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疯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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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相的目光钉在我的身上,脸上早已卸下了方才的哀戚,换了另一副神色。铁青的面孔,泛黑的皱纹,而他说话的声音也像是锈蚀了一般,一字一字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臣早先便听闻,后宫之中,有人向陛下进言,以臣奢阔之行、私德不佳指控老臣。”

    陛下打断了他的话:“私德不佳,这难道不是实话实说?”

    王相并不分辩自己的私德有缺,而是依然盯着我,仿佛要用他目光的寒剑将我刺穿:“妇人之言,枕边之风,陛下竟听之信之?”

    “妇人之言,若是实话真话,倒是比前朝的鬼话虚话,更能听得。”

    王相咬牙切齿道:“陛下应知,后宫干政,乃是大忌。”

    “后宫干政?”陛下冷笑了一声,“难道乐昌侯自己没动过这心思?”

    说着,他起身,来到了王相的跟前。窗外隅中的光亮将他的阴影拉得很长,沉沉地投在了跪地的人身上:

    “你为了将你女儿送进后宫,令其对朕吹枕边之风,不断将金银珠玉送入卫婕妤殿中,让李氏【1】向朕进言,还让太后陈情,向朕施压。别以为朕蒙昧不明,毫无察觉。朕没声张,没有降罪于李氏,乃是看在你且是朕舅父的份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追究起来,那些谏官朝臣对你的罪名和指控又要加上一重!”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王相,声音也愈发凌厉:“去岁日食,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你身为一国之相,不知安抚人心,反而为了一己私心,谋求地位稳固,行此般旁门左道之事,连自己的女儿都成了手中的器物。若是真问心无愧,何必如此?”

    这些话一句一句掷于那人胸口,却并没有压弯那人分毫。面庞的铁青色,已经从他青筋毕露的脖颈蔓延到了他握着拳的双手,使得他整个的身形看起来也成了青铜铸造一般,一动不动、宁折不弯的模样。

    黑色的阴影覆在他的身上,让这铁青的面庞变得发灰。

    陛下见他一言不发,稍稍缓和了声音:“你说朕的后宫,向朕吹枕边之风,可是,就连后宫妇人都知民生多艰,厉行节俭,体察百姓之苦。”

    说到此处,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转向了王相,质问:

    “你如何问心无愧?!”

    “是啊,老臣有愧!老臣悔矣!”

    这声音让人一怔,仿佛是从那青铜器的内部发出来,经历了震荡和无数次的反射,放大了响声,回旋在殿中,余音不绝:

    “老臣愧对先帝!愧对大汉天下!”

    “你愧对的是朕,是天下黎民!”

    陛下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竭力想要盖过那个青铜洪钟般的声音。他愤而转身,回到了书案后侧,似要将这宣室殿变作审判席。

    阴影移去,那发灰的面孔仿佛掸落了一层薄薄的尘埃,从那里发出的声音也更加明晰与精神:

    “当年先帝欲废陛下之位,改立定陶王,是臣,力排众议,据理力争,终使陛下大位稳固。陛下登基之后,臣又尽心竭力,辅佐多年,为臣、为相,不敢有一日倦怠,只愿为陛下分忧解难,为大汉社稷绵延。臣原以为,陛下宽博审慎,承天之意,当为明君。可如今——”

    王相狠狠地盯着我,目眦尽裂,像是变成了殿外的张牙舞爪的狻猊铜兽:“陛下却宁可听信妇人之言,而不肯听、不肯信三朝老臣半句肺腑良言。”

    陛下呵斥道:“肺腑良言?你自入殿到现在,除了胡乱攀咬他人,可有什么良言?你不克制私欲,不知悔改,是为不知仁。你德行有失,不顾百姓疾苦,是为不知义。不知仁义之人,所说的话,连妇人之言都不及!”

    陛下的怒意只是徒劳地在他自己的眼中燃烧,并没有烧灼到面前这个老臣的身上。他仿佛真正是铜皮铁骨,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天子目光的寒刃更是伤不了他分毫:

    “究竟是,不及知仁知义的妇人之言,还是不及陛下宠姬的耳旁之风?”

    只听王相接着一字一顿,咬牙说道:“臣原听闻曲阳侯府送了一舞女入宫,姿容美丽,更是巧言令色,甚得上心,得陛下日日幸于宣室殿中。今日,老臣终于得见。”

    “闭嘴!什么胡话!”陛下听到这话,火冒三丈。

    我在一旁,刚迎上一阵彻骨的寒意,又遇着一把焦灼的怒火,像是重阳时节的风寒去而复来。

    可王相并不理会陛下此时的愤怒,而是继续盯着我,兀自沉声往下说道:

    “后宫之中,先有王氏太后,又有王氏之女,如今再加一个王氏送来的舞女,前朝后宫,相互勾连。而陛下惑于美色,偏听偏信,不辨忠良,将这后宫妇人之言,奉为圭臬。大汉江山,到底是属刘,还是将欲属王?!”

    “放肆!你可还要你的项上人头?”陛下大喝一声,拍案而起。

    “陛下尽管取之!只是臣到了地底下,见到先帝,才是无颜啊!”王相捶胸顿地,像是为他的声音添上了助阵的铜锣,“臣无颜面见先帝!天有异象,日月有蚀,阴气侵阳,难道不是此妇人之过,此舞女之过?难道不是王氏奸佞之过?!”

    “前朝后宫,相互勾连!”他仰天长啸,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大汉江山,是姓刘,还是将要姓王?!大汉江山,或将亡矣,或将亡矣!”

    声嘶力竭的声音回荡在宣室殿中,绕梁不绝。

    “乐昌侯疯了,来人,拖下去!”陛下厉声道。

    一队禁卫军闻声入殿,将这个发疯的野兽拖了出去。他的身体摩擦在冰冷的地砖上,却感知不到疼痛似的,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嘴里还是奋力高呼着那几句话,越来越响,好像要让上天也听到这个声音。

    “疯子。”陛下咬着牙说道,“堵上他的嘴!”

    又是一声令下,这个声音也不见了。但这句话始终像是一个黑影,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速召御史大夫张忠!”

    左右之人称诺之后,告退了出去。

    陛下下完令,颓然坐了下来。李内侍入殿奉茶,被他呵斥了出去。

    我在一旁,依旧像是风寒未愈,心神不宁。

    过了良久,他似乎才注意到我:“你……可害怕?”

    我有些怔怔地点了点头,眼神迷离,却不是因为方才的场景,而是恍惚觉得眼前一只蝴蝶轻轻扇动了翅膀,而古老的华夏大陆上,正在有一场巨大的风暴席卷而来。而我正是那只蝴蝶,我的那番话便是扇动了那场风暴的翅膀。

    舅舅,丞相,外戚,王氏,大汉,天下……这几个词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嘶吼着,叫嚣着,最后拧成了一股,龙卷风似的由地入天,变作了乐昌侯王商最后朝天的呐喊:

    “大汉江山,是姓刘,还是将欲姓王?!”

    我的汗水淋漓而下,身子浸在那冷汗与热汗中微颤:“我不知道方才该不该说话……王相说的那些……”

    “你方才并没有说错话。乐昌侯之言,都是疯言疯语罢了。”他伸出手,把我揽到了怀里,宽慰道。我贴着他的胸口,只听到他的心脏跳得很快,余怒未消。

    “这样的人,如何能继续为相?朕原先还想尽力保他,他扶助朕登基有功,又素来敦厚,且算是朕的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