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万丈城,晨阳殿。
特使张之幸今年八十一了,作为辛丰老臣,故去的凌潇帝对他都要敬上三分。
他坐在堂下不动如山,眼皮枯松,抬目看殿上端坐的人。
满殿文武面色不善,愤怒的眼神集中在他身上,但张之幸从不惧怒目,不畏人言,因为他背后站的是辛丰全班内阁老臣。
这是张之幸首次踏足东土,知殿上主事者不过弱冠,没占正中王座,居左自成一桌,只因太子殿下尚未继位,但已掌实权。
捕捉到太子阅读间隙撇来的目光,张之幸想,这人倒是个稳重的,亏在长得太俊——太俊的年轻人都自视甚高,太俊的身居高位的年轻人更易刚愎自用——这是通则。而一个刚愎自用的上位者,是很好拿捏的。
向上施压是他立足三朝的绝活,对方开口前是好时机,张之幸一字一句铿锵道:“雍贵王明盏,天下最负盛名的异性王,辛丰八王之首;梵英梵大人,本朝左相,辅佐两朝帝王四十余载;邵谦邵大人,右相兼宏图阁大学士,统领乾都防务;韩灿韩大夫,先帝太傅,太傅院掌魁;曾远曾阁老,内阁大学士,文名满天下……殿下手上这封请愿书,便是他们五人鲜血写就,分量当得起我满朝意愿。还请殿下转交大容王,请陛下速速回朝登基。”
这封血书言辞激烈,是威压,也是逼迫,纵使这后生看完气到掷地也不是不可能。
张之幸话落,谁知殿上仍然一片安静,上首的太子并不急于搭腔,只是认真地读下去。
阅毕,才见他将请愿书在桌上摊平,唤人奉上锦匣,亲自将叠好的血书放进去。
态度不可谓不恭敬。
做完这些,才听太子温声道:“张大人远道而来,喝口茶,润润嗓。”
说着抬起面前茶盏,做了个请的动作。
张之幸只好捧茶,礼让后抿了一口。
太子殷殷相询:“凌潇帝宫中停灵七日,今日已是第六日了吧?”
张之幸道:“是。”
“虽未谋面,毕竟是孤的爷爷。”太子面露遗憾,唤道:“尚相。”
尚可薪出列回禀:“大容已备随葬大金人十二尊、珠母往生杯十二盏、掐丝含口玉十二枚、添葬锦帛被十二箱,谴国使奉送。另嘱全国神龙庙七日内燃千盏长明灯祈福。”
太子首肯:“翻个倍吧。父王与孤,该算两份。”
尚可薪应命入列。
太子又看向张之幸:“父王得知丧讯后第一时间回辛丰奔丧,听说大人们颇有微词,父王才不得不暂回大容。今日老大人持这样一份请愿书来,何意呢?”
张之幸微微躬身,半揖道:“大容王贵为大容之主,又是我朝太子,何人敢置微词?这封血书实乃我朝忧国忧民的老臣献给大容王几句掏心掏肺的话。”
太子笑着摇头:“父王去辛丰时你们不说,如今他回来了,到派人专门走一遭。”
听大容太子这么说,张之幸觉得他没明白他们此举的深意,心里嗤笑一声,把心放下了。
他临危受命,明白此次领的绝非美差。来大容一趟,不直面大容王反而是好的,让面前这个小娃娃传话,于他、于辛丰就是留有余地。大容王常年盛名,其父凌潇帝一生都没搞定这个儿子。幸好如今见的是个阅历不深的小太子,他张之幸还能搞不定?
便道:“老臣们日夜跪于朝阳门外,诚心祈求陛下速速回朝主持大局。待先帝出殡,好着手登基事宜。那些当面诉不得但必要归正的话,但凭一份请愿书道明。”
太子指了指锦匣:“老臣们确是忧国忧民,连‘非经背圣,不正邦典’这种话都祭出来。父王一日不下诏立后,他们便长跪不起?”
张之幸:“殿下此言差矣。这立后诏书不用大容王下,是先帝遗诏里早立好的。大容王只需将登基和立后两旨一并领去,登基之日便是大婚之时,从此上下一心!我等老臣忠于正统,其他皇子再有能力我等也不会拥戴。可若大容王一意孤行,那这‘非经背圣,不正邦典’八个字,就不是呈于臣等血书,怕要镌刻史书了。”
太子倒是大方:“史书只关心最终上位者,父王铁了心也无妨,孤还有不少叔叔呢。”
“殿下呀!”张之幸道:“大容王是我朝大皇子,又两次于承乾坛上夺得太子尊荣,登基成王名正言顺,老臣忠心天地可鉴!”
太子莞尔一笑:“既然顺理成章,老大人们何必伤筋动骨长跪不起,又何需自伤体肤上呈血书?大人们如此相逼,只给父王两条路,要么立后登基,要么放弃皇位,就不怕适得其反,让父王寒心?”
“帝王之尊当得全民表率,大容王不惑之年却无妻无室,纵使登上帝位也会被人戳脊梁骨。哪允史书歪我风氏皇族清名!”
钟雄出列呵斥:“张大人慎言!太子驾前,哪有如此诋毁陛下的道理?什么无妻无室?陛下此生属意一人,绝不会娶什么雍贵王之女!”
张之幸脑袋没动,撇了钟雄一眼,眼神满满不屑:“既为殿下生母,想必出生不凡,还请将军告知名讳。只要贵族出身,大容王立其后也不是不可。那后日陛下可否携妻同至辛丰,登基与封后,便一并办了。”
太子伸手安抚两边,缓去殿内紧张气氛:“大人一路过来辛苦,现下也到午膳时分,先传膳吧,边吃边说。”
当下没管张之幸还待开口,只管让人传膳。
边议事边用膳有违规制,在辛丰臣子看来不可思议,但张之幸看得出,在大容这好像司空见惯。
托盘很快端上,张之幸瞪着眼前的锅子和菜色无所适从。偷看殿上,大家纷纷拧开炉子后端的开关,炉上火苗就燃起来了。
太子叫了一声:“紫鹿。”
身后随伺的青年到张之幸身边,帮他打开开关:“张大人,这是燃气罐,开这里就好。火大火小,这边调节。”
太子和群臣趁此间隙聊起别的,张之幸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起好奇。
紫鹿热情,并不杵对方威严,一面介绍锅中汤汁沸滚,可以依次下菜,一面闲聊般道:“有了这东西,家家户户烧饭不用柴火,简单得很。”
反正是私下嘀咕,不碍观瞻,张之幸问:“现在大容每家每户都用这个?怎么做出来的?”
“罐子里的是煤气,用煤烧出来的,便宜,好用。”
不过片刻,锅中汤汁沸起来了,张之幸依次下菜,耳朵却扯起,听殿上闲谈。
大容一帮群臣聊得随意,也不避他这外臣。
有说本月万丈城电量超标,一所发电厂已无法应付的;有说什么终于研制出钢□□具,可以将枪械升级的;还有火车用地已规划好,就待堪地院给出铁量数据,官窖一时半会儿承接不了,还得看举国匀出多少私窖,或由官方募股再建铁厂的。
无人高声喧哗,也无慷慨陈词,就你唰一片肉,我吃一叶菜,上上下下,你一言,我一句,像好友围炉夜话,或一大家子饭时拉家常,商量商量明年地里种什么,吐槽吐槽隔壁的狗偷了我家的菜。
但那些闲闲散散的内容,却听得张之幸心惊。
几年了?
啊,四年多了!
自从金光万丈城第一届光影璀璨年货节上出现电灯这样东西,数年里大容层出不穷的新玩意便引领潮流,看得别国眼馋。
可难就难在这里——在大容什么都能买到,但要将工艺和技术复制回去,至今没有一国办到。
即便辛丰这个大容近亲,从大容入货的配额比其他国家高很多,至今也只弄得到成品。
那些在大容称为“基建”的技术、遍地开花的工窖和火窖、自称“流水线的制造工艺”,辛丰一样没琢磨透,派人偷师也只学到皮毛。以至于今时今日辛丰看大容,好比凡人看神仙,又爱又慕又羡又嫉!
好在辛丰有两点聊以□□。
一是大容再强不过弹丸小国,二是大容王风畅便是下任辛丰王——无论大容如今势头多猛,一旦风宿恒即位,辛丰也将成为第二个令人欣羡的大容!
那念头太过大逆不道,张之幸有,不信朝上其他人无——当凌潇帝卧床五年,终于在七日前咽气时,他们恸哭得有多伤心,内心就有多雀。
怎么可能拥立别人?即便今日四皇子和八皇子上蹿下跳要篡位,都不用大皇子风宿恒动手,他们这帮老臣也要竭力按下。
他们真心想拥立的君王只有一个,也只能是那一个。
可问题在于那一个从小反骨,趁着即位的节骨眼上,老臣们自然要拿捏拿捏。
婚事是好借口,掌握分寸则是大学问。
一顿火锅……张之幸当然知道这是大容顶顶出名的火锅……吃得他食不下咽。当太子询问他是否吃饱,是否想饭后散个步时,张之洞都有些犹豫,恨不得在殿内多坐会,再听他们君臣闲聊几句。
但太子相邀,他不能说不。
太子跨出殿外前,身边人又将午后安排的朝见事宜提醒一遍。跟在身后的张之洞听在耳里,和太子走上长廊时便问了一句:“莱茵使臣?莱茵是什么地方?”
太子身量修长,站在年迈的老者身边,茂林修竹,风度翩翩。他并不走快,就着张之幸的步调与之并肩:“张大人高寿,腿脚倒利索,走起来虎虎生风。”
这话老人家爱听。张之幸对身边的年轻人大大改观——没架子,易亲近,当王兴许缺少杀伐气,但不刚愎自用,是个听人话的。
八月里太阳毒,沿宫廊入花园。太子手背身后,闲适道:“大人知道,大容临海,海的另头有什么却无人知晓,两年前大容谴船队下南洋,探到了莱茵国,那是一片比中土更广阔的大陆。”
张之幸惊得合不拢嘴:“还有此等事?从未听说过啊!”
“莱茵国力强盛,远胜我们,半年来双方于海上陆续交战,我们的战船根本不是对方敌手。一个月前离岛一战,大容输得很惨,大人不妨看看这个。”
带张之幸到园中一处榭楼,推门进去,就见堂中有一张硕大的模型桌。
这是城市规划馆里常见的城市3D模型,张之幸却首次见到如此惟妙惟肖的模型盘,山川地形照实微缩,让观者有一览众山小的缭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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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丰朝堂议事,看的还是模糊不详的手绘地图,大容都用上如此先进的模盘了。
张之幸压下惊艳,找到模盘上的辛丰和大容,还注意到了中土东南海域外占据整片角落的疆土。
“莱茵国这么大?”张之幸弯腰细看。
“这片陆地究竟多大,莱茵国外还有多少国家,我们尚未探明,但预感不小。”
张之幸悬身,指着那片褐色的纯素土地:“尚未探明,如何下此结论?”
太子微笑:“一片孤悬海中的狭小陆地,不可能孕育出莱茵那样先进的文明。”
张之幸:“多先进?”
“他们有战舰,有装甲船,舰队都备有连发的加农炮,射程二十海里。”太子取过桌边长杆,指向大容和莱茵间深蓝的海域,那里有对方的舰队模型:“拥有这样的装备,可以断言,他们的社会发展水平至少比我们先进二十年。”
张之幸瞪眼。
不愿承认,但他觉得辛丰大概比大容落后二十年,而莱茵比大容还要先进二十年?
正值酷暑,老人家却禁不住冷颤。
他的视线移向大荒流。
此次随人御剑,他从空中俯瞰,地上长龙永嘉道让他印象深刻。可现在模盘上最吸引他注意的,却是本该荒芜一物的大荒流东北处,有一个巴掌大小、剪成圆形的黑纸片,贴在大荒流东北方的沙漠里。
“这是什么?”张之幸问。
太子道:“油田。”
“什么?”
“原油。”
油……?
张之幸眉头舒展开……甭管什么油,应该都不足为惧。辛丰油菜田也不少。
于是他目光下移,发现永嘉往南,有条与之平行、横贯大荒流的长黑线。
“这是我们后面计划修通的铁路。”太子为其讲解:“若能通上铁路,将来两国往来的时间可以从三天压缩到三个时辰。这条万容线,终点在这儿。”
木杆指向一个地方。
那是开悟城。
西大容,第一主城!
中土文人学子毕生要去朝拜的胜地!
张之幸目瞪口呆……三个时辰……那是堪比御剑的速度!所以太子是说,以后人人都可坐上这种叫铁路的东西,只需三个时辰,就能穿越整片大荒流?
“铁……铁路是什么?”
太子示意墙上:“这个。”
墙上挂着许多画,张之幸进屋被模型吸引,此时才看向太子指处。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铁血的机器——“机器”这词还是适才殿上吃饭时现学的——所以这串铁马,将来要在沙漠驰骋?
大容人怎么做到呢?他们怎能造出如此庞然大物,然后让它在沙漠里动起来呢?
张之幸嗓子发紧,恨不得现在就有人为他答疑解惑,又恨自己年纪,觉得有生之年,自己未必能亲眼见到这些奇物。
但很快,这样的感叹他都无暇发出了。
因为接下来一炷香功夫里,他看遍墙上的画。那些道听途说的、宴上偷听的,在这些画里全部具象。发电厂、炼钢厂、机床厂……战船、大炮、铠甲、步枪……每样看起来都好厉害!
最后,张之幸脑袋空空,只有一个词久久挥之不去。
那个词也是他新学来的——就在适才,和太子的对话中。
文明!
他忽然开窍,懂了这两个字的意义。
大容,拥有比辛丰更先进的文明!
太子望向墙上时钟:“快申时了,回晨阳殿吧。”
张之幸不知自己怎么走回去的。当他再次落座殿上,今日来的目的已全素抛之脑后,他处于震撼中,甚至没意识到殿内已经进入下一个议程——接见莱茵使臣——此乃大容内政,他一辛丰臣子,又凭什么坐在这里。
大容太子却堂而皇之宣人进来。
殿外三声传唤后,一位身着奇装异服的高大青年步入晨阳殿。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位青年身上。
或者说,集中在他的服饰上。
这青年的穿着,纵使见多识广的尚相和钟雄也看不明白。
在场就没一个人看得明白。
除了太子。
莱茵使臣抵达金光万丈城已愈三日,也被晾在官驿整整三日。大容战败,对方谴使,败者本不该如此倨傲。但大容王做事,一箭双雕素来是底限,得其真传的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索性好整以暇等辛丰来人,把两处凑作堆一日里见,效果才是加成。
所以此刻,也是太子首次见到这位莱茵使臣。
笔挺的白军装,包腿的黑马裤,膝盖下一双锃亮的皮靴,右腋夹着挂满湖绿穗条的大公帽,左手按着细细的长佩剑。
青年腰背挺直,一步步走到堂上,对上首鞠了一躬。
满殿肃静。
运筹帷幄的太子在来使投来的坚定目光里口干舌燥,低头看了眼对方抵达当日呈上来的国书。
上面有来者的名字。
莱茵伯爵……弗朗兹·约瑟夫·冯·诺依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