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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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次听到王氏之名,是在河平元年的秋日,我与阿父因蝗旱之灾,离了闻道乡,寄居在舅父家中之时。

    舅父用他高声得宛如锣鼓般的声音宣布了他的女儿月儿嫁给了县里有头脸的人物:“乃当朝骁骑将军第二子——”

    高扬的声音显然使他口干舌燥了起来,于是他顿了顿,喝下一口茶水,“——乳母的姑祖的干儿。跟县令是故交好友!”

    “家里阔气,良田百亩!就连提亲所带的白玉耳环,只一颗就足有鸽子蛋大小!”舅父伸手比了个圈,语气有些遗憾,似在叹惋此物不在跟前,无法教我们开眼。

    开眼看世界,而贫者的世界浓缩在一个鸽子蛋大小的玉石中,那里有着对富贵的无限想象。

    好在还有一个金丝楠木大箱子置于厅堂之上。“这亦是提亲之礼。是长安工匠制成的,用的可是天子御用的朱漆,跟长安新修的行宫,叫什么长——长清宫里的漆一模一样!说来也奇,这箱子竟是纤尘不沾。不亏是天子御漆!”

    我引颈而望,点头称道,心里感慨这神奇的工艺,既如此,箱子上跃动在阳光中的,应当不是微尘,而是天子御用朱漆的光芒。

    他听了赞美,一高兴,脸便缩成了一个核桃的样子,犹在眼前,话也像满地滚落的核桃,喜悦地蹦跳着,出了口:“你们来的可不巧,偏晚了四个月,没赶上这热闹。四月前,那可是个好日,天子改年为河平,正是月儿出嫁之时!岂非福运?岂非如此?”

    若非我们一路走来,知道天子改元,是因为东郡治水成功,或许会以为这也是为了庆贺这桩喜事。

    这样的福运也很快延及到了我们身上,不出五日,便迎来了月儿表姊的回门之日。

    刚过鸡鸣,舅父便敲门唤醒了我们。虽然他的贵婿递了话儿来,要到食时才至,但这样做不无道理。

    昨日晡时扫过的厅堂现在又落了一些若有似无的薄灰与轻尘,需要仔仔细细再掸一遍。

    昨日黄昏之时擦过的门厅,至此又被不知好歹的过路行人踩过,落了三五脚印,需要角角落落再拭一遍。

    昨日日入时分修过的枣树与桃树的枝干,一夕之间又横斜出了几根枝桠,需要一寸一寸再剪一遍。

    昨日人定时候清过的石板上的青苔,受了一夜秋风的感召,又生出了颜色,需要旮旮旯旯再刷一遍。

    一直过了食时,将近隅中,远远听到吧嗒吧嗒的牛车声音,由远及近,巷口太窄,过不了牛车,舅父忽然也受了秋风的感召,获得了风一般的速度,疾步上前。

    那牛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正好伸手扶下一个两鬓皆白的男子。这便是那位年届六旬的贵婿。

    接着下车来的,是一位不及二十的年轻妇人,圆鼓鼓的脸,身材丰润,除了耳朵上的玉石从鸽子蛋大小缩成了黄豆大小,余者,皆与舅父所言,别无二致。这是月儿表姊。

    她一见着我,先是一愣,忽然眼眶微红,这红色与去岁冬日的寒风在她脸上留下的红斑交融在一起,一齐化作了天然的胭脂,使她的脸上显出了欲语还羞的模样。

    舅父脸上的悦色也使他的脸一片绯红:“来来来,贤婿,一大早便奔波三五里地,必是辛苦,快快进屋,快快进屋!”

    月儿跟随他们的脚步一同进了屋,在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她的眼里闪了泪花,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她夫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月儿,快些为阿父奉茶!”她的嘴型便变成了一个唯唯的“诺”字。

    “两月前,吾受邀至县令府邸,品到一味好茶,竟是自五百里外的南山而来的。”

    月儿的夫君坐在正首的位置上,品着月儿奉上的茶水,说是品,但大约是三五里地的一路奔波,使他饥渴难耐,使得品茶看起来像极了牛饮,一连吞下了几口,才放下了茶碗,“品过那样的茶,再饮这般茶水,便觉得索然无味,香气全无。”

    月儿低着头,仿佛不曾听见这评价,又为他续上了一杯索然无味的茶。

    不过,这般有头脸的人物说话,无论好坏,自是有人奉承:“是是,县令府邸自是与吾等小门小户陋室不同,连南山的茶是什么滋味,想破脑袋都想象不出来!”舅父的脸上堆满了笑。

    “那时倒是从县令那里听得一件大喜之事。”这位县令的故交好友又吞了几口茶水,大概为了润润嗓,好宣布接下来的大喜之事。

    舅父听见“大喜之事”几个字,提早欢喜了起来,脸又缩成了核桃的样子,我在一旁也起了好奇心,期待地望着他的贤婿缓缓吞下茶水:

    “圣上一日封了五侯。”

    这个消息大概与舅父的期待大相径庭,他准备好的奉承之言似乎如鲠在喉:“为何——”但他显然比我经历的世故更多,话音未落便换了说法,“——是哪五侯?”

    大概因为他贤婿洋溢的欢喜之色,想要确认这个名单里究竟有没有他贤婿的名字。

    “乃是圣上的舅父,王商、王谭、王立、王根、王逢时!王氏满门,一日五侯,一门五侯!”

    他的贤婿越说越高兴,每一条皱纹都盛着笑意,一时让我疑心他的名字确在其中。

    舅父还是支吾着问出了我心中的疑问:“那,为何是大喜之事?”

    他的贤婿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放下了茶碗,而茶碗仿佛也因这不知趣的提问而生了怒,发出了乒乓的不满声:

    “一日五侯,岂非普天同庆的大喜之事?侯门富贵,那可是连县令,连郡守都远远不及。不过,汝等皆乡野小民,自是不懂。此乃两月前的旧事了,不过,吾心想,这般朝堂大事,乡野之地必是鲜有听闻。果真如此!”

    “是,是,是,侯门富贵,自然是吾等小门小户之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舅父赶紧附和道。

    他一着急,想破脑袋也只想出了这样一句奉承之言,只能反反复复用着。

    他的贤婿得了这附和,眯起眼睛,又喝下了两大口茶水:“汝也知,吾干阿母,乃是当朝的骁骑将军第二子的乳母的表姑祖,如今这骁骑将军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