从容中多了几分随性。

    “都是一群到了年纪都不安分的活宝, 莫要被这帮老小子吓着。”

    萧亭先进院中, 道:“本王带了贵客回府, 别惊到贵客。”

    待唐青出现在萧亭背后, 站成排的老将士眼睛都看直了,还有的直接揉上眼睛。

    “王爷,您出府一趟, 给咱们把王妃带回来啦?”

    萧亭道:“什么王妃,这是皇上钦点的边贸监察史,唐大人。”

    几名将士龇牙嘿嘿一笑:“原来是唐大人,见过大人, 方才咱们几个唐突了, 还望大人恕罪。”

    几名将士早年就投身前线, 年近四旬落了一身伤下来,已经成家的那部分都回家过日子去了,剩下几个,上下皆无老幼,亦无妻儿,萧亭索性把他们留在王府内,让他们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十余年相处下来, 几名老将士早就把彼此当成亲人,连同萧亭, 即便贵为皇亲国戚,也没少被他们乐呵呵地打趣。

    唐青觉得几人真有意思,浅笑着与他们招呼,余光扫向后方。

    后方一张桌子上陈摆了一大壶酒,边上还置了个烧着火的铜盆。

    “这是?”

    萧亭嗓音低磁地解释:“冀州的习俗,他们给本王接风洗尘准备的。”

    话声方落,从外头带着行李走进院子的韩擒与几名将士对视,微微点头。

    将士们道:“韩统领?!”

    “几年不见,当年叱咤西北二境的小韩骑督都长这么大啦。”

    韩擒随萧隽出征时,踏过大邺遍布战火之境,作为得力前将,名声显赫,许多从前朝割据战乱时期经历过来的将士都知道他。

    大邺平定,时隔几年再见,老将眼中多了些热泪。

    他们收了收眼里的泪光,举起旁边的一大壶酒,斟上满满三碗。

    “王爷,统领,监察史大人,咱几个敬你们一杯。”

    老将们干脆利落地痛饮一大碗酒,依照冀州习俗,接风洗尘的人也需痛饮上这碗酒,接着从火盆上迈入堂屋,预示着去除一路尘秽,也算完成风俗。

    萧亭笑而不语,兀自斟上大碗,仰头喝净。

    下一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本王替他喝。”

    “我替他喝。”

    萧亭和韩擒止声,默契地望着彼此。

    几道目光齐齐打量唐青,将士们视线一转,似乎从中琢磨出些许火光四溅的味道。

    王爷待众人一向爽朗温厚,何曾像此刻这般,带着些针锋相对的意味。而韩擒,当年还是个跟木头一样的直愣小子,哪怕在战场上杀红眼也能闷不吱声。

    韩擒道:“王爷,下官奉皇命护送唐大人,理当由下官把这碗酒喝了。”

    他掌风一扫,连斟二碗,沉默利落地把碗中酒水饮尽。

    将士鼓掌振声:“统领果然爽快。”

    “既然统领代为喝了这碗酒,唐大人请先进屋歇着吧。”

    冀州春夜的风很大,唐青站在韩擒和萧亭中间,在两具颀长修健体格的对比下,即使裹着狐裘,亦如风中拂摆的柳枝,弱不禁风,叫常年习武的将士们心生不忍。

    唐青迈过燃烧的火盆,方入堂屋,便有一阵微微暖气袭绕周身。

    他小坐片刻,喝了热茶暖身后,腮边浮出薄薄绯色,仿佛晕开一层脂粉,周身镀上柔和的暖光,好似连几盏灯火似乎都格外眷顾他。

    杵在门外的将士搓搓自个儿黝黑的脸,看着王爷温声向唐大人低语介绍,再看韩统领沉着面色,摇摇头,疾步离开这硝火陡生之地,生怕引火烧身。

    唐青围绕前院溜达一圈,目光带了探寻。

    萧亭道:“义母卧榻数年,大夫交代需要静养,府上这帮老小子成日闹得欢,本王就将义母送到距离王府不远的一座院子里调养,那儿清净,素日得闲时,本王便去陪她用饭,叙会儿家常话。”

    唐青微微莞尔,道:“府上的将士都很有趣。”

    萧亭笑叹着摇头:“日子一久,只会嫌他们闹腾了。”

    很快,将士们从庖房送来满满几锅冀州菜,有煎烤得浓郁鲜香的鱼,油脂四溢的烤牛羊,肾脏大补汤,最后才上了道夹些绿色的小炒青瓜。

    唐青打量满桌子的肉,不禁咋舌,最后夹了几块小青瓜,韩擒盛了碗用清水兑过的鱼肉放到他手边。

    萧亭吩咐:“往后多备几道清淡滋养的菜色,唐侍郎用不了过于荤腥的食物,就照老夫人的食谱准备。”

    将士们记下,还想到庖厨多备几道清淡点的菜,唐青及时制止。

    一伙人围着大桌子坐下用饭,唐青面前的碗总是满的,无论缺什么,左右两旁都有人替他添上。

    他一顿饭吃得颇为不自在,饭后面上尽显倦色。

    此途舟车劳顿,唐青在房中洗漱之后,靠在榻间准备休息。

    *

    墙上烛火轻曳,门外扣响,萧亭立在檐下,温声询问。

    唐青出榻,开了门,抬眸便迎上对方温厚柔和的目光。

    “要休息了吗?”

    唐青道:“回王爷,正准备躺下。”

    他发间稍微湿润,如云乌发垂至腰际,明丽潋滟的眉眼几分倦色,叫人瞧了十分想好好呵护珍视。

    萧亭把手上的瓷碗递给他:“这碗牛乳适才温过,喝了便安心歇息。”

    唐青浅笑道:“还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吗?”

    萧亭道:“初到冀州,担心你不适,喝些牛乳有助于休息。”

    待唐青喝完,萧亭扶他回榻躺好,掌心一挥,熄去烛灯,只留室内小厅里的一盏。

    隔着屏风,寝室幽暗,萧亭向来温厚从容的目光,蓦然间灼亮许多,透露着与从容相违的热度。

    唐青莫名回避注视自己的双眼:“王爷,您不必如此。”

    萧亭:“你初到冀州,留在本王府上做客,本王比你年长,对你多照顾几分是应该的,无须抱有负担。”

    唐青已被倦意席卷,想再说点什么,混混沌沌地,脸沾在枕边逐渐睁不开眼眸。

    萧亭静坐片刻,离开时轻轻把门带上。

    廊下,韩擒抱剑而立,萧亭看他一眼,拿着空碗走了。

    *

    四更天,唐青从混沌的梦境惊醒。

    新环境总归叫他不太适应,懵懵茫茫地打量陌生的床头,余光一落,忽然支起身,对窗外的那道身影默然无语。

    他唤:“韩擒。”

    那人微微侧身,推门来到榻前。

    更深夜寒,唐青全身裹在锦被里,露出半张脸。

    “你一直守在此地?”

    又道:“这里是冀襄王的府邸,防卫严密,不必时时守着。”

    他轻声催促:“快去休息吧。”

    韩擒道:“我想守着先生。”

    他目光里承载着隐忍的失落:“先生,请你不要接近王爷。”

    唐青:“为何?”

    转念一想,记起途中韩擒几次借口支走萧亭,他不是傻子,很快明白。

    遂皱眉问:“这是陛下授意你做的?”

    韩擒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唐青问完,眼神里露出些许审视的意味。

    他心如明镜,待想清楚其中缘由,忽然生出少有复杂的愤怒。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我自己的情感意愿,何须受人牵制。”

    韩擒神色闪过急惶和笨拙,尚未解释,唐青背过身,卷着被褥躺下。

    他的声音闷闷传出。

    “我也快三十岁了,若有成家的念想再寻常不过。想找什么人,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们没有关系。”

    “而且王爷品性出众,与我道同契合,待我率性磊落,真要发生什么,你们也不能这般联合起来牵制我,干涉我的选择。”

    韩擒震愕。

    “先生,我并非要左右你的想法……”

    他艰难开口:“我只想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唐青叹息:“我们分开了,你要我说几遍。”

    韩擒:“我等先生,等不到也一直等。”

    唐青不想与对方继续说那些反复循环的话,韩擒只认定一个死道理,像块任由风吹雨打都嵬然不动的磐石。

    韩擒忽然缓下声音,沉沉说道:“若以后先生身边有了别人,我自是不会让先生为难,更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

    “可只要您需要我,我就一直都在。”

    韩擒有些迟疑,继而开口:“王爷不错,可他毕竟贵为皇室血脉,与皇上牵扯颇深,我担心先生会因此卷入不必要的纷争当中……”

    若朝上传出当今皇帝与王爷心属一人,此等轰动朝野的事,怕不能平息。

    唐青过于瞩目的相貌和才情,使得与他相处的人很难不动心。

    皇上与冀襄王感情匪浅,并非普通君臣可比,如若在唐青身上起了纠纷,事关皇权,他们会向唐青倾斜吗?还是做出伤害他的事。

    这也是韩擒深感忧虑的。

    唐青揉了揉眉心,道:“我心里有数,你快回屋歇息吧。”

    他自然不会告诉韩擒,自己与萧亭只是做些表面功夫,对方也不会喜欢自己。

    第068章 第 68 章

    从邺都到冀州平城, 唐青一路舟车劳顿,途中强撑的一口气在抵达目的后就散了。

    次日早上他吃了点温补的粥食,不久之后开始出现反胃犯呕的症状, 且不适应当地又寒又干的气候, 肌肤上接连起了疹子。

    管事请来平城内最好的大夫诊治, 约莫半时辰, 才把人送走。

    此刻唐青半倚在床榻之前, 被过敏折磨得浑身不适。

    韩擒送走大夫, 遣了名府中的下人到药铺抓药, 手上另外拿着一罐方才大夫给的药膏。

    他观察唐青脸颊,原本滢白如雪,因为过敏, 挠得两腮泛起血色,透出些细小的红疹。

    韩擒低声道:“莫再挠了。”

    说罢,双手合掌迅速搓暖,指腹挑出瓷罐里的药膏, 仔细将唐青胳膊周围起疹子的地方均匀涂抹。

    药膏触碰到肌肤立刻化开, 起效很快, 缓解了唐青几分痒意。

    韩擒问:“可有舒服点?”

    唐青轻轻点头,道:“脸和脖子我自己可以涂抹,今日麻烦你了。”

    二人交谈刚结束,门外适时响起萧亭的声音。

    “身子可有恢复?”

    萧亭端了两盆水进屋,放在睡榻周围。

    “平城干燥,只能用老法子试试。”

    又道:“本王吩咐庖房炖些冰糖梨汤,早晚喝一次, 看看可有效果。”

    唐青一早起来就有点干咳,目前症状很轻, 大夫说还不到用药的程度,可佐以食疗缓解。

    唐青言谢。

    萧亭看着他,不忘叮嘱:“这几日你就好好歇着,把身子调养好,待气候暖和,再到实地勘察边贸情况也不迟。”

    唐青轻叹:“只能如此。”

    事分轻重缓急,若他不及时调整状态,恐怕往后会耽搁更多的时间,且他可以借在王府调理的日子,把书库内记在冀州历年边贸的详细资料查阅一遍。

    韩擒欲言又止,碍于萧亭在,只能把话暂时放下。

    不久,管事亲自从庖房送来炖好的冰糖梨汤,唐青在韩擒与萧亭二人的注视下喝完。

    眼前忽然出现两只手,分别都递了块擦嘴的帕子给他。

    他一怔,绕开二人,自己另外拿了块,道:“不劳烦王爷和统领了。”

    见他回避,萧亭开口:“你暂且安心静养,冀州边贸的卷宗已经吩咐人整理,稍后就到屋内。”

    萧亭进退有度,交代完便抬步离去。

    韩擒陪唐青坐了片刻,管事和下人抬了半箱书卷放在屋内,唐青肩上罩了件素色披风,下榻整理卷宗,简单分类,适才坐在书案前打开查阅。

    他忽然抬眸,望着影子一样跟在身侧的韩擒,道:“如果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在屋内哪都不去。”

    韩擒微微点头:“周围有仆人和暗卫,如有需求只管吩咐他们一声,或遣暗卫来寻我。”

    唐青浅笑:“我明白。”

    韩擒定定看着他的笑,在房内多逗留了片刻,方才出门。

    连续几日,唐青的院落只有韩擒和萧亭出入。

    韩擒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就在旁边陪着,萧亭则与唐青商议边贸一事,点到即止,适时闲聊些许平城的风土人情。

    如此下来,等他身子好转,冒起的红疹都消褪后,适应了冀州的气候和环境,便有了外出的打算。

    四月末的平城,冰雪几近消融,院中点缀些许青绿和花苞,云层的阴翳拨开,每日放晴的时辰逐渐多了起来。

    这日正午,唐青看天色不错,遂更换衣物,以冠束发,找到院子后习武的韩擒,说要出门一趟。

    他虽在感情上对韩擒有所回避,但于公事上,怀着秉公无私的态度,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毕竟韩擒奉皇命护送他,边境此行,唐青与韩擒也算共事的同僚。

    韩擒收起拳法:“我陪你一同前往。”

    唐青没有拒绝。

    管事正在堂屋前带人洒扫庭院,唐青向对方知会一声,道:“如若王爷回来问起,还请管事帮忙传话。”

    管事笑呵呵道:“大人尽管放心出门,待王爷回府,老奴就把您的话告诉王爷。”

    府中这会儿除了管事和几名洒扫的仆人,萧亭正在军营处理公务,而几名老将亦没闲着,去了军营后勤帮忙。

    王府备有马车,唐青和韩擒一起乘坐,径直朝距离平城最近的一处边贸地点出发。

    **

    平城不设边贸区,最近的贸易区,在冀州更北,也就是距离平城有一个半时辰车程的崀山堡附近。

    平城还能见到城邑的街景热闹,到了崀山堡,交错的路牙两边只设立着没什么规模的集市,百姓多居住在用泥土夯实的土房子里。

    根据王府的马夫介绍,崀山堡很小,寻常人疾步而行,约莫半个时辰就能走完一遍。

    此刻马车沿窄小的路道跑了一刻钟左右,面前赫然出现崀山堡的城门。

    城门开着,有将士驻守,百姓进出需要出示鱼符核对身份,所带物品也需检查。

    城墙用巨大的石块和夯泥磊砌,纵使有了风霜残垣的旧痕,仍显金石坚固之势。

    走出城门,唐青抬首遥望,在不远处的一片平阔地势周围,隐约看到上面设立的旧址集市。

    那里正是将崀山堡和胡族、各游牧外族隔离开的区域,也用作战地缓冲区,过去被设成临时贸易集市。

    因为先帝封锁边贸交易的缘故,此地荒凉数年,偶尔有一些外族经过,也都遭受驱赶。

    在周围驻守的将士看见有马车停下,正欲驱逐,瞧见率先从车内走出的男子,气度轩武不凡,不由面面相觑。

    唐青紧随韩擒下了马车,靠近时被将士拦阻。

    韩擒道:“不得无礼,此为冀州边贸监察史,都退下。”

    说着,出示官牌,四周的将士见此情形,纷纷恭迎。

    唐青意在低调实地勘察,没有为难他们,沿着交易榷场的旧址慢慢转开。

    边贸榷场荒置已久,到处遍布灰尘,木头搭建起来的摊位结满蜘蛛网,滋生些许青色苔痕。

    用唐青现代的目光来看,就像开设在城市郊区的农贸菜市场,规模一般,半小时脚程就能把这片区域走完。

    此地被驻守边境的将士看管,如今空荡荡的,早已不见昔日的热闹景象。

    边贸资料显示,这些年大邺停止对外贸易后,即使有战争发生,在交界之处,仍有几地的平民百姓偶尔出没,背着官方管控做点小本买卖。

    纵观历代王朝,无论国家施行什么样的政策,就算处在战乱的年头,也无法彻底杜绝生活在边缘地区的百姓私下接触。

    毕竟这部分人需要生活,他们艰难存活在战乱和政斗的夹缝中,不同的地方滋生了不同的生存规则。

    唐青根据卷宗记载,吩咐随行的马夫带他们去了几处没有将士管辖的地方,果然发现几个零散交易的暗址,有大邺边境的百姓,还有一些游牧外族。

    这些游牧外族都是平民布衣的穿扮,发现唐青和韩擒出现在此地,面色几分紧张。

    唐青只看了看他们交易的物品什,对摆摊的小贩说道:“别紧张,我们只是经过。”

    大邺边境的小贩见他衣着不俗,问:“公子是其他地方来的商人?”

    唐青点头:“没错,听闻冀州不日就要开放边关贸易,所以我过来瞧瞧,到时候好做应对。”

    听他也是做生意的,小贩颇为感慨。

    “咱们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的,那些官兵前几年收走俺不少东西,肉疼呐!”

    和小贩打了会儿交道,唐青把他们售卖的物什大致查探清楚,多为手工制作用品。

    这些手工制作品都是游牧民族日常生活所用,还有些比较方便储存的青瓜冻果,而来自大邺边境的小贩则换取到外族产制的皮革毛料或风干的牛羊肉。

    从崀山堡赶回平城,天色渐暗。

    路道已经没什么行人,因而停放的一列马车格外引人注目。

    韩擒下车探查,很快赶回,告诉唐青这些车辆都是从各个州郡过来的商车。

    商车装载粮食,专程带到边境,用来跟置盐司换取盐票的。

    去年唐青在朝上主张促商运粮政策,带动商人把粮食运送到边境增加当地仓库存储,缓解边关压力,再借此时机把售卖盐的权利从官府下放到民间,促进民间经济增长,

    政策刚出不久,今年几个边境城邑,以冀州平城为例,已涌来许多南方商户,带着手上的部分储粮响应政策。

    唐青望着马车几乎排满街道的景象,一路思索,直到抵达王府,方才停止思考。

    翌日,韩擒有公事要办,吩咐暗卫好好跟着唐青。

    时下天色尚好,想起昨日在街上看到的行商车辆,唐青独自出了王府,打算沿着街头四处逛逛。

    他出门不久,从身旁策马而过的人忽然停下,目光温柔灼亮地看着他。

    “唐侍郎。”

    唐青抬眸,诧异:“王爷?”

    萧亭道:“本王正要去军营,可愿过去瞧瞧?”

    唐青听说平城置盐司就在军营不远,如今那么多商人进城,他倒想看置盐司怎么处理此事。

    甫一点头,身子陡然腾空,叫萧亭抱上身前坐好。

    唐青:“……”

    他来不及制止,视野已伴着对方爽快磁性的笑声不断倒退。

    时至此刻,唐青方才意识到,作为萧家人,无论表象多么温厚,骨子里总归都流淌着霸道的血液。

    萧隽这般,萧亭也是如此。

    第069章 第 69 章

    唐青坐在马背上, 腰肢两侧是萧亭持着缰绳的手臂。

    二人靠得相近,战马疾驰间,他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微微震动的胸腔, 臂膀起伏的肌理弧度。

    平日里待他和颜悦色的萧亭, 此刻却叫唐青觉察到不同寻常的侵略性, 对方极具东方化内敛沉和的眉眼, 变得深邃无比, 睨着他, 目光里俱是炙热。

    这样热烈的情绪, 让唐青下意识想要回避。

    萧亭唇角扬着笑,口吻透出几分低沉磁性的蛊惑:“唐侍郎,仔细感受。”

    唐青轻怔, 萧亭意有所指地开口:“平城的风。”

    记起旧事,唐青抛开纷杂的情绪,默默把心力转移到眼前。

    平城街道的场景不断倒退不断变化,街道消失, 四周出现低平的山丘空地。

    他缓慢合起双眸, 束起的青丝在风中飞扬, 连带着他似乎也飞了起来,

    冀州的天,更为辽阔低矮,拂过肌肤的春风带了阳光的气息,夹着土地的味道,干冽而温暖,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重新睁开双眼, 顿觉所有积压在内心的情绪一扫而空,化作天地间的一缕风, 一抹尘埃。

    萧亭倾向他的脸侧,低声问:“可有感受到冀州的风,喜欢吗。”

    唐青唇边噙着浅笑:“很舒服,在此地骑行一圈,脑海里所有的杂绪化为无形,人好像就变成世间的蜉蝣,渺小却自在。”

    萧亭面上笑意不减,目光锁着他,道:“你啊,平日里就是想的太多,有空闲多出来转转,让自己放轻松些,身子自然就会好上许多。”

    唐青垂眉,微微一笑:“王爷言之有理,可有的事情不得不做。”

    萧亭忽然问:“唐青,你可想留在这里。”

    唐青:“留在平城?”

    萧亭把“留在我身边”咽回嘴边,换了个说辞。

    “待解决完边贸一事,我向皇上说情,你愿意吗?”

    “我知你性情闲逸,并不喜欢朝堂上的纷争。”

    亦知他无依无靠,在世间唯独只能自己走出一条路。

    萧亭对他怜惜不已,从相遇的第一面起,就带了连他自己都道不明的私心,否则也不会不假思索地救下唐青,更何谈去做那件事。

    唐青不由深深看了眼萧亭,隐下心内震动,唇边渐渐止了笑意。

    萧亭看着他:“可是有其他顾虑。”

    唐青不语,万般心绪化为眉眼的一丝惘然。

    他浅叹道:“王爷可还要去军营?”

    见唐青话锋一转,萧亭不好继续纠缠追问。

    面前地势广阔,远处有低丘起伏,正值芳菲四月末,周围已冒出浅深交错的草绿,风里皆是植物混着泥土的气息。

    冀州地处北境,春天来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晚,但此时的唐青丝毫不觉寒冷,反而因为萧亭方才的一席话,泛出久违的热度。

    他再次开口:“王爷莫要耽误公事,先去军营吧。”

    萧亭指着前方坦阔的地势:“这儿亦是将士们素日拉练的地方。”

    说着,手持缰绳调转方向,没从军营大门进入,而是从侧门带着唐青绕进去。

    *

    唐青第一次参观军营,好奇地打量周围。

    很快,他生出几分不自在。

    适才沿着广阔地势骑行一圈,畅意姿然过了头,此刻回神,便觉与萧亭过度亲密了。

    周围值巡的将士向萧亭招呼,目光却直直盯着他。

    血气刚硬的冀北男儿,何曾见过这般浑身都透露着细致的人。乍看之下雌雄模辩,近距离端量,才恍然醒悟,世上还有此等风华惊绝的男子。

    唐青手肘往后碰了碰,道:“王爷,还请把下官放下马。”

    萧亭看着他往后打的手肘,莫名被此举激发出罕有的情绪,心道这样的唐青甚为可爱。

    毕竟还要顾及唐青的颜面,萧亭放他落回地面,自己也下了马。

    萧亭向将士介绍唐青的身份,带他绕军营绕了大半圈。

    光是走完半圈,以唐青的体质而言,就叫他颇为吃不消了。

    他轻抚泛热的脸庞,微微喘气,裹在披风下的身子发了点细密的汗。

    萧亭观他一路隐忍,本想等他开口,但以唐青的性子来看,断然不愿做出扰乱兴致的举动来。

    他道:“进营帐里休息,喝口热茶如何。”

    唐青笑着点头,此刻他连指尖都在发热。尽管有些劳累,体内却好像多出一股使不完的力气。

    萧亭所在的营帐比其他营帐宽敞两倍不止,置着议会时的桌案座椅,还有沙盘,侧面悬挂一张冀州疆域的舆图,后边用屏风隔出一方休息的空间。

    将士送来泡好的热茶,不久,左右副将前来汇报军务,萧亭都没有回避唐青,交代下去后,瞥见他低着头自觉避开,嘴角便不禁浮起柔和的笑意。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军务,无须这般。”

    唐青放下茶盏:“王爷,下官还是出去吧。”

    见识过平城的军营已然足够,他一个边贸监察史,在人家的地盘继续待下去,于理不合。

    萧亭问:“可是有事?”

    唐青:“下官想去置盐司转转。”

    萧亭:“今日军务不算繁忙,本王随你去。”

    唐青想想,接受了。

    毕竟他当前以边贸督查的职责来到冀州,主要负责边贸。那促商转粮政策虽然为他主张提出,但施行起来,主要监察的职务不在他身上,贸然过去,恐有越责之嫌。

    皇上给萧亭在冀州放了很大的自主管理权,他要去置盐司转一圈,带上唐青,怎么看都挑不出茬子来。

    二人一道前往置盐司,主司很快出来迎接。

    此时有不少入城的商户正在排队,萧亭让主司汇报,唐青很快知道这些商户正在等待核对信息,待登记完,即可依照条例获取官方发放的盐票。

    趁萧亭与主司交谈之际,唐青转去其他地方,在门口驻足片刻,见几名商户走出,便迎了过去。

    商户面露惊艳,向他询问来意。

    唐青临时编了个借口,声称自己也是外城过来的商户,借机打探以粮食兑换盐票的事宜。

    从商户口中得知平城置盐司没有徇私废公,更未借职务便利克扣粮食,欺压商户,稍觉安慰。

    目送商户离开,萧亭走到他身侧:“问出什么来了?”

    唐青总结今日在军营和置盐司所见,道:“王爷治下严明。”

    萧亭笑道:“去年皇上查出私粮北运至外族一事,可是亲自向本王问了罪,那几个月忙得昼夜不分,把冀州各地官员好好肃清了一番。”

    唐青道:“王爷辛苦了。”

    萧亭摇摇头,又道:“边贸公示一出,届时平城也会设立贸易的榷市,榷市初步定在平城西街,可想去转转。”

    唐青不假思索:“想。”

    萧亭道:“这便走吧。”

    本想带唐青逛一会儿军营,再让他好生休息。可看到唐青忙起来就全身心投入的样子,与其想方设法找借口独处,不如亲自带他四处走一遍。

    萧亭从置盐司处差了辆马车,两人在平城西街下车,前方不远,有官兵设点,不少民众正在排队。

    唐青向队伍里的人询问,得知他们正在应招榷市劳工的名额。

    排队的人群里,除了平城当地的居民,还有辗转至此地的流民,及混了外族血统的边界一带的百姓。

    只要有人通过考核与验查,做了登记,不日就可凭借官家发放的榷引在榷市劳工,获取月钱或者粮食。

    此为新修订的边贸条例中列出的细则之一,市场开启后,必须增设务工数量,从平民里选取劳动人员。

    目的就是通过增加劳务岗位,提高百姓的生活经济水平,稳定社会发展。

    听罢,萧亭看着他,道:“旧条例并无这条细则,侍郎行思独特,多为百姓考虑周到。”

    萧亭查过唐青,自其入朝起,做的都是触犯各阶级利益的事,也难怪皇上会安插韩擒和近身暗卫在他身边,若不这般护着,只怕会出意外。

    叙谈之际,前头闹出动静,起了纷争。

    萧亭带唐青上前旁观,只见一名年纪轻轻,五官有外族特征的少年与官兵争辩。

    原来少年不但通过考核,且完成得相当出色,可官兵看他面带异族特征,当场不予通过。

    少年高举鱼符抗议,说自己也是大邺的百姓,为何因为怀有异族血缘,就视为最下等,过了考察却不优先给予登记。

    冀州最北境地,分布一些和外族女子通婚的百姓,他们的子女虽被认定为大邺子民,却因为血缘不正的缘故,被鄙视,遭厌弃。

    被压制的少年力气奇大,两三名官兵险些拉不住他。

    围观的民众有的漠不关心,有的暗自叫好,有同样遭遇的,欲为其发声,最后却一致保持沉默。

    少年喊道:“当今圣上也流着异族的血,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

    官兵呵斥:“大胆刁民,居然敢直呼皇上,不要命啦?!来人呐,把他绑起来——”

    萧亭皱眉:“住手。”

    围在二人身边的百姓下意识让出道,为首的官兵瞧见,目色诧异,纷纷迎上前行礼。

    “见过王爷——”

    话一出,周围的人连接跪下。

    萧亭望着少年,道:“此人既已通过考核,为我大邺子民,就该照规矩办事,本王若没记错,条例上可未曾记载相关规定。”

    官兵迟疑:“可此人方才冒犯了皇上……”

    唐青微微摇头:“对方的话并无过错,何罪之有?”

    官兵悄悄瞅了眼唐青:“还请这位大人见谅。”

    唐青亮出官牌,表明身份。

    在官兵们行礼之际,他开口命令:“把此人留下,既通过考核,就照条例办事。”

    又道:“今后莫要再将大邺百姓划分三六九等对待,逢乱世时,多少英雄半路揭竿而起,他们随皇上南征北战,驱逐入境敌人,守卫疆土,功勋显赫。你们对此质疑,不就等同质疑这些英雄的出身? ”

    在场的人沉默。

    唐青笑着看向众人:“自古以来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人不能只看他的出身,而是要看对方的能力,看他做了何事,我瞧这名小兄弟颇具英勇风范,何必刁难他?”

    百姓中有人高喊:“大人说得没错!”

    “既是我大邺子民,凭什么为难人家?!”

    那少年眼眶顿红,含着泪光,朝唐青不断叩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此纷争很快解决,唐青从百姓的高呼中离开。

    萧亭看着他,喟叹道:“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

    唐青浅浅扬起眉眼:“让王爷见笑了。”

    萧亭道:“见笑倒没有。”

    反而愈加被他吸引。

    “唐青,这些日子等你转完,本王带你去探望义母可好?”

    想起之前的“交易”,且萧亭第一次见面就帮过自己,唐青断然不会拒绝。

    萧亭驻足,手指轻柔地替他理了一丝落下的碎发。

    “义母定会很喜欢你。”

    第070章 第70章

    五月中旬, 唐青一直在忙。

    自朝廷发出边关贸易公示,冀州几城设立的边贸地址准备相继开启。

    他先后分别与这些地方的负责官员见了一面,相商议会, 而后又到实地率先查探一番, 几地兜兜绕绕地辗转, 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

    这日启程返回平城, 唐青靠在车内抵不住疲倦睡了。

    日近傍晚, 霞光万道。

    落日照着平城的街集, 往来的行人笼罩在苍廖的夕阳里, 烟火尘埃中,多了几分如梦似幻的朦胧。

    唐青听着熙熙攘攘的动静,脑子些许清醒, 眼睛却仍昏沉沉地阖着。

    直到马车平稳停下,依稀传来韩擒与人交谈的声音,不久,车帘掀开, 他睡沉的身子蓦然一空, 让韩擒抱出马车。

    只这动静, 他顷刻间睁开双眼,手腕微微推了推对方。

    “韩擒,放我下来。”

    韩擒这次没有放开:“先生继续靠着,你累了。”

    不等唐青反应,韩擒带他回到院落,把他放回寝屋的睡榻里。

    管事很快赶来院中,韩擒站在门边, 回头朝床榻方向瞧了眼,低声吩咐:“大人舟车劳顿, 膳食安排人送到房内就行。”

    管事连连点头,准备去庖房安排。

    刚走到门外,管事忽然开口:“王爷还在军营,晚些时候便回府上。”

    韩擒面庞紧绷,半眯双目,管事二话不说很快走了。

    萧亭光明正大地托管事给唐青留话,即使韩擒在意,眼看着二人似乎越走越亲近,心下苦闷,却无法更改什么。

    庖房很快送来温补滋养的膳食,韩擒将碗筷备在小厅里,唐青稍作休整,净手之后,二人一同坐下。

    五月中旬的平城逐渐热了起来,晚风都带着暖和。

    离府半月,院中的植物枝群渐茂,更添几分盎然明绿。

    唐青六七分饱后放下碗筷,用湿布稍微擦拭,对韩擒说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此行来到冀州,韩擒随他跟进边贸一事,还要着手处理皇上安排的任务。

    在其他城邑停留的这些天,他偶尔从夜里醒来,时常能看见邻屋映出对方书写密报的身影。

    韩擒道:“先生与我何须见外。”

    他很庆幸能陪唐青一起度过这段日子,相伴相处的点点滴滴,俱成为叫他珍惜留恋的回忆。

    韩擒沉沦在这份苦涩与甜蜜之中,虽然已经分开,再无挽回的可能,可他依然无法遏制地生出诡异又扭曲的快感。

    能与唐青朝夕相处,叫他满足的同时,滋生出疼痛,不想脱离,而是甘之如饴的承受着。

    沉默的用了会儿晚膳,窗外天色晦暗,仆人把回廊和院中的灯笼点亮,随后又往屋内送来几盏灯。

    眼看时辰不早,唐青还待洗漱,韩擒不便再多逗留。他低声交代几句,适才离开院子。

    就在韩擒走后,门前落下一名暗卫。

    闻声,唐青重新打开房门,暗卫不是跟在他身边的,而是从邺都皇宫里过来的。

    暗卫朝他行礼:“见过唐大人。”

    说着,从袖中小心取出一封密信:“皇上特意吩咐属下,这封信要亲自交到大人手里。”

    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此为宫内上个月进贡的滋补珍材,也是皇上命属下交给大人的。”

    唐青一手拿信,一手接过锦盒。

    他走回书案坐好,将信纸从信封中取出展开,借着火光静静看完。

    回复皇命即是紧急要务,唐青没有片刻耽搁,当场准备笔墨纸砚,正待落笔,暗卫忽然开口。

    “大人,皇上亲口交代,大人回信时,请务必多写些。”

    唐青微微一笑,颔首道:“好。”

    暗卫垂着双眼,惯来冷硬的面孔闪过些许不自在:“皇上还吩咐,不光要写公事,大人的……私事也要尽量多写点。”

    唐青:“私事?”

    暗卫目光闪烁,支吾其词:“譬如……大人近日心情如何,胃口可好,有没有想吃的菜色……”

    唐青:“……”

    满腹无奈中,夹着几丝陌生异样的情绪,他笑着摇了摇头。

    暗卫抱拳,恭敬地行了个大礼:“还请大人体谅,若少了信中内容,属下便得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唐青叹道:“我明白怎么写。”

    暗卫拱手:“多谢大人。”

    唐青在腹中措辞几番,适才落笔。

    先事无巨细地呈报这半个多月来开启边贸的进展状况,随后再附上另一张空白的宣纸,依照对方的要求,添点“私事”。

    萧隽若想清楚掌握他的具体行踪,只要吩咐暗卫紧密跟随,即可汇报,在对方面前,他完全毫无隐私可言。

    但萧隽却要他在信上书写,足见把他之前的话听进心里,给他保留了几分隐私。

    对此,唐青带着微妙的复杂心情,闲话叙了一张信纸,将写好的几张密信纳入信封,双手递给暗卫。

    暗卫受宠若惊:“谢过大人。”

    觉得不够,兀自又抱了个拳,素日矫健利落的人,在唐青面前略显笨拙。

    唐青浅浅抿唇,道:“从邺都到平城,此途辛苦你了。”

    他从书案起身,走到院中,唤来附近的仆人。

    “庖房可还备有温热的膳食,劳烦给给这位小兄弟送点吃的过来。”

    值夜的仆人立刻赶去庖房,暗卫将密信妥当收好后,差点又抱了个拳。

    将这名专程赶来送信的暗卫安置好,唐青洗漱不久便休息了。

    房中熄了灯,院子里的灯笼亮着光,隐约透入些许朦胧的光线。

    从邺都出来已过了一个半月,许是受到方才那方来信的的影响,昏睡之际,突然想起几件关于邺都的旧事回忆。

    临至五月下旬,邺都就要入夏了。

    兰香应该把府邸打理得十分妥当吧,这个季节,院子里的花应当开了不少,不会再如刚进府那时候,到处都光秃秃的。

    开春后随着各项新政的下发,尚书台的同僚必定忙得抽不开身,不知到几时才能再到瑞福楼小聚一次。

    还有他启程前嘱托给萧隽的事,对方可有在大邺境内推广种植土豆,海上贸易之路是否有了进展?

    涌入脑海的杂事搅得他混沌不堪,一觉竟睡到了翌日巳时一刻。

    **

    日上三竿,候在屋外的仆人听到动静,得唐青允许,便端着盥洗的用具轻轻进门。

    适才洗漱干净,门外传来萧亭的声音。

    “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唐青浅笑着回眸:“王爷。”

    尚有些不自在地继续开口:“睡的太沉,今日起晚了,外面的人怎么也不叫一声?”

    萧亭道:“莫怪他们,是本王交代的,希望你多睡一会儿。”

    说罢,抬起手掌微微一拍,管事亲自送了早膳到小厅。

    萧亭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先吃点东西,短短几日,有些清减了。”

    唐青下意识摸了摸脸:“王爷言重。”

    萧亭淡笑不语,陪他小坐片刻。

    待用完早膳,暗卫前来传话,说是韩擒有事外出,让他安心留在府中休养。

    萧亭与他先后走出屋子,在院里晒晒太阳,吹了会儿温暖的风,叙几句闲话。

    萧亭道:“左右无事,不如今日去看望义母,意下如何?”

    唐青住在王府也有半个多月了,答应对方的事还未兑现,心生愧疚。

    他欣然应允:“好。”

    又问:“可要带些东西过去?”

    萧亭:“你人过去就好。”

    *

    约莫一刻,唐青随萧亭来到一座清幽安静的院落。

    日光晒得石板温暖干燥,周围的植物被打理得很是漂亮。

    树荫下,两名婢女正在陪着一位妇人侍弄花草,萧亭唤了声“干娘”,妇人回头,看清她的面容后,唐青怔在原地。

    妇人朝他扑来,嘴里焦急地喊着“小离”,那瘦弱娇小的身躯,竟险些将唐青撞倒。

    良久,在萧亭担忧的目光下,他眼眸眨了眨,缓缓回神。

    妇人盯着他,唐青嘴角牵出一抹笑:“见过老夫人。”

    一只手臂落在腰后,萧亭对婢女交代几声,半搀半抱地把他带到旁厅坐好。

    萧亭问:“可是身子不适?还是……”

    唐青摇头,:“无碍。”

    他话刚落,置在膝盖前的手却让萧亭握紧,放在掌心搓了搓。

    “唐青,你的指尖很凉。”

    唐青有些迷茫:“我……”

    他不知该说什么。

    命运竟然如此巧合,萧亭的干娘,和他的母亲在外貌上竟有几分相似。

    唐青的父母属于生意联姻,没有半分感情。生下他以后,二人关系越加疏离,好像把结婚生子这份任务完以后就解脱了,把他遗忘了。

    他从有记忆起,父母便常年在外忙着各自的事业,偶尔回来见他,也只待了一两天就匆忙离开,连同他被照看的保姆虐/待也是很久之后才发现的。

    环境造就了唐青自小就孤僻的性子,长大后随着性向的无意暴露,使得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矛盾剧烈升级。

    多年对他不闻不问的父母突然对他强制看管,无休无止争吵和谩骂彻底让这个家碎成齑粉,二人离婚后,被彻底放弃治疗的唐青这才得以解脱。

    青春成长期,他不停地接受心理治疗,当他与过往的一切和解,终于让内心重新获取到生活的温暖和柔软时,猝不及防的,竟如一缕幽魂,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

    他就像水里的浮萍,风里的尘絮,水流到哪里,风吹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面对萧亭关切的目光,最终只化为他嘴边的一句叹息。

    “我没事。”

    殊不知,已经很久没有落泪的眼眸此刻溢出晶莹的湿润,颤动的睫毛像雨水打湿的蝴蝶。

    眉心一暖,他怔怔睁着眼眸,萧亭捧起他的脸,吻从眉间转落在眼睫,吮去朦胧的细泪。

    唐青闭眼,内心有根弦松动下来,就这么放任自己靠在对方肩膀上。

    他轻轻叹道:“只此一刻,让我缓一缓,过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