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水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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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始五年的春日,上一次征发徭役的离别哀声犹在耳边,逝人的哭泣也尚未淡去,我们又听见了震天的锣鼓声声。吏卒在街头声嘶力竭地通报:

    朝廷征力役,凡二十以上,六十以下男子,之衮州东郡治水【1】。力役以三月为期。每户凡有参加力役者,免二人当年口赋,并予一日十钱,按月发放,治水有功者,皆有封赏。

    孝悌力田者,博士弟子者,可免。生子不足周岁、服丧不足一年、身体有疾者,暂免。服役之人,由本县尉曹掾史负责,速往东郡,己未日出时分出发。

    偷奸耍滑者,虚报年龄者,装病装残者,虚构生子服丧者,临时逃避者,按律严惩,同户连坐。

    ……

    行人在告示面前停下了脚步,渐渐地围拢来,很快把半截街巷塞得水泄不通,像一个即将沸腾的鼎。新路过的人也停下了脚步,探着脑袋,踮起脚尖,努力打听这里头的新闻。

    我依稀感觉自己又一次置身于上巳节前日天子大驾经过之时,那些狂热的人群中,动弹不得。

    而往周边的人脸上扫去,他们脸上同样是看热闹的、新鲜猎奇、甚至兴奋喜悦的神色,仿佛是在为自己白开水般的生活找些调料。

    这样兴奋的神色却并没有持续多久,听着里头的人头头是道地讲述,他们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变得不解,变得悲伤,变得难以置信。

    好像有人在他们淡如白水、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投下的,并不是糖与盐的调料,而是一块巨石,水中晕开巨大的旋涡,朝周边弥散开去,久久不能停歇,吞没了最后的平淡与安宁。

    随着人群中一声怒号,这鼎终于沸腾了起来。

    难以置信、沉默不解与悲伤痛苦,皆化成了肉眼可见的愤怒。

    这愤怒原本是细小的,是迟疑的,是忍耐的,是压抑的,但随着人越来越多,这些怒气像柴火一样堆积起来,一旦掉入了一颗火星子,就瞬时间演变成了熊熊的怒火,可以把整一条街巷烧穿。

    “上回劳役的男人们尚未回来呐!如何又征一次劳役!”我在这沸腾的鼎里分辨出了这一个声音。

    一个声音被分辨了出来,其他的声响也接踵而至,不绝于耳:

    “朝廷开开眼吧,看看这里,都是老弱病残,那里还有男子?”

    “六十老汉还要服役,那些狗官的良心被狗吃了吧!让他们自己的老父去服那徭役去!造孽!”

    “一日十钱,谁稀罕那十钱!老老少少,一日十钱能做甚?”

    “上回还过了秋收时节,如今连春耕都未结束呐!这不仅是要了男人们的命,也是要了全家人的命啊!”

    “这大河决堤都一年了,淹没了多少村庄,如今才治,三月工期,真是胡说八道,跟那行宫似的,几万个人,三个月只造了个角楼,还被元日大雪压塌了,遥遥无期呢!”

    “依俺看,这是得罪了河神了!我们凡人如何治得!让那朝堂之上的官侯们,去祭河神去!”

    哀呼,抱怨,指控,悲号,这些声音都聚集在一起,每一声都在为这愤怒的烈焰添上柴火。

    这愤怒的火焰烟熏火燎,让吏卒也火烧眉毛了起来。他们此时淹没在人群里,淹没在众人的唾沫星子里,被众人的辱骂、指责压得没有了一丝气焰。

    他们似乎还在面红耳赤的争辩解释着什么,可这争辩与解释也是无力的、徒劳的,在烈烈火焰的灼烧声中没有得到一丝回音。

    他们手里的锣鼓也被人夺下来,掷在地上。人群不断挤上前去,有意无意地把那铜锣踩扁在地,鼓槌也是如是。

    这样规模的反抗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从隅中一直持续到日入时分。

    日入之时,县衙里派出了兵卒,他们配着长剑,穿着青铜的铠甲,把街巷围了水泄不通。人群里喊得最响的人被押解了起来。那是一个耳顺之年的精瘦老人,他凄厉一声哀嚎,剩下的人噤声不语。

    放眼望去,这围起来的人群里,大多都是妇人与老弱。见到兵卒们动真格的一瞬间,他们的神色又从恼怒,从悲愤,变成了惊吓,变成了惴惴不安,变作了惊弓之鸟,变成了卑颜屈膝的样子。

    在兵卒的呵斥和威胁之下,众人都灰溜溜地做鸟兽散去。这个热火朝天的鼎好像一下子冷却了,愤怒的液体也凝固了起来。

    不一会儿,这里又变成了往常的模样,只是地上多了两个踩扁的铜锣,和几根破败的鼓槌。

    人已经散尽,吏卒也无影无踪。

    只有三张字迹鲜明的告示贴在街巷的墙头。这几块布的边缘在风中飘着,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受不了这春日却依然料峭的寒风,而在这风中呻、吟。

    “他们,怎么说的?”陛下蹙起了眉头。

    我的心里揪着痛,朝他复述着眼前浮现的画面和画面中的背景声。那一声一声,像是锣鼓,击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这些声音是否也会在对面听话之人的心上产生回响:

    “他们说的话,不无道理。一次徭役未满,离人尚未归来,却又征一次徭役。各处皆是老弱,哪里还有男子?

    “而且徭役虽说多要尊四时之令,可像治水这般紧急的,根本顾不得什么春耕秋收,一去数月,甚至数年,便意味着农事荒芜,颗粒无收。朝廷只是给予些许补助,对于一家子嗷嗷待哺的这么多嘴巴而言,根本微不足道。”

    我观察着他的神色,又道:“更何况,各层官员,从上到下,或许还要从那微薄的饷银之中抽取利益。真正到服役之人手中,或是其家人手中的,根本没有多少。”

    他的眉头锁得越紧:“你是说还有不少朝廷官员从中牟利?你可有凭据?”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虽没有凭据,可是,陛下,自古官场皆是如此。看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京城的官员自不必说,皆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他们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姬妾成群,奴仆上千,挥金如土,基本上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