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蔡月被桑寻赶得更远了些。
等蔡月走出好几米外,桑寻才蹲下身子,将一直带着的木箱子打开,她看向岑姣,压低了声音,“我把它招过来,姣姣,得你自己动手破了肖舒城的魂。”
岑姣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放心,我虽然很少用这些,可师父交给我的东西,我都牢记在心。”
桑寻这才开始招魂。
招魂以木为引,那香是由槐木制成的,而这槐树,又是在尸体的滋养下从芽长成参天大树。
这招魂香一点,方圆十里的游魂恶鬼都会被吸引过来。
在蔡月眼中,四周只是骤然暗了下来,刮起了大风。
然而,在桑寻的眼里,周围却是百鬼夜行,恍若地狱。
桑寻闭眼,不去看四周,只垂眸低声去念肖舒城的生辰八字。
她声音极低,可在那些鬼魂耳中,却好比寺庙钟声,铛铛铛——
几乎扑到桑寻身上的鬼魂被震开。
四面而来的风更大了些,灰尘枯枝被卷得离了地,可那风却半点落不到正中心的三个人身上。
蔡月定定地看着桑寻的动作,片刻后,她的视线缓缓落在了桑寻面前的纸人上。
四周分明寂静无声。
可在她耳朵里,却有声音骤然炸开。
那是十分空灵的唱腔。
只是那唱腔的吐字不知是哪儿的方言,听不懂,只觉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心里灌。
就在蔡月快要溺毙在这乐曲中时,唱腔戛然而止,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蔡月忽然一个激灵,她注意到了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岑姣她,怎么不怕呢?
自己谋划了这一切,知道面前的小师父要做些什么,所以对一切波谲云诡的变化都有着心理准备。
可是岑姣,一个城里长大的小姑娘,怎么会不怕呢。
蔡月直勾勾地盯着桑寻,桑寻手中的桃木剑正做下批状。
剑尖,悠悠蓝火蹿了起来。
噗簇噗簇,那纸人在蓝火之下,悠悠站起身。
蔡月的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喉咙。
纸人站起来了,是她的儿子吗?是她那可怜又命短的儿子吗?
卡嚓,卡嚓。
纸人缓慢又僵硬地抬动双腿,朝着岑姣的方向径直走了过去。
只是,短短几米的距离,那纸人却恍若走了一世那么长的时间。
蔡月的瞳孔猛烈颤动着,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哆嗦,握在一起的手也是,止不住地颤抖。
就在纸人扑向岑姣的那瞬间,蔡月瞳孔猛然亮了起来,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是喊出声来。
“等等!”
那辟啪作响的风似乎在这一瞬间止住了。
但是蔡月知道,风并未停止,因为仍有枯叶飞在半空。
桑寻冷漠地转眸看向蔡月,“等什么?”她问。
蔡月答不上来。
方才的那一声呼喊好似已经抽去了她全部的力气。
现在,她只能趔趄两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胸口的那口气,几乎要吐不出来。
在蔡月眼前,那具纸人扑上了岑姣的身子,蓝色的火焰骤然蹿得有两人那么高,等到火焰渐渐平息下来,肖舒城的墓碑前,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蔡月眼前有些模糊,她使劲眨了眨眼,像是想要看清岑姣去了哪里,可就算水雾被她擦去,眼前,仍旧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桑寻站在了直愣愣的蔡月面前,声音冰冷,“等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蔡月有些僵硬地抬起头来,她几乎可以听到脖子发出的卡哧卡哧的声音,那是骨头摩擦的声音,“我……”她声音顿住,苍老的脸上,不带一丝血色。
像是直到现在,蔡月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人啊。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
桑寻嗤了一声,她退了半步,自上而下打量着蔡月,眸光轻蔑,带有审视。
蔡月顶着这样的视线,感觉自己被剥下了一层皮。“小师父,我……我都做了什么?”
诚然,蔡月如此形势,是在鬼魂的影响下。
可她内心之中,当真没有送岑姣去死的心思吗?
桑寻垂下眼,她没什么去听蔡月忏悔的心思,只见她蹲下身,手腕上的铜钱手链无风自动。
白皙修长的食指中指并在一起,对着蔡月的眉心轻轻一点——
蔡月面上的表情在一瞬凝固,她身侧,升起一道一道的光球。
桑寻的目光在那些光球中逡巡,最终停在了其中一个颜色有些发暗的光球上。
桑寻勾了勾手,光球落入她的掌心。
……
坟场的保安搓着手远远看着,他有些疑惑地盯着墓碑前的几个人影。
真是奇怪,那几个人坐在墓碑前,一点动静也没有,看着怪瘆人的。
只是那保安并没有抬脚前去查看,他又搓了搓手,便回了自个儿的保安室,前些天,那个老太太给他塞了一笔钱,让他这天无论看见什么都别伸张。
保安还以为会发生什么事儿,这才悄摸着偷看,谁料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坐回保安亭里,那保安打了个哆嗦,他抬头看天,有云遮住了太阳,心中也有些疑惑,怎么都快夏天了,还能冷得人打摆子呢,真是怪事儿。
******
和桑寻在公路上分开后没多久,魏照就明白了桑寻口中你知道该去哪里是什么意思。
因为魏照遇到了第一个岔路。
离岔路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往右的念头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将他整个人淹没。
甚至魏照还没有消化完这个念头,他的身体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
车头拐进了右行车道,魏照听到身边装有桃木小人的背包里发出笃笃声,这声音,他昨天也听到过,在桃木小人被撞进木头盒子时,也有过一样的声音。
只是现在,魏照并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
他几乎所有的神经都牵在岑姣的安危上,丝毫分不出心神去考虑别的事情。
车被魏照停在了路边,他拿上背包,几乎是冲进了那栋有些老旧的筒子楼。
筒子楼的过道昏暗,几乎没有光能够透进来。
刚进筒子楼,魏照便被呛人的烟味儿冲得几乎将肺给咳出来。
他抬手掩住口鼻,沿着楼梯往上。
魏照半眯着眼,勉强能够看清脚下的楼梯,这烟太厚了,半遮挡住了人的视线。
——这要是找到消防,那不是一抓一个准。
这种时候,魏照竟是产生了这么个无厘头的念头,他停下步子,咳了两声,嘴角牵起无奈的笑。
还真是和岑姣相处久了,做事也变得跳脱起来。
这时,被魏照抱在怀里的包里,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声响。
他不再耽搁,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筒子楼楼顶跑了过去,木门挡住了魏照的步子,有些发白的木门上,贴着狰狞吓人的门神。
魏照退了两步,而后猛地上前。
——他抬脚踹开了关着的木门。
屋子里的跛子李被木门砰一声的撞击声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子,缭绕的烟雾有些遮挡他的视线,“什么人在那儿?”
跛子李一瘸一拐地朝着门边走了过去,他抬手挥了挥,想要将眼前的烟雾挥散,可凭他的那只独眼,想要在这样的烟熏火燎里看清外头的情形,颇有些难为他了。
半晌不曾听到回音。
跛子李抬手按在了门上,随着他的动作,木门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他眯着眼去看,木门背后的木栓从中间断裂,露出木刺。
在看清断裂的木栓时,跛子李立刻反应过来,外头的人来者不善,可已经晚了。
跛子李连来人都没有看清,胸口便传来巨大的力,他整个人被踹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台案上。
跛子李有些费劲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胸骨疼得他半点直不起腰。
“把岑姣的东西还回来。”魏照抬手揪着地上那人的衣领,低声呵斥道。
跛子李想要说话,可喉咙里却涌上来成片黏腻又血腥的气味,他刚刚张口,便忍不住偏头干呕起来。
魏照见状,索性松了手,他踩在地上那人的肩上,直起腰去解背上的背包。
“你这后生……”跛子李沙哑着嗓子开口,幽幽道,“背着那么多条人命,不好受吧。”
魏照解背包的动作微微一顿,他垂眼去看地上的人。
烟雾缭绕中,他看清了那人的脸,一张可怖的,仿佛经历过火烧的脸。
左眼眼眶被烂肉填满,看得人眼睛发疼。
“你放过我,我替你做场法事超度了你背着的那些人命……”显然刚刚魏照的那脚让跛子李伤得不轻,他说上一句,便要停下来,重重喘上一口气,“后生,这交易,划算得很。”
“既然你能说话了。”魏照重新蹲下身去,他伸手揪住了跛子李的衣服,“不想吃苦就老实说,你把岑姣的东西放在哪儿了?!”
跛子李没再说话。
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魏照,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一般。
魏照叫他看得烦躁,心里又因不知岑姣现在如何了而隐隐不安,索性再次松了手,将人的头死死按在地上,“还是你不想要自己剩下的这只眼睛了?!”
跛子李缓缓眨了眨眼,他的右眼眼皮几乎是贴着那把小刀的刀尖而过。
“说话!”魏照的声音抬高了些,带有狠厉。
“在你身后的案台上。”跛子李忽然开口。
魏照有些疑惑地盯着面前的人,他缓缓松开手,却是没有立即放开他。
思索片刻,魏照抽出布条,将跛子李的手脚捆好,才起身去自己斜后方的案台上翻找。
案台上东西不算多,两台白烛,一个白瓷小盆,盆里还有半截尚未燃尽的供香。
魏照顾不上烫,直接伸手将那供香拔了出来,就着案台掐灭。
他身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跛子李有些费劲地坐了起来,背靠着身后的墙壁,“后生,你来晚了,岑姣的血已经被我烧了。”
魏照闻言手上动作一顿,他回头看向跛子李。
跛子李脸上有笑,他仰头朝着魏照看过来,只是动作间,似是扯到了痛处,脸上的笑又在一瞬间歪扭变形。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话。
魏照心口堵上了一块大石头,让他有些不上不下。
筒子楼外,有车子行驶而过的声音撞进了魏照的耳朵里,这让烟雾之中,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何处的魏照清醒了两分。
他在余唐,在城市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走进来,发现他正在对着跛子李严刑逼供。
魏照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的左脸脸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灰尘,他放下了手里拿着的半截供香,抬脚走到了跛子李面前。
他抬脚,轻轻踢了踢跛子李的脚踝。
“你说我身上背着很多条命……”魏照在烟雾中垂眸看向跛子李,他嗤了一声,“那你有没有看到,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跛子李面上的神色微微有些僵硬,他不怕,倒不是有什么后手,而是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魏照这个人,身上的那团光明亮旺盛,就算这样浓厚的烟雾都没法遮盖那团光亮。
这人,是个正直的人。
一个正直的人,又怎么会对他这个可怜的残疾人做什么呢?
可魏照现在的表情却让跛子李心里有些打突突,他死死盯着魏照,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别的来。
只是魏照已经转过身,他一只手抓起了案台上的白瓷盆。
“我知道,你们这种人,有股子敬畏心。”魏照转眸看向了跛子李,他声音平淡,不带什么表情,“这里头,都是供奉给谁的香灰?”
跛子李剩下的那只眼睛轻轻颤抖着,他盯着面前的人,有些摸不准面前的青年究竟想要做什么。
魏照将白瓷盆放在了跛子里面前,他转身,从屋子角落里拿来一个暖瓶。
暖瓶上面的盖子揭下来,将将可以当作喝水的杯子。
“你要做什么?!”跛子李的声音带着颤,他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信自己猜得是对还是不对。
而魏照的动作,却是打破了跛子李得最后一丝侥幸。
只见魏照用暖瓶的盖子在白瓷盆里轻轻一舀,烟灰乱飘。
魏照别过脸,微微眯眼,呛人的烟灰并没有能阻拦他的动作,“供奉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你也得尝尝不是。”
跛子李眼睛微微瞪圆,他看到面前的青年拿起了暖瓶。
水落进了暖瓶盖子里,发出哗哗的声响。
“后生,不敬鬼神是要受报应的!”跛子李声音颤动着,他感受到自己的下巴被青年掐着,脸上传来的力道让他不得不仰起头,张开嘴。
“是吗?”魏照看向跛子李,他眸光平淡,“我向来不敬鬼神。”
魏照抬手,便将暖瓶盖里的香灰水往跛子李的喉咙里灌。
这一盆喂下去,还有别的东西,总有一样,能够戳到面前的人,让他老老实实地说出东西的下落。
跛子李被呛得面色发白,他想要说话,可魏照半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到一暖瓶盖的香灰水都给跛子李灌进去之后,魏照才松了手,他抬了抬眉,“想起有什么要和我说了吗?”
跛子李两眼翻白,偏着头呕了半天,像是想要将灌进去的那些香灰水都呕出来一样。
可是费了半天劲儿,除了些唾沫,他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魏照等了一会儿,似是耐心告罄,抬手准备再冲一杯新的香灰水。
跛子李终于出声,“等……等等。”
魏照停下动作,好整以暇地看向面前的人。
跛子李有些艰难地喘了两口气道,“岑姣的血,我的确已经用了……”
见魏照眉心蹙起,似是又想给自己灌香灰水,跛子李又急匆匆道,“她的血和香灰里的那块玉融为一体了。”
魏照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暖瓶,他将身侧的白瓷盆倒扣在地上,抬手在堆成一座小山的香灰中翻找着。
并不难找,伸手从里面一摸,就摸到了跛子李口中的那块玉。
玉不大,四分之一手掌大小。
魏照不懂玉,所以也看不懂这块玉是不是什么宝玉,他只知道,这玉看起来通透,隐隐有蓝绿色。
玉佩是一条鱼的形状。
尾巴微微翘起,看起来十分灵动,不像是死物,反倒像是活物。
握住那块玉的时候,魏照心里有一个声音低声道,就是它。
将玉鱼收好,魏照看向跛子李。
跛子李正痛心疾首地看着地上散落的香灰,看起来面色惨白,颓然极了。
察觉到魏照的视线,跛子李恶狠狠地抬眸,只是在视线相撞的瞬间又有些躲闪。“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你了,现在能放开我了吗?”跛子李有些费劲地抬了抬下巴,示意魏照解开捆着自己手脚的绳子。
魏照看着面前的人,却是摇了摇头,“真不好意思,还得请你去见个人。”
跛子李闻言面色登时变得警惕起来,他盯着魏照,一声声地喘粗气,没说话。
而魏照则是将一旁有些破旧的行李箱拿了过来,打开,里面放着些跛子李的衣物。
“还请你委屈委屈,跟我走这一趟。”
跛子李脖子一痛,人便没了动静,晕了过去。
魏照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他将跛子李放进了行李箱中,还好跛子李很瘦,不然这个行李箱,定是装不下他的。
现在,魏照也顾不得什么别的了。
他将行李箱搬上了车,驾车朝着城外坟场疾驰而去。
车子畅通无阻,没耗多少时间就开进了坟场。
听到车声,盘腿坐在墓碑前的桑寻只是抬了抬眼,“你来了。”
魏照点了点头,他先是去看岑姣,岑姣躺在一旁,看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墓碑边,还坐着一个老人,老人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贴着墓碑上肖舒城的照片,口中喃喃有词。
“我把人带过来了。”魏照道,“在后备厢。”
桑寻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察觉到魏照看向她的视线有些奇怪,才站起了身,她甩了甩手臂,“那就把人请出来让我看看吧,究竟是何方神圣。”
将行李箱打开,跛子李还昏着。
魏照伸手在他脖子后面一掐,倒着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坐了起来。
“你……你这是绑架!”跛子李道。
只是下一刻,脸上便落下了一个耳光。
清脆的耳光声让跛子李清醒了些,他睁开眼,看向面前的人。
只是扇他耳光的,并非那个将他绑来的男人,而是个女娃娃。
桑寻盯着跛子李,“你是什么人?”
跛子李觉得桑寻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他们将自个儿绑来这儿,怎么还先发制人问自己是谁。
等了两秒,见跛子李不答,桑寻抬手便又是一耳光。
这一次,力道比起刚才还要重几分,跛子李整个人顺着那力歪倒在地上,嘴角有血丝丝溢了出来。
“换个问题,你和梅山后山的李山是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跛子李眼底的光渐渐变得清澈,他看向桑寻,“你是梅山的人啊?”
桑寻被他的目光盯得心头烦躁,劈头又是两巴掌,“我问你话呢,回答!”
刚刚还有些惊慌的跛子李此刻,多了几分破罐破摔,他伸直了腿,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我和他啊,手心手背呗。”
说着,跛子李皱了皱脸,“你把我这半张脸挡起来,不觉得另外半张脸,长得和李山一模一样吗?”
桑寻猛地站起身,她抬脚踹向面前的人,也不问话,只是每一脚都冲着跛子李的心窝。
而跛子李虽然痛极了,却仍旧是一声不吭地,由着桑寻动作。
“桑寻!”魏照原先在看岑姣的状况,听到动静回头去看,叫桑寻的举动吓了一跳,喊了两声,见桑寻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忙上前去拉。“你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桑寻这才停下了动作,她看了魏照一眼,“我得走了。”
魏照一愣,“可是姣姣还没醒……”
桑寻重重吐出一口气,她的视线越过魏照看向一旁的岑姣,“你回来了她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儿,肖舒城的那点子怨气不是她的对手。”
“快的话今晚,晚的话可能要个两三天才会醒。”桑寻顿了顿,“姣姣醒了之后,你替我告诉她一声,这次的事儿,可能和梅山有关,让她别担心,我回去处理了。”
魏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听桑寻继续道,“帮我告诉姣姣,她不用回梅山,有眉目了我会联系她的。”
第32章 -
桑寻说走就走,带着被打得掉了两颗牙的跛子李。
魏照原本还有些担心,桑寻虽很有本事,可是带着一个乞丐似的,还想着跑的跛子李,总归是不方便的。
不承想,那跛子李一点儿先前的气势都没有了,挨了打后,自己慢慢坐正,有些费劲地抬手想要去擦脸上的血污。
桑寻冷眼看向坐起来的人,没好气地吩咐魏照道,“给他松了手脚吧,他不会跑的。”
魏照没多说什么,只是照着桑寻的吩咐去做。
就像桑寻说的那样,跛子李身上没了束缚,他也没有想要逃跑,只是颇有些费劲地起身站在桑寻身边,耸着脑袋,“买票走我得回去拿身份证。”
这是要主动跟着桑寻走了。
魏照松了一口气,他抬手从口袋里翻出玉鱼,“这是从他那儿搜来的,说是姣姣的血已经进去了,桑寻,你看是要把它也带走吗?”
桑寻看向魏照,她的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沉默又凝重。
她许久不曾说话,久到魏照都觉得疑惑和心慌。
就在魏照等得心中怦怦跳,正要开口追问的时候,却听到桑寻的声音响起,“留在你这儿吧,等姣姣醒了给她,这本就是她的东西。”
魏照应了一声。
桑寻的视线从魏照身上移开,而后看向岑姣。
她走到岑姣身边,蹲了下去,撇了撇嘴,面上带了些孩子气的神色,看着有些委屈又有些旁的情绪。
“我先回梅山了啊,醒了告诉我一声,等梅山的事情解决了,我们再去山顶喝酒。”
桑寻没有再停留,她和跛子李离开了坟场。
而陷入昏睡的岑姣和疯疯癫癫的蔡月则是留给了魏照。
好在还有一辆租来的车。
魏照把岑姣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车里,然后才看向蔡月。
现在,反倒蔡月成了个有些棘手的存在。
******
岑姣清醒过来的时候,四周清风阵阵,鸟鸣清脆悦耳。
是在山里。
肖舒城的那股怨气,裹着岑姣的三魂七魄回到了山里。
岑姣站起身,她看过了,在视线可及的地方,并没有肖舒城的存在。
这让她有些疑惑,照理说,肖舒城把她带来这儿,她醒过来后,该看见肖舒城才对,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这深山里没路。
到人小腿的灌木上长满了尖刺,还在岑姣现在从中感受不到半点疼痛,所以也没想着找个什么开路,岑姣直接淌着那些荆棘往风吹来的方向走。
岑姣是朝着自己眼前最近的一处山顶走。
只是她也知道,望山跑死马,岑姣倒也不指望自己能够走出这片山坳,走到视线前方的山头上去,她只想着确定一个方向,免得在这骤然看起来四下相同的地方打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现在的状态不觉得累也不会疼。
只是饶是如此,岑姣走了大半日,那点耐心仍旧是耗尽了,她爬上了一棵高树,坐在了树干上,冷着眼看向四周。
和刚刚没什么变化。
好像岑姣这大半日走了也是白走一样。
心口堵着一口气,岑姣板着脸靠在树干上,有些许烦躁。
那个厉鬼无论是不是肖舒城都好,想方设法地将自己带过来了,却又不出现算是个什么事儿呢。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岑姣头顶传来隆隆雷声。
刚刚还晴朗明亮的天空在一瞬间暗了下来,要下雨了,看这动静,还是场雷暴大雨。
岑姣只得从树上爬下来,这种时候,得快些离开树多的地方,找个山洞避一避。
毕竟岑姣也不清楚,自个儿现在的状态要是遭雷劈了,是不是直接物理意义上的被超度了,安全起见,还是避一避得好。
岑姣的动作快了不少,好在于山中寻路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
顺着树冠的繁茂,岑姣很快就找到了水源。
这水是从上游落下来的,落水处溪流湍急宽阔,平地的河道里,则显得水流慢了,也细了不少。
这是山里的瀑布。
一截一截,上游有,下游也有。
岑姣顺着溪流往上走,总算在第一声惊雷炸在森林中时,到了一处算平坦开阔的地方。
她脚下是一片石滩,面前则是几十米高的断壁。
溪流从断壁处倾泻而下形成了一处瀑布,和雨水一起,在凸起的石壁上砸出成片的白沫。
岑姣躲进了瀑布背后。
山壁经过多年的雨水侵蚀拍打,早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孔洞。
从几乎无处下脚的崖壁攀过,岑姣一个翻身,将自己甩进了湿漉漉的石壁山洞中。
她身上被瀑布处飞溅起的水花打了个半湿,衣服现在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就算岑姣知道,那湿漉漉只是自己的感觉,她仍旧不大舒服。
只是蜗居在这山洞里,总好过在外头挨雨淋,担心雷劈。
岑姣调整了情绪,她靠在山壁上,静静地看着大雨连成线,又在半空汇集成面,最终成片成片地砸向地面,山林。
这样的情景,她好像见到过。
只是视角……似乎不大一样。
岑姣的视线缓缓往上,应该是在更高的地方看着的,看着雨珠凝结而后倾注而下。
而她就在雨水上方。
岑姣的面上有些疑惑,是从前在梅山的时候,被师父领着在山顶尖尖的高石上见过这样的场景吗?为什么会这样熟悉呢。
只是直到雨停,岑姣也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梅山时,有过同样的经历。
外面的雷声消散后,岑姣从瀑布背后的山洞翻了出来。
雨后的阳光格外大,几乎刺破了浓厚的云层,倾洒在岑姣的身上,不消一会儿,就把岑姣身上晒了个半干。
岑姣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懵,坐在瀑布边缓神。
垂着头的时候,余光正瞥见一道彩虹,那是阳光穿过睡眠后形成的。
岑姣抬眼去看在水面上映出来的,在她头顶悬挂着的彩虹。
只是比起彩虹,岑姣的注意力被彩虹上方的云层吸引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云,一层一层,排列得当,像是一道阶梯。
从山头,往山上。
岑姣看得愣神。
她身后,山风涌动,几乎就是在她眨眼的时候,吹散了那片云,叫人半点看不出,就在不久前,山尖尖上方,有一座云梯,通往无边无际的天空。
这风吹得岑姣打了个哆嗦。
“姣姣。”岑姣听到混在风声中的,肖舒城的声音。
肖舒城一直在喊她,一声接着一声,从一开始还有间隔,到后来几乎是字赶着字。
“姣姣,姣姣,姣姣,姣姣……”
那声音吵得岑姣的脑袋几乎要炸开。
岑姣将刚刚的事情抛诸脑后,她凝了凝神,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属于肖舒城的,催命一般的声音是从上游传下来的。
岑姣攀上了山壁,原先已经被晒得半干的衣服有一次被水打湿,那黏腻的感觉,像是有一双泡在水里许久,已经生了水膜的手抚上了岑姣的身体。
这样的感觉,让岑姣背上生出一层小疙瘩来,她咬紧了牙,强迫自己忽视这个念头。
也不知爬了多久,岑姣手臂一松,终于爬了上去。
她大口喘着气,看向前方。
倘若不往身后看,岑姣半点不会觉得自己是在什么山壁旁。
在她眼前,植被茂密,生长旺盛,郁郁葱葱的树冠像是海浪一样扑面而来,只是这海浪是深绿色的,甚至隐隐有些发黑。
肖舒城的声音仍旧在耳边回荡。
岑姣骂了一句,也不再停留,而是沿着溪流往前走。
越往前,那声音就越炒,到最后,那声音像是从岑姣脑子里传来的。
好吵!好吵!好吵!
岑姣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终于忍受不住,抬手按在了耳朵上,“肖舒城,我劝了你的!”
不知为何,在岑姣放声高喊的时候,耳朵里的嘈杂声竟是停了一瞬。
岑姣抬起头,恶狠狠地,她咬着牙,“我劝了你的,别去别去,你着了魔一样要进峡谷,如今死了,却来怪我,这是什么道理?!”
“难不成,我没有陪你一起进峡谷,没有和你一起死在这深山里,就都成我的错了?!”岑姣喘着粗气,她往前走,眸光灼灼看向前方,又像看向什么别的一样,“还是你死之后,我该寻死觅活,非要殉情才没有罪?!”
“没这个道理!”岑姣声音又高了些,像是宣泄一样,“说什么我克你,是我把你捆着丢进峡谷的吗?还是我拿枪比着你的太阳穴,和你说你如果不进山,我就立刻枪//毙你?!”
“如果都没有,那你凭什么把自己死了的事情怪到我头上来?!”岑姣哼哧哼哧喘气,随着她的宣泄,肖舒城那鬼魅一样的声音总算小了些,只是还如同蚊讷,吵得人不胜其烦。
岑姣抬脚,将面前挡路的小石子踢飞。
她眼眶通红,可却没有泪落下来,“让你进山的人不是我,害死你的人也不是我,我分明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要怪到我的头上来!”
岑姣的步子放缓,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间回荡。
“肖舒城,你凭什么怪到我头上来——”
岑姣的声音戛然而止,脑子里的絮语声也是。
她抬眼看向前方,又是一道山壁,跟方才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山壁上方没有水流倾泻而下形成瀑布,只有一个挂着的东西。
挂着的东西晃动着,好像很轻,风轻轻吹过,就能惹得那东西左右摆动。
摆动的次数多了,挂着那东西的绳子似是开始打转,在绳子的作用下,那东西轻轻撞上了山壁,发出笃笃,笃笃的声音。
岑姣眼窝呈浅红色,她死死盯着山壁上的东西。
笃笃,笃笃,笃笃。
那声音,似是在回答岑姣刚刚的问题。
凭什么怪到她的头上呢?
凭他死得惨烈,死后仍旧不得安息。
凭他被吊在这里,只余半截身子,日复一日地撞击着山壁,除了山中鸟兽,他的呜鸣声再无旁人知晓。
终于有眼泪夺眶而出。
岑姣蹲下身去,号啕大哭起来。
她对肖舒城没有感情吗?就算像桑寻说的那样,岑姣没有什么人气儿,所有的情绪都是因为当时发生过的事情。
可是,岑姣与肖舒城,难道当真没有一点点开心的事情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这样的。
从前相处时,一起孵化出蝴蝶,一起做标本,做这些事情时产生的开心从不是假的。
就算现在,岑姣回忆起那些事情,体会不到当时的情绪了,可她记得那时的情绪。
后来,她对肖舒城近乎决裂的态度,是因为岑姣发现肖舒城是带着秘密接近自己的,那秘密与自己有关。
岑姣对那秘密感到厌烦,对脚下的深山峡谷感到抗拒,是以对执拗着非要进山的肖舒城也产生了恨意。
那恨意并不浓烈,却让岑姣不为肖舒城的死去感到伤心,让岑姣不想去探究肖舒城为什么死去。
活该不是吗?岑姣那时候这样想。
她那样言辞恳切地劝过,可肖舒城仍旧要去送死,她又能怎么办呢?
“我不怕你们!”岑姣突然抬头,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看着可怜极了,可面上却没有半点害怕的神色。
只见岑姣站起身,她看向前方,对着不知是什么人,厉声且坚定地重复道,“我不怕你们!”
“姣姣。”有人喊她。
是肖舒城的声音,只是比起刚刚的,没那么吵闹,反倒和从前一样,温和平淡。
岑姣回头,她看见了肖舒城。
和不远处,那个被吊起来的肖舒城不一样,面前肖舒城的鬼魂,并不属于恶鬼的范畴。
他和从前没什么分别,平易近人,一双眼睛看向岑姣时,包含着缱绻浓厚的爱意。
岑姣抿了抿唇,她盯着面前的肖舒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张帆是谁?”
站在岑姣面前的肖舒城听到这个的问题,面上闪过一丝无奈,他抬眼看着岑姣,那双好看温柔的眼睛里,竟是写满了遗憾和惆怅,“这么久没见,怎么开口就是问别的人。”
岑姣没应声,她微微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将肖舒城盯着。
肖舒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微微侧过身,“过去些说吧,对着那个……”
肖舒城的视线上移,岑姣跟着看过去。
山壁上挂着的,属于肖舒城的半截身子还在撞着山壁。
“我有些提不起劲儿,腿软,说不出话来。”肖舒城笑道,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甚至还能说上一个算不上笑话的笑话。
岑姣眉心皱成了川字。
这和她原先和桑寻预想的并不一样。
在她们的预想里,岑姣遇见的,该是肖舒城一口怨气形成的恶鬼,怎么着也有一场恶战。
岑姣还让桑寻放心,就算是肖舒城怨气所化的恶鬼,她也不会有半分手软。
可是现在,鬼的确是有一个,可怎么也算不上恶鬼。
肖舒城走向了树荫。
岑姣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抬脚跟了上去。
前方的肖舒城,轮廓已经有些模糊了,如果不细看,几乎分不出他本身和周围光晕的分界。
岑姣知道,那是消散的征兆。
肖舒城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见岑姣还站着,他拍了拍自己身侧,“坐下说。”
岑姣深吸一口气,走到了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不记得了。”肖舒城悠悠叹了一口气。
“什么?”
“我说张帆,我不记得了。”肖舒城苦笑着摇了摇头,“听你提起他,我觉得熟悉,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这个张帆应该是我的朋友。”
“可他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会成为我的朋友……”肖舒城顿了顿,他偏头看向岑姣,轻轻摇了摇头,“我都不记得了。”
“姣姣,我给你寄过一张明信片……”
岑姣吸了吸鼻子,“上面让我来救你,我记得。”
肖舒城看着岑姣的侧脸愣了愣,“我不想写的,可他们逼我……”
听到肖舒城的话,岑姣幅度极大地转头看向了肖舒城,她有些讶然,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肖舒城并没有注意到岑姣略显得有些僵硬的视线,他低声道,“他们逼着我,写了求救的明信片寄给你。”
“他们……是什么人?”岑姣觉得自己的舌根被冻住了,许久才低声问道。
肖舒城的目光有些放空,似是在思考岑姣的问题。
过了许久,他才苦笑一声道,“姣姣,我不知道,他们把我绑走,关了很久很久。”
“那些人穿着黑色的斗篷,每次有人来找我的时候,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他们很少和我交谈,我与他们的接触,几乎只有每天来给我送饭的时候。”肖舒城顿了顿,“只是,我观察下来,他们像是与社会脱节的山民。关押我的那个房间里,贴着上个世纪的海报,我也有看到收音机,是特别老旧的款式……”
岑姣觉得肖舒城的话像是一根又一根的毛线。
现在,那些毛线团在一起,打成了死结后又团成了团,怎么都理不清楚。
肖舒城仍旧在说着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
“姣姣,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肖舒城的声音压低,他悠悠叹了一口气,“那些人给我送来的食物里,多数时候加了药,我吃过之后,便会昏睡过去。”
“所以,我在山里失踪,是多久前的事儿了?”
“两年……”岑姣顿了顿,她动了动僵硬的舌根,“两年多了。”
肖舒城面上有些怅然,“竟然这么久了。看来我被绑的这段时间,很多时候,都是一昏就过了三五天。”
他没有继续感叹下去,而是继续告诉岑姣这段时间的事情。
“那些人和我有过交谈,多数是问我外面的一切。”肖舒城皱了皱眉,他又推翻了自己的判断,“可是他们有上个世纪的东西,照理来说,如果想,他们不该是那样的,只能解释成他们自己避免与社会接触……”
“可是他们避免与社会接触,在和我的交谈中,却又表现了莫大的兴趣。”肖舒城摇了摇头,“我一直没想明白,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被抓走,直到不久前……”肖舒城深吸了一口气,“关着我的地方,好像出了事儿,我听到了骚动和响声……”
岑姣看着肖舒城的眼睛,从那双总是温情的眼睛里,岑姣看出了恐惧。
“那场骚乱持续了好几天。”肖舒城道,“我被造成骚乱的人趁乱带走了。”
“那群人同样穿黑色斗篷,只是他们的斗篷上绣有白线。”肖舒城微微皱眉,似是在回忆,“他们逼我给你写下求救信。”
“姣姣,我听你说起过,你在小时候是进过这片大山的。”肖舒城看向身侧的人,他语气中多了些疑惑,“你在山里,遇到过什么人吗?像我刚刚提起的,那么奇怪的人。”
岑姣想说话,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地看着肖舒城。
而肖舒城似乎也没有想要从岑姣这儿听到什么,他回过头,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带走我之后,我被看管得更严了,不再有人和我交流,就连每天的食物,都是从窗户丢进来,直到……”
“直到不久前。”肖舒城对于时间的把控似是不大准确了,他对于时间的描述只剩不久,之前,这种有些含糊的描述。“他们将我带出了屋子,我……”
“我……”肖舒城的身影更模糊了,岑姣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捞住他,可是却忘了,现在的他们,都只是一抹虚影,又怎么能触碰到彼此呢。
“姣姣……”肖舒城的面容开始扭曲,他的皮肤像是化作了水一般,缓缓淌了下来,露出了空荡荡的眼眶,头骨。
肖舒城在岑姣面前成了一具骇人的鬼影。
岑姣握紧了手中的簪子,那是她一开始打算用来送肖舒城最后一程的东西,可是现在,她握紧了簪子,却久久没有动作。
她看见面前的鬼影口腔中的骨骼重重撞在一起。
“姣姣,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呢?”肖舒城的声音里混杂有卡卡声,空荡荡的眼眶似有血泪落了下来,“你为什么没来救我,任由我被他们砍作两截呢?”
“因为……”岑姣眼前一片朦胧,她咬着牙,声音从唇边溢出,带有些许不解,“因为你在两年前就死了啊。”
“我……我替你点的长明灯,两年前就灭了。”
“你又怎么会活到前段时间给我寄明信片呢?!”
第33章 -
岑姣的话,仿若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峡谷上方按下了一个暂停键。
只是肖舒城身上的变化还在继续,他脸上的,从两个空洞眼眶流出来的血泪像是一个漩涡,一点一点地扩大,那深红色的漩涡像是凭空出现在峡谷中的漩涡,要将周围的一切吞没,自然也包括岑姣。
岑姣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她整个人快速后退。
可是肖舒城——姑且仍旧将那东西称作肖舒城,那东西的速度更快,动作间几乎卷起了周遭的枯叶,而那些本十分脆弱的枯叶,在那一瞬间也化作了足以杀死岑姣的利器直冲而来。
倘若还是个人形,岑姣还能分辨出哪里是死穴。
可现在,这一团肉泥一样的东西,像是飞速转动的球朝着自己而来,她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电光石火间,岑姣瞥见了身后仍挂着的,轻轻晃动着的半截属于肖舒城的身体。
她索性整个人转过身去,不去看身后那团东西,反倒是冲着那半截尸体跑去。
扣住山壁上的凸起往上爬。
刚刚爬了两步,岑姣心中便一凉,太慢了,这样的速度,不等她爬到一半,那团东西已经将自己吞进去了。
抬眼看了看自己同绳子的距离,岑姣一咬牙一跺脚,索性整个腹部贴紧了山壁,整个人好似游墙的壁虎,快速朝着那截身子扭了过去。
不知为何,岑姣重新拥有了痛感。腹部传来阵阵疼痛感,岑姣长吁了一口气,手臂猛地发力,她扑向那根绳子,牢牢抓住。
绳下吊着的半截尸体,随着岑姣的动作,晃动的幅度稍大了些。
岑姣的脸,正对上了肖舒城的脸。
尸体的状态,似是为了证明刚刚肖舒城所说的话并非假话,毕竟一个死了两年的人,尸体在湿度这样高的峡谷里,不说已经变成一具白骨,怎么也已经腐烂得七七八八了,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只是面色有些铁青,丝毫没有腐烂的痕迹呢。
那截捆着肖舒城尸体的绳子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牢靠却也粗糙磨手。
岑姣一时不知道是腹部的疼痛更明显,还是手掌当中的刺痛更难令人忍受。
只是现在,她必须死死拉住这截身子不松手,至少在她想到更好的方法之前。
岑姣的呼吸声重了些,她抬眸看向前方那团肉泥一样的东西。
不出她所料,那团东西在靠近肖舒城的尸体后,动作就变得缓慢,像是有些害怕,迟疑着不敢上前。
岑姣盯着那团肉泥,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压低了声音,“肖舒城,帮我一回吧。”
绳子下端挂着的尸体随风轻轻摆动,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岑姣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眸之中多了两分狠厉,只见她突然抬手,掌心翻转,一抹银光在她指尖闪烁。
簪子末端磨得锋利无比,是杀人利器。
岑姣手腕一翻,银光于绳子上方闪过,下一刻,吊在半空的人和那半截尸体一起向下坠落。
那团红色肉泥在那一刻,仿佛被人钉在了原地。
岑姣看向和她一起下坠的肖舒城,她深吸一口气,“我和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到杀死你的人,将你所受的折磨一一还回去。”
砰一声。
水花高高溅起。
岑姣的手心发紧,她看着平静得宛若睡着了的半截尸体,咬着牙,将手中的簪子扎进了后脖颈处。
万事万物,最后皆归虚无。
岑姣拇指指腹于簪子末端轻轻一弹,青色的火苗噗哧一声升起,
肖舒城的尸体,显然是经过特殊处理的。
有些许难烧,只是虽说有些难,火苗仍旧是一点一点推进,将那半截浮在水面上的尸体吞没。
当火焰蹿起,那团红色肉泥剧烈颤抖起来,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稀薄,岑姣有些难以呼吸。
缺氧让岑姣的动作有些缓慢,她每一次抬手都好似被棉花包裹着。
等她从水里爬上来,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怎么,岑姣一身的汗,她沉默地看向那团红色肉泥,略有些冰冷地宣布了它的灭亡。
“无论你们是谁。”岑姣抬手,簪子末端并没有沾上血污,仍旧是亮如银色月光。“无论你们在哪里,想要做什么。”
“我发誓,一定会找到你们。”抬起的手重重落下,扑哧一声,簪子扎进了那团红色的血污,四周的扭曲更甚,岑姣几乎要喘不过气,只是她仍旧收回手,只是死死握着那支簪子,死死盯着面前的那一团东西。
“我不逃了!”岑姣喘了两口气,嘴角带着轻蔑的笑。“而你们,也绝逃不掉。”
她抬起手,那红色肉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收缩。
瞧,岑姣和桑寻估计得不错,肖舒城的那股怨气,怎么会是她的对手呢。
岑姣失力,整个人向后仰去。
跌落前,她耗费全部的力气努力回头看了眼肖舒城的尸体。
被火包裹着的那半截尸体,已经烧成灰烬,顺着河水飘远了。
她隐隐有些明白了肖舒城的感情,在失去意识前,岑姣有些疲惫。
算起来,她仍是有些亏欠肖舒城。
岑姣想。
******
脸上传来细细的痒混着一点点疼。
岑姣有些疲惫地睁开眼,肖舒城的怨气已经被化解了,她现在应该回到自己身体里了。
在彻底睁开眼前,岑姣都是这样觉得的。
可等她看清周围的情景时,整个人却是在一瞬间清醒了。
岑姣猛地坐直了身子,可就算她动作这样的大,刚刚站在她脸边的雀鸟半点没有被吓到的意思,反倒仍旧在她身边左右蹦跶跳动,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岑姣的存在。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眨了眨眼,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
肖舒城最后残存的那点魂魄已经消失了。
可魂魄离体的岑姣现在回不去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岑姣并没有立即有什么别的动作,她盘腿坐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面前溪水流淌。
得想法子找回去,可是魂魄状态下的岑姣,先不说能不能支撑自己找到自己的身体,她之前能够顺利找到肖舒城,那是因为肖舒城在,她在这儿本就是纸人承载着的那一缕肖舒城的气将他带过来的,现在肖舒城消失了,岑姣自己在这山里,只能鬼打墙。
原地打转都算是不错的境地。
最怕的,是岑姣觉得自己朝着离开峡谷的方向在走,却越走越远,朝着无人的峡谷越走越深。
可是为什么会离不开呢。
耳边,又隐隐传来滚滚雷声,只是这一回,岑姣有些懒得去躲了,她仍旧坐在那儿,像是被定了身一般。
******
桑寻离开后,魏照在离开坟场前,找到了坟场的保安。
那保安正揣着手机看视频,魏照在保安亭外按响喇叭的时候,给人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栽下来。
“师父,我看里头有个人好像有点不太对劲。”魏照看向扶着帽子站起身的保安,脸上赔笑,将口袋里摸出来的烟递了过去。
那保安原本正要发火,可抬眼就看到烟,原先要骂人的话便又咽了回去,他伸手接过烟,有些疑惑地看向保安亭外,“出什么事儿了?”
魏照摇了摇头,“不清楚,我远远地看那人手舞足蹈地有些吓人,我也就是和你说一声,具体我也不清楚。”
保安有些迟疑地哦了一声,他将烟别在耳后,扶着帽子往保安亭外走。
他探着头朝着魏照指着的方向看,“那儿啊……应该没什么事儿吧。”保安自个儿也有些底气不足,他记得,那儿有好些人呢,怎么远远看过去,就只剩一个人了。
魏照闻言笑了笑,“没事儿就行,我就是看着有些奇怪,既然是我多心了,那就不打扰了。”
保安哎了一声,他双手背在身后,并没有去看魏照,仍是打量着蔡月的方向。
提醒了那保安之后,魏照便不再停留,他带着岑姣驱车回了余唐。
等他们回到原先的酒店时,已经是夜里了,魏照用外套包住了岑姣,然后将人打横抱起进了大楼。
回房间的途中遇到了人,只是并没有惹别人疑心,反倒一对小情侣中的女孩满脸艳羡地偷偷看向魏照。
魏照对着那对小情侣笑了笑,没说话。
魏照将岑姣放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
他不准备让岑姣单独待着,虽说桑寻说起来十分笃定,可魏照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每隔几个小时,魏照就要起来查看一道岑姣的状况。
好在躺在床上的人,呼吸平缓,面色红润,看起来和睡着了没什么区别。
魏照用棉签蘸水替岑姣润了润唇,而后盯着床上的人好一阵出神。
第一个晚上就这样平淡地度过了。
魏照第二天叫了外卖,依旧没有离开房间,只是第二天岑姣仍旧没醒。
魏照有些慌,却倒也没有慌得稳不住。
他记得桑寻说的,如果有些棘手,可能要两三天才能醒。
只是到了第三天,岑姣仍旧没醒。
非但没醒,在魏照去查看她状况的时候,竟是有些惊慌地发现,岑姣的手臂上开始出现伤口,小腹处也隐隐有血渗出来。
魏照慌了一瞬,第一时间便去联系桑寻。
好在之前桑寻走之前,魏照担心岑姣出岔子,特地要了桑寻的联系方式。
电话拨通,冷冰冰的女声掐断了魏照的希望。
桑寻的电话关机了。
魏照不死心,又打了几遍,那冷冰冰的女声毫不留情地踩在魏照的心上。
难怪在他要电话的时候,桑寻说了句用不上的。
一开始,为找以为桑寻笃定了不会出事才会说用不上的。
现在想,其中难免也有桑寻知道,魏照就算有号码也联系不上自己这样的事情必然会发生。
魏照捏紧了手机。
他深呼吸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魏照放下手机,走回了床边,岑姣手臂上出现的伤口比起刚刚大了一圈,不能再等了。
魏照眸光微暗,只是如果就这样进医院,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惹上麻烦,惹上麻烦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魏照不确信如果有人怀疑上他,自己还能不能留在岑姣身边。
思绪转了两圈,魏照重新翻开通讯录,在里面翻找着。
很快,魏照又拨通了一个电话。
这次,电话那头的人很快就接通了,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中惊喜与惊讶并杂,“魏哥?”
“方可,我想请你帮个忙。”魏照沉声道。
电话那头的人应了一声,“魏哥,你等等,我找个地方你慢慢说。”
嘈杂的背景音在一阵沙沙声后消失了,方可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出什么事儿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管说,我一定不推辞。”
“你现在,还在尚河吗?”尚河是临近余唐的一个城市,很近,走高速两三个小时就能到。
“在呢,我转业之后一直在尚河待着。”
“我三个小时左右能到尚河,我想要你帮我找一个靠得住的,能保守秘密的医生。”魏照道。
“行,包在我身上。”方可没有多问,从魏照的话音他大概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应该是遇上了一些事儿,“住的地方我也帮你安排好吧,我找个僻静人少的地儿,你到之前,我一定帮你找到医生。”
方可顿了顿,又继续问道,“需要准备些什么处理伤口的东西?要做手术吗?”
魏照看向手边没有任何反应的岑姣,声音多了些苦涩,“什么都准备一些吧,我现在……也不太确定究竟需要些什么。”
“行。”方可应了下来,“魏哥你别急,我在尚河这么久,还是有些人脉的,肯定给你找个信得过的医生。”
挂断电话,魏照便准备将岑姣抱下去。
只是当他看向岑姣的手臂时,呼吸几乎停止了。
就打电话的那一会儿工夫,岑姣手臂上的伤口看着已经很严重了,皮肉外翻着,看着有些可怖。
更别提她身上的衣服,小腹处已经被血浸湿了。
魏照翻找出纱布替岑姣包扎的时候手都在抖,他几乎要握不住岑姣的手臂。
而岑姣也半点使不上力气,慌乱间,握着的手臂脱落,重重落在了床沿,发出了一声闷响。
这一声闷响让魏照冷静了些。
他动作变得迅速稳当,很快就将岑姣身上的伤口暂时包扎了起来。
将人从床上抱起来的时候,魏照惊讶于怀里的人又轻了些。
只是转念一想,这两天岑姣就这样躺在床上,不掉肉才有鬼了呢。
魏照宽大的外套罩在了岑姣的身上,衬得她显得更加瘦弱。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声音有些沙哑,“不会让你有事儿的。”
魏照几乎是一路踩着超速被拍的线从余唐离开开往尚河的。
上高速前,方可将地址发给了魏照。
预计要两个半小时。
魏照抵达方可说的地点时,只用了两个小时。
方可已经等在外面了,“魏哥!”
魏照下了车,他对着方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方可先是将魏照上下打量了一番,见面前的人身上没有什么伤口,先松了一口气,“魏哥,是你的哪个朋友受……”
方可的话没问完,便看到魏照小心翼翼,动作算得上轻柔地将副驾上的人报了出来。
随着魏照的动作,原先盖在那人身上的外套滑落。方可的眼睛微微瞪圆了些,那是个姑娘。
“医生呢?”
“在里面呢!”方可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快步走上前,领着魏照往别墅里走,“准备了些检查的器材,只是时间有些紧迫,如果要做手术的话,怕是不太行。”
魏照没说话,只是跟在方可后面往别墅里走。
准备的东西都在一楼,不锈钢的板子上铺了白被子和防尘罩,魏照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了板子上,抬头看向面前穿着防尘服的人,他想要告诉面前的医生岑姣究竟受了什么伤,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难道要和医生说,人睡得好好的,身上突然出现了伤口吗?
好在那医生并没有问魏照什么,他已经俯身去检查岑姣的状况。
看过瞳孔听过心跳,医生抬手去拆岑姣身上的纱布,原先有些疑惑的表情在看清岑姣身上的伤口时,变得有些骇然。
他抬头看向魏照,而后又看向方可,“我先替她处理一下伤口吧,得消毒缝合,不然可能会发炎。”
这是赶人的意思,方可连连点头,他看向木头一样扎根在病床旁边的魏照,开口劝他,“魏哥,我们去外头等吧。”
魏照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方可出了临时搭建出来的房间。
等走出了门,魏照这才没有回头看。
方可领着魏照去了院子里。
这别墅修得不错,院子很大,中央还有个水池子,旁边摆着桌椅供人坐着看风景。
方可坐了下来,他摸了摸兜,将烟盒抖了抖,而后递给了魏照。
魏照抬眸,他没拒绝,伸手将烟盒里冒头的那支烟接了过来,只是他也没点上,只是将那支烟捏在手心,眸光有些深沉。
方可直到这时才开口,他小心翼翼,筹措着措辞,“魏哥,那姑娘是怎么回事儿啊?”
魏照抬头看向方可,他张了张唇,倒不是想要隐瞒方可,可是自己该怎么说,难道告诉他岑姣的魂离体做别的去了,身体放在那儿,好端端地就开始出现伤口?
“我也不知道……”魏照顿了顿,苦笑两声,“该从何说起。”
方可见状也没有追问下去,他看向魏照,“魏哥,我听说这些年你都在山野民宿里窝着,这次接到你的电话,以为你想开了,别提多高兴了……”
方可的声音越来越低。
当年魏照出的那趟任务,死伤惨重,是有些玄乎的。
虽说那任务的内容保密,可方可这种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倒也不是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当年的事情,用科学用常理完全解释不了。
魏照被困在当年,方可看着也难受,可是你要说安慰,却也不知道从何安慰起。
毕竟出事的,是他朝夕相对,亲兄弟一样的队友。
所以这些年,魏照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闷在山野民宿,离当年出事的峡谷很近,方可也从来没有说要站在什么局外人的角度去劝他。
只是作为朋友,方可当然因为魏照这样近乎放逐自己的行为感到难过。
所以,在接到魏照电话的时候,方可第一感受是高兴,毕竟魏照愿意离开山野了不是,就算在外面惹了什么事儿又怎么样呢。
可刚刚,看到那个姑娘身上的伤口的时候,方可高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并不傻,反倒可以说是机敏,不然这些年也不会混得这么开。
那姑娘身上的伤,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度日的寻常人会有的,加上魏照的含糊其词,方可心中升起了一个悲凉的念头。
魏照非但没有远离当年玄乎的事情,反倒彻底掺和了进去。
“不说我那些事儿了。”魏照打断了方可的思绪,他笑了笑,“有两年没怎么联系了,怎么样了?”
“还行呗,和之前没什么变化。”方可笑了笑,顺着魏照的话往下说,“我爸前些日子中风了一道,好在菩萨保佑,人还活着,现在也能下地走动了,就是有些眼歪嘴斜的。”
“前些日子,还和我提起你呢,说是很久没见你来尚河找我了。”方可身子微微后靠,“这老头儿,走不利索,记性倒是好得很呢。”
“回头挑个时间我去看看他。”魏照道,他的声音也有些惆怅,“是我不好。”
“嗐,说这些。”方可摆了摆手,“没事儿,空了再说,不耽误正事儿。”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直到医生站在玻璃门口敲了两下。
魏照有些紧张地站起身,他看向玻璃门后的人,“怎么样了?”
林医生取下了口罩,他并没有遮掩脸上的疑惑,“我替你朋友缝合过伤口了,也监测了生命体征。”
“照理来说……”林医生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她现在就跟睡着了一样,生命体征没有任何不妥,可是就是醒不过来。”
“还有那些伤口也很奇怪,我清理之后,消毒缝针短短的功夫,就又脏了。”
“脏了?”方可有些着急,“是不是这儿环境不行?不然我们再换个地方?”
林医生摇了摇头,“伤口上出现的青苔石头屑,都不是屋子里会出现的东西。”
第34章 -
比起方可的惊讶与林医生的疑惑,魏照显得冷静很多,他看向医生,道了谢,然后抬脚进了屋子,去看岑姣。
林医生跟在魏照的身后,“魏先生,里头那位小姐身上的反应有些奇怪,虽说我检测着她的生命体征,一切都很平稳,可保险起见,还是去医院吧……”医生的声音顿了顿,又补充道,“最好是去海市这种大地方的医院,尚河的医院我估摸着,也查不出原因。”
魏照没有同医生多说什么,他谢过了林一身的好意,视线却是隔着玻璃落在岑姣身上,“今天麻烦你了,我会再想想的。”
方可也跟了过来,他拍了拍林医生的肩。
林医生会意,跟着他走了出去,而魏照则是抬脚进了房间,岑姣躺在那儿,挂上了葡萄糖。
魏照伸出手,虚虚落在岑姣的鼻尖上,“差不多该醒了啊。”他压低了声音,听不出情绪,“肖舒城再怎么好,现在和你也是阴阳两隔了,人鬼殊途,怎么和他一起不回来呢?”
******
岑姣最终仍旧是找了个地方避雨。
因为她有些困了,眼皮往一处挤,实在是不想泡着雨睡觉,岑姣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好累啊。
思绪也在这样的疲惫中变得厚重黏腻,岑姣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些重要的事儿,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往前走,甚至忘了去分辨方向,就那样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地走了过去。
只是走过一棵又一棵高树,一片又一片灌木。
岑姣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原地打转,还是已经迷失了方向。
雷声响起的间隔越来越短,声音却越来越高。
轰隆隆,轰隆隆。
这一阵又一阵的惊雷像是要将天边砸出一个口子一样,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黑云仿佛骑马而来的士兵,很快就笼罩了整个山头。
天边闪过一道灼目的白光,而响声则是姗姗来迟,等闪电的形状快要从眼底消失时,轰隆声才在耳边炸开。
连一丝过滤都没有,暴雨倾盆落下。
岑姣被淋了个透。
只是她现在,反应有些迟钝地意识不到自己正在雨中行走,只是被砸得有些头晕,岑姣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手掌边缘在雨水下也有些模糊。
盯着模糊的手掌边缘许久,岑姣突然有了动作,她死死咬住了舌尖。
好在不知为何,痛感回来了,现在牙齿死死咬住舌尖,传来的剧痛让岑姣清醒。
她定了定神,只是雨幕几乎连成了水流,岑姣半点看不清周围的情形,索性将心一横,闷头继续往前走。
好在,岑姣的运气还算不错,没走出多远,她就发现了一处藏在枯枝落叶下方的溶洞。
从缝隙往里看,这洞有些深,如果毫无防备地一脚踩空,掉下去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岑姣的抬手遮着眼睛上方的雨,她眯眼去看溶洞的墙壁,有凸起,回头她就能爬上来,如果山壁光溜溜的,那么在外面淋雨也好过跳下去后没法子上来。
好在,这溶洞的山壁坑坑洼洼地,看着虽有些难爬,却不是无处下脚。
岑姣见状退了两步,她将一旁树上攀附着的藤蔓扯了下来,那藤蔓很粗,显然从树上汲取了很多的营养,岑姣扯了扯那根藤蔓,很结实,就算绕着树干重重摩擦两下,也不见有伤痕。
岑姣将那藤蔓在树上又缠了两道,而后握着藤蔓尖快步跑向洞口。
刚刚她看过了,洞口处与斜着的山壁相接,有藤蔓作为缓冲,岑姣能够平缓安全地顺着山壁进入到山洞。
随着岑姣的动作,溶洞中似乎扬起了一阵灰尘。
扶着山壁的人偏过头咳嗽了好几声,才适应过来。
只是因为暴雨,峡谷中本就有些昏暗,而这个藏于地下山体中的溶洞,则更昏暗了——几乎可以说是漆黑。
只有一束光,从上方的洞口倾泻而下,那光还被遮挡在洞口处的枯枝树叶分割成一块块的。
在外面成片的雨水,在那束光里,变成了一条一条的线。
岑姣松了一口气,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冷意,从怀里摸出生火的工具,在石头上砸了两下,火星子便飞溅起来。
她在溶洞里捡到了一些枯枝枯叶,有些潮湿,却也勉强点燃了,白烟飘散开来,有些呛人。
只是好歹,这漆黑的溶洞里,总算有些暖意了。
岑姣拍了拍手腕上戴着的珠子,发光小虫成排飞了出来,它们聚在一起,成了一个光球,停在岑姣的肩头。
岑姣歇了一会儿,等体力恢复了些,便起身查看这溶洞里的情形,要是这里头有蛇或是什么山兽,也得先将它吓跑才是。
溶洞不大,岑姣往东走了十来步就摸到了山壁,往西则是五六步。
南北方向加起来大概也是十一二步。
很快,岑姣就在溶洞里走了个来回。
这溶洞里,没什么活物,最多有些蚂蚁虫子,大些的活物,岑姣倒是没看着。
只是,她对一旁堆着的石头堆有些在意。
那些堆在一起的石头,多数都是钟乳石。
溶洞里有钟乳石,本不是什么值得人在意的事情,可偏偏那些钟乳石看起来是被人切割下来,堆放在那儿的。
岑姣站在石堆前,她抬头往上看。
肩上小虫聚成的光球仿佛也察觉到了岑姣所想的,缓缓往上飞去。
这溶洞也不算高,估摸着三层楼的样子。
岑姣去过些溶洞,也见过不少在自然侵蚀下挂在溶洞顶的石头。
那些石头通常很牢固。
当然,也有些年代十分久远的,会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落下来,碎成一块一块的。
只是,岑姣可从未见过,从洞顶掉下来的石头,还能保持原样的。
她蹲下身,轻轻拨弄着离她最近的一块石头,是圆锥形的,细长细长一条,这样的石头,别说从三层楼的地方落下来,就算是岑姣站直了然后将手中的石头扔下去,都会碎成一块一块的,怎么会像她握着的这根石头一样,连棱角都没有半点破损呢?
岑姣眉心皱出一个浅浅的川字,她看向石头的末端。
末端平整,抬手去摸,甚至有些光滑,显然是借助工具切割下来的。
只是……
岑姣又一次环顾了溶洞,她仍有些不放心,快步走到山壁处,一寸一寸地查看起来。
转一圈回到那石堆前,山壁上并不存在什么暗门机关。
也就是说,这山洞里,现在的确没有其他人在,可是这些石头,究竟是什么人整整齐齐地切割下来摆放在这儿的呢?
山民?
岑姣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会是山民的,且不说这些石头并不值钱,如果是山民,为什么不直接将切割下来的石头带走呢,反倒堆在这里,难道不怕之后找不到路,或者被别的什么人搬走吗?
岑姣蹲下身子,在那堆石头里翻找起来。
没什么特殊的,直到岑姣翻到最后,那是一个……
佛头。
佛头不大,两只手就能将它捧起来了。
看起来,也不是用什么很好的材料雕刻成的,佛头上方的石料甚至有些不平整。
岑姣将那佛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将佛头转过来,岑姣有些惊讶地看着手中的佛头。
这佛头居然有四只眼睛,且眼睛涂成了血红色。
看着有些瘆人。
岑姣托着佛头的指头轻轻颤了颤,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佛头脸上。
那佛头的四只眼睛,分明刻得是半睁半闭,可岑姣却觉得,那四只眼睛都看向了她,将她直勾勾地盯着。
岑姣眼前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雨停了,阳光倾洒而下,给她以及手中的佛头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原先在幽暗光亮下,显得有几分狰狞可怖的佛头,这一刻,在岑姣的手心当中,竟是多了几分慈悲之意。
岑姣在梅山那么多年。
她知世上有鬼,有魑魅,有超脱世人的半仙。
可岑姣从不拜神佛。
就算在梅山小院里,有间屋子供着金身菩萨,岑姣也从不曾拜过神佛。
她离那金身菩萨最近的时候,也仅仅是在师父领着桑寻进去上香时,岑姣在院子里打扫银杏树落下来的果子。
可是现在,岑姣看着手里捧着的那尊佛头,忽然生出了下跪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随着光亮的偏移很快消散。
日光落到了岑姣他们前方半步的位置,佛头上不再镀一层柔光。
岑姣眨了眨眼,她将佛头放回了石堆里。
雨停了,她得想法子离开这儿,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去。
岑姣握住了垂下来的藤蔓,往外爬之前,她又回头看了眼那个被她放到了石堆最上方,端端正正摆着的佛头。
然后,岑姣回过头,专心致志地往外攀爬。
直到最后爬出山洞,她也没有去看那个佛头。
雨后,峡谷里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弥漫开来。
岑姣看向眼前的山头,那山看着更近了些,连带着………山顶盘旋着连接天际的云梯,也变得很近。
爬上去,就能回去了吧。
岑姣心里有这样的直觉,直觉没什么道理,可这种时候,岑姣只能相信直觉。
她继续赶路。
按岑姣的经验,眼前的山看着很近了,可当真想要爬上去,怎么也得要明天了——还是得今天昼夜不歇地赶路。
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也会是这样的雨后晴天,会不会也有云梯出现。
只是出乎岑姣的预料,时间没过多久,她竟是隐隐看见了云梯的尽头。
她愣了一会儿,难道这云梯一直是在自己所在的这座山上方吗?她看起来云梯像是在前方的山顶上,只是视线上的错觉?
只是现在,岑姣没有什么深究的时间了。
在肖舒城消失后,她应该也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才是,这种情况她和桑寻都没有想到会发生。
毕竟,她会出现在这儿,是被当作贡品献给肖舒城的,肖舒城消失了,她这个有瑕疵的,没有被带走的贡品又怎么会继续留在这个地方呢?
翻过一块大石头,岑姣终于看清了那片云梯。
云层松软,一块一块的,像是台阶一样排列整齐,直到最末端的云层模糊了边界,和天融为了一体。
只是岑姣没有立刻上前,她反倒是俯下了身子,屏住了呼吸。
前面有人。
还是一群人。
那群人穿着黑色的斗篷,和肖舒城所说的一样。
岑姣盯着前方的动静,想要看清那群人的脸,她的脑子飞速转动,这些人出现在这里,是山民吗?
可她所在的位置,分明是峡谷深处,属于无人区,真的会有人生活在这种地方吗?
岑姣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排成两列的人。
在她的目光中,那两排人抬脚,踏上了云梯。
岑姣的瞳孔猛地颤动。
她直觉那云梯可以攀爬,是因为她现在的状态并非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个灵体。
但如果现在,岑姣不是灵体的状态,而是一个完整的人,她绝不会认为自己可以爬到云上去。
开什么玩笑,云是水汽凝结成的,根本不算是实体,怎么能爬上去呢?!
可是,岑姣漆黑的眼眸中映出了那些人爬上云层的影响。
她的身子俯得更低了,这群出现在肖舒城描述中的人太奇怪了,奇怪到岑姣觉得,就算自己是灵体的状态他们也能看见。
岑姣感觉,如果被那群人发现,绝不是什么好事。
当务之急是从这儿离开,能不和这群奇怪又神秘的人不撞上,才是最好的选择。
岑姣垂眼看向自己仍旧模糊的手掌,她已经离开自己的身体超出了预计的时间,她的灵体正在衰落,如果她不尽快离开,那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群黑衣人很快都爬上了云梯,岑姣这才发现,队伍最后,跟着一个被绳子捆住了手腕,被拖拽着往前的人。
那人没穿黑色斗篷,背影身形看起来有些熟悉。
寸头,个子很高……是陈玉生。
岑姣险些喊出声。
怎么会是陈玉生呢?太阳穴突突跳着,岑姣死死盯着前面的情况,新闻报道陈玉生失踪了。
可是看起来,他不是失踪了,分明是被这伙人绑架了。
之前肖舒城也是,大家都以为他失踪了,可听肖舒城自己说起来,却是被人绑架关了起来。
不,不一样的。
肖舒城失踪的时候,长明灯就灭了,可陈玉生已经失踪有一段时间了,他的长明灯并没有灭,仍旧在小寺庙里,好好的。
岑姣心脏咚咚跳着。
她放轻了脚步,朝着那群人快步走了过去。
刚刚的观察中,这群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并不会回头,只要自己别发出动静,应该不会在接近他们之前就被发现。
那群人爬上云梯时,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
岑姣估算着那群人之间的距离,最好的结果,她只要应付那两个拉着绳子另一端的黑衣人。
只要在更多的人爬下来前解决那两个人,就能拉着陈玉生逃离。
岑姣果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原本体态就轻盈,更何况现在时灵体的状况。
岑姣很快就到了陈玉生的后面,她抬手想要去拍陈玉生的肩膀,可是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了陈玉生的肩膀。
岑姣一愣,很快便又反应过来。
她能碰到山里的死物,却是碰不了活物。
视线前移,这绳子怎么也算不得活物了吧。
磨得锋利的簪子没费什么劲儿就割断了捆着陈玉生的绳子。
陈玉生显然也看到了绳子的断裂,他的脚步停了一瞬,只是很快又跟了上去。
岑姣气急了,险些破口大骂。
却又怕声响惹来前面人的注意,只好挥手拼了命去推陈玉生的肩膀。
可她偏偏碰不到陈玉生的肩膀。
怎么都碰不到!
陈玉生垂着眼,他知道捆着自己的绳子松了,可他本就是自愿跟上他们的。
或许,此刻松掉的绳子是那个女人对自己的考验呢?
他脸边,有风。
那风混有淡淡的香气,那是……
陈玉生爬上云梯的动作慢了些,他抬起眼,眼底有些迷茫,那是岑姣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
“姣姣?”陈玉生低低出声,可是下一刻,他又觉得自己的念头荒谬,岑姣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自己的消息,她怕是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吧。
岑姣听到了陈玉生那一声压低了声音的姣姣。
无论他们之间对于事务的看法有多么不合,无论之前是如何的不欢而散,岑姣总归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陈玉生跟着这群奇怪极了的人离开的。
她再也顾不上旁的,开口喊,“跑啊!”
只是陈玉生并没有什么触动,显然是没有听到岑姣的话。
反倒是前方那两列穿着黑斗篷的人停了下来,明显,他们听到了岑姣的声音。
只是现在,岑姣也顾不上那些了,她三两下跨上了云梯,挡在了陈玉生身前,“陈玉生!你傻了吗?跑啊!绳子我帮你割断了,你不跑还在发什么神?!”
身后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
岑姣知道,那是有人回头了,她肩膀有些僵硬,眼眸也隐隐有些痛。
她没回头,仍旧是盯着陈玉生,“跑啊——”她高喊。
陈玉生眼眸颤了颤,他猛地抬起头来,刚刚,他好像听到岑姣的声音,他听到岑姣焦急地让他跑。
只是抬眼,陈玉生对上的却是另外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平静,深邃,直视久了,会让人心生畏惧。
陈玉生看着面前的女人,唇颤了颤,“是……是姣姣吗?”
岑姣以为陈玉生看见了自己,不由有些惊喜,她连连点头,正要开口回答,却听到一道女声从她身后响起。
“是她,你便不上去了吗?”
陈玉生面上神色微微一凝,他摇了摇头,“我从没有不跟着你们离开的念头。”
听清陈玉生的话,岑姣如遭雷劈,她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喉咙像被堵住了,酸涩感直冲鼻腔。
她有些僵硬又缓慢地转过头。
果然有个女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岑姣看着那个女人,女人的脸被包裹住了,只剩一双眼睛仍裸露在外。
只是,被发现了的岑姣心中倒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她只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岑姣知道,那个女人也能看见自己。
“你是什么人?”岑姣开口,“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要带陈玉生去哪里?还有肖舒城,是你们杀死的吗?”
女人没有回答岑姣,她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眸光沉静又平和,不带什么情绪的起伏。
岑姣让她盯得心里发痒。
那不是害怕,也不是疑惑,而是一种连岑姣也搞不清楚的情绪。
在那情绪的包裹下,岑姣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她的眼前也渐渐变得模糊。
“姣姣。”女人究竟开口了,她声音里并没有带什么情绪,音调却是好听的,“你不该在这儿。”
话音未落,女人伸出手来。
岑姣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她脚下骤然失力,整个人向后栽倒。
……
听清女人的话,十分平静的陈玉生情绪忽然有了起伏,他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姣姣,是你吗姣姣?!”
岑姣咬牙想要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可她仍旧在下坠,那个女人的眼睛和陈玉生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了视线里。
岑姣四周,不再是幽深的峡谷,她只能看到白色,无边无际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吞没的白色。
她不知自己要坠落多久,也不知会坠落到什么地方去,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在这样一望无际,悄无声息的白中。
人很容易绝望。
岑姣几乎觉得自己大概会这样一直下坠,直到消失。
她想要咬牙不放弃,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就连开口骂人,岑姣都不知道骂人句子的主语该是谁。
“姣姣!姣姣!”有声音突然搅散了这份死一样的寂静。
岑姣眸光闪了闪,是魏照的声音。
“姣姣,快醒醒。”那声音重复着,一声接着一声。
四周的白,开始崩塌破碎,刺眼的红出现在白色的裂缝之中,那红离岑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要闯进她的眼睛里。
岑姣一个激灵,她睁开了眼。
身边的魏照看着有些憔悴,下巴上的胡茬冒出短短的一截,
见躺在那儿的人睁开了眼,魏照长长松了一口气,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了岑姣的声音。
“你好邋遢,怎么也不收拾收拾。”
第35章 -
魏照看向了岑姣。
他有很多想要问的,可是深深看了岑姣一眼后,魏照还是转眸看向房间一角。
那儿点了许多红色的蜡烛。
红烛已经烧了一小截,烛泪顺着红烛烛身缓缓滴落,最终在红烛底部凝成一片烛蜡。
在那片红烛之间,坐着一个小女孩。
岑姣顺着魏照的视线看向了房间角落,自然也看见了那个坐在红烛之间的女孩。
女孩看着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稚嫩。
只是脸上的神色却半点没有孩童的单纯,反倒有几分老态。
女孩站起身,随着她的动作,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忽然起了一阵风。
她身边的蜡烛也被这风吹得灯火乱跳,最终灭了大半。
“我送你出去。”魏照看向那个小女孩,他正要抬脚走,手腕却是一重,是岑姣伸手拉住了他。
魏照低头看向突然抓住自己的岑姣,有些许疑惑。
岑姣虽是抓住了魏照,视线却仍是黏在不远处那个女孩儿的身上。
“她是谁?”岑姣问魏照。
魏照轻轻拍了拍岑姣的手背,“回头和你解释,事情有些复杂。”
听到魏照的话,岑姣并没有松手,仍旧是盯着面前的人。
那个女孩已经走到了病床前,微圆的杏眼微微挑起,目光落在岑姣身上,“你没什么事了。”女孩儿开口,声音是属于年轻女孩的软嫩,“只是带出来的伤还要养上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能别走路就别走路吧。”这半句是对着魏照叮嘱的,女孩看向岑姣的双腿,“骨头上的伤养不好,以后有得你受。”
这话听起来,有些亲昵,似是和岑姣是十分亲近的关系。
岑姣这才感受到,自己的右腿小腿打上了厚厚的石膏,脚踝被托举着,吊在床尾。
同岑姣说了两句,女孩又转向魏照,“说好的报酬别忘了打到我卡上。”
魏照接话,“我现在就给你转。”
女孩这才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双眼微眯,脸上带笑,“走了,不用送。”
魏照低着头摆弄手机,听到女孩的话也没有推辞,只是沉声道,“多谢小师父。”
女孩摆了摆手,没回头。
而岑姣没有再出声,只是直到女孩离开屋子,她的视线一直黏在她的身上。
魏照有些疑惑地看向岑姣,“怎么了?你认识她?”
岑姣闻言收回了视线,她躺回了床上,视线落在上方的天花板上,过了许久,才有声音响起,“不认识……”顿了顿,岑姣又继续说了下去,她的声音里,多了些疑惑,“只是觉得有些熟悉。”
魏照唔了一声,他坐回了病床边,低头去解捆在岑姣手腕上的红绳。
“毕竟是和神鬼打交道的嘛,也没多少真正有本事的人,你觉得她熟悉,说不准是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呢。”魏照低声道,他修长的指头顺着红绳的结扣轻轻动着,只不过即便他已经十分小心了,指腹仍旧不可避免地贴上了岑姣的手腕。
脉搏的跳动顺着魏照的指腹传进了他的四肢百骸,最终让他脉搏的跳动趋于一致。
岑姣偏头,看着魏照的动作。
魏照被岑姣的目光盯得耳朵有些发烫,他遮掩一般咳嗽了两声,而后看向岑姣,解释道,“我给你把这绳子解下来,这是……”
“喊魂用的啊。”岑姣点出了红绳的作用,她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上方。
岑姣有些疑惑也有些分不清。
之前见到的陈玉生是真的吗?还是只是她的臆想,是幻觉。
她能醒过来是因为那个女人的一推,还是因为魏照用红线替她喊魂,将她拽了回来。
“姣姣?”察觉到岑姣的情绪,魏照压低了声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桑寻和我说,你最多两三天就能醒过来,这都是第五天了,还是在外力的介入下,你才醒了过来。”
岑姣摇了摇头,“我也不大清楚。”听魏照提到桑寻,岑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桑寻不在。
也是,如果桑寻在这儿,魏照也不用找刚刚那个小姑娘来布阵替岑姣喊魂了。
“桑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岑姣问道。
“嗯,她说自己回梅山了,带着那个取了你血的神棍。”说着,魏照把贴身收好的玉鱼递给了岑姣,“这个玉鱼是从那个神棍那儿找来的,只是桑寻说这是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岑姣显然有些惊讶,她并没有见过这块玉鱼,只不过桑寻说是她的,那么就应当是她的。
岑姣眨了眨眼,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块玉鱼。
玉鱼微微有些凉,贴着岑姣的掌心,没什么特别的。
“梅山出什么事儿了吗?怎么是回梅山了?”
魏照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不知道,桑寻只说这次的事儿可能和梅山有关,她说自己会回去查个明白,有结果了通知你。”魏照顿了顿,他变得有些不确信,“她还说,让你不用回梅山。”
岑姣唔了一声,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次的事情,那个神秘的张帆和梅山有关吗?肖舒城也好,受了无妄之灾的罗芍,曾斯雅也好,都是因为梅山吗?和落溪大峡谷后的无人深山毫无关系?
岑姣有些想不明白。
可是桑寻的话,岑姣并不怀疑,既然她说与梅山有关,那么应当不会有错。
只不过,岑姣心中有些疑惑,有太多疑问无法解答了,就算和梅山有关,她仍觉得疑点重重。
敲门声打断了岑姣的思考。
魏照已经站起身去开门了,岑姣的视线也跟了过去,敲门的,是个男人,看起来和魏照差不多年纪,只是稍稍有些发福,衬衫贴在身上,凸显出有些圆的肚子。
“怎么了?”魏照看向门外的方可。
方可先是看向了房间里面,他脸上不掩惊讶,“岑小姐真醒了?!”
魏照嗯了一声,他没有过多解释什么,只是侧开身,“姣姣,这是我的朋友方可,这两天就是他收留了我们,替你包扎的医生也是他帮忙找的。”
“谢谢。”岑姣礼貌却又疏离。
方可连连摆手,他手里捏着一个手机。
那手机岑姣看起来有些眼熟——是她的手机。
察觉到岑姣的目光,方可忙把手机递了过去道出来意,“你的手机一直充着电,就怕有人找你。之前一直没有电话,可是刚刚接连打进来好几个,我看是同一个号码,怕有什么急事儿,就把手机给你送过来了。”
岑姣接过手机,看清来电号码后,神色有一瞬的凝固。
四周的气氛似乎也在这瞬间冷了下来。
魏照看向岑姣,“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方可附和两声,跟着魏照出了房间。
屋子里,只剩下岑姣一个人。
寂静的空间里,只剩岑姣起伏的呼吸声。
接连给她打来好几个电话的人,是岑姣放有长明灯的寺庙沙弥。
岑姣想要将电话拨回去,只是抬手间又有些僵硬。
手机忽然震了起来,把岑姣从刚刚的状态解救出来。
她接通了电话。
“岑小姐。”电话那头传来小沙弥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听着有些奇怪,像是有些害怕惊惧。
“出什么事儿了吗?”岑姣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不自觉握紧了身侧的床单。
“我……”小沙弥我了半晌,才将事情勉强说清楚。
岑姣存放长明灯的地方,是个小寺庙,寺庙的香火并不旺盛,岑姣每年付给他们的钱,几乎维持了寺庙大半的周转。
所以,小寺庙对于岑姣存放的长明灯是特别上心的。
他们特意安排了一个小沙弥,每天都会给长明灯添上岑姣定时找人送过去的香油。
之前肖舒城的长明灯灭了之后,小沙弥每天去得更勤了,打扫也好,添香油也好,都更加地小心翼翼。
甚至肖舒城已经灭了的长明灯外罩,都让小沙弥擦得崭新透亮。
怪事是几天前发生的。
那天小沙弥像往常那样擦拭长明灯外罩的时候,赫然发现,灯罩微微有些烫。
小沙弥惊讶地取下灯罩,见到了他怎么也想不通的一幕。
灭了两年的长明灯,此刻竟是跳跃着火花。
小沙弥手上一抖,没能抓住灯罩,灯罩砸在了他的脚边,发出一声有些刺耳的响。
他盯着那闪烁着的火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转身往外跑,边跑边喊庙里的其他人一同来查看。
只是等喊来人,跳跃的火苗已经消失了。
就好像刚刚的事情是小沙弥的幻想一般。
僧人俯下身,捡起来落在地上的灯罩,有些严厉地斥责了小沙弥。
等僧人走后,小沙弥伸手去摸灯罩,可是灯罩冷冰冰的,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就连小沙弥也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做梦产生幻觉了,灭了两年的灯,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亮起来呢。
“可是岑小姐,我手上第二天就起了水泡。”小沙弥的声音里带有些许哭腔,他像是想要问出一个答案来一样,“前一天因为这件事,我早早就睡了,根本没有做别的事情,手上的烫伤,只可能是被重新燃起来的长明灯烫伤的。”
“我信你。”岑姣垂眼,她打断了小沙弥的话。“也许是灯油特殊,所以偶尔会复燃吧。”
这话当然是假话,只是对着局外的小沙弥,也没有什么说真话的必要。
小沙弥听到岑姣的话,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他顺着岑姣的话,“是喔,应该是个意外吧。”
听起来,小沙弥的情绪似是稳定了些。
“还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了吗?”岑姣追问。
“是……是。”小沙弥继续道,这一回,声音中更多的是沮丧,“我今天去查看长明灯的时候,发现写有陈玉生的那盏灭了。”
“我想着点上,可是和以前的那盏一样,怎么都点不亮。”
岑姣缓缓松开了抓紧床单的手。
小沙弥的话证实了她心中的那点不安。
“岑小姐,那这盏长明灯要怎么处理呀?和以前那盏一样,放着不管吗?”
“不。”岑姣摇了摇头,“就在最近,我会去一趟寺庙,将那盏长明灯带走的。”
“好。”对于岑姣的话,小沙弥没什么异议,“岑小姐您确定了时间同我讲一声,我好替你准备斋菜。”
岑姣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又补充道,“准备两人份的吧。”
******
魏照端着吃的回到房间时,岑姣已经打完了电话。
魏照将炖得软烂喷香的白粥盛到了小碗里,白瓷小勺轻轻撞上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大米煮得炸开,像是一朵一朵的米花,飘在米汤当中。
“你刚醒,先喝点白粥。”
见岑姣半天不动,魏照把放在小桌板上的粥碗往前推了推,“刚刚给你搅和凉了,不烫嘴。”
岑姣这才慢吞吞地抬手去拿勺子。
白粥寡淡,她又这么久没吃过东西,嘴里更是一阵一阵发苦。
喝了两口,岑姣便忍不住道,“魏照,我这也算是遭了罪,当然是要喝点什么鸡汤鱼汤补补,哪有你这样给人喝白粥的?”
魏照坐在病床边,双腿微微岔开,看着岑姣面露无奈,“先喝点白粥颠颠,这么久没吃东西,吃别的我怕你肠胃受不了。”
岑姣脸上的嫌弃之色更浓了。
两口白粥下肚,她察觉到了饥饿,可是她嘴巴里实在是没味道,怎么都喝不下去。
魏照见状,叹了一口气,他坐直了身子,从装着白粥的保温桶底层摸出了个小瓶子。
瓶子里看起来装着什么调料,只是魏照半挡着岑姣的视线,不让她去看瓶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魏照握着瓶身在粥碗上方动了动,又用勺子搅了搅。
“加糖了啊,有甜味儿了没那么难喝。”魏照看向岑姣,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再尝尝。
“就加了点儿糖,能有多好吃。”岑姣仍旧是皱着鼻子,看起来嫌弃极了,只是动作却与她表现得不大相符——她半伏在桌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将那一小碗粥喝光了。
等到岑姣将那一碗粥喝完,魏照才开口问她刚刚是谁的电话,为什么脸色看起来那么差。
岑姣没有再躺下去,她靠着床靠,“是我放长明灯的寺庙来的电话。”
岑姣将事情同魏照说了一遍。
魏照听完,坐姿也渐渐变得笔直,“按你的说法,长明灯亮着,人就活着,灭了,人也就死了?”
岑姣点了点头。
“可你说,肖舒城的长明灯灭了两年多后,又亮了一小段时间?”就算魏照再怎么接受良好,这个说法仍旧让他有些无法接受,“那不就意味着他死了两年多又活过来了?岑姣,这不科学。”
岑姣眼眸微微瞪圆,“你同我讲科学?你讲科学还找人通过喊魂救我?”
魏照被噎住,他看着岑姣,有些无奈,“那这不合理。”
“山里那种地方,人死之后,十天半个月就开始腐烂,还有各种山兽,食腐的虫蚁。”魏照身子微微前倾,“肖舒城死在那种地方两年多,他如果再活过来,以什么面貌?骨架吗?毕竟连头发,都有可能被山雀叼走去做窝了。”
“不,不是的。”岑姣摇了摇头,“他的尸体并没有腐烂……至少我见到的那半截没有。”
“那说明肖舒城根本不是两年多前死的。”魏照道,“峡谷那种地方我待过,超市又湿润,一个死了两年的尸体,绝不可能是你所说的那种状态。”
岑姣伸直了脖子,她瞪着魏照,“那万一是有人处理过肖舒城的尸体呢?”
“好,就当肖舒城当真是死了两年后又活了过来,可他既然能活过来,那么两年前能算是真正的死亡吗?”
“那么姣姣,肖舒城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两年前,还是不久前?”
“你笃信长明灯不会出问题,可是现在矛盾出现在了长明灯自己身上。”魏照摊了摊手,“只能说明长明灯出问题了。”
“也许是寺庙没有按照你的吩咐添补灯油,或许是你师父给你的香火受潮出了问题……”
“长明灯不会出问题的。”岑姣摇了摇头,她心中,其实隐约有一个答案,只是那答案她也不算笃定。
岑姣让魏照将她的包拿了过来。
她从里面翻出了这次从肖舒城的旧物中拿出来的东西。
除了那张照片,还有一本破旧的日记本。
本子上写着的,是些琐碎的日常,重复的行程,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最后几页上写着的东西,被写下的人重重划去,已经分辨不太出来了。
只能勉强分辨出一星半点。
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
这两句后面的内容,被人一遍又一遍重重地划去,半点都看不出写了些什么,往后看,只剩最后一句,“大禹治水,随山浚川。”
魏照微微皱眉,“神话故事?”
岑姣伸手指向那句女娲补天造人。
“以前我当师父哄我,现在想起来,也未尝不是真的。”
“师父给我供香的时候,曾半真半假地告诉我,这供香里面,掺了两种特殊的东西。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和当年用来造人剩下的泥土。”
“如果,我们把女娲补天造人当作真事,那么会不会这上面写着的神话故事,传说,都是真的?”岑姣问,魏照眸光闪烁,没有回答,也不知从何开始回答。
如果这些神话故事,传说都是真的,不说那些被划掉的,大禹治水可以看作真的,盘古开天辟地又要怎么看成真的呢?
岑姣的视线也落到了盘古开天辟地这几个字上。
她声音有些轻,“盘古开天辟地,魏照,你听说过这个传说吗?”
魏照当然知道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混沌不分,像是一个硕大的鸡蛋,盘古睡在其中,有一天,盘古终于醒了过来,他举起斧子,砍向黑暗。混沌被辟作两半,轻的部分往上,成了天。重的部分下沉,成了地。
“魏照,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当年那片混沌一分为二,土地上孕育出了生灵。我们又凭什么认为,轻的那部分没办法孕育出生灵呢?”
听到岑姣的问题,魏照张了张唇,却不知该怎么反驳岑姣的说法。
是啊,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人类又凭什么可以自大地认为,那半截轻一些的混沌,没办法孕育出有灵智,有思想的生灵呢。
“如果……”岑姣继续说道,“如果肖舒城所说的,那些绑走他的人,就是天上的人呢?”
“两年前,如果肖舒城被带去了天上,被带去了另外一片混沌,那么在我们这个世界看来,他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36章 -
魏照有很多想说的,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看向岑姣,“那你有什么打算?”
岑姣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面前的那本日记本悠悠叹了一口气。
就算有这样的猜测又有什么用呢?单凭一句盘古开天辟地,他们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
毕竟盘古也不像那些古代名人,有什么故居,遗址。
“休息两天,将一些琐事解决之后,去这儿吧。”岑姣抬手,将压在本子底下的照片拿了出来,她手腕一翻,将照片递给了魏照。
魏照看向伸过来的照片背面,“陈郡?”
岑姣点了点头,她整个人松弛了些,慵懒地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抬眼看向魏照,“我对这张毫无印象,甚至没有去过陈郡。”
魏照将照片翻到了正面。
照片是黑白的,像是上个世纪的黑白照,可是却又很清晰。
照片上的岑姣面无表情,却又十分生动。
穿着旗袍的人就是岑姣,不会是别的人。
“既然肖舒城会有一张我毫不知情的照片,说不定陈郡会有些线索呢?”
只是在去陈郡前,还有不少事情要先处理。
川都那边,关于恶性杀人案件,虽然张帆已经自杀了,却还是有了些新的进展。
肖舒城的父亲也给岑姣发去了好几条消息,大意是为蔡月的无礼感到内疚,想要当面同岑姣道歉。
而且,岑姣还要去一趟存放长明灯的寺庙,将陈玉生的长明灯取走。
“事情虽然一桩接着一桩,可你总要先把身上的伤养好。”魏照将被岑姣推搡到角落的被子扯了过来,盖住了岑姣腰腹,“你腿上是骨裂,之前因为那些事儿,只能找可靠的医生过来替你处理……”
魏照抬眼看了眼床上的挂钟,不早了。
“明天还是去趟医院吧,再检查一遍,放心些。”
“那个小师父不也说吗?你要好好休息,别操劳少走路,免得日后受罪。”
岑姣靠着软垫,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像是一把刷子,骚动人的皮肤,让人心房发痒。
“你是从哪儿找来的那个小姑娘,那么小,倒还挺厉害的。”
魏照点了点头,“说起来,也是我们幸运。”
******
岑姣身上的伤口不断。
前脚包扎了,后脚鲜血便又渗了出来。
方可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的,他拉了拉魏照的胳膊,小声道,“魏哥,她身上的伤,怎么看着那么……吓人呢。”
倒不是说伤口吓人,而是出现的吓人诡异,这让向来怕热的方可哆嗦了两下,通体生寒。
魏照脸色有些难看,他看了岑姣好一会儿,才拉着方可找到了无人处。
知道方可胆子小,魏照原本还想着该怎么开口,让方可打听打听,本地有没有神婆一类的人,能够帮他请过来。
谁料方可先开了口,“魏哥,我看这姑娘光找医生不行,不如咱们找个人给她看看吧。”
方可的话,正中魏照的心思。
他先是点头,然后又有些为难,“只是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这样的人。”
方可闻言忙将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 “魏哥你放心,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这就去打听去,我在尚河认识的人多,总有人认识这样的神人。”
魏照松了一口气,他神色真挚,“那麻烦你了。”
方可摆手,“我们两个之间,还用说这些?”他也不继续耽搁,应承下事情后,便准备离开别墅去找找人。
“方可。”魏照看着方可的背影,出声喊住了他。
方可回头,有些疑惑。
“岑姣对于我来说很重要,你一定要帮帮我。”
方可脸上多了些笑,“魏哥你放心,咱心里有数,我就当那姑娘是我亲嫂子那样帮忙。”
亲嫂子……
魏照眸光闪了闪,这方可哪有什么亲兄弟。
非要说,只有自己大他两岁,算是个哥哥。
这方可倒也没有平白无故地打包票,他在尚河,的确认识很多人。
问来问去,竟当真问出些名堂。
说是尚河汃牙山上住着个老太太,前些年请了灰仙当家仙。
得了这个消息,魏照和方可也不耽搁,抓紧往汃牙山上去。
汃牙山这个名字来源于山形。
同魏照见惯了的八方大山不一样,尚河的山孤零零的一个山头,和八方大山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土包。
而这小土包从远处看起来,像是个牙齿。
所以当地人给这山起名汃牙山,是说这山就像是个软趴趴的牙齿。
许是自己没用多少时间就找到有可能帮上魏照的人,方可这一路上话密了些。
他开车拐过一个弯,还不忘和魏照开玩笑,“魏哥,你看我们两边高,中间低,像不像蛀牙的凹——”
话没说完,紧跟着的就是刺耳的急刹声。
方可整个人因为惯性险些从车里甩出去,好在安全带死死拉住了他,将屁股几乎离了坐垫的人又重重拉了下去。
“我//操!”方可吓得飙出一句脏话,“哪家的孩子突然冲出来拦车。”
他之所以急刹,是因为刚刚没有人的路上,突然多了个小姑娘。
魏照松了安全带,他看向方可,见方可脸色苍白,知道他是吓得狠了,“你缓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方可还大口喘着粗气,没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来,听魏照这样说,自然是点了点头。
魏照下了车,看向了那个正朝着他看过来的女孩。
“你怎么能突然冲到车道上来呢。”魏照微微皱眉,“这是我们车刹住了,要是大车刹不住,你现在命都没了。”
谁料那个女孩并不接魏照的话,她大步走过来,停在了魏照身前。
魏照微微皱眉。
看这女孩的身形长相,十六七岁,未成年的样子。
可偏偏化着浓妆,脸上的粉又厚又白,看着有些不伦不类的。
“你……”魏照正要继续开口,却听见女孩的声音响起。
“你的朋友出事儿了。”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肯定句。
魏照心中一凛,看向面前人的目光也变得深邃带有审视。
“我能帮你把她的魂喊回来。”女孩继续道,短短的一句话,便让魏照再说不出别的。
如果这女孩只说了前半句,魏照或许还会掂量掂量,是不是个骗子,专门守在山路上骗上山找人的人。
可她说了喊魂。
通常的骗子哪会说得这么详细,难不成不怕露馅儿吗?
更何况,骗子大抵也不会知道喊魂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方可坐在车里,总算缓过神来,只是见魏照将险些被他撞到的人上了车,他眼睛瞪圆,“怎么了?我没撞上她吧?”
魏照摇了摇头,“回去吧。”
“什么?”方可一愣,没反应过来。
魏照看向他,“不用去山顶了,现在回去吧。”
方可一个激灵,他从前视镜瞥向上车的那个人,浓妆艳抹的,不像是个普通小孩儿。
刚刚这山路上明明没有人,也没有拐弯……这姑娘分明是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的……
方可咽了一口口水,他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等到了别墅,那姑娘倒是熟门熟路地朝着岑姣在的房间走了过去。
魏照跟在后面,方可伸手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这姑娘,是山上那个请了灰仙的姑娘吗?”
魏照脚步顿了顿,他看着前方小姑娘的背影,摇了摇头,“应该不是。”
方可见状还想再问,可那小姑娘已经到了门边,正转头朝着魏照看过来,“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来了。”魏照应了一声,他拍了拍方可的肩,示意他在外面等着就行,而他则是快步走了过去。
等魏照进房间时,那个小姑娘已经站在岑姣的病床前好一会儿了。
他似乎听到那小姑娘低声说了句什么。
“收了”还是“瘦了”,魏照没听清。
而那个小姑娘也开始安排起其他事情来。
要准备的东西不多,也不难买,四十九根红烛,和一条红绳。
红绳系在魏照同岑姣的手腕上。
那截红绳很长,小姑娘用一根银针刺破了魏照的指尖,她抬了抬下巴,“你用手指捏住绳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每挪一下,都喊她一声。”
魏照有些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面前的人,“你……”
小姑娘抬眸看向他,粲然一笑,伸出手,五根指头分开,“我也不是白帮你,五万,人醒了再付钱。”
魏照沉声应了下来,“只要姣姣能醒,五万块不是什么问题。”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说姣姣两个字的时候,面前的小姑娘眼底似是带有揶揄的笑意。
只是当魏照想要看得清楚些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转过身去准备点燃红烛了。
也亏了魏照先前和岑姣一起用血喂了桃木小人。
两个人之间的联系紧密,魏照嗓子还没有喊哑,人就醒了。
而那个帮了他们的小姑娘,也是收了钱之后就走了,没人知道她是谁,去了哪里。
******
现在想起来,魏照仍旧有些后怕,要是没有机缘巧合遇到那个小姑娘,也不知道岑姣现在醒了没有呢。
只是细想下来,他又有些后悔,看向岑姣时,脸上多了些歉疚,“是我不好,要是早点想着找人帮忙替你喊魂,你也许就不会受这么多罪了。”
魏照将岑姣身上的伤都归咎于自己。
是他反应慢了,才害得岑姣现在躺在床上,一身的伤。
岑姣瞥了魏照一眼,“你做得挺好了。”她倒不怪魏照,“要是没有你,我现在躺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呢。”
这倒不是她安慰魏照的话。
桑寻急匆匆地回梅山定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这魂魄回到身体里,本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儿,谁也不会想到会出岔子。
如果没有魏照。
那岑姣现在能不能这般悠闲地躺在床上还不一定呢。
毕竟桑寻若是急着回梅山,肯定只会找个地方暂时安置着岑姣,那种情况下,能不能顺利醒过来,岑姣还当真没有几分把握。
只是这话并没有安慰到魏照,反倒让魏照下定了某种决心。
魏照抬眸看向岑姣,身子微微前倾,“我想过了,这种事情还是太危险了,如果还有下次什么和鬼魂打交道的时候,还是我代替你好。至少清醒着的人是你,知道该怎么做,如果留我,只会无头苍蝇一样,耽误事儿。”
岑姣看着魏照,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行啊,下次要是女鬼找老公,或者这鬼是位男同志,一定让你上。”
“姣姣。”知道岑姣在开玩笑,魏照脸上的无奈更甚了。
岑姣收敛了几分笑,“哪儿那么多和鬼打交道的时候呀,你要是想和鬼魂打交道,回头把你介绍给桑寻,她倒是整日里和这些打交道。”
岑姣同魏照插科打诨。
一来二去的,魏照心里的内疚之感淡了两分,他看着面前的人,眸光越发幽深。
“那之后,准备怎么做?”
“先见一见肖舒城的父亲吧。不管怎么说……”岑姣顿了顿,“肖舒城的事儿,我或许有些责任。”
知道了岑姣的打算,魏照便开始准备。
现在岑姣腿上受了伤,再要出行,那辆租来的车就不合适了。
魏照托人把他放在川都的那辆路虎揽胜开来尚河。
中大型的SUV,空间大,不管是赶路岑姣坐在里面,还是放两人的行李和岑姣代步用的轮椅都绰绰有余。
离开尚河前,魏照又带着岑姣去了趟医院。
医院的说法和林医生说的一样,小腿腿骨骨裂,要静养。
先前带着岑姣从余唐到尚河,魏照只用了两个小时。
可现在从尚河回余唐,三个半小时了堪堪下高速。
这让坐在后座,蹭车来余唐的方可都有些恹恹的,“魏哥,你这揽胜一路上最低时速地爬,得劲儿吗?”
魏照看了方可一眼,“不乐意你自己开车去余唐,别来蹭我的车啊。”
岑姣在副驾上笑了一声,符合方可的话道,“别人说得又不是没有道理,一路上,就是货车都稳稳当当地甩你一脸尾气。”
魏照瞥了岑姣一眼,却是没说让她自个儿去余唐的话,“你看看你腿上的石膏,还想着坐快车呢,再给你颠得更严重,以后有你罪受。”
岑姣收了笑,嗤了一声,“自个儿开车跟乌龟爬似的,还赖我。”
“就是!”方可往前探了探头,“魏哥他以前就是这样,嘴硬!”
岑姣倒是难得有这样的闲心,她和方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以前训练的时候,他拽得二五八万的,后来被教官一顿收拾,累得跟狗一样。”
“给训好了?”
“嗐,哪儿能啊,每天被拉着操练,累得不行也不耽误咱魏哥拽得二五八万不是。”
眼瞧着方可将自己年轻时那些糗事儿全给抖了个干净,魏照终于把车速从九十码提到了九十五。
等到了方可要去的地方,魏照开口赶人,“你到地儿了,还不快下去。”
方可虽然看着没什么正形,却也知道岑姣和魏照还有正事儿,也不留他们,“行,你们事儿解决了再来尚河,我做东,请你们好好玩玩。”
“走了啊。”方可跳下了车,对着魏照和岑姣挥了挥手,“回见啊,魏哥,嫂子。”
说完,方可是一溜烟地跑了。
车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过了好一会儿,魏照才咳嗽着开口,“你……你别往心里去,这小子年轻的时候就满嘴跑火车。”
“估摸着肖舒城的父亲已经到了一会儿了,我们还是快过去吧。”魏照道。
岑姣默默移开了落在魏照耳朵上的视线,“行,忙正事儿吧。”
只是就算不看着魏照,岑姣面前也仍旧是魏照耳尖一点点染上红色的画面。
第37章 -
肖舒城的父亲退休前是个老师。
岑姣没怎么见过他,印象里,老头子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是个体面人。
所以看到那个佝偻着身子,衣服看着有段时间没换了,胡子拉碴的老头儿时,岑姣一时间没敢认。
反倒是老头子先认出了坐在轮椅上的岑姣。
他搓了搓手,看着有些局促,走到离轮椅几步远的地方时,又有些踟蹰地久久不往前走。
“肖老先生?”魏照先开了口。
老头子应了一声,他脸上是略显尴尬的笑,有些局促不安,视线落在岑姣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姣姣,对不住啊。”
岑姣笑了一声,“伯父,你别往心里去。”
“找个地方坐着聊吧。”魏照开口时,垂眸去看岑姣的意思,见人不反对,才推着轮椅往街边的一个餐馆走了过去。
肖舒城的父亲忙跟了上去。
他走在轮椅右后方,不住地搓手,似是在想该如何开口,只是直到进了餐馆坐下来,老头子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妻子实在是错得离谱,这让他内疚不安又懊恼。
最终还是岑姣看向他先开了口,“伯父你说要见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肖老先生这才将一直斜挎在身上的包取了下来,他将包往前推,“这是之前舒城收在柜子里用锁存着的一些照片,交给你吧。”
岑姣抬手接过那个黑包,黑包不大,里面塞了大概十来张照片。
照片都是黑白的,和岑姣之前找到的那张是相同的状态,岑姣一张一张地翻过照片,许久都没有说话。
“舒城他母亲,错得太离谱了,现在人也不大清醒在医院里待着,之前做的事情,她也非常后悔。”肖老先生搓了搓手,“难得清醒的时候,也是很后悔对你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岑姣开口打断了肖老先生的话,“之前的事情就不提了吧。”她看向面前局促不安的老先生,“我体谅她是因为舒城的事情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当没发生过,不会追究什么的。”
“姣姣啊。”老先生看着更局促了,被皱着的眼皮半遮住的眼睛有些浑浊,“那你能去看看……”
岑姣将照片收好后,把原先的黑包递了回去,“伯父,还是算了吧,你们好好过自个儿的日子。”她顿了顿,抬眸看向面前的老人,眼睛亮亮的,“舒城也不想看到你们被他的事情困住。”
肖舒城的父亲看向岑姣,过了许久,他哎了一声。
“是,是。”他站起了身,“我就不打扰你了,好好养病。”
老人颤颤巍巍地出了餐厅,半白的头发是最后消失在岑姣视线中的。
肖舒城的父亲离开之后,岑姣没有再说话,她垂着眼,专心翻着那几张照片。
里面有她和肖舒城的合照,也有各自的单人照。
可偏偏,对于有着自己影相的照片,岑姣没有半点印象。
更准确地说,是她确信,自个儿没有拍过这些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无一例外穿着有碎花的旗袍。
只是黑白照上看不出那旗袍原本的颜色,照片上,岑姣的头发被盘起成了侧边的发髻,那是岑姣从没梳过的发型。
魏照看向她,“我以为,你会想要让蔡月吃点教训。”
岑姣放下了手中的照片,她挑眉看向魏照,没接话,只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魏照给岑姣面前夹了一筷子菜,“你嘛,有些脾气,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不过是帮着陈玉生找补了两句,你可半点好脸色没给我看。蔡月这举动,不管是不是被挑唆影响的,都是冲着取你性命来的,你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不然呢?”岑姣白了眼魏照,她吃了口面前的菜,挑挑拣拣的,“杀人犯法的。”
“这菜炒得一般,没你的手艺好。”岑姣放下了筷子,将碗一推,岔开了话题。
魏照看向岑姣,“回头动身去陈郡的时候,我把东西准备齐全,路上也叫你能尝到我的手艺。”
“只是现在呢,你受受委屈,吃点填填肚子,上了高速不见得饿了就能吃上热饭热菜了。”
岑姣这才又有些不情不愿地拿起了筷子,她巴拉着面前的那几片菜叶,许久才又低声道,“你说得对,我睚眦必报的,有人对我做些什么,我一定会数倍返还。”
“可我倒也不怪蔡月。”岑姣叹了一口气,她看向面前的人,眼底有些茫然,“这样说也不对,我如果不怪她,也不会不去见她了。我只是觉得……我欠肖舒城的。”
“我明知道峡谷里危险,直觉他进了山里会死,可我什么都没有做。”岑姣有一次放下了筷子,她搓了搓胳膊,“是怪我吧?”岑姣的声音有些不确信,“肖舒城也好,罗芍和她的朋友也罢,都该怪我吧?”
“甚至还有陈玉生。”岑姣睫毛轻轻颤动着,“如果我没有非要和赵侍熊划清界限,也许我就会和他一起进山,在山里,我总是比他厉害些的,也许他就不会出事儿了。”
“是是是,都怪你。”魏照也放下筷子,他看向岑姣,“海平面上升,温室效应,各种极端天气里不幸去世的人都该赖到你头上。”
岑姣眼睛瞪圆,她看向面前的人,精神了些,“魏照,你怎么这么胡搅蛮缠!”
“怎么胡搅蛮缠了?”魏照道,神色多了些郑重,“岑姣,如果按照你这样的想法,那么当年我队友的遭遇,也该怪我,如果我再机敏些,那个时候再果断些,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了?”
“可是害死他们的不是我,是有人对他们,对肖舒城,对刚刚你提到的人下手,那才是应该为他们的死亡买单的人。”魏照看着岑姣,视线一转不转,“而我们要做的,是把这些人找出来。”
岑姣看着魏照,没说话。
只是等两人沉默地吃完这顿饭,回到车上后,岑姣的情绪也好转了起来。
这几天,她时常陷入这种拧巴难以自洽的情绪中去。
可魏照说得没错,那样的情绪没有任何作用,她要做的,是别逃避,是将幕后之人揪出来。
******
岑姣舒舒服服地靠在副驾上,她放下了手机,转头看向魏照,“川都那边说有新消息,是什么新消息?”
“他们查到了张帆和曾斯雅是认识的。”魏照道,“他们两个人是同乡——”
魏照顿了顿,他握紧了方向盘,“川都那边查过,两个人的资料显示,他们是小学,初中,高中同学。”
“他们认识?!”岑姣猛地坐直了身子。
“是,所以川都那便想要继续查,看张帆是不是因为和曾斯雅之间有什么纠葛才会动手杀人,而罗芍只是因为在现场,所以被殃及了。”
岑姣看着前方,魏照的话推翻了她之前的所有猜测。
如果张帆动手杀人是因为和曾斯雅的私人恩怨,那么是说这次的事情和肖舒城的事情无关吗?
“具体的细节,电话里说不太详细。”魏照道,“而且曾斯雅一直没有亲人去认尸,等到了川都,再仔仔细细将事情捋一遍。”
初夏,川都时常夜里下雨。
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水汽,魏照推了推在副驾上睡得有些懵的人,“先去你那儿收拾东西,这几天住我那儿吧,方便照顾你。”
岑姣有些迷迷瞪瞪的,她应了一声,只是等清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坐直了些,眯着眼往渐渐明亮起来的道路两端看,刚刚清醒过来后,她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三点了。“今天在我那儿歇一歇吧,有客房。”
魏照闻言应了一声,倒也没出声反对。
他连着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的确有些累得发慌。
魏照推着岑姣进了屋子。
岑姣则是踮着脚站了起来,魏照拿行李的功夫,她人已经一蹦一跳地穿过了客厅。
“你慢点儿。”魏照看着岑姣又要顾着骨裂的那条腿,又尽量放轻声音不打扰到楼下的邻居,生怕她站不稳当再给自己绊倒。
岑姣抬了抬下巴,“客房的柜子里有新的床单被子,你自己拿出来吧。”
“外面的卫生间里,柜子下面也有新的洗漱用具。”岑姣打开了走廊的灯,她回头看向魏照,难得认真地说了一句好听的,“魏照,好好休息。”
收拾完,躺在床上,已经四点过了。
魏照有些累,却又没什么睡意,他抬头看着上方的天花板,身下是刚刚从柜子里拿出来的,白色的,上面有黑色小狗图案的床垫。
很可爱。
同岑姣的外表不同,更像是她的内心。
想着,魏照竟是笑了起来,他翻过身,侧躺着。
这很奇妙,认识岑姣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变得很奇妙,就好像事情突然超脱了魏照的掌控,而命运推着魏照往前走。
胸膛下方,滋生着的情感如同扎根在肥沃土壤之中的藤蔓,蓬勃生长。
是该将所有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魏照想。
只是这个念头背后的理由,和从前又有些不一样。
从前,魏照只想着不查个清楚,没法和从前的队友交代。
现在,却又多了一个小小的,如同春日刚刚冒芽的花朵一样肖的念头。
那便是,只有将过去的事情了结,他才能往前走过去,和岑姣一起。
昏昏沉沉中,魏照睡了过去。
睡得不算太安稳,梦里,他回到了困住他的峡谷之中。
只是这回,和往常都不一样,没有队友,只剩他自己……
不,还有个穿着白衣的少女。
魏照眨了眨眼,想要看清身边的人,可是一片晕开的白光中,魏照看不清楚。
“你救了我,你叫什么?我会亲自去感谢你的。”魏照听到自己的声音。
“山今。”
魏照清醒过来前,听到那个人开口道。
他睁开眼,耳边是门铃声,然后是岑姣穿着拖鞋蹦跶的声音。
天大亮了。
……
魏照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岑姣正在餐桌边将外卖从口袋里拿出来。
“是医院外面那家的包子。”岑姣对着魏照晃了晃手里的一次性筷子,“吃过后,我想去看看罗芍,然后就要准备去陈郡的事儿了。”
魏照点了点头,“行,我送你过去。”
谁料岑姣却是摇了摇头,“你去问问你的朋友,张帆的事情究竟怎么一回事吧。”
魏照手里捏着还氤氲热气的包子,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算了。”岑姣在魏照对面坐了下来,“我仔细想了想,很多事情没法儿解释,还不如你帮我问清楚细节回来告诉我,我牵扯进去只会越牵扯越麻烦。”
魏照转念一想,明白了岑姣的顾虑。“那我先送你去医院,案子那边,我问清楚了回来告诉你。”
两人在医院外分别。
岑姣坐着的轮椅,方可特意安排得最好的。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很好操纵。
罗芍已经转出了重症监护室,只是人依旧昏迷着,身上插着好些仪器管子。
只有仪器上方跳动着的数字表明,躺在床上的人还活着。
罗芍的母亲留在医院照顾着罗芍。
岑姣到病房外时,那个山里来的中年女人正用柔软的毛巾替罗芍擦着身子。
听到声音,女人转头去看,见是岑姣,女人有些局促。
“罗阿姨。”岑姣推着轮椅进了病房,她的视线落在了罗芍身上。
罗芍躺在病床上,原先的长发被剃光了,许是罗母怕她动着,给她套上了毛线帽。
是人手打的那种毛线帽,线孔有些粗,颜色也不讲究搭配,却最是暖和。
“岑小姐。”女人看起来有些不安,她的脸也因为这一份不安而憋得通红,“芍芍的爸爸去工地打工了,钱我们会尽快凑出来还给你的。”
岑姣见状忙开口安慰她,“我只是来看看罗芍,钱的事情你们别急,我不缺钱花的。”
女人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她看向岑姣打着石膏的腿,有些不安,“岑小姐,你怎么受伤了?”
岑姣也看向那条有着厚重石膏的腿,“没注意摔倒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伤筋动骨一百天。”女人看起来有些许不赞同,她皱眉看向岑姣的腿,“就算你还年轻也要好好养着,不然以后有得苦受呢。”
“我会注意的。”岑姣没有拂女人的好意。
而女人似乎也放开了些,她眼眸闪亮,“这医院的骨头汤好喝,我去给你打点过来。”
岑姣没有拒绝,她微微侧开轮椅,“好,我在这儿陪着罗芍,罗阿姨,你吃过饭再过来吧。”
女人哎了一声,拿上一旁的保温桶,她往外走,看向岑姣时多了几分亲近,“你陪罗芍说说话,她以前常和我提起你,可喜欢你了。”
岑姣笑了笑,没说话。
等到女人出了病房,她才挪动轮椅,停在了病床前。
罗芍清减消瘦了许多。
岑姣抬手,替罗芍掖了掖被子,“那个叫张帆的自杀了。”
“你放心,我会找出事情的真相的。”岑姣看着罗芍,阳光从窗户边闪过,似乎有云涌了过来,屋子亮了一瞬便又暗了下去,“如果没什么阴谋,你只是运气不好,也别担心,有我在呢。”
“你这个员工,我很喜欢,无论花多少钱,只要可以让你醒过来,我都不在意。”岑姣垂眼看着罗芍,眼神温和,“如果这次的事情背后,还有人逍遥法外,我也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岑姣身后传来脚步声。
“罗阿姨,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岑姣有些惊讶地转身去看,罗芍住着的是单人病房,这个时间点,除了刚刚去医院食堂打饭的罗芍母亲,应该不会有其他人过来。
岑姣转头看向门口,不是罗芍的母亲。
是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帽子和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医生?
岑姣有些不确定。
因为走进来的医生动作有些奇怪。
她推着装有药瓶的小推车,右腿十分僵直,往前走的时候,像是被拖行。
而且……
岑姣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这不正常,就算进来的医生刚刚抢救了病人身上沾了血,现在来查看罗芍的情况怎么也该处理一下身上消毒之后再来,就算有血腥味儿,也该有更重的消毒水味盖在上面才对。
可是现在岑姣闻不到半点消毒水味,只有血腥味。
“现在罗芍要做什么检查吗?”岑姣坐在轮椅上,她盯着缓缓走向病床的医生,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又开口问道。
那人没有回应她。
只是继续有些奇怪地朝着病床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等等。”岑姣心生警惕,她推动轮椅挡在了那人身前。
铛一声,是那个医生推着的小车撞在了岑姣的轮椅上。
铛。
又是一声。
岑姣现在确信了面前的人不对劲。
因为她前进的动作明明被自己挡住了,她却像浑然不知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一样,依旧推着车子往前走。
岑姣猛地伸手,握住了小推车的一侧骤然发力。
来人被小推车撞上了小腹,连推了几步,就连头顶的帽子也有些歪。
岑姣也因为力的作用,坐在轮椅上,向后划了一段距离,她看向床边的按铃,想也不想地抬手重重按了下去。
可铃声并没有响起。
岑姣心跳止住了一瞬,她腿受了伤,动作变得迟缓,不见得是面前这个怪人的对手。
只是……
回头看了眼躺在那儿的罗芍,岑姣心一横,她看向面前的人,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我已经按铃通知医生了,马上就会有人过来。”
回应岑姣的,是近乎兽嚎的咆哮。
伪装成医生的人宛若一头失了控的小兽,朝着岑姣扑袭过来。
岑姣心口一滞,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去挡,边挡边祈祷,快有人发现这里的动静赶过来。
好在那人虽然横冲直撞一股蛮力,动作间却有些不得要领。
岑姣靠着巧劲竟是拦住了她。
只是拦虽然拦住了,胸肺之间,却也是叫女人的蛮力撞得翻天覆地,血腥翻涌。
不过比起这点疼痛,让岑姣心中升起惊涛骇浪的,是女人那双混沌的,却又让她有些熟悉的眼睛。
岑姣一只手拦着女人,另一只手则是去够女人脸上的口罩。
而女人被拦着半天接近不到罗芍,似乎有些恼怒,她的喉咙中发出霍霍的声音,那双浑浊的眼睛更是隐隐泛黄,开始变形。
黑色的瞳孔一点点变作竖瞳,宛若蛇瞳。
岑姣口袋里传来震动,手机响了起来,这震动声愈发刺激了被岑姣拦住的人,只见她目露凶光,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脱出。
在岑姣将她的口罩撕扯下来的瞬间。
被口罩遮住的那张嘴长大,露出猩红的喉咙,那女人朝着岑姣的脖子咬了过来。
也是在那瞬间,岑姣看清了女人的脸。
她认识这人,就算只见过一次,也因为后来的愧疚而牢牢记住了这人的脸。
是曾斯雅。
已经死去的曾斯雅!
第38章 -
岑姣分神的功夫,女人的牙齿已经抵上了她肩膀。
冰凉的温度混着黏腻的触感,岑姣顾不上思考,只能伸手环住面前那人的腰,抬脚猛地一蹬,借力抱着曾斯雅坐在轮椅上,朝着一旁的大窗户冲了过去。
只听一阵玻璃碎裂的声音。
岑姣脸上传来刺痛,她闭了闭眼,腰腹用力,将自己和女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
这样至少摔下去,也要现在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的人给自己垫背。
只是动作间,岑姣察觉到被她抱住的人,腰肢柔软极了,仿佛没有骨头。
更多的,岑姣也没有时间细想了。
巨大的撞击感让岑姣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她喉咙里一股子腥甜上涌,让她眼前一阵阵发花。
手上也因为疼痛失力,岑姣察觉到有什么从她手中游走了。
是的,是游走逃离。
******
魏照在医院外同岑姣分别。
车子开出去没多久——最多六七分钟,因为他还没有拐出医院门口的那条主干道,他就接到了朋友的电话。
“阿照,有个事儿我得和你说一声。”来电话的人,正是市//局里负责张帆这次案子的负责人,原本魏照也是约了和他见面。
所以,这时候接到他的电话,魏照心里咯登一声,察觉到了不妙。
“这事儿吧,有些怪异。上次我和你说了的吧,曾斯雅的尸体一直在停尸房那儿存着呢,没有家属来认领。今儿早上,尸体丢了。”
“尸体丢了?!”正是红灯,魏照踩了一脚刹车,他整个人因着惯性前后晃了晃,“怎么会丢了呢?”
“就是这儿玄乎。”电话那头的人压低了声音,“监控什么的都好着,停尸房外面也有人看着,偏偏就在眼皮子底下尸体不见了。”
魏照心里突突地跳,他一只手拿着电话,也顾不上这条路上不能掉头,另一只手转动方向盘就掉了头。
“监控什么都没拍到?”
“嗯,屏幕就花了一下,尸体就不见了。”
“我知道了。”魏照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要将心头升起的那股不安压下去,嗓子却越发干涩,好像咽喉被什么堵上了,“我可能得晚点再去找你了。”
电话那头又说了些什么,而后才挂断。
只是魏照耳边嗡嗡的,耳鸣声如同潮水般将他拖进了幽深的海里,不得呼吸。
车子停在医院外,魏照几乎是朝着住院部的地方飞奔。
只是还没有排进住院部的高楼,魏照便停下了步子,他看见了聚集的人群和忙着抢救的医生。
哦,还有那辆轮椅,他托方可置办的,是那会儿最快能买到的,最好的轮椅。
魏照抬手,推开了挡在面前的人。
他力气有些大,惹得被他推开的人有些许不满。
只是不满的人回过头,见魏照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说的话便又咽了回去,人也自觉地侧开身,让出供魏照行走的通道。
岑姣是从三楼摔下来的,不算高,却也摔得不轻。
魏照坐到手术室外的时候,脑子仍旧嗡嗡的,有些搞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在医院里,岑姣还能受伤呢?
医院已经查看过监控了,的确有个人穿着医生的白大褂进了罗芍的病房。
也有不少在下面的人目睹了,是两个人一起掉下去的,怎么会找不到那人的去向呢。
明明白大褂还遗留在原地,可偏偏人不见了。
张志义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
岑姣坠楼的事儿,本轮不到他这个刑警来管,只是岑姣是在罗芍的房间出的事儿,那这事儿说不定就和张帆的那桩案子有关系。
只是找到医院,岑姣暂时见不着,张志义停在了坐在手术室外的魏照身前,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照抬头看向面前的人,微微抬了抬下巴,“坐下说,有什么眉目吗?”
“暂时怀疑……”张志义顿了顿,这种内部资料不该泄露,不过魏照算是半个自己人,同他说倒也无妨,“怀疑那人是来杀罗芍灭口的,只是让你朋友恰好遇上了。”
“杀罗芍灭口……”魏照眸光闪了闪,他看向张志义,眼底有疑惑和茫然,“张帆不是自杀了吗?”
“是,但他可能有同党。”张志义道,只是这话他自己也不大信,毕竟那天晚上的监控拍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张帆是独自一人。
他叹了一口气,“总归这事儿玄乎得很,魏照,你还是别掺和进去了。”
魏照没说话,张志义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陪魏照一起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里走出来一个护士,“你们谁是岑姣的亲属。”
魏照站起身。
护士手里捏着薄薄的纸片,“得签个通知书,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我是她朋友。”魏照脸色白了一瞬,他看向护士,感受到一阵一阵地眩晕。
护士闻言皱了皱眉,“朋友?她家里人没来吗?通知了没有?”
“我……”魏照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没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她是自己一个人在川都。”
“你好,这是我的证件。”张志义走到魏照身边,“先救人的命,我这边去通知病人的亲属。”
护士看向张志义手中递过来的证件,“那尽快啊,这不符合流程。”
“行,麻烦了。”张志义点了点头,而护士则是又转头回了手术室。
“那我回去一趟。”张志义道,“系统里应该能调出岑姣的资料。你也别太担心。”
魏照张了张唇,却没能说出话来,最终目送着张志义离开。
手术持续了很久。
人被推出来时,魏照整个人是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的,“医生……”
“手术还算顺利。”略显疲惫的医生对着魏照点了点头,“接下来三天比较关键。”
魏照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着岑姣被推进病房后,魏照仍旧有些喘不上气。
怎么会这样的呢?
明明他们约好了,岑姣看过罗芍后,他们就去准备去陈郡的东西。
怎么现在岑姣就躺在病床上,甚至还没有度过危险期呢。
魏照四肢都有些僵硬,他摸出手机,又给桑寻打了个电话——之前岑姣刚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就试过联系桑寻了,电话依旧没有接通。
现在仍旧是一样的。
拨通后,电话里传来忙音,桑寻依旧联系不上。
魏照有些颓然地挂断了电话,他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突然就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有一个猜测,可是这个猜测荒诞到根本找不到人去说。
张志义告诉他,曾斯雅的尸体失踪后,魏照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有什么人偷走了尸体。
而是,糟了,曾斯雅会不会也没有死,她知道姣姣回川都了,所以逃走要去伤害她。
可是曾斯雅的死亡,是法医判定的。
怎么会死而复生呢。
退一万步,就算死而复生,那么大一个人,和岑姣一起从三楼掉下来,怎么就能躲过监控,躲过楼底下那么多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
岑姣醒过来的时候,病床边坐着的是赵明焱。
赵明焱那一头奶奶灰的头发已经被染上了绿色,阳光下隐隐泛着蓝。
“你怎么在这儿?”岑姣开口时,察觉到自己的喉咙沙哑得可怖,想要抬手,也觉得手臂酸痛,低头去看,发现手臂上正扎着针。
听到岑姣的声音,赵明焱满脸惊喜,“老天爷,你总算醒了,你吓死我了。”
岑姣微微皱眉,她盯着赵明焱,努力回忆起之前的事情。
而赵明焱还在喋喋不休,“我接到你坠落的消息,差点吓死在大洋彼岸,忙不迭赶回来,还好你福大命大,捡回一条命。”
赵明焱吵,外头的蝉鸣蛙叫更吵。
吵得岑姣头疼,“魏照呢?”
赵明焱一愣。“魏照?你说哪个魏照?”过了一会儿,他反应过来,“喔,你说那个被老爷子劈头盖脸一阵训的小哥啊?我哪儿晓得,估计被老爷子骂跑了吧。”
岑姣眉头皱紧了,她刚刚醒来,脑子迟钝得像是上了浆糊。
“赵侍熊……”她顿了顿,“你爷爷也来了吗?”
赵明焱垂眸看向岑姣,眼底有些不赞同,“什么你爷爷我爷爷的,不也是你爷爷吗?”
“姣姣。”赵明焱坐了下去,难得认真,“爷爷真的很担心你,他比我先收到你出事儿的消息,那么大年纪了,连夜赶过来,守在你跟前,生怕出什么变故,直到我敢过来,他才肯偶尔和我换班去休息。”
“出了这么多事儿……”赵明焱还想说些什么,岑姣却是不想听他继续喋喋不休了,她摆了摆手,并不想和面前的人争吵。
“魏照呢,我要见他。”
赵明焱有些气鼓鼓地坐了下去,“爷爷都查清楚了,你这次的事儿,说不定就是让那个魏照拖累的!你醒了就要见他,正是女大不由人。”
气虽气,赵明焱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奴了奴唇,“你手机在旁边抽屉,要见他自己找他去,我可不当你的传声筒。”
岑姣闻言没说什么,只是有些费劲儿地勾着身子去摸电话。
赵明焱见状又担心她扯到伤口,叽叽歪歪地帮着她把手机拿了出来。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
“喂,姣姣你醒了吗?”电话那头的人急匆匆地,是魏照。
岑姣低声应了一声。
电话那头,像是长吁了一口气,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喘,像是奔跑了起来,“你等等啊,我马上到,马上就到。”
挂断电话后,岑姣看了眼手机。
距离出事儿那天,过去了半个月。
见岑姣挂断了电话仍旧出神,赵明焱冷哼一声,“岑姣,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是个见异思迁的呢?”
岑姣皱眉,她看向赵明焱,哑着嗓子,“你又在乱用什么成语。”
“爷爷那么大年纪了,担心你担心得整宿睡不着,你醒了不说通知他一声,就想着找外面的野男人。”
敲门声打断了赵明焱的话。
魏照到了,他是跑着来的。
岑姣抬眼,看着门口的人额发有些湿,有些沉默。
就算魏照是跑着来的,他也是守在医院外面,才能在接到自己的电话后,这么快就赶到。
岑姣看着魏照,开口说的话却是对着赵明焱,“既然这样,那你回去通知你爷爷一声呗,我和我的朋友有话要单独聊聊。”
赵明焱闻言重重吐了两口气,可看岑姣那有些虚弱的样子,却还是站起身往外走,只是在经过魏照时,重重撞上了他的肩膀。
魏照倒也不在意,他直勾勾地盯着岑姣,毫不遮掩自己的目光。
岑姣抬了抬下巴,“坐下说。”
魏照坐在了床边,他下意识就拿起放在床头的苹果和小刀替岑姣削苹果,他低着头,专心地盯着手里的苹果,“感觉怎么样?”
“有些疼,别的倒还好。”岑姣眨了眨眼,她是躺着的,所以就算魏照低着头,她也能从一条缝里看到魏照的半张脸。
“醒了就好。”魏照还是低着头削苹果,“那天进病房的人,警//察那边还在查,可能之后会来找你了解情况……”
“他们应该查不出什么东西。”岑姣摇了摇头,“那天那个人,是曾斯雅。”
魏照削苹果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别的反应。
岑姣有些奇怪,“你好像不觉得奇怪,曾斯雅是个死人,我说是她想要伤害罗芍,我为了阻止她才摔下楼,你不觉得有疑问吗?”
魏照摇了摇头,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岑姣,“那天,我已经在回头的路上了。因为我收到消息,曾斯雅的尸体失踪了。”
岑姣唔了一声,“尸体自己失踪,这还真是闻所未闻,不过她一击不成一定还会回来的,这之后,没有别的动静了吗?”
魏照手中的苹果被完整地削去了外皮。
他用小刀剖下一块递到岑姣嘴边,“先尝尝味道,润润唇。”
岑姣闻言照做,等她咽下了那一小块苹果,魏照才继续道,“岑姣,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我的猜测,你就听着,听完之后,你要做出自己的判断。”
魏照满脸的认真,这让岑姣无端有些紧张,“你说。”
“你出事之后,张志义……就是我朋友,负责张帆案子的那个,他调出了你的档案,联系你的家人。”
岑姣轻轻眨了眨眼,难怪赵侍熊会知道她出事儿了,毕竟她是被赵侍熊收养了的。
“岑姣,你从前的生活,不对劲。”魏照盯着岑姣,他低声道,“你没有学校的记录,我听你说起过,你从小就是在山上的。”
岑姣缓慢点了点头,有些不明白魏照的意思。
“那时候,我只觉得你这样神秘的人,过往和普通人不一样,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可是张志义并不知道岑姣身上的秘密,他调出岑姣的档案后,和魏照感慨过一句,岑姣像是从小被看管着一样,不让她融入这个社会,游离于这个社会之外。
“姣姣,你是上一次从山野离开后,和赵侍熊划清界限的,是吗?”魏照问,“我之前听你和陈玉生争吵时说起过,就算是之前你独自在川都的那几年,赵侍熊都是另外派人监视着你的。”
“是……”岑姣缓缓点了点头,“你觉得事情和赵侍熊有关?可是桑寻不是说,这事和梅山有关吗?”
魏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和哪一方有关,我只知道赵侍熊问题很大。”
“姣姣,你和他划清界限后,便开始接连出事,这太奇怪了,就像是想要逼你回到他身边,而且……”魏照顿了顿,“我之前和他见过一面,我们说了些话,听他的话音,姣姣,他并不愿意你交我这样的,不是他安排的朋友。”
岑姣有些茫然,“怎么会呢,如果这样他不会允许师父……”
岑姣的声音骤然消失,她想起来了,她刚认识师父和桑寻的时候,赵侍熊生了一场重病。
那次,岑姣跟着赵侍熊不是去凤城避暑,而是去养病。
那时候,赵侍熊不是不想阻止,而是没能,或者说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让岑姣和桑寻以及她师父接触。
第39章 -
见岑姣久久没有说话,魏照动了动唇,他盯着床上的人,倒也能理解为什么岑姣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的话,无论说给谁听都是荒谬至极的事情。
赵侍熊将岑姣从六岁养到如今这样大,就算两个人现在因为一些事情,感情不似从前那般,可有过的感情总是实打实的,现在和岑姣说,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她又怎么可能完全相信呢。
更何况,就算是魏照,也见过赵侍熊被悲伤难以自抑的模样——在他刚刚赶到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岑姣时。
面上的悲痛,的的确确表明了岑姣于他,是珍宝一样的存在。
“魏照。”岑姣的眼眸闪了闪,看向了身侧的人,“我会尝试去弄清楚你说的话,只是……”
“我同赵侍熊虽然因为一些事情两个人闹僵了,可是你现在告诉我,从前的那些,也都是假的,我一时之间没法相信。”岑姣收回了落在魏照身上的目光,她缓缓吐出两口气,胸膛处,有着细微的起伏。
“好,我相信你能判断出对错。”魏照也不继续试图说服岑姣,“我这段时间,也会替你查一查赵侍熊。还有桑寻,如果联系上她了,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她。”
岑姣重新看向魏照,“谢谢你啊。”她道。
魏照放下了手里的苹果核,他伸出手,动作无比自然地将岑姣脸侧的碎发理了理,指甲轻轻贴在岑姣的脸颊侧,微微用了一些力,让岑姣的脸颊上,出现了指甲形状的凹痕。
“这有什么好道谢的。”魏照道,他收回手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岑姣的侧脸,“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岑姣点了点头,她目送着魏照从病房离开。
直到病房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关紧了,岑姣才收回了视线,她看向天花板,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忆起了刚刚魏照说的话,也将从前和赵侍熊相处的点点滴滴逐一从脑海中过了一遍。
赵侍熊对岑姣很好。
赵明焱有的,岑姣也有,甚至因为对岑姣的喜欢和不舍得,赵侍熊宁愿送自己的亲孙子去国外念书,也不愿意让岑姣离开自己的身边。
只是现在想起来,却又觉得有些许的奇怪。
当时赵侍熊究竟是因为舍不得岑姣所以不让她和赵明焱一起出国念书,还是赵侍熊因为某些原因,不想岑姣脱离他的掌控呢。
敲门声将岑姣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看向门边,是赵侍熊。
推着轮椅的女人是她在山野见过一次的人,好像是叫陈诺。
陈诺将赵侍熊推进病房后便转身出去了,将房间留给了刚刚醒过来的岑姣和赵侍熊两个人。
岑姣看着赵侍熊,过了许久,才含混一声,“赵爷爷。”
“姣姣。”赵侍熊推着轮椅停在了病床边,他看着岑姣,布满褶皱的脸上,满是痛心,“我知道你出事,痛心极了。”
赵侍熊伸出手,他手背上的皮肤皱巴巴的,皮肤上方,分布着深棕色的斑点。
岑姣则是在赵侍熊伸手攥住她手腕时,有些出神地看着那片深棕色的斑点。
赵侍熊一只手握住了岑姣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是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摸着,“姣姣,外面那么危险,你听爷爷一句劝,跟我回海市吧。”
“你喜欢开花店,那我就帮你在海市最繁华的街道上盘下一间铺子,给你开花店。”赵侍熊道,“你觉得对着我不高兴,看见我就想起那个小姑娘的事,那你住在南山的别墅,不用跟我这个老头子住在一起。”
每一句话都是让步,像是心疼极了岑姣,也溺爱极了岑姣。
“爷爷的事情,也不需要你去管,你在海市就过自己的生活。”赵侍熊看着岑姣,目光恳切,这每一句,好像都是他的剖心之词,肺腑之言。“姣姣,你至少生活在我能照看到你的地方。”
“之前……”岑姣开口,她声音仍旧有些沙哑,而这沙哑的声音听起来,似是没有包含任何的情绪,“我自己在川都生活了那么久,也没有出过事。”
赵侍熊闻言呼吸似乎止了一瞬,只是他很快便又开口,“是我不好,之前说是放你出来生活,却是担心你,暗地里派人保护着你。”
岑姣盯着赵侍熊,身边的人双唇张张合合,这让她有些许出神。
“姣姣,我今年九十二岁了。”赵侍熊话音一转,他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说,我还求什么呢?”
“求财?”赵侍熊看着岑姣,不知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那些钱,我就是再活成千上万年,也足够了。求名?姣姣,你跟着我这些年,也见到我助养了多少孩子,收养了多少孤儿,我不需要那些虚妄的名声,我只做让自己问心无愧的事儿。”
“到了我这种年纪,所期盼的,不过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能够留在我的身边,承欢膝下罢了。”赵侍熊伸手,轻轻抚摸着岑姣的额头。
他掌心有些粗糙,盖在岑姣的额头上,有些刺痛。
岑姣微微皱眉,对于赵侍熊的亲近,她有些抗拒,只是躺在床上,再躲也躲不开赵侍熊的触摸。
“姣姣,跟我回去吧。”赵侍熊继续道,“外面这样危险,你这次先是被人设套险些与人结下阴亲,又是被人推得从楼上摔下去,事不过三,如果再有下一次又会是什么?爷爷当真是想都不敢想。”
赵侍熊依旧像刚刚那样,字字句句,无一不展露着他对岑姣的爱意。
“那个小姑娘的事儿,是我不对。”赵侍熊看着岑姣道,他声音恳切,“只是姣姣,你也进过那片山林好几次,应该知道,那山里邪乎呢,我带着枪,也只是为了保护你,保护自己。如果你当真难以从当年的事情中走出来,那等你好起来,我就去自首,该给那小孩偿命也好,该坐牢也好,我都认了,只求你别因为那件事,这样抗拒爷爷对你的保护。”
赵侍熊还在说着。
可岑姣却是什么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
她浑身冰凉,在这渐渐入夏的日子里,岑姣躺在床上,却是一身的冷汗。
被设计险些与肖舒城结阴亲这事儿,只有她,桑寻,魏照知道。
岑姣自己到现在刚刚醒过来,根本没有和赵侍熊提起过这件事。
桑寻不在这儿,且她向来是不大喜欢赵侍熊的,又怎么会私底下告诉了赵侍熊这件事情呢。
至于魏照。
在赵侍熊他们赶过来前,他就对赵侍熊一行产生了疑心,自然不可能再将之前的事情告诉他们。
可如果,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赵侍熊,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岑姣如坠冰窖,她盯着赵侍熊,眼睛一眨不眨,直到视线被生理性的水雾遮挡,她才缓缓眨了眨眼。
赵侍熊还在说着,说着他们从前的祖孙情谊,说着岑姣对他的重要。
“爷爷。”岑姣眨眼后,眼前的情景再次变得清晰起来,她压下心中的厌恶,对着面前的人挤出一个乖巧懂事的笑,这次,她没有加上那个赵字,好像当真因为赵侍熊的话而回心转意,“您让我想一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整个人有些混乱。”
见岑姣松动,赵侍熊直起腰,他看着岑姣,满眼的和蔼,“好好,你好好想一想。姣姣,你只要记得,爷爷绝不会害你,你是爷爷的珍宝,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宝贝。”
岑姣应了一声,她脸上有笑,只是细看之下,那笑容又有些僵硬。
赵侍熊看着岑姣,满脸的宽慰和满意。
“我有些累了……”岑姣开口。
赵侍熊会意,岑姣态度松动后,他也没有在后面追着要个结果,现在听岑姣说累,自然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那你好好休息,要是你愿意原谅爷爷,我就着手准备海市的医院,你别担心,一定让你恢复得和从前一样。”
岑姣笑了笑,道了一声好。
只是等人离开病房,她脸上的笑骤然消失了。
岑姣从没有想过,自己遭遇的这些事情,会和赵侍熊相关。
她之前虽然是怪赵侍熊,觉得自己和赵侍熊无法再以祖孙的关系相处,可岑姣从没有否认过,赵侍熊待她是好的。
可是现在,岑姣却对这个好,产生了巨大的疑惑。
岑姣先前所面对的疑惑,几乎都来自外界,她不知道是什么人会针对她,会为了对付她设下层层迷局。
可是现在,赵侍熊也牵扯进来,这让岑姣的疑惑更甚了。
赵侍熊这样对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是她这个人有用,那么从前那么长的时间,赵侍熊为什么什么都不做,偏偏要等现在,等到她长大了,才开始有动作呢?
岑姣脑袋顿顿地疼。
不知是之前摔下楼的后遗症,还是因为问题太复杂了,搅得她脑子发僵发痛。
只是刚刚醒来,岑姣的确是有些疲惫。
她处于那样有些难受的状态中并没有很久,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而在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里。
赵侍熊坐在轮椅上,一直抬头看着岑姣所在那间病房的屋子。
直到陈诺有些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先生。”
陈诺停在了赵侍熊身边,她看起来有些焦急,说话时,气息还没有平缓。
赵侍熊瞥了眼陈诺,他声音微微有些冷,“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姣姣多过你吗?”
陈诺面色微微一僵,她垂下眼,将眼眸中的情绪尽数遮掩后,才开口道,“我向来不同岑小姐比较,我与岑小姐对于先生而言是完全不同的。”
赵侍熊笑了一声,他看向陈诺,微微抬头,“走吧,推我回去。”
陈诺闻言照做,赵侍熊继续道,“姣姣这孩子,我是真喜欢。”他说真喜欢三个字的时候,是气声,尾音拖得长长的。
“要不是姣姣,我早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哪里还有现在这种时候呢?”赵侍熊道,“只可惜,喜欢归喜欢,我一直都清楚,姣姣和你,和明焱,和我是不一样的。”
“陈诺啊。”赵侍熊话音一转,“明焱这孩子,并不知晓我们在做的事情,以后的桩桩件件,我都要靠你帮我。”
陈诺推着轮椅,她看着赵侍熊头顶微微翘起的一缕白发,目光澄澈,“我这条命是先生救下的,只要是先生需要的事情,那我就会去做。”
赵侍熊嗯了一声,他看向面前被风吹动的树影。
“姣姣还是个孩子,这次叫她吃了苦头,刚刚说起来,态度也有些松动了。”赵侍熊轻轻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你呢,去准备两件事儿。”
“姣姣跟我们回去之后的医生,安保,都要在动身之前准备好。”赵侍熊道,“还有一件事儿,那个这段时间和姣姣走得比较近的男人,是叫魏照是吧?”
“是。”陈诺应了一声,“我已经派人在查他的底细了。”
在查,说明还没查到。
只是赵侍熊倒也没有什么不满的,他抬了抬手,“不管什么底细,我们离开川都后,将人处理得干净利落点儿,别留下什么痕迹。”
陈诺眸光一凛。
她知道赵侍熊的意思,只是在这之前,她没想过赵侍熊会做得这么绝。
“先生……”陈诺有些迟疑,“魏照的信息我们一直没能查到,这样的人如果杀了,也许会惹来些麻烦。”
赵侍熊摆了摆手,声音微微有些冷,“管他什么底细,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只有处理干净了,姣姣才会安安心心地跟我回去,不再额外生出事端来。”赵侍熊继续道,“现在不是姣姣还小的时候了,随时随地会成熟,不能再放着她在外面乱跑,也不能有任何威胁,任何变故发生。”
“是先生。”陈诺垂眸应下,“我这就着手安排。”
******
魏照看着手里的资料坐在窗边出神。
赵侍熊这个人,不难查。他当年赶上好时候,白手起家,从一个山里出来的小伙子,打拼成了现如今海市数一数二的富豪。
只是赵侍熊这个人,你说他命不好,世上少有几个和他一样,能够白手起家做大做强。
可说他命好的话,赵侍熊四十五岁才老来得子,他的结发妻子却也因为这个孩子难产死了。
赵侍熊独自将孩子拉扯大,却又在一切事情都开始变好,他刚刚有了小孙子的时候,儿子与儿媳车祸身亡。
魏照找到了当年那场车祸的报道。
二十多年前,留存下来的照片是黑白的,有些模糊不清,可是单看那撞得只剩半截的车头也不难想到,当年赵侍熊的儿子与儿媳,怕是车祸当场死亡了。
那时候,赵侍熊七十多岁,名副其实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倒也的确有些悲惨。
那之后,赵侍熊便开始做好人好事,他助养了很多小孩儿,也开设了不少孤儿院。
从孤儿院里出来的孩子,没有不感激他的。
魏照端起手边的咖啡杯,猛地喝了一口。
苦味直冲天灵盖,魏照皱了皱眉头,放下了手里的资料。
能查到的,在众人面前的赵侍熊,是个好人——简直是个大好人。
可是魏照仔细看过这些年赵侍熊助养过的小孩儿的资料,里面几乎所有孩子都过得不错,也有些现在成了精英的人。
魏照看过那些小孩子的履历,规规矩矩地上学念书——他对其他人都是这样的,偏偏岑姣不是。
这一点,让魏照有些烦躁,也有些许不安。
魏照抬手按在眉心,他有些疲惫地看向窗外。
更详细的,有关那几所赵侍熊开设的孤儿院的资料信息还没有查出来,他正在等朋友的信。
窗外,天色渐暗。
城市里,灯红酒绿,尤其是川都这个夜生活丰富的城市,就算太阳落山,城市的灯光也会将整个城市点亮。
在这样的灯光下,几乎看不到月光,只能看到一轮月亮。
魏照抬头,透过窗户看见的月亮像是一个长了毛的芒果。
他盯着那轮月亮有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准备回房休息,明天还得去看岑姣,得养足精神。
只是刚刚起身,魏照余光中便有光亮一闪而过。
他抬头,朝着那光亮闪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是对面的那栋楼。
两栋楼之间离得不算远,对面的楼里,稀稀疏疏好些人家都亮着灯,只是同魏照正对着的那一户人家,是关着灯的。
魏照站在那儿,看着面前的那户人家,许久才抬脚往屋里走。
他在川都的时间不长,只有这段时间,才算是在家里住了有一段时间。
魏照确定,这段时间里,对面的那户,是没有人住的,因为这块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从没有亮过灯。
刚刚突然有灯亮,是有人搬进去了吗?
可为什么只亮了一下又赶紧关掉了,像是生怕被人发现原本没人的屋子里住了人一样。
从前的习惯让魏照心生警惕。
他拉上了窗帘,将屋子里所有的灯打开。
这样,对面楼的人看到他这间屋子时,也只能看到他投在窗户上的影子,并不能看清魏照究竟在做什么。
魏照坐回了沙发上,他的影子投在窗户上,看起来像是在看电视一样。
只是魏照手里拿着的,并非遥控器,而是一把泛着寒光的□□。
这□□一直被魏照收在沙发底下,直到刚刚才被他翻出来。
就算很久没有使用过了,这把□□并没有生锈,反倒依旧寒气森森。
魏照沉默着将弩箭上膛,回房时,也将弩箭带进了房间里。
他关上了灯,四周漆黑。
现在这种时候,对面是看不见他的动作的。
魏照猫着身子,藏在了阳台的位置,那儿有他养的一株龟背竹。
龟背竹的叶片巨大,正好能够遮挡魏照的身形。
他藏在龟背竹巨大的叶片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间开了一瞬间灯的屋子。
也不知等了多久。
魏照看到有一处红光从那间屋子的窗花射了出来。
红光末端,正是他房间的位置。
张志义是早上六点时被魏照的电话吵醒的,接通电话时,他正在睡梦中,整个人还有些迷迷瞪瞪的。
只是听到魏照的话,张志义整个人清醒了过来,“你说什么?你怀疑你家对面有人持有狙击枪?!”
这可不是小事。
枪械是不能流通的,也是严格管控的,就算是警//察配枪,平时也有多种手续。
可现在,城市中央,繁华得不得了的地方,有一支狙击枪,重型武器!这让张志义整个人几乎从头到脚得打了个寒战。
“魏照,这不是小事儿。”张志义压低了声音,他的后背几乎在清醒的一瞬间被冷汗浸湿了,就算电话那头的人是魏照,他也忍不住怀疑,“会不会是你看错了?狙击枪怎么可能会在居民楼里出现呢?”
“我希望是看错了。”魏照道,“今天晚些时候,我会去物业问一问,对面那户有没有人住,现在只是先和你通个气儿。”
张志义用冷水抹了把脸,他盯着镜子里有些憔悴的自己,对着手机叮嘱,“行,不管怎么个结果,你别冲动,我回局里会开个会,之后就领人去查查看,你别自己冒险。”
魏照说了声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和张志义说这事儿时,他没有打包票,可在魏照心里,他却是九成九确定的,那就是一把狙击枪。
那红线,是狙击手在预瞄,寻找好的点位。
是来杀自己的。
魏照清楚的同时有些疑惑,自己没有惹上过什么人,不应该惹来杀身之祸才对。
只是这样想的同时,他又有些无奈。
怎么先是岑姣后是他,他们两个,真该好好去庙里拜一拜。
魏照一夜没睡,出门时,物业还没有开门,索性先去了医院。
岑姣已经醒了。
刚有护士替她换过了吊瓶。
岑姣原先盯着自己的手背发呆,听到动静后才看向门边。
“魏照?”岑姣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有些憔悴的人,“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睡不着,索性就过来了。”魏照笑了笑,他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并没有把昨晚的事情告诉岑姣。
岑姣没有察觉到魏照笑容中的奇怪,她在魏照的帮助下坐起身,“魏照,我得跟着赵侍熊回海市。”
魏照眸光微微凝固,他看向岑姣没说话。
“你说得对,赵侍熊很奇怪,所以,我会和他说,我要回自己家——”
“在赵侍熊的口中,我是他老友的外孙女。”岑姣眨了眨眼,“我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我身上能有什么他要的东西,除非这个东西,属于我的外公外婆,所以我才想不到。”
第40章 -
“这太冒险了。”魏照看向岑姣,他想都没想便想要劝岑姣收回这个念头,“既然你也觉得赵侍熊奇怪,那等你好些,我们就离开川都,总之先离他远远的,别的事情,从长计议。”
岑姣摇了摇头,“魏照,我不会再逃了。”
“既然赵侍熊是有所图谋的,那我就跟他回去,找到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岑姣看向魏照,眼眸亮晶晶的。“别担心,我有分寸的。”
魏照仍旧眉头紧皱,他看着岑姣,依旧是摇头,“如果你跟着他回去之后立刻就被他关起来了呢?你伤还没有养好,连自己的安全都不能百分百保证,又算什么有分寸?!”
魏照的声音有些压不住。
他盯着岑姣,呼吸有些猛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冷静下来,而不是对着岑姣大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岑姣不理解魏照怎么突然这么激动,她有些费劲地抬了抬手,放在了魏照的手臂上,安抚般地动了动指头,“真不会有事儿的,有赵明焱在呢。”
“怎么说,赵明焱也是赵侍熊的亲孙子,他就算想要对我动手,也要顾及赵明焱的感受。”
魏照想到赵明焱的模样,神色更显冷淡了些,“不行,赵明焱根本就不靠谱。”
“赵明焱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可他对我很好。”岑姣认真道,“而且赵侍熊很疼赵明焱,只要有赵明焱在,我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岑姣的话像是一根鱼刺插进了他的咽喉当中,让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可被鱼刺卡住的人,在那之前,怎么也享受了鱼肉的鲜美,偏偏魏照的口中没有什么鲜美,却只剩苦涩。
他盯着岑姣,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开口,“姣姣,如果赵侍熊把你关起来呢?陈郡的事情,难道你不打算查下去了吗?”
“当然要查。”岑姣看着魏照,她收回了自己的手,“魏照,你放心,峡谷的事情我会查下去的,跟你有关的那些事情,如果我能找到答案,也一定会帮你找到,只是现在,我得跟着赵侍熊回去一趟,我不能连防备都不知道该怎么防备。”
魏照看着岑姣,他想说,自己没有催着岑姣去查峡谷的意思。
那是他的事情,就算岑姣不去查,魏照也不会有任何不满,他那样说,只是想要岑姣放弃跟着赵侍熊走的念头。
魏照同样想要告诉岑姣,她不需要自己一个人去防备,还有自己。
自己虽然没有桑寻的那些本事,可仍旧会站在岑姣的身后,不让她将后背对着一片未知。
可是,魏照只是看着岑姣,他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许久,才低声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如果一直找不出缘由,那就一直留在赵侍熊身边吗?”
岑姣摇了摇头,她压下了刚刚突然升起的,类似于生气的情绪。“我要在伤养好前找出原因,陈郡的事情不能一直拖下去。”
岑姣抬眸看向魏照,她压下情绪,尽力叫自己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同面前的男人说话,“我会定时联系你,有进展后通知你……”
岑姣顿了顿,她看向魏照,心里有些别扭,“如果赵侍熊真的有所图谋,我得靠你帮我。”
魏照的心跳停了一瞬,他看向面前的人,定定地。
“到那时候,你得帮我离开海市。”岑姣认真道,一字一字,生怕面前的人听不清楚一般,“如果这些年的感情都是假的,那我不知道赵侍熊还会做出什么,等我找出缘由,在赵侍熊发现之前,魏照,我要靠你帮我离开海市,离开……他的监视。”
岑姣看向魏照,她没有再说什么。
而魏照回望回去,两人的视线于半空中相撞,过了好一会儿,魏照才抬手,轻轻拍了拍岑姣的脑袋,“我说过的,你的事儿,我管定了。”
“更何况……”魏照抬了抬下巴,“桑寻不是把我们的血滴在同一个桃木小人身上了吗?我会帮你的,岑姣。”
“嘶,你这人怎么来得这么早。”赵明焱的声音带着些不满,他嗒吧嗒吧地走了过来,显然不满魏照出现在这间病房。
“我给你买了汉堡当早餐,吃点不?”赵明焱白了魏照一眼,态度鲜明地将人从岑姣床头挤开。
“姣姣现在不能吃那些。”魏照挡住了赵明焱的动作,他看向岑姣,“我去医院食堂给你买些干净的饭菜,你等等我。”
岑姣点了点头。
等魏照离开病房,赵明焱明显有些不满的声音响起,“姣姣,这人谁啊,也不害臊,和你有那么熟吗?就管天管地的。”
岑姣瞥了眼赵明焱,“你先坐下,少说两句吧,吵得我头疼。”
赵明焱在岑姣的视线中有些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他看向岑姣,奴了奴唇,看起来十分不满,“要我说,那个叫魏照的才是莫名其妙,这才几点,就来吵你,不知道你需要休息吗?”
“行了。”岑姣开口止住了赵明焱的抱怨,她上下打量了一通坐在床边的人,“你来得也不晚。”
“唔。”赵明焱这才歪了歪脑袋,他打了个呵欠道,“我在忙着给学校补上假条,一晚上没睡。”
岑姣这才想起,赵明焱现在应该在学校上课才对,他赶回来,的确是要请假才能有时间。
“那你是不是得赶回学校去?”岑姣看向赵明焱。
赵明焱看起来的确有些困极了,他歪着头,整个背都靠在椅子上,掀起眼皮看向岑姣,“怎么了?舍不得我啊?”
“我这次决定了,等你好全了再回去。”赵明焱抬手盖在嘴上,打了个呵欠,“我跟你说,这回,你别想着和上次一样说走就走……”
“我准备跟你们一起回海市了。”岑姣打断了赵明焱的话。
赵明焱打哈欠的动作卡住,他眼睛猛地瞪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你说什么?!”他一下坐直了身子,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我这次鬼门关面前走了一回,想通了,有什么矛盾不能解开呢。”岑姣收回看向赵明焱的目光,她看向自己搅在一起的指头,“加上川都发生了这么多事儿,我也想回去,换换心情。”
赵明焱脸上的笑几乎挡不住,“你早该这样想了,你说爷爷那么疼你,我都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你闹得要断绝关系这么严重。”他坐直了身子,看着岑姣,“不过现在好了,你想开了,我这就去和老爷子说,让他吩咐家里的人把你的房间好好打扫。”
“欸,等等。”岑姣喊住了赵明焱,她看向赵明焱,低声道,“我想回外公外婆家住。”
赵明焱愣了一瞬,他看着岑姣,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岑姣口中的外公外婆是什么人。
“可是……”
“之前不是说他们在海市还留了一间别墅吗?只是我一直没回去过,我想着趁这次,就住过去了。”
赵明焱眨了眨眼,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有往心里去,“你想回去住那就回去呗。”他耸了耸肩,“只不过这样更要打电话回去好好安排了,那间别墅这么多年没什么人住,怎么也要找人彻头彻尾收拾一遍你才能住进去。”
对于岑姣的回心转意,赵明焱显然十分高兴。
他也顾不上旁的,站起身便要去找赵侍熊,“那你好好休息,我去找爷爷和他说说这事儿,你放心,最晚明天我们就能动身回家了。”
赵明焱说回家。
岑姣没说话,她只是看着面前的人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好。
可那儿是岑姣的家吗?
她并不知道,也许很快就会知道了。
赵明焱在赵侍熊面前向来没什么规矩,到了他们暂歇的酒店,赵明焱也没先给赵侍熊去了电话,站在门口便开始砰砰砰敲门。
门是被陈诺打开的。
开门时,陈诺脸上有一瞬恼怒,只是看清敲门的人是赵明焱后,脸上的情绪便在一瞬间收敛了。
“先生还没起,小少爷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赵明焱上下打量着陈诺,脸色算不上好看,“我爷爷还没醒你在里头干吗呢?”
陈诺被赵明焱这劈头盖脸的质问惹得一愣,她抬头看向赵明焱,“我……”
可赵明焱倒也不打算听陈诺的解释,他冷下一张脸来,“我找他有些私事,用不着你管。”说着,赵明焱就要推开陈诺往房间里进。
陈诺面色一变,她退了半步,牢牢拦住了赵明焱。“你不能进去。”
赵明焱听到这话,气急了,只是看向陈诺时,又笑了起来,“你算什么东西?这包房你能进我不能进?”
陈诺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只是她依旧挡在赵明焱身前,“除非……”
“让他进来吧。”里间传来了赵侍熊稍显苍老的声音。
陈诺应了一声是,这才侧过身。
赵明焱盯着陈诺好一会儿,才冷哼一声抬脚进了屋子,“爷爷,我有事儿和你说,咱们家的私事儿。”
赵明焱的声音不低,让站在门边的陈诺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垂下眼,知趣地退出了包房,并将门给关上了。
听到门关上时发出的那一声哒,赵明焱又哼了一声,他看向坐在床边,睡衣外面还披着一条毯子的赵侍熊,“爷爷,你怎么近来和这个叫陈诺的这么亲近。”
赵侍熊看向赵明焱,他并没有在意赵明焱的不懂规矩,反倒抬了抬下巴,示意赵明焱把旁边的轮椅推过来,扶着自己坐上轮椅。
“陈诺这孩子,贵在听话。”赵侍熊在赵明焱的搀扶下,坐上了轮椅,他看向赵明焱,“她有时候虽然不能将事情处理得面面俱到,可她绝不会背叛我。”
赵明焱听赵侍熊的话,听得有些想笑,他摸了摸桌上的牛奶杯,见是温的才递给了赵侍熊,“爷爷,你这话说得好像谁会背叛你是的,演电视呢?背叛来背叛去的,哪儿有这样的事情啊。”
赵侍熊看着面前稍显天真的人,笑了笑没说话。
他接过牛奶,转移了话题,“这一大早就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
“我刚刚去看过姣姣。”赵明焱道。
赵侍熊喝牛奶的动作一顿,他抬眼看向面前的人。
赵明焱并没有察觉赵侍熊的动作,他依旧沉浸在喜悦当中,“姣姣想通了,她说和我们回去。”
赵侍熊轻轻晃动着手里牛奶杯,“是吗?看来姣姣的确长大了,这次这么快就想通了,我还以为,她要想上一段时间呢。”
“姣姣虽然有些固执,可这次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心里一定是怕的。”赵明焱脸上有些惆怅,“不过姣姣她说想要住在岑伯伯的家里。”
见赵侍熊抬头朝自己看过来,赵明焱补充道,“就是姣姣的外公,爷爷你的好友岑伯伯。”
“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谁。”赵侍熊收回了落在赵明焱身上的视线,他晃了晃手里的被子,有些若有所思道,“姣姣怎么想去住回去了?”
赵明焱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她本来就古灵精怪,一会儿一个主意的,也许还拉不下脸来同您和好,这才迂回着先住回去嘛,反正那房子也是姣姣的,就让她住着呗。”
赵侍熊闻言深深看了赵明焱一眼,“那你去安排回海市的事情吧。”
“我?”赵明焱一愣,抬手指了指自己鼻尖,满脸的茫然。
赵侍熊见状眼睛微微瞪圆,“怎么?难不成这样一件小事儿都办不好?要是不想姣姣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你就快些把这事儿处理好。”
“也是。”赵明焱闻言满脸的认真,“那我这就去安排,最好明天……不不不,最好下午就能回去。”
赵侍熊抬了抬下巴,“去安排吧。”
赵明焱急匆匆地走了,过了有一会儿,陈诺才敲了两下门,走了进来。
“先生。”陈诺看向赵侍熊。
赵侍熊正垂头看着手腕上的佛珠,听到陈诺的声音,他才抬头看向门边,“有件事儿交给你办,岑家的那间别墅,收拾好,姣姣回海市后要住过去,别让她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
陈诺微微一愣,她抬头看向赵侍熊,“那间别墅……先生,怎么会想到让岑小姐住去那儿呢?”
“呵。”赵侍熊的眸光微微有些凉意,“姣姣她自己提出来的,既然她松动了愿意和我回海市去,这点要求就满足她吧。”
赵侍熊的尾音拖得有些长吗,他轻轻摇了摇头,“你也知道的,她的要求,我从不会说不。”
陈诺这才道了一声好,“我安排人去处理别墅里的东西。”
“嗯。”赵侍熊看向陈诺,“姓魏的那小子那儿准备好了?按明焱的速度,我们明天能够动身回去。”
“都安排好了。”陈诺低声道,“会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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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焱安排好了一切又赶回医院去看岑姣。
他进病房时,魏照正在给岑姣喂小米粥,赵明焱靠着门框,咳了两声,屋子里的两个人才一起看了过来。
赵明焱无视了魏照,“都准备好了,明儿动身回去,别担心,我问过医生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要路上小心着些不会有问题的。”
岑姣点了点头,“行,我听你们的安排。”
赵明焱这时才转头看向了魏照,“之后姣姣的事儿就不劳你费心了。”
魏照笑了笑,他能察觉到赵明焱明里暗里对于自己的敌意,只是面前的人年纪比他小,一个半大小子,魏照犯不着同他计较。“姣姣是我很重要的朋友。”魏照看着赵明焱开口道,“就算她回了海市,我也会去看她的。”
赵明焱哼了声,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岑姣出声止住了他的话头,“你回去歇会儿吧。”
赵明焱看向岑姣,扁了扁嘴,看起来有些委屈,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将岑姣给盯着。
岑姣看起来有些无奈,她的声音柔了些,“你昨天晚上就没睡,黑眼圈都要掉到下巴上去了。”
赵明焱这才抬手按了按脸颊,“我不困,陪你说说话。”
“回头路上还指望你和我说着话解闷儿呢,今天你怎么也得养足精神吧?”
听了岑姣的话,赵明焱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那行,明儿我上午就来接你,你也好好休息,别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太多精力。”
等赵明焱走了,岑姣才转头看向魏照,“他从小就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魏照坐直了身子,他重新捏住了勺子,在粥碗里轻轻搅动着,“之前在山野的时候,你对赵明焱没什么好气,我还以为你对他不会这么有耐心呢。”
“赵明焱挺好的。”岑姣眨了眨眼,“我和他一起长大,他对我很好……”岑姣顿了顿,“我和他算得上很好的朋友。”
“之前在山野,因为一些事儿我想和他划清界限,只不过赵明焱他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岑姣顿了顿,“仔细想想,我将气发到他身上,无非是因为我知道他对我好。”
岑姣摇了摇头,“人啊,就是这样的,在有底气的时候,总会肆无忌惮地发脾气。”
她感慨了一句,结束了这个话题。
反倒是坐在床边的魏照,听了岑姣的话后,坐得笔直,像是脊背上被人钉上了木板一样。
他看向岑姣,状似无意地开口,“那你和他从小感情就不错,就没生出点儿男女之情?”他想说得云淡风轻,像是随口闲谈,只是这话落在他自己耳朵里,却又显得有几分别扭。
岑姣闻言停下了手里喝粥的动作,她歪了歪头,仿佛当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见岑姣那样认真地思考起来了,魏照竟是有些慌乱道,“我就随口问问,你快喝粥吧,喝完好好休息,路上再怎么样,都会耗费精神。”
岑姣嗯了一声,她抬眼看向魏照,“那你明天来送我吗?”
“来。”魏照自然而然地扯了一张纸,身子微微前倾,替岑姣擦了擦嘴角的米粒,“做戏做全套,明天我送过你之后,等三四个小时再动身去海市,免得引起赵侍熊的注意。”
听到魏照的话,岑姣有些诧异,“你明天就去海市?”她诧异到忽略了魏照的动作。
岑姣本以为,魏照会留在川都,等她那边查得差不多了再过去。
魏照点了点头,“我仔细想过,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些,如果我只是在这儿干等着,万一你遇上了什么事儿,我就是能飞也不见得能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帮到你,还是明天和你们前后脚启程最稳妥。”
岑姣哦了一声。
她垂下头,不知道为什么,岑姣总觉得自己心跳的频率有些奇怪,越来越急促,急促到她感觉有些缺氧,脸上也微微有些烫。
“那就按你说的做吧。”岑姣咳了咳嗓子,遮掩什么般急匆匆开口道。
魏照还想说些什么,手机响了起来。
是物业打来的,不久前他询问过物业,对面楼的单位是不是有人住进来了。
“魏先生,我们这边替您查过了,您家对面的那间单位昨天有租户搬进来了。”
魏照心里咯登一声,往下沉了沉。
他说了声知道了,挂断了电话。
岑姣看向魏照,见人在接过电话后,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忍不住开口询问,“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魏照看向岑姣,他笑了笑,忽然觉得岑姣跟着赵侍熊他们回海市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至少明面上,赵侍熊会保护着岑姣不是吗?
至少这样,岑姣不会被自己连累。
“没什么,一些琐事。”魏照道,他垂眸看着岑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过来送你,回头到了海市,也给你发条消息,告诉你一声。”
出了医院,魏照将刚收到的消息告知了张志义。
张志义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行,那我领一堆人找个由头上门看看,你现在在哪儿呢?”
“刚从医院回来,正准备回去。”魏照道,医院的车位停满了,他的车停在一条巷子外。
“行,那回见。”
魏照收回了手机。
他抬脚朝着自己的车子大步走了过去。
余光里,一辆黑色的车子以不该出现城市里的速度,朝着他猛冲过来。
那车子的意图明显——它就是想要撞死魏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