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
信上还写了很多东西。
写了两人这段时间的回忆,写了魏照的那一腔爱意。却是半点没提他要去哪儿,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岑姣觉得自己在被推着往外走。
黔州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的,不久前还是蓝天白云,瞥得见一抹艳阳,现在,视线尽头就已经变得黑压压的,好似有什么裹挟着黑云奔走而来。
蔡宇杰正在整理客人的信息,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声。
抬头去看,是岑姣。
他从未见过岑姣这副样子,准确地说,蔡宇杰见到的岑姣总是淡然的,没什么情绪。
可是现在,面前的人双目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样。
蔡宇杰吓了一跳,但很快明白了过来,应该是魏照走了。
他心里嘶了一声,对魏照有些许不满,出去办事就出去办事,哪怕危险,哪怕归期不定,也总要和人小姑娘说清楚,这样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只是心里虽这样想,蔡宇杰看向岑姣时,却是没说什么别的,他从桌子后面走了出来,停在了岑姣身侧,“姣姣啊,出什么事儿了?你先别急,慢慢说。”
岑姣站在那儿,她的双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看向蔡宇杰,缓缓吐出一口气,“魏照呢?”她问。
蔡宇杰走到了岑姣身边,他伸手,想要将人扶着至少先在椅子上坐下来。
可岑姣却是纹丝不动,她盯着蔡宇杰,整个人看着快要疯了,可声音仍旧冷静到令人心惊,“蔡哥,你不惊讶我问你魏照的事儿,他是不是和你说过,他要去什么地方?”
蔡宇杰又叹了一口气,他看了眼岑姣,视线缓缓向下,落在了岑姣手里捏着的那一叠东西上。
“你也知道,阿照之前的队友们出了事儿。”蔡宇杰没敢和岑姣说,魏照和他交代的那些话,只能挑拣着将他觉得能说的说了出来,“他是个重情的人,这么多年都没能走出来,现在,虽说有了你,却也不能放着从前的人和事儿不管。”
“他说找到了些线索,得去将从前的事情了结。”蔡宇杰顿了顿,他观察着岑姣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道,“姣姣,他这事儿做得不地道,这样,我和你保证,等他回来,肯定好好教训他。”
蔡宇杰没说魏照说的那些什么,如果岑姣遇上了别人让自己帮着掌掌眼的话。
那些话,他都怕现在说了,面前的小姑娘承受不住晕过去,毕竟听起来,怎么都像是诀别的话。
蔡宇杰又叹了一口气,他看着岑姣,小心措辞着,“姣姣,你也别太担心了,阿照这人还是有些本事的,说不准没两天,人就回……”
蔡宇杰的话在岑姣转眸看向他的时候尽数咽了回去,他看着面前的人,抿了抿唇。
岑姣的声音响起,她盯着蔡宇杰,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说,魏照告诉你,他这次离开,是为了以前那些队友?”
蔡宇杰一愣,他看着岑姣,缓缓点了点头,“是,你也别怪他,阿照和那些人相处了很多年,那些年朝夕相对的,就算是养条狗,也有感情不是?更何况那些人和阿照出生入死的,要是他真就不管那些人的事儿了,连拾骨归乡都做不到,那你也不会这样信任他对不对?”
蔡宇杰用自己能想到的一切话安慰着岑姣。
然而面前的人却是垂了眼,一直没再说话 ,直到有客人进了大厅。
是个背着半人高背包的女人,女人高高瘦瘦的,眉骨高挺,“退房。”
蔡宇杰哎了一声,他看了岑姣一眼,又抬手轻轻拍了拍岑姣的背,“姣姣,你也别多想,没事儿的啊。”
话音落下,蔡宇杰又去招呼客人,“住得怎么样?”他脸上挤出笑来,“有没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
“住得倒是挺好的。”高个儿女人道,“就是隔壁住着的客人,半夜吵得很,像是在搬什么东西,一直到早上,天翻了白肚才消停。”
蔡宇杰闻言略有些歉意地笑了笑,“真是对不住,这样,我给你打个八折,当时装修的时候,只顾着风景了,没注意到隔音,回头我一定好好整整。”
高个儿女人倒也没有埋怨的意思,听蔡宇杰这样说,也笑了起来,“你这儿风景的确很好。”
“昨晚虽说有些吵,但是其中一阵叮叮当当的,倒像是敲击古乐器的声音。在这山里住着,就是要有这样的风……”风味的味字还没发出音来,高个女人便手腕一紧,她低头去看,刚刚站在那儿和民宿老板说着话的女孩抓住了自己的手。
“你说,昨晚你房间旁边的客人,一直叮叮当当,搬着东西直到天亮?”岑姣盯着面前的高个女人,她在心里估算着时间,有些骇然地发现,正到了上次岑玥说的,她们回去的时间。
高个儿女人有些疑惑,只是岑姣长得好看,她倒也没有第一时间发怒,反倒是顺着岑姣的话说了下去,“是,好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我还觉得有些奇怪呢。”
岑姣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眨了眨眼,将眼眶里包着的泪憋了回去。
而后抬起头,将自己的整张脸露了出来,“那你有见到一个,和我长得有几分像的女人吗?长卷发,气质卓然。”
高个儿女人微微皱眉。
蔡宇杰见岑姣牢牢拉着客人的手,忙开口打圆场,“您别介意,她遇上些事儿,不是故意的。”
高个儿女人看了眼蔡宇杰,又看回了岑姣,她顿了顿,“你说和你长得像的人我倒是没有看到,只是看到一个长卷发女人的背影,气质就像你说得那样,卓然不凡。”
岑姣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有了判断,她松开手,看向女人,“多谢。”
而后又转身看向了蔡宇杰,只见岑姣将那一叠东西放在了蔡宇杰面前,“这些东西,是魏照的,还是由蔡哥你帮他保存吧,我还有些别的事情,就不在这里多待了。”
话音落下,也不等蔡宇杰做出什么反应,岑姣转身便要往外走。
蔡宇杰瞥了眼被岑姣放下的东西,什么房产证,转让合同的,看得他头大。
顾不上别的,将那叠东西先收到抽屉里放好。
蔡宇杰对着面前的人有几分歉意地笑了笑,然后朝着岑姣的方向追了过去。
“姣姣!”蔡宇杰从前不觉得自己的体能这样差,可硬是没能追上岑姣,直到岑姣进了屋子,他才算是将人堵在了屋子里,“姣姣,你这是要做什么?”
眼瞧着岑姣开始收拾行李,蔡宇杰觉得自己气都快要喘不顺了。
他抬手按着胸口,想让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缓下来,抬眼看向面前的人,蔡宇杰又叹了一口气,“魏照真没告诉我他去哪儿了,你要去哪里找他?”
“我听魏照说,你前段时间才遇到了些事情,你就安心在我这儿住着,我不收你的房费,你乐意在屋子里上上网也好,或者待得闷了,出去玩玩也好,总归你放心,你在黔州这块儿的吃喝玩儿了,蔡哥一定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
“姣姣啊,我年长你几岁,见到的事情也比你多上一些,咱犯不着这会儿非要和阿照争这口气是不是?”蔡宇杰看着岑姣,可是岑姣的动作很快,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蔡宇杰不好上手去拉她,只能站在一旁,着急得很,“姣姣,你现在走,走去哪儿?”
岑姣收拾东西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她抬眸看向蔡宇杰,满脸的认真,“蔡哥,我有分寸,我也不是那种魏照走了我就不活了的性子,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需要去处理。”
“你放心,我过两天就会回来了,我在黔州还有事情要做。”岑姣三两下就将衣服都装进了行李箱,她深深看了蔡宇杰一眼,声音平淡,“蔡哥,你别担心,我不会因为魏照的事情去寻死觅活的。”
饶是岑姣这样说了,蔡宇杰眉头依旧微微皱起,他看着岑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与岑姣本就算不上相熟,现在,你让他去劝一个非但不熟,还十分有主见的人,这又怎么可能呢?
蔡宇杰看着岑姣,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道,“姣姣,你既然说你有事情要做,那我不好拦你。”
“我和阿照,是很多年的朋友。”蔡宇杰道,满脸的认真,“他离开前,托我照看你,所以姣姣,你如果有事,只管找我,能帮到你的,我绝不会推辞。”
岑姣眼睫颤了颤,过了一会儿,她才挤出一个浮于表面的笑,“多谢蔡哥,我记着你说的话了。”
蔡宇杰这才侧身让开了路。
岑姣对着蔡宇杰点了点头,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出了山野,岑姣眼眶中的泪才再也包不住,落了下来。
蔡宇杰刚刚的话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倒让岑姣更加惊慌了。
显然,魏照同蔡宇杰说自己要出去办的事情,是用来搪塞蔡宇杰的。
而岑姣也能想到,魏照究竟去了哪里。
无非是和岑玥离开了。
岑姣拖着行李箱,她的眼泪在往下落,脸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滴滴两声。
岑姣身后传来车子的鸣笛声,回头去看,是蔡宇杰。
蔡宇杰从车里探出头来,“山野地方偏,你走得走到什么时候去了,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过去,车站还是机场?”
岑姣握着行李箱的手微微紧了紧,她眸光微微闪烁,过了一会儿,她提着行李箱上了车,“我要去流黄县。”
蔡宇杰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只是也没多问什么,只是启动车子,朝着往流黄县去的路开了过去。
流黄县离山野算不上太远,开车四十来分钟,就看到了流黄县的标牌。
等进了流黄县,蔡宇杰微微皱眉,他看向岑姣,“你要去流黄县的什么地方?”
“监狱。”岑姣垂着眼,她没有去看蔡宇杰,声音平淡地吐出了两个字。
蔡宇杰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将人送到了流黄县的监狱外,刚要开口,便听到了岑姣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进来,“蔡哥,你回去吧,山野离不开人,你送我这一程,我已经很感激了。”
蔡宇杰看着岑姣,他想说些什么,却也知道,岑姣不会同自己说什么的。
好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口气道,“阿照的那些东西,我先替你收在山野,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再拿走。”
“那些,是阿照给你的东西,你生气也好,不想搭理他也好,那些东西,也算是你的一层保障。”蔡宇杰语重心长道,“姣姣,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可能很多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真遇上了什么事儿,那也别怕,和哥说一声,我好歹开民宿这么多年,也认识了不少人,万一能帮上点什么呢?”
岑姣抬眼看向蔡宇杰,“多谢蔡哥,我心里有数。”
这一次的谢,多了几分真心。
******
想见监狱里头关着的人,倒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岑姣进去后,被告知得提前申请才行。
可是现在,岑姣的时间却是有些不够用的。
她出了监狱,先是给庙里去了一通电话,从小沙弥口中得知,魏照的长明灯还亮着时,稍稍松了一口气。
至少,这说明魏照还没有跟着岑玥上云梯。
“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岑姣对着电话道,“用之前我准备好的木箱子,将魏照的长明灯封好,寄到流黄县来。”
小沙弥有些奇怪,可是对于岑姣的要求,他自然会照做不会多问什么。
“岑小姐放心,我这就去封箱子,找最快的快递,明天或许就能到流黄县了。”
挂断了给小沙弥的电话,岑姣闭上眼,想了想,给许承安打去了电话。
接到岑姣电话的时候,许承安有些疑惑。
“岑姣?怎么是你给我打电话。”
岑姣开口时,声音里满是哭腔,听起来无助极了,“许承安,魏照不见了。”
“不见了?”许承安也是一愣,他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听电话那头的人不似往常的冷静,他整个人也坐直了身子,“岑姣,你先别急,魏照做事是有分寸的人,也许是有什么事情牵绊住了。”
“所以,我想去问问被关在流黄监狱的人。”岑姣的声音依旧是抽噎着的,只是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可是我现在想要进去,得申请后等一个星期,许承安,你能不能帮帮我?就算今天见不到,明天能见到人,也是好的。”
“行,你别着急。”许承安答应得很快。
岑姣心里松了一口气,现在,她缺的是时间。
只是,她有些事情,必须从当年那个村子里的人口中问清楚。
许承安那边挂断了电话,他安抚了岑姣几句,让岑姣等他的消息,并一而再地保证,自己很快就会有消息传过来。
岑姣握紧了手机。
她的指腹按在手机上,微微发白。
许承安算是官//方的人,如果想要避开等一个星期的程序,求助许承安是最好的法子。
但是岑姣直觉,许承安算不上喜欢自己,甚至于对自己是有些意见的,只是平时魏照在,所以他没有表现得特别明显。
所以,对着许承安,岑姣只能率先示弱。
很快,许承安的电话就回拨了回来,“岑姣,我帮你问过了,你的情况特殊,可以不用等这么久。你现在进去,找到他们的工作人员,把电话给他,我会告诉他怎么做的。”
听了许承安的话,岑姣照做。
在工作人员接了许承安的电话后,又用桌上的座机拨通了电话,似是确认了什么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手机递还给了岑姣。
和手机一起递给岑姣的,还有一张探监申请表,“今天探视的时间已经过来,您先将表填上,明天安排您见犯人。”
“我有两个想见的。”岑姣看向面前的人,“可以吗?”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您的情况特殊,是可以的。”
很快,岑姣就将申请表填好递了回去。
刚刚从监狱离开,许承安的电话便又打了过来,“怎么样了?”
“申请表填好了,明天能见。”岑姣道,声音平淡。
“刚刚我没细问,魏照突然不见了,和流黄县监狱里的犯人有什么关系?”许承安问道。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电话那头的人有什么回应。
许承安微微皱眉,“岑姣?”
“我不知道。”岑姣开口道,“只是我自己有些事情,想要从那些人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许承安从岑姣的语气中听出了敷衍的意味。
他皱了皱眉,“岑姣,你骗我?魏照人呢?”
“魏照的确不见了。”岑姣没有欺骗许承安的必要,“我怀疑他和岑玥一起走了,在去找他之前,我必须确定一些事情。”
“他和岑玥走了?”许承安的声音微微有些高,“怎么可能?岑玥说过要绝天地通,如果他跟着岑玥走了,那他还怎么回来?!”
可是,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许承安捏着手机,目光一点点地发紧。
岑姣在流黄县找了一家还算干净的旅馆开了一间房。
躺在床上,她倒是不困,情绪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岑姣只是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过了好一会儿,岑姣坐直了身子,她心里将魏照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再一次盘算了一遍。
岑玥已经将当年的事情真相告知了魏照。
魏照他们那一行人出事,是他们的研究触碰到了山神,岑人为了山神息怒,所以选择用他们去祭祀山神。
至于这个“山神”是什么,岑姣暂时不想去探究。
但她清楚地知道,魏照在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的那些队友尸骸可以归乡时,是松了一口气的。
岑姣不觉得魏照跟岑玥离开,是因为当年他队友的事情。
总不能他觉得不忿,要一个人和所有的岑人拚命吧?
可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那么魏照会不声不响地离开,还是跟着岑玥离开,那只有一种可能。
——因为自己。
魏照是因为岑姣,才会选择和岑玥离开的。
岑姣的眸光闪了闪,可是为什么呢?如果魏照不跟着岑玥离开,自己身上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岑姣悠悠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她暂时还想不明白。
但她直觉,这件事情和岑玥所说的,绝天地通息息相关。
魏照如果会出事,那一定会是在岑人的地方出事。
所以,岑姣想要找到他,救下他,必须通过云梯,上到岑人所在的地方去。
她之前,从岑如霜口中,得知过寻找云梯的方法。
可是,岑如霜知道的东西,岑玥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如果这件事情,岑玥当真知晓,又怎么会给自己找到云梯的机会呢。
岑姣必须另外找一个法子,避开岑玥他们,找到云梯,到岑人的地方去,然后找到魏照。
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帮到岑姣。
——岑砀。
那个对自己的姐姐,也就是岑姣的母亲岑玥,多有不满的,岑姣的舅舅,岑砀。
岑玥想要断绝岑人下来的可能,岑砀定然是相当不满。
这种时候,如果岑姣能够出现,无论岑姣想要做什么,岑砀定然是乐意见到的。
只是,在去找岑砀之前,岑姣还有一些疑问想要解答。
显然,当年什么母亲被拐走的事情,是赵侍熊编出来的谎言。
至于那个在赵侍熊的谎言中,拐走自己母亲的村子,究竟又扮演着什么样的形象呢?
他们同赵侍熊又合作了些什么,和岑人究竟有没有关系……
岑姣眸光暗了暗,原先,她已经不打算去追问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可是现在,却又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魏照留给她的信,被岑姣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那信皱巴巴的,也是魏照留下的东西里,岑姣唯一一件带走的东西。
第102章 -
姣姣,对不起。
聪明如你,看到了对不起三个字,是不是就知道了,我要做一些你不会允许的事情了?
落笔的时候,我有些不知从何写起。
与你相识,不过短短半年,对于我而言,与一生却也没什么不同了。
我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如同命中注定一般的,让我着迷,在意,直到再移不开视线。
现在回忆起来,被我记住的,我们的第一面,是你和陈玉生一起,从机场走出来,那时候的你,清清冷冷的,一身生人勿近的气息。
我坐在车里,一眼就认出了你。
诚然,你同陈玉生走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可我在山野四年,空闲时候去机场接过的客人,多不胜数,却没有哪一个人,似你那般,出现在我视线里后,我就再也看不到旁的人了。
那时候,我以为你与陈玉生是情侣,同你初次见面的我,竟是生出了嫉妒的情绪。
或许这样说,对陈玉生而言是一种冒犯,可我看到你们时,脑子里最根深蒂固的一个念头,竟是不该陈玉生站在你的身边。
只是姣姣,初见时,你对我的嫌弃之意,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
成年人总要识趣,加上我有事得回川都,所以自然而然地和你分别了,与此同时,我也觉得我对你的好奇与亲近,来得太过奇怪,我想要想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出现。
我没想过会在川都遇见你。
川都那么大,那样多的吃食店,我们居然在同一家火锅店里遇见了,姣姣,看到你的瞬间我就知道,栽了。
岑姣,那天我就知道,或许我栽在你身上了。
后来,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原先那些模糊不清的感情,渐渐变得清晰,明了。
起初是喜欢,因为喜欢,所以我想要和你一起去面对那些事情。
后来,喜欢却变得浓厚,成了无法割舍的爱,我怕自己成为你的拖累,害怕有一天你会因为救我受伤,甚至死去。
好在,有惊无险地走到现在,而我,也没有拖累你。
只是很可惜,姣姣,因为一些事情,我不得不离开你了。
正如离开前我同你所说的那样,送你的那枚戒指,只是我的保证,不是需要你的回答。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够解决这件事,回到你的身边,所以姣姣,即便这样的话,光是写下来我都觉得快要难以承受,可是这些话,却又不得不同你说。
姣姣,我明白,你对我同样有着感情。
这几天的相处,对于我而言,已经是奢求,我无数次祈祷,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多一天,再多一天。
可是对不起,姣姣,我没时间了。
我离开后,你不需要等着我,就像之前畅想的那样,去过属于你的自由且不受拘束的生活,
姣姣,我很明白,我对你的感情,起于第一眼的兴趣,在我们的相处中日渐浓厚,我们的感情,与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
是纯粹且单纯的,不受任何影响。
所以姣姣,即便现在想起来,我都会嫉妒得发狂,我仍旧祝愿你幸福,饶是这份幸福,与我无关。
信纸已经有些皱皱巴巴了。
干涸的字迹在洇上水,仍旧会有一团一团的墨迹。
岑姣沉默地坐在桌子前,她将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到最后,她忽地伸手,像是想要将那封信团成一团,只是刚拿到手中,动作又变得轻柔。
岑姣坐在那儿,她将手中的信一点一点折好。
她应该是要死的,岑姣想,魏照未曾说过一句他要去做什么,可字字句句皆是告别。
魏照他代替自己去死了。
岑姣闭上了眼睛,只有眼尾有些发凉。
******
岑姣很早就醒了。
小沙弥寄来的箱子已经送到了流黄县上唯一的一个快递点。
岑姣将箱子取走,她在流黄县上租下了一间房,很简陋的一间房,岑姣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子。
微微的火光闪烁——魏照的长明灯还没有灭。
岑姣松了一口气,还好,她还有一些时间。
将长明灯在屋子里安置好,岑姣轻装去了监狱。
因为昨天的手续已经都准备妥当了,所以岑姣并没有等多久,就被领着进了探监室。
坐在探监室里的人抬头朝着岑姣看过来,男人瘦了很多,五官看起来也有些变了,只有那一双眼睛,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阿亮。”岑姣在阿亮的对面坐了下来,她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喊过他的名字后,没再说话。
那个叫阿亮的男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他盯着岑姣,觉得岑姣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岑姣安静地等着面前的人回忆。
很快,阿亮的眼神从茫然变得清晰,他看向岑姣的那双眼睛,从疑惑到染上愤恨,“我记得你。”阿亮开口道。
岑姣勾了勾唇,她靠在椅背上,以一种由上而下的姿态盯着面前的男人,“既然记得我,那应该猜到我为什么来。”
阿亮眸光闪了闪,他看着岑姣,没说话。
可那双阴骘的眼睛,却像是要将岑姣吞吃了一样。
都是这个女人,要不是这个女人将事情闹大,村子里进行了那么多年的事情,怎么会暴露在外,他又怎么会被关在这里,都是被这个女人害的。
越想,阿亮心中的恨意便越发浓烈。
他盯着岑姣,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朝着面前的人扑过去。
可是,岑姣再开口时,说出的话如同一兜冷水泼在了阿亮的头上。
“你哥哥,前两年被放了出去。”岑姣坐直了些,她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面前的人,“一个傻子,在你们这种穷乡僻壤,会过得怎么样?”
阿亮脸上的恨意渐渐淡去,他盯着岑姣,视线微微发直,“你要做什么?”
“我可以给你一笔钱。”岑姣看着阿亮,她坐直了身子,“但我想要知道,你们和赵侍熊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阿亮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他盯着岑姣,想要说些什么,放些什么狠话,可到当真开口时,声音又有些虚,“你说真的?”
“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吗?”岑姣的身子微微前倾,她盯着阿亮,“当年你们惊动了我,落得现在的下场,还不能让你明白,在我面前,你们根本就没有挣扎的机会。”
岑姣的话微微刺痛了阿亮的内心,他眼眶缩了缩,死死盯着岑姣,“你不过是命好!有个有钱的爷爷。”
岑姣眸光微凝。
显然,阿亮并不知道赵侍熊和自己身边的那些龃龉。
“所以呢,他和你们究竟做了什么交易?”
“村里以前挖出口井,我不知道那个井里有什么,只知道村里有那口井出现后,你们的人开始在村子里进进出出。”
只是更多的,阿亮也说不出什么了。
只知道那口井似乎对于赵侍熊而言很重要。
看起来,那口井应该也是特殊的存在,由来是因为岑人吗?
岑姣垂着眼,眼底的情绪一丝一毫都没有泄出来。
可如果,这个村子里的人守着那样一口井,为什么还是过得那样贫苦呢。
住在那种,需要经过一线天才能到的地方,生活贫困,连吃饱都是艰难的事情。
赵侍熊不算是个好人,可是钱这种东西,赵侍熊向来是不缺的,他不该对这个村子里的人那样小气才是。
如果村子里的井对于赵侍熊来说很有用,他不会吝啬付给村民报酬。
其中,一定有什么猫腻。
只是阿亮看起来,也只知道这么多了,他囫囵说着,颠来倒去的,都是些重复的话。
岑姣喊住了他。
阿亮抬头看向了面前的人,“你答应过我的,要给我哥一笔钱,保障他的生活。”
岑姣笑了笑,她上下打量着阿亮,薄唇轻启,“你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么幼稚。”
“你们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做了那么多的腌臜事,凭什么还想要一个安稳的未来?”
阿亮的脸色突变。
他终于意识到了,面前的这个女人,根本不会去管他哥哥的死活,刚刚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诓自己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情。
他猛地扑向岑姣。
后面的看管人员很快走了上来,一左一右控制住了他。
岑姣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她动都没动,只是那样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
就在阿亮要被带下去的时候。
岑姣终于再一次开口,“你也好,你哥哥也好,绝不会善终。”
阿亮恶狠狠地盯着岑姣。
岑姣毫不畏惧,她回望回去,笑了笑,“我虽不擅替人看相算命,可你们,绝对不得善终。”
阿亮被推搡着送回了囚室。
很快,岑姣要见的另一个人就走了出来。
老人更显得瘦削干瘪了,裹在囚衣里,看着像是一具干尸一样。
那人,是村子的村长。
比起阿亮,村长似乎更淡定些,他看向岑姣的目光古井无波,好像并不在意,面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当年害得他们做的事情暴露出来的那个人。
他也不奇怪,为什么岑姣会来找自己。
村长整个人坐在椅子上,像是情绪已经被抽离了一般,他不在意岑姣出现在这里,更不想去追究岑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侍熊死了。”岑姣忽地开口,她盯着面前的老人,老人脸上一丝一毫变化她都不想错过。
在听到岑姣的话后,村长的眼皮抬了抬。
他那一双眼睛浑浊,几乎看不透情绪。
“你来了这儿,自然是他死。”老头子咂摸咂摸嘴唇,吐出一句话来。
岑姣笔直的身子微微软了些,她盯着面前的人,忽地笑了笑,“那您胆子还挺大,知道我是什么人,当年还敢和他一起,差点儿弄死我。”
老头子瞥着岑姣。
他的表情依旧淡然,“你来见我,总不能是为了通知我一声赵老先生去世了。”
“我们与赵先生的交易,早在当年他为了安抚你拿我们开刀的时候就结束了。”老头子咳嗽了一声,喉咙里发出声响,他对着一旁的地面啐出一口老痰来。
“当然不是。”岑姣摇了摇头,“我来,是想问一问你,村里的那口井——”
果然,岑姣问出那口井的事情,老头子的反应总算变得有些剧烈,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岑姣,似是要将岑姣看透一般,“你怎么会知道井的事情?”
岑姣整个人更放松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老头子,“我一直很好奇,赵侍熊与我撕破脸后,几次遭遇险境却又活了过来,不光活了过来,甚至于连伤口都好得七七八八。”
“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又怎么可能做到这些呢?”岑姣看着面前的人,身子微微前倾,“所以,井里到底有什么?”
老人盯着岑姣。
他只是重重呼吸,胸膛剧烈起伏,却始终没有说话。
岑姣睨了他一眼,抬手敲了敲桌子,“你们当年昧下我们的东西,现如今我都找上你了,你还想隐瞒不成?”
这算是赌一手。
岑姣有九成九的把握,老头儿所在的村子,离岑人的地方那样近,在这种地方出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九成九都是岑人的东西。
“你莫不是以为,我们那么好说话,对待叛徒会轻轻放过吧?”岑姣歪了歪头,她盯着面前的人,眼底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谁料,老头子非但没有表现得惊恐,反倒有些愤怒。
是的,愤怒。
他身子前倾,几乎大半个人都压在桌子上,“叛徒?是山神选择抛弃了我们!”
山神——
岑姣心中默了默,上次听人提到山神,还是从岑玥的口中。
她说,魏照他们所保护的科考队,惊扰了山神,必须开坛祭祀,送上祭品,才能让山神不动怒。
现在,这个村子里的老头子,却也提到了山神。
他盯着岑姣,咬着牙,像是将满腔的恨意嚼碎咬烂,“我们村子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守着那口井,从未想过做什么背叛的事情。”
“可我们又得到了什么?”老头子盯着岑姣,他干瘪发皱的脸多了几分扭曲,看着岑姣时,竟是多了几分质问,“我们得到了什么?”
岑姣微微蹙眉,她看着面前的人,没有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而老头子,似乎也不打算从岑姣口中得到什么答案,他坐回了椅子上,视线微微发直,他盯着岑姣,却又好像在透过岑姣看向什么旁的人。
“我们祖祖辈辈……”老头子的声音有些发哽,他眨了眨眼睛,过了许久才继续说了下去,“我们祖祖辈辈都守在山里,守着山神赐下的肉井。”
岑姣面上不显,眼皮却是轻轻跳了一下。
肉井?那口井是活的吗?
“可是,你们却抛弃了我们。”老头儿看起来有些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是岑姣他们抛弃了自己,一会儿又是什么山神无眼,从不垂怜他们。
老头儿越说越混乱。
岑姣却是抓中了其中的关键。
在老头儿看起来,所谓的山神也好,岑人也好,或许是同样的。
老头儿所在的那个村子里的人,和陈郡的老钱头一样,他们和那些钱姓人一样,曾经归顺于岑人,他们是岑人的附属,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旧因为一些东西联系在一起。
只是,或许因为陈郡离得远,所以,陈郡那地方,虽也有岑人这儿流落出去的东西,知晓的人却不多。
大多数人,都是不知道什么岑人的。
只有极少数的,像是老钱头这样的人,仍旧知晓岑人的存在。
可是,流黄县山里的这个村子却是不一样,他们身处悠悠深山,环境逼仄,与外界的联系少之又少。自然流传下来的东西,保存下来的东西更多些。
岑姣托着下巴,她看着老头儿,“你们守着肉井,却过成如今这番情景,还真是——”
“肉井?那肉井难不成又是什么好东西吗?”老头子的声音微微发尖,他打断了岑姣的话,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赵侍熊的下场不是摆在那儿吗?”
“在那之前,我兢兢业业地守着肉井,按时献上贡品,又得到了什么?”老头子忽地往后一靠,他盯着岑姣,“所以,你们的信徒越来越少,你们终于坐不住了是吗?想着要来找回我们这些信徒了?”
老头子笑了起来,“从前觉得祭品不够好,所以从来不管我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的孩子……我的儿子,病得那样重,我明明已经用他的姐姐,用留着我血脉的人当做祭品献了上去,仍旧没有人救下我的儿子。”老头子止住了笑,他看着岑姣,一字一顿,“无论你为什么找到我的头上来,回去告诉你的族人,我们绝不会再成为你们的信徒。”
“那口肉井,没了我们的供养,又能坚持多久呢?连我们的供养都断了,你们又能坚持多久呢?”老头子的话,岑姣不大听得明白,但是,她已经问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和岑砀分别的时候,岑砀曾经给岑姣塞过一张地址。
那地址,可太叫岑姣熟悉了,在流黄县,不是山里的那个村子,而是另一个村子,要富足些。
现在想起来,那个村子,或许就是岑砀在岑人地盘外的根据地,离岑人的地方很近,倘若有人寻过来,也伤不到他分毫。
如果那个村子里的人,是岑砀的信徒呢?
那么,山里那个和岑姣渊源颇深的村子,又是信奉着哪一个岑人,听着哪一个岑人的安排做事呢?
岑人内部,有着很大的问题。
这点岑姣知道,现在,魏照是自愿跟着岑玥走的,而且,听她离开前的话音,岑人内部,似乎已经安定了下来,现如今由岑玥领头。
岑姣从流黄监狱离开了。
日光洒在她的身上,微微发暖,岑姣闭了闭有些干涸的眼睛,过了许久,她睁开眼,大步朝着马路走了过去。
她要上山一趟,瞧一瞧那肉井。
岑姣并不想与岑玥作对,可是现在,却又不得不这样做了。
单凭她自己,同岑玥作对,简直是天方夜谭。
岑姣不得不想办法借助旁人的力量,可是单单去找岑砀,岑姣却又有些不信任岑砀。
这种时候,若是能找到第三人,或许,才是最优解。
既能救下魏照,又能不让绝天地通的事情落空。
山上的村子,自从当年的事情发生后,多数青壮年的男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罪名被关了起来。
村子里的小一辈,也离开了不少,村子渐渐荒芜了下来。
倒还有人住在山里,只是很少了,多是些老人,女人。
岑姣花了大价钱,才找到了送她上山的向导。
只是那向导将人送过“一线天”,便说什么都不往深处走了,他的口音有些重,看着岑姣的时候,五官皱在一起,“村里不太平,要不是您坚持,我是不会送您过来的。”
岑姣闻言也不强求,她将钱递给了向导,翻身从驴车上跳了下来。
这一路上,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老头子说,祭品不够好,所以他用自己的女儿当做祭品,想要山神显灵,救一救他的儿子。
可是仍旧没什么用。
所以,老头因此怨恨,这才会背叛岑人,这肉井的秘密,才会让赵侍熊得了去。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有些想不通,如果血脉越接近岑人的人作为祭品,便算是更高级的祭品。
魏照一个外人,总不能因为同自己谈了恋爱,有几分情谊,就能变成高级的祭品吧?
难道岑玥让魏照和她离开,不是想让魏照当什么祭品?
可如果,魏照不是抱着成为祭品的心思离开的,又怎么会留下近乎诀别的信呢。
岑姣觉得她面前的拼图缺了最重要的一块,她收回思绪,停下了步子,岑姣到了村子里。
多数屋子都已经废弃了,岑姣拔刀放血,血气引着她往前走。
在杂草丛生的地方,岑姣发现了那一口井。
从外面看,没什么不同,可是刚刚靠近,岑姣就闻到了浓烈的腥气。
第103章 -
那味道,是从井里传上来的。
味道有些奇怪,说腥臭,可往鼻子深处钻,却又不是叫人难以忍耐的。
岑姣刚刚割开了手掌,胡乱包着一层纱布。
现在揭开纱布,伤口处仍旧有血涌出来。
岑姣觉得自己的这一身血,还算是好用。
至少现在,血气引着她找到了这口肉井,她的血,也能够让着肉井的真面目,显露一二。
血珠滴落,砸向无边深井。
岑姣挑眉去看,那口肉井上方的空气渐渐有几分扭曲。
像是有什么,要从井里爬出来了一样。
岑姣退后半步,盯着肉井的方向,半步不退。
直到那扭曲渐消,那股奇怪的味道愈发浓郁。
岑姣脖子上的玉鱼开始发烫,那条小蛟龙似乎有些不安分。
岑姣能够感受到有东西在快速接近。
她盯着肉井的方向,在那团肉色的东西飞出来的瞬间,寄住在玉鱼里的小蛟龙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直接没入了那肉色的团子中间。
岑姣眸光闪了闪,低声道,“回来!”
小蛟龙看起来有些许不情愿,小蛇大小的蛟龙去时倒是气势凌厉,回来时,却又慢吞吞的,显然是不情愿极了。
岑姣没有再看小蛟龙,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不远处的肉球身上。
那块肉球很大,有壮汉的腰粗,上面的肉团看起来很有弹性。
乍看起来,像是一块肥猪肉被绳子勒成了一块一块的,每一块被勒起来的肉,都很是圆润。
而刚刚被小蛟龙一头贯穿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空洞。
岑姣盯着那块空洞。
只见空洞边缘的皮肉开始生长,没两分钟,那个被小蛟龙撞出的豁口便缓缓长上了。
这肉球,有再生的能力。
她微微眯眼,想起了赵侍熊身上的那些变化。
他数次受伤,却又在很短的时间里好起来,很难不让人想到这有着再生能力的肉井。
只是……
岑姣呼吸微顿,她记得清楚,赵侍熊身上,有很多黑色的小飞虫,那些小飞虫和这肉井,和这块肉球又有什么关系呢?
岑姣盯着面前的肉球许久没有动作。
那颗肉球半浮在井口上方,缓缓动着,表面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呼吸一般。
看起来,这颗从井里飘上来的肉球,对岑姣没有什么恶意。
在确定了这一点后,岑姣抬脚朝着那口肉井走了过去,一步,两步。
岑姣同那颗肉球之间的距离,仅剩不到一米的距离。
就在岑姣抬手想要触碰那颗肉球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声音。
是有些苍老的女声。
“你找到肉井,是为了让我现身不是吗?”
岑姣抬起的手悬在了半空,她缓缓转身,看向了出声的方向。
是个头发斑白的女人。
女人看起来,有几分精致,不像是这山里的人,她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好,穿着一件藏红色的旗袍,旗袍贴合腰身,显得格外优雅。
“你是……”岑姣顿了顿,她缓缓收回了手,声音中多了一丝笃定,“肉井的主人。”
女人微微挑眉,她看向岑姣,抬脚走近了些,“算不上什么主人,这口井,只是和我一起的时间很长了。”
岑姣微微皱眉,她盯着面前的女人,没有说话。
女人停在了岑姣身前,她缓缓递出手来,“岑韶容。”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抬手握住了岑韶容的手,两人掌心相触时,微微的凉意顺着岑姣的掌心传遍了她的身体,“岑姣。”
“岑姣?”岑韶容在听到岑姣名字的时候,微微挑眉,她轻轻歪了歪头,看起来有些许惊讶。
岑姣察觉了她的这一丝惊讶,她看着面前的人,“我的名字,让您很惊讶?”
岑韶容笑了笑,只见她走到了岑姣身侧,而后抬手在那肉球身上轻轻一拍。
原先浮出了井面的肉球,便又落了下去,岑姣并没有听到东西落地的声音,很久很久后,只有簇簇风声。
“姣音,在岑人起名时,很少会用。”岑韶容转眸看向岑姣,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着岑姣,话音一转,“你来找这口井,也是为了见我,现在找到了我,那就去我那儿小坐一下吧。”
岑姣盯着岑韶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道一声好。
山路崎岖,可岑韶容在其中,却似如履平地。
她领着岑姣,并没有走多远,两人就在山间见到了一个平房。
那是岑韶容隐居的地方。
推开院门,岑韶容抬脚走了进去,岑姣跟在她身后。
这的确是隐居,在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其他人出现,岑韶容一个人生活在这儿,如果不是岑姣找上门来,根本不会有人打扰到她。
岑韶容示意岑姣坐了下来。
她给人倒上了一杯花茶,“你怎么猜到这里,会有我这样一个人的?”
岑姣看着岑韶容,低声道,“我一路上,见到的与岑人有关的东西并不算多,但是在陈郡,有岑如霜在。顾人生活的岛上,虽没有活着的岑人,可我后来想,顾人分食岑人的血肉,所以岛上,总是有岑人的存在。”
“总不能到了这村子里的肉井,就没有一个岑人看着了。”岑姣眸光闪烁,她看向面前的人,“我在来村子前,去找了村长,这村子里的人,似乎是背叛了岑人的信徒。”
“可我有些奇怪,他们既然背叛了岑人,不再信奉山神,为什么不将那口井填了呢?”
“一个有着再生之力的肉井,岑人当真就不管不顾了吗?任由这肉井被自己的敌人守着?”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我与岑人的接触不多,可这么久以来,我对你们的印象便是,扮猪吃老虎。”
“我不信岑人当真会放着这样一口肉井不管不顾。”
岑韶容微微挑眉,对于岑姣的话,她并没有否认,便算是肯定了岑姣的猜测。
“我的确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岑韶容道,她叹了一口气,眸光凝在半空中,“从前住在县里,后来住进山里。我也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岑人了,没想到今天见到的,却是个在下面长大的小姑娘。”
“你来找我,想做什么?”岑韶容看向岑姣,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岑人之间,很少来往,你不远万里找上门来,一定是有事情要求我了?”
“我要上去。”岑姣道,她看向岑韶容,“岑玥不会让我找到云梯的,但我有不得不上去的理由。”
“岑玥……”岑韶容眸光闪了闪,她看着岑姣,没说话,似是在心里衡量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扯了扯唇,“你又为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你,去和族长作对?”
岑姣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把握,甚至在您出现前,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是不是能在这儿,找到一个什么机会。”
“但我有不得不上去的原因,所以哪怕希望渺茫,我也必须去做。”
“如果我不出现呢?”岑韶容问道,她看着面前的人,有一些好奇,“如果我不出现,你打算如何?”
“将那井挖了。”岑姣道,她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肉井是岑人的宝物,岑人可以对肉井不管不顾,可若是眼看着这井被毁,应当是做不到的。”
“到时候,总能逼出一两个人来。”
岑韶容看着岑姣,眸光轻闪,她对面前的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她已经一个人生活太久了,有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可是岑姣这个人,却有些不一样,让她古井无波的生活,泛起一片涟漪。
“你要上去,为了救人?”岑韶容坐直了些,她的双手交叉,放在膝头,看着岑姣,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也是,离开上面的岑人,我没见过想要回去的,除非为了救人,不然为什么要回到那个鬼地方去呢。”
岑韶容的声音拉得有些长,有些字音像是从她齿缝之间溢出去的一样。
岑姣的视线有些恍惚,她有些不确定,岑韶容当真会这样轻松地帮自己吗?两人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始谈条件——
“如果你帮我,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岑姣双手微微握拳,她看着岑韶容,“你生活在下面,如果要钱,我可以给你很多钱,如果要别的,只要我能做到,我也——”
只是,不等岑姣的话说完。
岑韶容的声音便将她想说的话完全打断了,“我不会帮你。”
“我出现,只是不想你去打扰那口肉井。”岑韶容看向了岑姣,她的面色冷了下来,不似方才那般温和,抬眸看向岑姣时,眼底也多了一份冷意,“岑玥要做的事情,我知道一星半点。”
“她想要断绝上下来往的可能,将岑人那些流落在外的东西收回。”岑韶容眸光闪了闪,她笑了一声,“这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是对于这些年越发不安定的岑人而言,却是最好的选择。”
“在这关键的时候,她带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东西,都有她的用意。”岑韶容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身子后仰,靠在了椅背上,看向岑姣时,眸光有些冷淡,“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想要帮你去破坏岑玥的计划。”
“我与你,虽然初相识,但我劝你一句,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吧,有些时候,未来很多年的安宁,就是要靠人命堆出来。”岑韶容一字一顿,仿佛给岑姣宣判了死刑一般,“岑姣,生死有命,该信命。”
岑姣已经知道了岑韶容的态度。
她眼睫微垂,倒也没有特别失落,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见到岑韶容,已经是相当的顺利了。
岑韶容不愿意自己上去,可仍旧是有人想要自己上去的。
见岑姣未曾说话,岑韶容以为面前的人想通了,她身子微微前倾,“岑玥的决定,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多数岑人脱离这个世界太久,就算让他们再回到地上又怎么样呢?他们已经习惯了上面的那种生活,习惯了高高在上,以人祭祀的生活,又怎么可能习惯得了下面的生活呢?”岑韶容轻轻叹了一口气,“世事变化无常,就算一部分到了下面的岑人可以弄出小打小闹的动静又如何,如今,早就不是岑人的天下了。”
“难道,还能回到最初不成?”岑韶容摇了摇头,“岑玥的做法,无疑是最好的办法,既能绝了下面那些摸到一星半点,觊觎着岑人东西的那些人的念想,又能让岑人内部,一些不甘生活在上面的人绝了不该有的心思。”
“至少这样,可以少死很多人……”
岑姣忽地抬头,她打断了岑韶容的话,“岑砀,我的舅舅,一直不满岑玥的做法。”
岑韶容一愣。
岑砀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有些陌生,也是,族里的男孩子,向来是没什么本事的,自然让人记不住。
这是这个名字,陌生中却又有几分熟悉。
当年她还在上面的时候,那时候的族长是岑玥的母亲,老族长是有两个孩子的,那是一对双生胎,一男一女。
女孩儿,就是岑玥。
而男孩儿,就是岑姣刚刚提起的岑砀。
老族长的儿子……
岑韶容的眉心微微皱起,就算再怎么没本事,也还是有三两下的。
这些年,倒也是听说岑砀做了一些事。
现在岑姣提起岑砀,岑韶容交叉相握的手微微紧了紧,她盯着面前的人,“你要做什么?”
“在来这儿之前,我已经给岑砀的人送去了口信。”岑姣笑了笑,“我之前,和他打过一次交道。”
“我这个舅舅,似乎一直想着重新回到下面来。”岑姣抬眸看向岑韶容,“岑玥现在想要彻底断了两方的来往,你觉得,他当真不会做什么吗?”
岑韶容的眉心皱得更紧了,她盯着岑姣,有些不确定面前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被岑玥带走的人,我一定要救。”岑姣看着面前的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也可以和你保证,岑玥想要做的事情,不会落空。”
岑姣看着面前的人,她笑了笑,站起了身,“我只是希望您帮一帮我,我不信任岑砀,却也找不到什么能替我做事的岑人了。”
“原先,我的打算是逼一个岑人露面,让她要么替我做事,要么就杀了她——”岑姣看向岑韶容,“但是,您刚刚说的话,让我知道,至少,你也是希望岑玥的打算成真的。”
“如果你想要岑玥成事,那你一定要帮我。”岑姣看着岑韶容,她笑盈盈地,抬起手晃了晃,“当然,你不愿意也不行了。”
“刚刚我们在肉井前面走了一圈,我已经发现了,你的性命与肉井相连——”岑姣顿了顿,她手掌当中,是个很小的按钮,看起来,是用来操纵什么东西的按钮。
“您在下面生活了这么久,应该知道,现在,有很多威力巨大的炸弹。”岑姣依旧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就算肉井有再强大的再生能力又如何,一颗不行,那就是两颗,两颗不行,三颗,总能在肉井复原前,将那些东西,炸成碎肉,然后一把火烧个干净。”岑姣的声音顿了顿,她看着岑韶容,“我的确没有什么能够信任的岑人,但是不巧,普通人里,倒是有些人让我信得过,更不巧,这些人,同样也想救下魏照。”
岑韶容的面色微微发白,她盯着岑姣,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
她整个人松弛了下来,笑声也由浅变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收了笑,“你想我做什么?我已经老了,就算我想要帮你做,也不见得能够帮上忙。”
“我只需要你在恰当的时候给岑玥传个口信。”岑姣看着面前的人,“等我将人救走,岑砀准备起势的时候,我需要你去通知岑玥,让她阻止岑砀。”
******
山林中,许承安一张脸垮着,神色算得上极为难看。
顾也已经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没见到岑姣,他的表情也微微有些凝重,走回桑寻身边,他眉头皱起,“姣姣不在这儿。”
桑寻正蹲在那口肉井边。
她对这口明显是活着的井充满了好奇,听到顾也的话,桑寻微微挑眉,面上倒不见有什么紧张的情绪,“放心吧,姣姣只是通知我们过来守着这口井,她有分寸的。”
“你当然不担心。”许承安冷着一张脸,表情凝重得几乎结冰,“现在不见了的是魏照,你担心什么?”
桑寻站起身,她依旧一袭红裙,听到许承安的话,瞥了眼他,“你整天垮着一张脸,对这个不满,对那个不满的,真是不知道谁得罪你了。”
“阿寻。”顾也拉住了桑寻的胳膊,这种时候,自己人先吵起来总归是不好的,顾也想要拦一拦。
可是桑寻那个脾气,如果顾也能拦得住,她也就不叫桑寻了。
只见桑寻一只手叉着腰,双目微微瞪圆,盯着许承安,“魏照这事儿,你怪谁都怪不到姣姣身上去!”
桑寻护短,可她却也说得没错。
魏照忽然离开这件事,他根本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岑姣也是被蒙在鼓里,又怎么能怪岑姣呢?
可许承安却是冷哼了一声,他盯着桑寻,“怪不到岑姣?”
“岑姣这种人——”他顿了顿,往前走了半步看向了桑寻和顾也,“你们这种人,一开始就不该招惹我们这样的普通人。”
“岑姣难道是第一天知道自己特殊吗?”许承安盯着桑寻,“你们难道是第一天知道自己接触的,所处的世界,和我们这种普通人不一样吗?”
“如果早就知道了,那就不该再来招惹。”许承安的目光越发冷凝,他看着桑寻,却又像是在透过桑寻看向什么别的人,“如果岑姣一开始没有来招惹魏照,那么现在,魏照也不会莫名其妙跟着岑玥离开。”
桑寻看着面前的人,忽然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明白了。”
她看着许承安,目光渐渐多了一丝不屑,“你看似是在说魏照,实则在说自己。”
“许承安,我之前就觉得奇怪,你和我们分明没什么交集,为什么对我们好像从一开始就有很大的意见。”桑寻哼了一声,她盯着许承安,“感情是将你自己的经历,怪到了我们的头上。”
“许承安,我告诉你,你当我们是自愿去接触这些事情的吗?不说我们,只说姣姣,直到不久前,姣姣才知道自己身上的那些破事。”
“你非要找个人怪是吗?”桑寻步步紧逼,她眸光冷硬,像是要将面前的人生吞了一样,“如果你非要找一个人去怪,那你去怪老天爷,去问问他,为什么这世上,竟有一部分人天生就生活在怪力乱神之中!”
“你说,如果姣姣不去招惹魏照,魏照就不会出事了是吗?”桑寻嗤了一声,她看着许承安,眸光闪烁,眼底满是不屑,“许承安,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是姣姣去招惹魏照,还是魏照去招惹了姣姣?”
“更何况,魏照自己身上,不也有着可能会给姣姣带来麻烦的过去吗?!”桑寻缓缓吐出一口气,“与其在这里将事情推给姣姣,不如抓紧去将村子里剩下的老人孩子疏散出去。”
“这口深井是活着的,现在它安静,可不代表姣姣找回魏照后,它还会安静如此!”
许承安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确有些失态了。
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许承安双眸虽仍旧通红,却不似方才那般控制不住情绪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颤,“疏散的事情我会安排,这次的事情没有放到台面上来,能不闹出动静是最好的。”
桑寻瞥了许承安一眼,“姣姣的事情,我比你上心。”
三人身边,那□□着的深井,仿佛在呼吸一般,发出很浅很浅的呼吸声。
那一呼一吸间,山风猎猎。
好似一早编织而成的网,现在正在缓缓收紧。
桑寻的有句话,说得很对,若是要怪,只有去怪老天爷。
只有去怪,那将两个人死死纠缠在一处的命运。
第104章 -
岑砀最近有些焦头烂额。
原先,他被岑玥派出去收回几样岑人的东西,他心中还有些沾沾自喜。
现在,岑人内部动荡,岑玥无人可用,只能信任依赖自己。
可是,只是下去一趟的功夫,岑玥竟是就解决了内部的混乱,岑砀原先安排好的钉子,竟是被岑玥没耗费什么精神就拔了出来。
这让岑砀愈发暴躁起来。
尤其是当他回到上面后,也不算是被软禁,确实被明里暗里地看管起来。
显然,他那个姐姐,并不信任自己。
岑砀有些烦躁,所以,当有信传来时,他第一时间是发火,屋子里的茶盏水壶,能砸的都被砸了个稀烂。
送信进来的人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走上前,面色凝重,“砀哥,下面送信上来了。”送信的人面色虽然凝重,眼底确实闪烁光亮,压都压不住。
岑砀眸光一凝,他看向来人,“下面来的消息?东西找到了?还是岑姣将东西送过来了?”
来人摇了摇头,他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岑砀接过,三两眼就看完了传上来的消息。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向进来的人,“你来的时候,有尾巴没有?”
“砀哥你放心,我是避开那些人的。”
岑砀这才抬眼道,“晚上弄出些动静来,我得下去一趟。”
******
从岑韶容处离开后,岑姣拐去了岑砀给她的地址。
在她过去之前,已经送了信过去,想来现在,岑砀已经收到了她想要见面的请求。
山路并不好走,等到岑姣回到镇上,又找到那个同样偏远的村子,已经不算太早了。
村口亮着一盏灯,白色的灯光略有些晃眼睛。
岑姣下了车,送她来的司机见岑姣一个人,略有些担忧。
他看着岑姣,口音略有些重,“小姑娘,地儿没错吧?要是错了,我给你拉回县里,只收你一分钱。”
岑姣摆了摆手,她对着司机笑了笑,“没错,我舅舅在这儿呢。”
她虽然没有看到,但已经感受到了岑砀的存在,那密密麻麻的,几乎遍布在四周每一寸空气中的压迫感。
岑姣知道,岑砀已经在等着她了。
岑姣停下了那只有一个灯泡的路灯下。
一秒,两秒,有脚步声传来,抬眼去看,正是岑砀。
和之前见到总是西装笔挺的岑砀不同,今天的岑砀,穿着便于动作的黑色运动套装,脚上踩着一双马丁靴。
他走动时,踩在地上的枯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岑姣眨了眨眼,眼眶几乎是在一瞬间红了,她看向岑砀,像是看见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舅舅,您一定要帮帮我。”
“瞧瞧这可怜劲儿。”岑砀似笑非笑地看着岑姣,他半挑了挑眉,“怎么了这是,火急火燎地让我一定要同你见上一面。”
“妈妈……”岑姣咬着唇,看起来满脸的无措,她吸了吸鼻子,可泪珠仍旧滚落,抬眸看向岑砀时,满脸的无辜,“妈妈她带走了魏照,舅舅,你帮帮我,我很喜欢魏照,我想将魏照找回来。”
岑砀哦了一声。
长长的一声,尾音在空气中转了几个弯,他看向岑姣,“姣姣,我姐姐带走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救下的。”
岑姣面上的神色在一瞬间变得茫然,旋即又有些惊慌起来,“舅舅,我知道您神通广大,一定有法子可以救下魏照的,是不是?”
“姣姣,你母亲,我的姐姐,她是岑人的族长。她做出的决定,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尊重支持。”岑砀轻轻叹了一口气,“要想事情有转机,除非有新的族长出现。”
“可是姣姣,岑人族长势必要从姐姐的孩子中选出来,她只有你一个孩子,岑人中,已经没有人能够从她手里抢过族长的位置了。”岑砀走近了一步,他低下头,看着岑姣,目光灼灼。
岑姣缓缓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什么一般,声音有些激动,“舅舅,我可以的。只要我当上族长,不就能救下魏照了吗?”
岑砀没说话,他仍旧打量着岑姣,像是想要看穿面前人的皮囊,看透她的灵魂一般。
面前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回答的缘故,看起来变得焦急起来。
岑砀手腕一紧,低头去看,是岑姣伸出双手,抓住了他,“舅舅,我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只想救下魏照,至于族长的位置,我不在意,哪怕是之后我还给妈妈也是一样的。”
“傻孩子。”岑砀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看着面前的人笑了笑,然后伸手,顺着岑姣的脸颊抚了抚,“算了,谁让我只有你一个外甥女呢,这件事,舅舅给你想法子。”
“你先放宽心,还有一段日子。”岑砀道,“普通人被带上去,通常都是成为祭品的命,只是祭祀这事儿,也不是说开始就开始的,总要准备上一段时间,敬告岑祖山神后,才能开始祭祀的仪式,所以别担心,你的小情郎,现在还是活着的。”
“安心在村里睡一夜,明天会有人来接你。”岑砀道,“现在,姐姐不让上面的人随意走动,所以明天来接你的人,会走一条有些险峻的天梯,那人不是岑人,是个普通人,他的血能够遮盖住你血液的存在,不会让上面的人察觉有岑人召出了云梯。”
岑姣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拉紧了岑砀,“舅舅,您不是也要通过天梯上去吗?我可以同您一路,我不会胡乱行动,惹人注意的。”
岑砀那只被岑姣握住的手微微发紧,他眸光颤了颤,落在了半空中。
呵,山人落血,云梯自现。
可这落血有用的,向来只有岑祖那一脉的女人,只有最纯正的岑祖血脉才能引出云梯。
可正是有着最纯正血脉的女人,他的亲姐姐,却做出了最愚蠢!最伪善的决定。
倘若不再让岑人入世,他们只能永永远远,世世代代困在那一方贫瘠又险峻的地方,放着大好河山不要,却偏安一隅,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岑砀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他看向岑姣,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吧,舅舅总要先去替你安排一番,别怕,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找你。”他说。
岑姣这才松开了手。
岑砀拍了拍她的肩,朝着黑暗中的人抬了抬下巴,那人走上前来,看向岑姣,“屋子给您准备好了。”
岑姣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那人走远了,等到完全看不见岑砀,她脸上的神色才渐渐淡去。
领着她的人微微弓着身子,给岑姣准备的屋子似乎是在村子深处,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村中小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岑姣鼻翼前,有淡淡的腐尸味道,她皱了皱眉,开口时,声音里却满是无措,“婆婆。”先唤了一声前方的人,“这儿的味道怎么怪怪的?”
“别多问。”那个领着岑姣的老太太并没有回头,她半佝偻着背,对着路边的人比画了两下。“这村子里的事儿,以后砀爷会告诉您的,现在,您就安心过一夜,等明天接你的人来吧。”
岑姣闻言应了一声。
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一旁紧闭的黑色大门上扫过,大门两侧,是两个有半人高的铜狮子,那铜狮子双目瞪圆,看着龇牙咧嘴,有几分吓人。
岑姣收回了视线,觉得有些奇怪。
通常来说,镇宅用的石狮子,口中都会叼一个尺寸正好,取不出来的圆球。
可这两头铜狮子,确实没有叼球的。
怒目圆瞪,龇牙咧嘴,看着有几分凶神恶煞,不像是镇宅的祥瑞,反倒像是什么凶兽。
那个领着岑姣的老婆婆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工夫,便领着岑姣走过了那间黑洞洞的屋子。
岑姣没有回头再看,就算那里面再怎么奇怪,现在也不是去追究的时候,她收回了视线,跟着老婆婆到了村子最远处的屋子。
是个平方,又矮又破的。
岑姣倒是没有表露出什么嫌弃的意思,她对着领她来的人轻轻点了点头,“多谢婆婆您了。”
老太太瞥了眼岑姣,“您喊砀爷一声舅舅,便无需同我这样客气,安心住着吧,晚上听到动静,也不用害怕,不会有东西来打扰到你的。”
岑姣点了点头,面上满是柔弱,“谢谢您。”
心里,却是将老太太说的动静暗暗记下,既然她这样说,想来今天晚上,也不会太平,应该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动静。
岑姣眨了眨眼,她对着老太太笑了笑,转身进了屋子。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许久没有进过人的霉味。
岑姣咳嗽两声,这霉味比刚刚的腐尸臭味要好忍受些。
腐尸的臭味……
岑姣眯了眯眼,是村子里的人在将死去的人制成腐尸吗?
只是,空想也想不出什么。
岑姣在床边坐下,她不打算躺下休息。
毕竟这个村子实在是太奇怪了,在这种地方,绝不能掉以轻心。
老太太口中的动静很快就出现了。
卡卡卡卡的,像是有什么压路机在外面的小道上来回碾动。
似乎还有人声,声音细碎,不大听得清是在说些什么。
岑姣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她抬手,揭起了窗帘一角,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将岑姣盯着。
岑姣吓了一跳,窗帘布也从她手里滑落。
只是这一下,反倒让外面盯着岑姣的人略微安心,是那个领着岑姣来的老太太。
岑姣退了半步后也反应了过来。
那个领她过来的老太太从一开始起就不信任她,面上装作走远了,实际上在暗地里偷偷盯着岑姣。
现在,岑姣想着从窗户处偷看的事儿,不就被抓了个正着吗。
只是被抓住偷看,岑姣倒也不惊慌,外面那样大的动静,她会好奇,也是人之常情。
想来,那个老太太也是猜到了这一点,才会守在外面,免得屋子里的人因为好奇,撞见什么不该被她撞见的东西。
岑姣呼吸沉了些。
她抬头看向面前的窗户,片刻后,窗边传来笃笃两声,紧接着,便是那个老太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岑小姐,你好好休息吧,好奇心害死猫。”
最后的尾音微微上翘,像是一条小蛇,直勾勾地钻进了岑姣的耳朵里。
岑姣微微敛眉,她坐在床边,眼眸中的神色一点点地没去。
村子里的人铆足了劲儿,不让岑姣知道村子里的秘密。
眼前这种情况,倒也不是非要弄清楚这村子里的怪异之处。
等之后,岑玥总会处理的。
只不过……
岑姣抬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那截修长洁白的脖子上,被碎发遮挡的地方,有块指甲大小的,形状十分像是蝴蝶的胎记。
这块胎记,是前段时间才被岑姣发现的,在她拥有的那些记忆里,似乎并不存在这样一朵胎记,只是,这胎记,却让岑姣想起了一件事。
之前的时候,罗芍说,店里的蝴蝶标本活了过来,变成了文身——在曾斯雅的身上。
曾斯雅和张帆。
岑姣眸光闪了闪,曾斯雅和张帆是同乡。
魏照后来告诉过岑姣,曾斯雅和张帆都是从黔州流黄县出去的。
想起那天“死而复生”的岑姣,鼻翼前,那股腐臭味道,变得浓烈了些。
岑姣眸光闪了闪,这味道,和当日曾斯雅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非要说,那便是村子里的怪异味道更加浓烈些,而曾斯雅身上的味道则要淡上很多。
所以,当时曾斯雅的事情,会是岑砀的手笔吗?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消失了。
似乎整个夜都变得安静了下来。
岑姣没有再想着出去看看,方才那些究竟是什么动静,她靠在床头,闭眼休息,耳朵听着外面的声响。
嘈杂声后,便是寂静。
在那深沉的寂静之中,有虫鸣蛙叫响了起来,由远及近,将整个人吞没。
天濛濛亮的时候,便有人来敲了门。
岑姣睁开眼,她开口应了一声。
外面的人听到她的声音,抬手推开了房门。
最先进屋子的,就是昨天盯着岑姣的那个老太太,老太太和昨天同一个打扮,一双眼睛微微抬起,盯着岑姣,“砀爷派来的人已经到了,岑小姐,收拾收拾吧,天若是大亮了,路便不好走了。”
岑姣起身往外走,她瞥了眼外面,月亮还挂在天上。
而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四点的方向。
老太太见岑姣走了出来,便也转身往外走。
昨天是夜里,岑姣看不大清楚,今天藉着熹微晨光和未散的月光,才勉强看清了老太太的动作。
她走路时有些奇怪,双脚仿佛没有离地,却又没有发出鞋子在地上拖行时会有的沙沙声。
就连从松软的土路上走,也没有留下半点脚印。
岑姣收回了视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也是,和岑砀关系这般紧密的人,又能正常到什么地方去呢。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魏照。
很快,视野尽头就多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很高,寸头,套着一件皮衣,靠在一辆有些破旧的皮卡上,手里捏着一根烟。
烟雾袅袅,从男人指尖缓缓向上流淌。
岑姣眯了眯眼,她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仿佛有些睁不开眼。
“人到了。”老太太出声道。
靠着皮卡车的男人转过头来,他的声音比起他的视线先一步落在了岑姣身上。
“走吧,天亮了路——”声音卡住,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岑姣的动作突然快了起来,她越过了前面的老太太,迳直走到车边,“是要上车吗?”
男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扔掉了手里的烟,他抬脚,将还燃着的烟踩灭,然后转到另一侧上了车。
车里安静,车外安静。
只有轰隆隆的,发动机的鸣响声。
直到车子开出去很长一截,直到村口那盏路灯被远远甩在身后,岑姣才悠悠开口,“能耐啊陈玉生。”
车子猛地停了下来。
驾驶座上的陈玉生猛踩了一脚刹车,破皮卡猛地停在了有些泥泞的小路上。
“姣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陈玉生转头看向岑姣,他眉尾的那道伤疤看着颜色淡了些。
岑姣收回了落在陈玉生眉尾的目光,她看向前方,“不是说天大亮之后,路不好走吗?开车吧,有什么,路上说。”
陈玉生的呼吸有些重,他盯着岑姣,没动,过了好一会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填满了整个车子,“姣姣,岑砀让我来接的人就是你吗?”
见陈玉生似乎势必要问出个一二三来,岑姣脸上稍稍有些不耐烦,她抬眼看向了副驾驶的人,“陈玉生!”
陈玉生知道,这是岑姣不想解释时会有的反应。
他闭了闭眼,脸上染上了一丝倦怠,但终究开始重新发动了车子,车子驶出了村子,驶出了小路,拐上了一条山路。
“姣姣,你知不知道岑砀是个什么人?知不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
岑姣收回了落在陈玉生身上的视线,她声音发硬,“知道,现在该我问你,陈玉生,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给谁做事啊?你一个普通人,掺和进岑人的事情中做什么?你明明是跟着岑玥上去的,怎么现在又在替岑砀做事?”
岑姣的几个问题连珠炮似地扔在了陈玉生身上。
她呵了一声,似是嘲笑,“陈玉生,怎么着,你现在是在当无间道吗?小时候一起看电影,看得上瘾了?!现在,也想要自己体验一番了?”
到最后,语气中是压不住的怒气。
陈玉生的眸光闪了又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一口气道,“姣姣,你不该掺和进来的。”
陈玉生没有回答岑姣那连珠炮一样的问题,他看着前方的路,过了一会儿,继续道,“我送你出黔州,岑砀那儿,我会想个借口糊弄过去。”
“姣姣,这件事情,岑玥会解决的。”陈玉生瞥了眼岑姣没有什么表情的侧脸,“和你有关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已经不需要再掺和进这些事情里去了。”
“你在川都那个花店,不是开得挺好的吗?”陈玉生叹了一口气,“上次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因为不想理这些麻烦事,凶得恨不得将自己家变成命案现场,怎么这会儿,明明与你有关的事情都已经了结了,为什么还要牵扯进来呢?”
“岑砀已经没什么机会了,岑玥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很快,那些与岑人有关的,波谲云诡的事情,都会被埋藏。姣姣,你自由了……”
“岑玥带走了魏照。”岑姣深吸一口气打断了陈玉生的话。
车子再一次停了下来。
陈玉生有些茫然地看向岑姣,他视线轻颤,过了一会儿,才想了起来,岑姣口中的那个魏照是谁。
“魏照?”陈玉生脸上的茫然不似作伪,显然,他并不知道与魏照有关的事情。
岑姣深吸了一口气,她盯着陈玉生,“你为什么会突然在峡谷里失踪呢?”
“我见到了你上云梯时的情形,你是自愿跟着岑玥走的。”岑姣道,那天,那个领着陈玉生的女人虽说蒙住了脸,只留出了一双眼睛。
可岑姣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是岑玥。
“陈玉生,你一直替赵侍熊做事。”岑姣看着陈玉生,她眉心微皱,“在我一开始发现赵侍熊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他派你去的呢,想要派你深入内部,好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是后来,赵侍熊被我重伤,到现在死去——”岑姣顿了顿,她看着陈玉生。
果然,在陈玉生听到赵侍熊已经死了的消息时,面前的人瞳孔一瞬间睁大了些,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道,“自作孽,不可活。”
岑姣闭了闭眼睛,她再次看向陈玉生时,眸光复杂,满是不解和疑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和岑玥一起离开。”
陈玉生看着岑姣,他抿了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姣姣,这些事情,我以后会解释给你听的,我也好,岑玥也好,我们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岑姣哈了一声,她看着面前的人,“是,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唯一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相信我,站在我身边的人,也被你们这群为了我好的人带走了。”
“陈玉生,魏照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无论你帮不帮我,我都要找到他。”
第105章 -
魏照进过很多次峡谷。
却从未在雾气这样浓厚的时候进过峡谷。
雾气蔽目的时候,在本就视野不佳的峡谷里更容易迷失方向。
加上这种无人的深山,谁都不敢在没有办法判断方向的时候进山。
只是,岑玥领着魏照进山的时候,正是山雾最浓的凌晨。
岑玥只有一个人,早些时候,那些和岑玥一起回到黔州的人并没有和他们一路回山里去。
魏照没有多问什么,似乎是知道了前路是什么,所以他反倒很平静。
在山里左拐右拐地,饶是魏照,也很快迷失了方向。
只是岑玥看起来心中自有方位,她一路上都没有停下来分辨过方向,只是闷头往更深处走。
这让魏照想起了刚认识岑姣时,岑姣自己一个人进山的时候,想起岑姣,魏照的神色柔和了些,嘴角也多了笑意。
岑玥虽一直在带路,倒是也一直关注着魏照,见魏照神色微微染上笑意,她挑了挑眉,“怎么了?”问了一句,不等魏照回答,便又继续道,“想起姣姣了?”
魏照看向岑玥,他笑了笑,没否认,“姣姣第一次一个人进山的时候,也是什么装备都没有,那时候,我还说了她一顿。”
岑玥闻言也笑了笑,“岑人在山里,天生就知道往哪里走,就算是第一次进入的深山同样如此。”
“姣姣虽然一直在外面长大,可是,她身体里流淌着的血液,却替她记住了一切。”岑玥道,提到岑姣,安静的两个人总算有了共同的话题。
“姣姣小时候,她的祖母……”岑玥顿了顿,“也就是我的母亲,就已经很属意她了。”
“她说,姣姣是天命。”岑玥的视线些微有些发直,她轻呵了一声,“天命?什么天命?我的女儿,才不要背负着那些莫须有的名头,然后被推搡着,去当什么替死鬼。”
魏照眸光闪了闪,他看向岑玥,视线里多了几分郑重,“如果我按照你说的去做了,姣姣当真就安全了吗?不会再有奇怪的事情找上她,也不会再有乱七八糟的事情烦着她?”
岑玥停下了步子。
魏照看向站在几步外的人,岚烟白茫茫的,晨光只穿得透半分。
岑玥站在岚烟当中,竟有几分模糊,好似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片山头一样。
“是。”岑玥回头看向魏照,她眸光微凝,仿佛是在看魏照,又好像是在透过魏照看什么别的人,“很快,所有的事情都将尘埃落定。”
魏照没有说话,他看着岑玥,而后视线缓缓移动,看向岑玥身侧的岚烟。
岑玥也收回了视线,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曦光,而后抬手,在匕首上方轻轻一动。
岑玥指尖,有血涌了出来,血珠滚落,渗进了山中土壤。
魏照眼眸闪了闪,他看到,与地面相接的那些岚烟,渐渐被染上了一丝红。
那红色越来越浓厚,直到将视线里的每一寸都染得发红。
耳边,有轰隆雷声响起。
魏照下意识抬眼去看,视线尽头,黑云呼啸而来,裹着隆隆雷声。
可是,他们头顶的天空,确实亮得令人心惊。
岑玥收回了手,她抬眼朝着魏照看了过来,“你还有后悔的机会。”岑玥说,在她身后,云层翻涌,堆叠之中,竟是成了一条云梯。
直到这时,魏照才第一次对于盘古开天辟地,分出天上和地下这件事情,有了切实的感受。
那云梯,就是天上和地下之间的纽带。
而打开这条纽带的人,是岑玥。
岑玥站在那里,仿若与天地同色。
魏照有一瞬恍惚,他盯着那条云梯出神。
过了许久,岑玥又开口道,“魏照,踏上云梯你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现在,是你仅剩的,重新做出选择的机会。”
魏照的魂魄仿佛在此刻回笼,他看向岑玥,笑了笑,“只要我和姣姣的命数是此消彼长,那么现在,我就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话音未落,魏照已经抬脚踏上了云梯。
一步两步,每一步他都走得踏实又稳健,没有半点迟疑。
岑玥看着魏照的背影,略有些出神,似乎有些许恍惚。
只是那恍惚一转即逝,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脚跟了上去。
魏照待岑姣,的确是一片真心。
只是这一分真心,却让岑玥有些恍惚。
早在岑姣出生时,她与岑向辰便开始替岑姣谋划,他们希望岑姣可以自由,可以不受拘束,可以平安康健地火一辈子。
所以,在见到魏照的那天。
岑玥在发现魏照与岑姣互有牵扯的时候,便做出了决定。
岑玥跟在魏照的身后,她半垂下头,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苦涩,刚刚,自己那样冠冕堂皇地询问魏照,是不是显得有几分虚伪呢?
分明她心里清楚,魏照不会选择退却。
只要是为了姣姣好,魏照就一定会踏出那一步,坚定且不迟疑地踏出那一步。
岑玥清楚,只是这份清楚,不是因为她相信什么真情无敌。
而是当年,在捡到魏照的时候,她就已经给魏照下了蛊。
蛊虫在魏照的身体里栖息,安睡,直到某一天遇到岑姣时,那只蛊虫才会顺着魏照的肌肉纹理,钻进他的心脏,肆意生长。
有蛊虫在,魏照就一定会选择以命换命。
踩在云梯上时,人并没有什么实感,反倒有种飘浮在空中的不真实感。
那截云梯看着很长很长,可当真爬起来,却又好似没有耗费多久的时间。
很快,魏照就停下了步子。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下方,是寂寥的云层,哪里还看得到什么山尖峡谷。
那一瞬间,魏照有些恍惚。
仿佛他没有到什么云梯之上去,仍旧是身处峡谷之中,只是从一个山头,走近了另一个更高的山头。
只是很快,魏照就知道不是的。
绝不是这样的,因为在他面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
绿色的,到人脚踝的绿草轻轻摆动着,偶尔被风吹得倒伏在地上。
是一片绿海,而那倒伏着的绿草,则是草浪,接踵而来,魏照仿佛能听到草浪飒飒的声音。
草浪之中,有好些白色的动物肆意奔跑着。
那是……羊?
只是当魏照看清那动物的模样,便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绝不是羊。
至少,不是魏照见过的,熟悉的羊。
那些动物的身子圆滚滚的,脑袋也是羊头的模样,偏偏脑袋上方顶着的角,却像是鹿角。
岑玥停下了魏照身侧,“上面虽不如下面那样地大物博,却也过得还算不错。”
风从二人之间吹过,有小孩子手里捏着风车跑来又跑去,笑声贯穿在风声之中,有种安定之感。
许是魏照眼眸中的讶然太过明显。
岑玥垂头笑了笑,她偏头看向身侧的人,“怎么样?是不是同你想得很不一样?”
魏照的眼眸轻闪,他缓缓点了点头,“与我想像中的,很不一样。”
如果不是岑玥站在他身边,如果不是这一路以来,魏照见是了太多与岑人有关的东西,他绝不会想到,这一处安谧的如同世外桃源的地方,会是岑人世代生活的地方。
像那样神秘的,充满各种诡谲故事的族群,生活的地方,魏照下意识认为该是灰濛濛的,是黑色的,有火山也好,熔岩也好,总该让人看着就想到恶鬼,想到魑魅魍魉,想到各种各样怪异的传说。
可偏偏,他们生活的地方,是那样的正常,正常到会让人觉得,在此生活的人,与他们没有任何不同。
“岑人特殊。”岑玥道,她伸手,亲昵地摸了摸领头那个小孩的脑袋,抬脚领着魏照往草浪深处走。“在有文献记载的朝代之前,世上有两种人。”
魏照回过神来,他看向岑玥,“我知道,我和姣姣也查到些东西。”
“姣姣曾和我说过,她在恍惚之间,看到了一场大战。”
“一场普通人类,和长相奇形怪状的人兽之间的战争。”
岑玥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轻叹一声,“是,那场战争,异人惨败,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同普通人类争夺地盘的能力了。”
“姣姣没有看到那场战争的结局。”魏照顿了顿,“在她见到的画面最后,异人仿佛等到了自己的援军,从天而来的援军——他们本就占据优势,等来援军后,本该大胜。”
岑玥回头看了一眼魏照,她轻轻摇了摇头,“异人等来的不是援军。”
“因为当时的岑人,叛变到了普通人族那边。”岑玥眸光轻闪,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你猜猜,为什么身为异人的岑人,要叛变转头去帮普通人族。”
魏照轻轻摇头,“或许,是和你现在想要绝天地通一样的原因。”
岑玥嗤了一声,她收回了落在魏照身上的视线,大步往前走了过去。“魏照,你要知道,人总是自私的。”
“异人之中,岑人虽有大能,却也不是什么碾压之势。”岑玥眯了眯眼,“当年那些异人,各有各的本事,你要说岑人能够稳稳压所有异人一头?”
岑玥顿了顿,她摇了摇头,看起来,脸上有些许不屑,“不见得。”
“但如果,其他的异人都被赶走了,都被远远地赶出这片土地呢?”岑玥眸光变得幽深,“与普通人族比起来,岑人拥有着压倒式的力量,我们可以御虫,可以御百兽,就连生活在雷电之中的蛟龙也供我们驱使,区区一群脆弱又渺小的人族,又能在我们面前翻出什么花来呢?”
“这才是当年,岑人的族长,选择背叛其他异人的原因。”岑玥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不知是在叹谁。
魏照眸光闪了闪,显然,就如今岑人的处境,以及那只被压在梅山下方的蛟龙来看,岑人当年预想的事情显然没有发生。
他们原本想要赶走其他异人,而后凌驾于普通人族之上,成为拥有绝对力量的王者,但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事情发生了变化。
“可是,我们的祖先千算万算,却是算漏了一件事。”
“普通人族惧怕其他异人,难道,就因为岑人的长相普通,就不惧怕了吗?”
“他们想尽办法,与岑人接近,为的就是驱赶其他异人,难不成到了岑人这儿,他们就能安心与岑人相处了?”
“痴人说梦!”岑玥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她轻呵了一声,话音一转,“魏照,你知道我又为什么要绝天地通吗?”
这一回,魏照开口时变得迟疑,“或许是因为岑人式微,现在,下面发展得太迅速了,你们就算可以御兽,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普通人类,有着强大到几乎是压倒性的力量,相反,你们对于很多人而言,充满了吸引力,譬如……譬如岛上的顾姓人。”
“现在,你们最好的选择,是将自己隐藏起来。”
“说对了一部分。”岑玥道,“只是你说普通人类……”
“虽说现在不似从前,但要说惧怕普通人类到要将所有岑人掩藏起来,倒也没有到这样的地步。”
“毕竟,知晓岑人的普通人,终究是一小部分,甚至于,我与你们也有零星的联系下面的人,大家达成了一致,只要不将事情闹大,那么便当作不知道有我们这一撮人的存在。”
“我想要绝天地通,更重要的是因为,当年被赶走的另外一小部分异人,他们要回来了。”岑姣声音微微有些发紧,“我不能让他们找到岑人的痕迹,所以,必须将岑人的痕迹藏起来。”
魏照眸光微微闪烁,他觉得自己快要抓住事情的关键了,却又好像差了点什么。
他盯着岑玥,抿了抿唇,“所以,将岑人痕迹藏起来的关键,是姣姣?”
岑玥只是看了魏照一眼,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眼底,似乎有着浓到化不开的情绪。
魏照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没有再问,只是看向岑玥,“所以要怎么做,才能将岑人的痕迹完全遮掩?”
“开坛,祭祀,请山神。”岑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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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生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车子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凝重,
岑姣看了陈玉生一眼后便转头看向了前方的山路,“陈玉生,你知道我的,我决定的事情,任谁来都不会改变。”
“我没有要同岑玥作对,我只是想找到魏照。”岑姣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了,她低喃道,“我只希望能够找到魏照,陈玉生,你说,这些事情关他什么事儿?总不能因为那时候我一个人摸进山,他不放心去找了我,就彻底陷入这泥沼,要死在这泥沼里吧?”
陈玉生没说话,他盯着岑姣,眼睛里,竟是浮现出了悲哀的神色。
过了许久,陈玉生才出声,“姣姣,你是不是怪我之前帮着赵侍熊劝你?还是怪我之前替赵侍熊做事?”
岑姣摇了摇头,“赵侍熊已经死了,从前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在我这里,什么都不算了。”
“更何况,陈玉生,你根本就不欠我什么。”岑姣看向陈玉生,她眼底有些许无奈,“所以,就连你也不应该在这里。”
“不是的,姣姣。”陈玉生盯着面前的人,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此刻却是有些无奈,“我同你,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如果能够帮到你,就算是赴汤蹈火,也会帮你。”
陈玉生向来沉默寡言。
小的时候,刚刚被赵侍熊领养的时候,陈玉生又瘦又矮,还不爱同人说话,自然被同龄的孩子孤立。
孩子之间的恶意,或许并非有意的。
可那恶意之深,与成年人相比,却也是不遑多让。
在岑姣出现之前,陈玉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没有人同他说话,一起生活的那些孩子,见到他,脸上总会有厌恶的,嫌弃至极的表情。
就算是偶然碰到了陈玉生,那个不小心碰到他的小孩子,会动作神态十分夸张地擦手,然后又怪叫着跑去洗手,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嫌弃厌恶之意。
那时候,陈玉生总是一个人呆呆坐在角落里,抬头看着天。
他想,自己应该是很脏很脏的一个人,不然,为什么其他人都要这样对待自己呢。
直到岑姣出现。
岑姣和陈玉生不一样,她是被众人捧着的小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岑姣虽然不姓赵,却不是住在孤儿院,而是住在赵宅里。
那个赵先生的孙子,小霸王赵明焱,将岑姣当作自己的亲妹妹,就算他不上山学什么手脚功夫,也要在山下守着,等着岑姣。
每个人都想要和岑姣做朋友。
可是岑姣对谁都是淡淡的,直到那天,看到午饭的时候,陈玉生手里的肉包子被几个被他高壮的男孩抢走。
陈玉生似乎已经习惯了被抢走食物的事情。
他的目光空洞洞的,盯着抢走他包子的人许久,而后默不作声地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是个有些清脆的女声。
陈玉生下意识停下步子,可是停下步子的时候,却又有些不自信,怎么会有人让他等等呢?在这里,怎么会有人和他说话呢?
可是下一刻,陈玉生便察觉到身侧多了个人。
他条件反射地退开,有些惊恐地看向身侧,是岑姣。
陈玉生认识岑姣,那个被众星捧月的小姑娘,和他这种烂在泥里的人,是不一样的。
“我……”陈玉生开口,可是我了半天,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的眸光闪得极快,整个人像是破碎的陶俑,虽说站在岑姣面前,却已经碎成了粉末。
说不出话,陈玉生转身便想逃离这里。
可是,他的手腕上却是一紧。
微凉柔软的手,扣住了陈玉生的手腕。
岑姣拉住了陈玉生。
只是,还不等岑姣说什么,便有其他人拉住了岑姣,“别碰他,他可脏了。”
“对,又脏,又有病。”
陈玉生的眼睛转得更快了,他看向出声对着岑姣的那个人,眼眶通红,泪几乎要落下来。
可是,手腕上的力道却是一直没有松开。
“他脏?”岑姣并没有看向陈玉生,她看着其他的人,声音平淡,“我看你们没比他干净到哪里去。”
其他人脸上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服气。
似是想要说什么,可是碍于岑姣的身份,又不敢说什么。
岑姣回头看向陈玉生,她微微皱眉,“你不饿吗?他们抢你的东西,你就抢回来。”
陈玉生缩着肩膀,他盯着岑姣,没说话。
岑姣拉着陈玉生走到了餐桌边,她将自己的餐盘送了过去,“我吃不了这么多,这些给你。以后,他们如果抢你吃的,你就抢回来。”
陈玉生被岑姣按着在桌边坐了下来,他拿起包子,放进嘴里,眼泪混着被他吞吃入腹,让这已经有些凉了的肉包子更难吃了。
可是,在那之后,陈玉生再没吃过那样令他记忆深刻的包子。
岑姣瞥了眼旁边看着的人,微微皱眉,“你们站着不动,是想在我面前欺负他吗?”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总归人一个一个地走开了。
最后,只剩下一边落泪吃包子的陈玉生和看着陈玉生的岑姣。
岑姣看着陈玉生,面上的表情并不见得有多么亲近,反倒同样冷淡,“你叫什么名字?”
陈玉生愣愣的,他捏着半个包子打了个嗝,“陈……陈玉生。”
从那之后,那些人不再欺负陈玉生了。
甚至开始有人想要与陈玉生做朋友,可陈玉生仍旧寡言,他对待其他人,表现得像是个哑巴,从不说一句话。
他只跟在岑姣身边。
即便岑姣对他依旧是冷冷的,陈玉生也不在意。
后来,不是没有人对陈玉生说过,岑姣当时维护他,只是觉得他像是可怜的小动物,才动了恻隐之心。
可是,被当做小动物又怎么样呢?在岑姣身边,哪怕当一只摇尾的小狗,也总是好的。
“姣姣。”陈玉生终于出声,他看着岑姣,用近乎请求的语气道,“你已经自由了,不要再牵扯进来了。”
岑姣盯着陈玉生,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魏照对我情谊深厚,我绝不可能放任他不管。”
陈玉生闭了闭眼。
他知道,他知道,岑姣身边那么多人,魏照是独一份的不一样。
他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人,“可如果,这份情谊是因为蛊虫呢?”
“什么?”岑姣一愣,她看着面前的人,眼底有些茫然。
“我说,如果魏照对你的在意,对你的不离不弃,他的那一份让你动容的情谊,是被蛊虫影响的呢?”
“姣姣,或许魏照这个人,对你没有半分情谊。”
“只是他身体里的蛊虫,让他做出了这些事情。”
第106章 -
岑姣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她盯着陈玉生,过了好久才吐出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她有些直不起腰,只能抬手按住什么,才能大口呼吸。
陈玉生没有骗她。
岑姣知道,岑姣也相信。
可如果,陈玉生没有骗她,那么刚刚什么蛊虫,又是什么呢?
岑姣哈了一声,她觉得自己的鼻腔被水呛到了,呛得她整个脑袋发酸发胀。
蛊虫……蛊虫!
难怪,难怪岑玥根本没有担心过魏照会不跟着自己走。
难怪,难怪魏照的信里写,他从见到自己那天起,就觉得亲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自己。
难怪,难怪魏照总是那样坚定地相信自己,毫不退缩地站在自己身边。
岑姣又哈了一声,她觉得有什么揪着她的心脏,让她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只能抬手轻轻砸了砸心口的位置,轻微的震动在她的胸腔处嗡鸣,让她整个人都被那震动影响得微微勾起背,挺不起腰来。
陈玉生从未见过岑姣这副模样。
他有些担忧地伸手扶住了岑姣,“姣姣,你说魏照对你有情谊,所以你要救他,可是那情谊是蛊虫的影响。”
“这是他的命,姣姣,别管了好不好?我送你下山去。”
陈玉生的手臂上传来力。
岑姣缓缓推开了陈玉生,她直起了腰,看着前方,声音微微有些发紧,“陈玉生,天要亮了,我们要尽快上去。”她顿了顿,才继续道,“陈玉生,我要救他,不仅仅因为他对我的情谊,更是因为,我对他也有一份情谊在。”
陈玉生早就有过猜测。
可是现在,听岑姣这样认真地说一遍,他仍旧如同过电一般,愣在那儿,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岑姣开口催促,“陈玉生,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陈玉生看着岑姣,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闭了闭眼,像是做出了某种决定。
车子重新启动,往山上开去。
陈玉生的声音在岑姣耳边响起,“可是姣姣,如果你要救魏照,或许岑玥想要做的事情就做不到了。”
岑姣垂着眼,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紧了紧。
陈玉生看了岑姣一眼,见岑姣没有说话,便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破旧的皮卡爬上崎岖的山路,山路又陡又颠,可那辆破皮卡反倒有几分如鱼得水,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很快,破皮卡就走到了路的尽头。
陈玉生停了车,他绕到车边,在两侧的树干上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岑姣也下了车,天边是濛濛的亮,隐隐约约,似乎有黑云从山里生了出来,正朝着他们所在的山头缓慢飘过来。
陈玉生看向岑姣,他的声音在这雾气中,也显得有几分虚浮。
“姣姣,你想好了吗?”他问。
岑姣没有回答陈玉生的问题,她只是看着陈玉生,过了一会儿,抿了抿唇,“匕首借我用一下。”
陈玉生拔出了别在腰后的一把短刀。
刀刃上,沾染着陈玉生的温度,微微有些暖。
陈玉生将短刀递到了岑姣的手中,他看着岑姣,低声道,“这座山头,是岑砀的,从这里上去后,会有岑砀的人来同我们接头。”
陈玉生抓紧时间,将上面的事情大致同岑姣说了一遍。
“岑人之中,分为两派,其中一派人想要回到地上去,另外一派,则是想要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陈玉生握住了岑姣的手腕,“岑玥趁着岑砀在下面的那段时间,处理了一大部分和她作对的岑人,只是岑砀的身份特殊,而且一直以来,他行事小心,不曾落下什么能让岑玥抓住的把柄。”
“岑玥只能在他面前扮弱,在诓得岑砀下去寻物后,趁着这段时间,削弱了岑砀的势力。”陈玉生看着岑姣的动作。
在短刃划过岑姣掌心的同时,他的手也递了过去,两人的血融在了一起,落进了地里。
岑姣的指尖轻轻颤了颤,她看向陈玉生,“你卧底在岑砀那儿,为了什么?”
“岑玥担心岑砀藏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所以让我潜伏到他的身边。”
岑姣闻言微微皱眉,她的视线顺着两人淌落的血珠看向脚边的土地,“为什么是你?”
“姣姣,岑玥虽是族长,行事却并不方便,她需要一个外人,一个不会被岑砀注意到的,却又是他需要的外人替自己做事。”陈玉生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为了你能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是。”
“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自然会一拍即合。”陈玉生的指腹贴着岑姣的手背,他轻轻点了点指头,示意岑姣看向两人的腿边。
原本干净清明的山上,渐渐有云雾升腾而起。
那云雾是浅色的,像是用很细的喷头制造出的水雾,微微的凉意贴着岑姣的脚踝,然后缓缓上升,攀爬上她的小腿。
耳边,雷声像是拔地而起的一般,轰隆隆,由远及近,沉闷得让人心肝发颤。
岑姣眯了眯眼,眼前的天幕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开了。
有些窄的云梯在那浅色的云雾之间缓缓出现,岑姣脸呼吸都放缓了,她盯着面前的变化,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会吓到面前的云梯。
陈玉生握了握岑姣的手,当岑姣偏头看向他时,笑了笑,“走吧,姣姣。”
原本,现在他该给岑玥送去消息。
只是现在,陈玉生不是再站在岑玥那边了。
他站在了岑姣的身边,陈玉生盯着身边的人微微有些失神,站在岑姣身边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吗?
如果,如果他帮着岑姣上到上面去,帮着岑姣救下魏照,那么以后,岑姣会遇到什么事情呢?她可以平安健康地过完这一生吗?
这些问题只是在陈玉生脑海中一闪而过。
能怎么办呢?陈玉生想,自己永远没有办法选择站在岑姣的对立面,哪怕站在对立面的初衷是为了岑姣好。
从岑姣伸手拉住自己的那天起,陈玉生便永远只能站在岑姣的身侧了。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抬脚沿着云梯向上。
踩上云梯,脚下有些虚浮,心里却是落到了实处,岑姣眨了眨有些发酸发烫的眼睛。
“陈玉生,你是什么时候和岑玥联系上的?”岑姣问。
陈玉生跟在岑姣身后,听到岑姣的问题,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你和赵侍熊闹翻之后。”
听到陈玉生的话,岑姣看起来有些讶异,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那个时候你们就联系上了?”
陈玉生应了一声,“赵侍熊一直想要在黔州峡谷里找到些什么,那时候你和他刚刚有些龃龉的时候,我就已经在黔州附近替他做事了。”
“那时候……”陈玉生顿了顿,“赵侍熊同我说的是,黔州的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
在见到岑玥之前,陈玉生非常信任赵侍熊。
所以赵侍熊说,要找的东西对于岑姣而言很重要,他便立刻信了。
陈玉生在赵侍熊的授意下,要将黔州峡谷里,每一寸的地貌山形都记录下来。
这是一件大工程,且相当危险,往峡谷深处去,指南针一类用来定位的电子工具都会失效,更别提,在那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是不是存在什么致命的动物,或是植物。
所以,在岑姣与赵侍熊来往甚少,却又没有明面上闹翻的那几年,赵侍熊交代给陈玉生的任务,并没有什么进展。
然而,对于陈玉生而言,却不是没有什么收获,至少,他认识了岑玥。
陈玉生是在县里买物资时遇到岑玥的。
只一眼,陈玉生就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和岑姣有莫大的关联。
她们很像。
不知道是不是陈玉生的眸光太过强烈,岑玥走到了他的面前,开口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知道你,你是岑姣的朋友。”
听陈玉生说起他与岑玥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岑姣的视线轻轻颤了颤,她看向前方,声音也有些发紧,“你和岑玥,那么早就遇见了?”
“是。”陈玉生没有再隐瞒什么,他垂着眼,跟在岑姣的身后,两人耳边,是飒飒风声席卷而来,“遇见岑玥后,我知道了一些事情。”
岑姣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你知道了一些事情,为什么之前,还来找我,让我替赵侍熊去找什么血菌?”
“就算我不去,也会有别的人去川都找你。”陈玉生道,“不如就由我去,至少我自己清楚,我不会伤害你。”
“而且,让你去黔州的事情,岑玥同样也交代过,一定要让你去一趟黔州。”
“只是一开始我还奇怪,为什么要你去黔州,现在却是想明白了。”陈玉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只有去黔州,才能遇上魏照。”
“只有遇见了魏照,魏照体内的蛊虫才会……”
“够了。”岑姣忽然出声打断了陈玉生的话,她的声音有些急促,呼吸也是,像是有什么在背后追赶着一样,“之前的事情,我不用知道得那么清楚。”
陈玉生收声,他有些失神地看着岑姣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了一句好。
脚下的动作变快了些,陈玉生三两步就走到了岑姣身侧,“姣姣,快到了。”
他们走的,是偏山。
陈玉生暗暗记下了位置,这一处地方,是岑砀让他来接人前才告诉他的。
这也是岑玥安排陈玉生跟在岑砀身边的一个原因。
得从岑砀口中知晓他所有的通路。
只是现在……
陈玉生微微皱眉,如果帮着岑姣将魏照救走,这些通路当真能被全部封上吗?他心中有些怀疑。
这些顾虑,陈玉生并没有和岑姣说清楚。
他心里清楚,这些话,现在同岑姣说了她也是不会听的。
现在,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踏过最后一截云梯。
岑姣眼前的景色骤然变化,迎面而来的,是淡淡的热气,混着火山灰的呛鼻味道。
她抬手遮住口鼻,转头看向陈玉生,“岑人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深黑色的石头凌乱地堆叠在一起,地面也都是焦黑色的石块,寸草不生,看着,像是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灾难。
“这儿是禁地。”陈玉生道,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两块丝质的帕子,递给了岑姣一块,“掩在脸上,我们要快点从这儿离开。”
岑姣闻言没有多问什么,她学着陈玉生的样子将那块帕子盖在了脸上。
陈玉生看起来面色稍稍显得有些凝重,他对着岑姣轻轻点了点头,便快步走了起来。
岑姣跟在陈玉生身后,倒也面前能跟上陈玉生的速度。
甚至于,岑姣还有余力回头再看一眼被甩在身后的景色——不怪她一开始有些惊讶,这片地方,乍看第一眼,像是到了地狱。
轰隆两声。
地面相接的地方,仿若是深紫色的天幕,而现在,泛白的闪电将天幕撕成了好几片。
脖子上的玉鱼也好,耳后的胎记也好,都在这闪电声中隐隐发烫。
岑姣下意识抬手按在了玉鱼上,掌心微微有些凉意,岑姣知道,那是玉鱼中的小蛟龙正在轻轻用脑袋顶着岑姣的手掌。
岑姣的指腹在玉鱼上摩挲了两下,里头的小东西变得安静下来。
可是,岑姣自己心中却是有些许不安,她回头去看,闪电先落下,而后声音才传进了耳朵里。
那响声,震得人耳膜发痛。
岑姣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她加快了步子,跟上了陈玉生的步子。
自从走过云梯,陈玉生看起来整个人变得有些急匆匆地,他数次抬起胳膊,去看手腕上的那块古董表。
似乎是在确定时间。
岑姣追了上去,她看向陈玉生,“怎么了?”
陈玉生眉头微微皱紧,“岑砀说了,会有人来接应我们,现在时间快到了,我没有看到有人打开禁地的出口。”
岑姣闻言同样抬眸朝着陈玉生所看的方向看了过去。
刚刚,她的注意力全在后方的闪电上,现在才注意到,两人前方也是一片连着地面的淡紫色天幕。
抬头环顾四周。
将注意力从焦黑的地面转到了头顶。
或许因为天穹泛着浅紫色,所以很明显,可以看出来像是有一个罩子,罩住了这一片地方。
岑姣眸光轻闪,难怪陈玉生说这儿是禁地。
现在看清楚了全貌,反倒不觉得那是天幕,反倒更像是一层结界,可是这结界上方,轰隆隆的雷声又是从何而来呢?
陈玉生停下了步子。
他们没有路了,眼前,就是刚刚见到的浅紫色天幕。
岑姣抬眼朝着前方看了过去。
一缕一缕的,像是一团一团被打散了的棉花糖,而细细的闪电,将原本是白色的这团云,染成了浅紫色。
陈玉生忽地退了退一步,他抓住了岑姣的手腕。
岑姣被陈玉生抓得手腕生痛,她转头看向身边的人,却发现陈玉生的脸上染上了一层惊恐的神色。
“姣姣,里面有东西——”
仿佛是为了印证陈玉生的话,岑姣的余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那是……
蛇吗?
岑姣转头看向了刚刚余光瞥见东西的位置,
和刚刚她见到的没什么区别,好像那潜藏其中一闪而过的东西,只是岑姣的错觉一般。
正在岑姣犹豫的时候,陈玉生似是看到了什么,他猛地抓住了岑姣的手腕,声音中却是松了一口气,“我看到岑砀的人了。”
岑姣被陈玉生拽着,朝着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顺着陈玉生的视线看过去,岑姣见到了岑砀派来接应他们的人,是个女人,穿着黑色的斗篷,大半张脸都被遮盖着,看不清样貌。
女人对着陈玉生和岑姣招了招手,“从这儿走。”
定睛再看,女人身后有一条极窄的通道,紫色的流光包裹着那条通道,像是急坠的流星。
陈玉生将岑姣先推出了那条通道,他回头看向女人,目光微凝,“怎么现在才来?”
女人殿后,等三人离开禁地后,她才转身,抬手在通道两侧之间轻轻挥动,只见动作间,通道渐渐合拢了。
岑姣看向了那个女人,没说话。
“今天族长那边忽然召集了所有的人。”女人看向岑姣,“你就是族长的女儿?”
岑姣微微抬眸,“岑砀呢?”她并没有回答女人的问题。
女人见状,眼底倒也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她深深望了岑姣一眼,然后抬脚往外走,“他在等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你,就是那一阵冬风。”
女人打哑谜一般,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陈玉生抿了抿唇,他扣住了岑姣的手腕,两人落后两步,他有些担忧地看了岑姣一眼。
他的任务,只是将岑姣带上来。
原先,陈玉生是该将岑砀的筹码扣下的——
可是现在,因为这个筹码是岑姣,所以陈玉生非但没有将人扣下,反倒是将人送了上来。
至于岑砀想要用着岑姣这个筹码做些什么,陈玉生并不知道。
******
岑人沿袭了过去的习惯,以家庭为划分,住在一个又一个的蒙古包里。
而中间最大的那个蒙古包,现在坐满了人。
大部分是女人,少部分是男人。
岑玥坐在上首,魏照并不在其中。
岑砀坐在岑玥下首的右侧,他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姐姐,族中可从没有撅了陪葬坑的传统。”
“你今天,说要挖了陪葬坑,若是母亲知道了,怕是要死不瞑目了。”
岑玥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敲动着桌面,她笑了笑,挑眉看向岑砀,“人死都死了,残魂也入了祖灵,你在这儿谈什么死不瞑目?”
“今天,我请各位过来,不是征求各位的意见,不过是通知一声。”岑玥的声音微微发冷,“既然我已经坐稳了族长这个位置,那么岑人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决定。”
蒙古包里,寂静一片。
没有人开口反驳岑玥的话,只偶尔有一两声瓷质茶盖碰到茶碗发出声音。
“既然阿玥已经有了决定,那就按你说的做吧。”最先开口的,是个年长些的女人,女人的头发稍稍有些斑白,坐在靠里的位置,手里捏着一截水烟。
她巴咂巴咂两口,吐出一截白雾,看向岑玥道,“挖陪葬坑这事儿,没有先例,可是岑人里,阿玥是最通晓岑祖心思的,既然决定了要挖陪葬坑,那选个好的时辰,点了香火,着人动手吧。”
有一个人开口了,那便接二连三都是应和声。
只是,在这应和声中,岑砀忽然笑了起来,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看向刚刚开口应和岑玥的年长女人,“易婆婆,您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当年我母亲最属意的人选,可不是我姐姐。”岑砀坐直了身子,他手里捏着一块木雕,缓慢把玩着,“您应该还记得,我母亲属意的人,分明是姐姐的女儿,我的小外甥女,那个叫岑姣的小丫头。”
岑姣这个名字从岑砀的口中吐出来后,岑玥缓缓坐直了身子,她紧盯着岑砀,微微皱眉。
这些年,岑玥虽没有和岑姣一起生活,却是一直知晓,岑姣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像前段时间,岑姣在从岑玥口中知晓,事情即将告一段落后,她什么都没有问,她丝毫不在意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也不想去弄明白,什么岑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当年那场战争又是什么结局。
岑姣从始至终,就不想掺和进这些事情中来。
可是现在,岑砀口中说出岑姣的名字,岑玥有些不安。
岑砀回来后,岑玥就派人将他好好看住了,这段时间,他没有机会去联系姣姣,更没有机会去蛊惑岑姣。
可现在,岑砀仍旧说出了岑姣的名字。
那意味着,是姣姣自己找到了岑砀。
是为了……魏照吗?
岑玥眯了眯眼,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盯着岑砀,没有出声。
岑砀看着岑玥笑了笑,“说起来,我记得从前岑人子嗣丰满的时候,选族长是要看谁能御蛟的。”
“只是后来,每一代有资格成为族长的女人越来越少,御蛟这事儿,也很多年没有人提起过了。”岑砀顿了顿,他看着自己的姐姐,轻声道,“只是当年,母亲亲自给姐姐的女儿起了个名字。”
“岑姣——字虽不同,音却相近,或许当年,母亲就是预先得到了岑祖的指点,才会给姣姣起这样一个名字呢?”
第107章 -
岑人与各种兽类亲近,御兽也好,御虫也好,虽不分个高低,但是在岑人内部却也有不成文的看法——能控制的兽或是虫越稀有,越厉害,便说明这个人的能力越强,与岑祖的联系越紧密。
然而,各种异兽之中,唯有蛟龙不太一样。
因为蛟龙很少认主,岑人这么多年来,一代又一代地传承,能够御蛟的人也是越来越少,直到最近几百年,几乎没有人能够御蛟。
岑砀的话,让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他笑盈盈地看着岑玥,被伤疤截断的眉毛微微挑起,看向岑玥时,丝毫不曾掩饰眼底的自得,“姐姐,你应该知道,我在下面寻我们的东西时,与姣姣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
“不巧,不久前,姣姣托人给我带了个口信,她说想要回来。”岑砀的身子微微前倾,他盯着岑玥,一字一顿,“既然姣姣回来了,那么这族长的位置,是不是该再斟酌斟酌?”
谁也没有先说话。
毕竟刚刚岑砀提起了御蛟一事,现在开口辩驳,反倒像是在替族长心虚。
“既然人回来了,总要先带回来见一见。”终于有人打破了这份安静。
岑玥与岑砀同时抬眼去看,说话的人,是坐在角落里的,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回来过的岑韶容。
岑韶容穿着一件旗袍,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起,察觉到那两道视线,她笑着抬起头来,“无论族长的位置是不是要再斟酌,自家的孩子回来了,总要领给我们看一看不是?”
岑玥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正要说话,却叫岑砀抢了先,“容姨这话在理,我的人已经去接姣姣了,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
******
岑玥那头自家的会议,魏照自然是不好参加的。
他独自一个人在一间偏小的蒙古包里待着,里头有些岑姣旧时的照片。
照片半是黑白半是彩色的。
只是无论是黑白还是彩色的,照片中央的岑姣都可爱得让人转不过眼去。
往后翻,多了一些合照。
魏照眼眸微垂,那是小时候的自己和岑姣的合照。
小时候的那段记忆,魏照并没有回忆起来。
虽说现在魏照已经确定了,当年他的确是与岑姣一起,在这个地方生活过一段时间,可是仍旧是想不起一丝一毫有关那时候的记忆。
甚至,照片里还有那只后来陪伴他长大的狗狗。
只是照片里的狗狗,还是一只只有几个月大的小狗。
魏照看着照片微微有些出神,忽地听到外面有些许嘈杂,人声脚步声混在一起,像是出了什么事儿。
魏照将相册收好,起身往外走,他停在了窗边,抬眼往外看过去。
有很多人聚在一起。
魏照在人群中央看到了岑玥,岑玥对面的那个人,他也认得,岑砀,那个和姣姣打过交道的岑人。
岑玥面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凝重。
反倒是岑砀,脸上一直蒙着一层淡淡的,令人心里微微有些不舒服的笑意。
魏照心中咯登一下,岑人的事情他并没有完全了解,但是据他所知,岑玥已经稳定了大部分局面,可如果稳住了局面,岑砀和岑玥的表情不该是这样的。
“来了来了——”魏照听到外面有人喊了起来。
岑玥一个眼神递了过去,出声的人便又立刻噤声,只是看表情,显然有些压不下激动的情绪。
魏照转身出了蒙古包,他循着众人的视线看了过去。
先看到的,是一个他熟悉的人——陈玉生。
陈玉生看起来比那时候瘦了些,他走在前面,肩膀轻轻晃着。
魏照的视线里,陈玉生越来越近,而跟在他身后的人,也越来越近。
可是越近,魏照的视线便越模糊,他感觉自己有些看不清来人了。
破碎的光,遮住了魏照的眼眸。
岑姣站在了众人面前,她的视线没有落在岑玥和魏照身上,而是径直看向岑砀。
岑砀嘴角含笑,他对着岑姣招了招手,“姣姣,过来。”他看着岑姣,等到人在自己身侧站定,岑砀才继续道,“今儿在这儿的,都是你的长辈,先认认人。”
岑姣闻言看向面前的人,她脸上端着乖巧的笑,“各位好,我是岑姣。”
年长些的女人凑近了些,她们围着岑姣,时不时有人抬手捏一捏岑姣胳膊手腕的。
岑砀也被那些年长的女人挤得退了几步,站得离岑姣远了些。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了岑玥的身上。
岑玥察觉到了岑砀明晃晃的目光,她回望回去,盯着自己这个双生弟弟,微微皱起眉来。
而岑姣,则是乖巧地应付着那些对她很是感兴趣的女人。
她的余光瞥见了站在稍远处的魏照,抬头去看,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岑姣能够看清魏照眼眸中的情绪变化,在她面前,向来冷静自持的男人,眼眶竟微微有些泛红。
岑姣缓缓眨了眨眼,而后收回了视线,她感觉到自己胸膛下方,一阵阵刺痛。
魏照的情绪澎湃又复杂,就算是隔了有一段距离的岑姣,也能够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可是这些情绪,都是因为一只小小的蛊虫。
岑姣垂下眼,她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耳边,那些女人似乎是在问她什么问题,岑姣有些听不清楚,她眨了眨眼,想要将身体中那股奇怪的,快要不受控的感觉压下去。
“行了,孩子奔波一路终于回了家,让人歇会儿。”岑姣手臂上微微一紧,她抬眼去看,是那个女人,那个守着活井的女人,岑韶容。
岑韶容将岑姣拉到了自己身边,她看向众人,“不急于这一时,就算要看看这孩子能不能御蛟,也该让人先休息一天。”岑韶容的声音顿了顿,“好不容易回来了,总要让她们母女聚上一聚。”
岑韶容的这话不无道理,众人纷纷应和。
她低头看了岑姣一眼,而后抬手在岑姣背上轻轻拍了拍。
岑砀想要跟上去,岑韶容却是开口拦住了他,“岑砀,这御蛟一事是你提出来的,这事儿阿玥不好主持,你去准备准备吧。”
岑玥看了岑韶容一眼,没有出言反对,算是同意了岑韶容的提议。
她的视线从岑砀身上扫过,而后落在了岑姣身上,“你跟我来。”
岑姣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开口顶撞,而是抬脚跟上了岑玥。
岑玥起初的速度还算正常,只是很快就变成了大步走。
她的步子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在奔跑。
岑姣跟着岑玥,进了一间蒙古包。
岑玥胸膛微微起伏,她重重喘着气,似乎是想要平复自己的心情,过了许久,岑玥才抬眼看向岑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岑玥问道。
岑姣看向岑玥,她眸光微凉,“你为什么要带走魏照?”
岑玥眸光紧了紧,她盯着岑姣,张了张唇,却丢了声音。
等到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时,才发现嗓音沙哑得吓人,“姣姣,难道你想要被困在这种地方,一辈子背负着莫须有的重压,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吗?”
岑姣盯着岑玥,两人的视线相撞,她并没有躲闪逃离,只是那样冷静又冷漠地盯着岑玥。
岑玥闭了闭眼,她深吸了一口气,“姣姣,我是你的母亲,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岑玥骤然收声,那句为了你好,不光砸在了岑姣的身上,也重重砸在了岑玥自己的心里。
岑姣看着岑玥,她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为了我好。”
“可是,你所谓的为了我好,就是将我送走,让我在一个对我虎视眈眈另有所图的人身边长大,你的为我好,就是一早准备好一个人,给他下了蛊虫,等着蛊虫见到我后苏醒,然后操纵着那个人代替我去死,是吗?”
岑玥脸上的神色略有些痛苦,她盯着岑姣,“姣姣,我是你的母亲,我也是岑人的族长,绝天地通这件事情,势在必行——”她顿了顿,“魏照本就该是一个死人,是你强行救下了他,现在,他只是偿还欠你的那一条命。”
“如果我非要带走魏照呢?”岑姣看着岑玥,她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姣姣,想要绝天地通,必须要有珍贵的祭品。”岑玥看着岑姣,说出了她先前想要隐瞒岑姣的事情,“你和魏照,魂魄共生,此消彼长。那个祭品,不是魏照,就会是你。”
“你们之间,只能活一个,必须要死一个。”岑玥长叹了一口气,她眸光闪烁,落在岑姣身上,“我不带走他,难道看着你去死吗?”
“你出生后,我去了很多地方。”岑玥闭上了眼睛,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到最后又化作了绵延不绝的叹息,“见了很多人,爱你的,想要救下你的,活人也好,死人也好,我见了很多人,想了很多办法,可是姣姣,我要救你,也要保证岑人的安全,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这是必要的牺牲。”岑玥睁开了眼睛,她看着岑姣,眸光闪烁,眼底闪过一丝悲痛,“就好像那时候,我让向辰送你下去,难道我不知道他很大概率会死吗?我知道,却没有别的办法,这就是牺牲。”
岑姣眼眸微垂,“牺牲……,可你从未问过我的意见。”
“你从未问过,我是不是想要活下去,即便不能和自己的父母亲人生活在一起。”岑姣猛地抬眸看向岑玥,“那时候,就算我还小,你不需要问我就能替我做出决定,可是现在呢?”
“岑玥,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穿着小裙子,要由你抱着的小姑娘了,我已经长大了,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判断,你为什么在做出让魏照替我去死这个决定前,没有想过问一问我的意见呢?”岑姣嗤了一声,她站起了身,“你没有问我的意见,现在,我同样不需要去听你和我分析什么大道理,我要魏照活。”
岑玥盯着面前的人,她喊了一声岑姣的名字。
岑姣往外走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站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却没有回头。
“姣姣,会死很多人的。”岑玥看着面前人的背影,声音里满是疲惫,“岑人也好,以前被赶走躲起来的异人也好,还有很多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普通人,会死很多人的。”
岑姣抬脚继续往外走,跨出去前,她回头看向了岑玥,“可我只是不想魏照替我去死,如果,你当真将我看做自己的孩子,那当我求你,解了魏照身上的蛊虫。”
岑玥看向岑姣,她眸光复杂,直到岑姣低头钻出了蒙古包,她才微微闪着视线,闭上了眼睛。
岑姣刚刚从岑玥处离开,就遇见了一个预料之中的人。
魏照站在岑姣几步外的地方,盯着岑姣,沉默没有说话。
岑姣抬眸看了魏照一眼,而后抬脚,便想要从魏照身边走过去。
魏照抬手,抓住了岑姣的手腕。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仿佛都憋着一股劲儿一样,谁也不想先泄了这股劲儿。
可是显然,在岑姣面前,魏照什么都憋不住。
在发现魏照的手腕被他抓得微微有些泛红时,魏照手上的力气便松了松,他开口,唤了一声姣姣。
岑姣回头看向魏照,恶狠狠地,不像之前,总是含羞带怯,有一丝小姑娘的情愫包含其中。
她只是恶狠狠地盯着魏照,一句话也不说。
“姣姣,为什么呢?”魏照看着岑姣,他眼底,有痛苦有不甘,也有一分茫然,“不告而别是我不好。”
“可从前肖舒城不听你的劝,非要进无人峡谷,你并没有想着要进峡谷救他——”魏照顿了顿,他盯着岑姣,缓声道,“你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来找我呢?”
岑姣浑身一颤,她猛地抬头看向魏照,声音依旧恶狠狠地,“我不想欠你的。”
“魏照,你以为你这样做多么深情吗?”岑姣深吸了一口气,她盯着眼前的人,眉头微抬,轻呵了一声,“我告诉你,你会这样做,不过是因为体内的蛊虫。”
“你这个傻子,你知不知道自己被岑玥骗了?”岑姣盯着魏照,她双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魏照都明白,可是连在一起,却又让魏照有些费解。“从一开始,她就选中你替我去死了,你身体里,被她下了蛊虫。”
岑姣又笑了一声,只是,她的嘴唇微微勾起,分明是笑着的模样,那双好看的眼睛,却是盛满了晶莹的水珠,分明是在哭。
看着岑姣落泪,魏照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无形大手揪紧了,他下意识抬手,想要去擦岑姣眼角挂着的泪,只是他伸出去的手,被站在那儿的人侧身躲过。
岑姣眨了眨眼,她盯着魏照继续道,“魏照,你不是也觉得奇怪吗?为什么第一眼见到我,似乎就注意到我了,为什么第一眼见到我,就不可控地关注我,在意我。”
魏照眉头微微皱紧,他盯着面前的人,“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岑玥在你体内下了蛊虫,你遇见我后,蛊虫苏醒,你的情绪动作,都会由蛊虫控制!”岑姣打断了魏照的话,而此时,岑玥也走了出来,她停在两人几步外,抬眼朝着他们看了过来,岑姣看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去问岑玥。”
话音落下,岑姣抬手挣脱了魏照拉着她的手。
岑姣偏头深深看了魏照一眼,而后抬脚走向在更远处等着她的陈玉生。
魏照下意识抬脚想要跟上去,可是却被岑玥喊住了。
“魏照。”岑玥出声,魏照有些茫然地回头看向了岑玥,他牙关咬得极紧,看向岑玥时,一口气有些包不住。
“姣姣说什么蛊虫……”
“是真的。”岑玥打断了魏照的话,“我会替你将蛊虫取出来。”
魏照皱了皱眉,“可是现在姣姣掺和进来了,当务之急,是将姣姣摘出去。”
“摘出去?”岑玥看向魏照,她看起来有些许疲惫,风吹动着岑玥垂在身侧的卷发,“魏照,从她出现在这儿的那一刻起,就证明我的筹谋没有用了。”
“我希望她一生自由。”岑玥叹了一口气,面上不知是喜是悲,“但是却忘了,选择让你活下去,也是她的自由。”
“我会替你将蛊虫取出来,或许有些疼,但很快就过去了。”岑玥看向魏照,“至于别的事情,等取出蛊虫再说吧。”
只是等取出蛊虫,岑玥看了魏照一眼,那一眼她很快就收了回去。
等取出蛊虫,那些对于岑姣的感情也会被一痛剥离,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会再去想姣姣该怎么办,他只会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说不上多在意的人,出现在这里。
魏照并不信什么蛊虫不蛊虫的,他并不觉得自己对于岑姣的感情是因为什么蛊虫的影响。
但是显然,岑姣已经认定了魏照的所有表现,都是因为那一只蛊虫。
魏照垂眼思考片刻,等到再次看向岑玥的时候,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取出蛊虫需要很长的时间吗?”
岑玥瞥了魏照一眼,她摇了摇头,“很快。”
下蛊的时候,以心头血为引。
取出蛊虫时,同样要以血为引,岑玥用短刃割破了魏照的十根指头。
等到鲜血涌出来的时候,魏照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疼痛,他抬眼去看,指尖血落在了岑玥送过来的白瓷小盘里。
魏照看向白瓷小盘,盘子中央,他的血液凝成了一汪血泉。
岑玥将白瓷小盘放在了桌面上,她握住短刃,手腕一转,她掌心也被割破,血液落进白瓷小盘,与魏照的血融在了一起。
岑玥抬头看向魏照,“蛊虫往外爬的时候,会有些疼。”
魏照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点了点头,示意岑玥自己知道了。
一秒,两秒。
时间一点点过去,岑玥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讶异。
什么都没有发生。
岑玥忽然放下了刀,她伸手攥住了魏照的手腕,将魏照刚刚被割破了指头的手拉到了自己的眼前。
伤口已经微微凝固了,不见血往外涌出来。
岑玥猛地抬头看向岑姣,她眸光闪烁,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这样?”听起来,岑玥的声音有些扭曲破碎。
魏照也睁开眼,他看着岑玥,从岑玥的反应上,猜出了什么。
“我体内,没有蛊虫?”虽说是疑问句,魏照的声音却又显得有几分笃定。
岑玥看向魏照,“你体内,怎么会没有蛊虫呢?”她有些疑惑,“当年你小的时候,是我亲自给你种下的蛊虫,怎么会不见了?”
魏照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沉重,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刚刚的事情,却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的脑子里,并没有幼时登上云梯的记忆,那段在黔州的记忆有些模糊不清,他只记得,从黔州回川都后,自己感情向来不错的父母,就分开了。
在他们分开之前,将魏照带回了乡下姥姥家。
魏照对于乡下的生活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似乎不大愉快。
为什么会不愉快呢?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大抵只有疼痛,能够让他留下不太愉快的念头。
魏照看向岑玥,他笑了起来,“或许,蛊虫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我父母察觉,他们找人取出了我身体里的蛊虫。”
岑玥没有说话。
她重重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向了面前的人,“所以,你……”
魏照抽回了手,他摊了摊手,“我对姣姣的感情,由浅及深,我清楚感受到情感的变化,感受到感情一天一天地变浓,又怎么会是因为什么蛊虫呢?”
岑玥退了半步,她盯着魏照。
过了好一会儿,她苦笑一声道,“罢了,都不重要了,姣姣有她自己的决定。”
魏照垂着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向岑玥,“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姣姣。”
岑玥微微一愣,她看着面前的人,有些不明白魏照的意思。
“就让姣姣以为我体内的蛊虫已经取出来了吧。”魏照看向岑玥,“我会留在这儿,等到祭祀那天,偷梁换柱。”
第108章 -
陈玉生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人,目光中有些担忧,“还好吗?”
岑姣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陈玉生眼眸中的担忧神色更浓了些,他看着面前的人,缓
听了陈玉生的话,岑姣微微皱眉,她抬眼看向身侧的人,眉头皱得极紧,“岑砀想要做什么?”
声道,“岑砀让我同你说一声,御蛟的事情不用担心,他已经都准备好了。”
陈玉生摇了摇头,他并不能回答岑姣的问题。
岑砀的最终目的,或许他们心里都清楚,那便是取代岑玥成为新的族长,只可惜,因为他的身份,并没有同岑玥相争的资格,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要控制岑姣与岑玥相争。
岑姣在岑砀面前表现的,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小姑娘。
岑砀如今也是没有了退路,不得不抓住岑姣这个唯一的变数,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如果在尘埃落定后,岑姣忽然同岑砀翻脸,岑砀那个疯子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岑姣眸光闪了闪,她看向陈玉生,“那个村子里的人,很古怪。”
“你知道那个村子里究竟有什么吗?”岑姣问道。
陈玉生摇了摇头,他苦笑一声,“姣姣,岑砀并没有百分之百相信我,我虽替他做了一段时间的事情了,可岑砀那个人,为人做事十分小心,那个村子,向来是他的底牌,就算是我,也不知道村子里究竟有什么。”
岑姣闻言叹了一口气,她抬眸看向陈玉生,笑了笑,“算了,到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陈玉生看着岑姣,没说话。
岑姣盯着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才又继续道,“陈玉生,你答应我一件事儿呗。”
陈玉生眨了眨眼,他看着面前的人,有几分不解。
岑姣又深深看了陈玉生一眼,她一字一顿,“等明天的什么御蛟结束之后,你带着魏照离开。”
停了停,似是想了想什么,岑姣又补充道,“别回来了。”
“你们离开这儿,别回来了。”岑姣重复了一遍,盯着陈玉生,似乎是在等他的一个答案。
陈玉生抿了抿唇,他摇了摇头,“我可以帮你把魏照送下去,但是姣姣,我……”
岑姣没有等陈玉生将话说完,她收回了视线,兀自往前走了过去。
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声,岑姣知道陈玉生跟了上来,“陈玉生,你知道吗,为了帮我,赵明焱瞎了一只眼。”
陈玉生的呼吸一滞。
他和赵明焱的关系说不上多亲近,只是两个人却也因为岑姣的缘故相熟,总是高高在上,飞扬跋扈的小少爷瞎了一只眼会是什么样子的,陈玉生有些想像不出来。
“前段时间,我知道了一些事。”岑姣缓慢眨眼,她的声音放缓,不知是在说给陈玉生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肖舒城被我吸引后,一头进了峡谷,最终成了岑人的祭品,根源在我。”岑姣道,她苦笑了一声,声音中有些无奈。“就算我不愿意相信,可那就是事实,我本就是岑人放出去的饵,或许岑玥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的确是为了我好,为了我能够不受岑人各种各样事情的拘束自由自在地活着,可是,她的这个决定,的确是将我这个饵放进了海里。”
“我这个饵,钓起了肖舒城,钓起了赵明焱,也钓起了魏照和你。”岑姣顿了顿,她偏头看向陈玉生,“至少,你和魏照得全须全尾地从这件事情中抽身吧?不然陈玉生,我真的要恨上自己了。”
陈玉生向来嘴笨。
他想要和岑姣说,这本就不是他的错,现在,他陈玉生站在这里,是因为他自己想要站在这里,想要站在岑姣的身边。
可是,岑姣的目光落在了陈玉生的脸上,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岑姣,仿佛也看透了陈玉生心中所想一般,她继续道,“陈玉生,有些事情注定要我自己一个人去做。”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注定由我自己一个人去走,只是一开始的我,不甘又贪心,这才会让你们接连牵扯进来。现在也是时候终止这个错误了。”岑姣顿了顿,她声音里并没有什么沮丧之意,反倒有些许笑意,“陈玉生,就当我求你——”
陈玉生停下了步子,他看着岑姣的背影,瞳孔震颤。
岑姣也停下了步子,她回头看向陈玉生,“当我求你,明天的事情了解后,你和魏照一起离开。”
或许知道陈玉生在顾虑什么。
岑姣笑了笑,她收回了视线,看向面前几乎没有边界的草场,“至于我,我会想方设法活下来,离开这儿的。”
“就算……就算希望渺茫,陈玉生,你该知道我的,身上一股倔劲儿,想要做的事情,总会想方设法做到的。”岑姣抬手搓了搓微微有些发凉的手臂,“如果你们依旧牵扯其中,我反倒顾首顾尾,如果你们从这件事情中抽离,我倒是可以放开手脚,说不定,能够搏出一条生路来。”
陈玉生开口时,声音都发颤。
他盯着面前的人,往常的硬汉,现在看起来跟要落泪一样,“姣姣,我——”
岑姣转头对着陈玉生摆了摆手。
她似乎不想再就这件事讨论下去了,她希望,也祈求陈玉生那样做。
岑姣知道,陈玉生没有办法拒绝自己的请求。
就像是陈玉生也知道,他没有办法对岑姣的那一句,当我求你视若无睹。
直到现在,陈玉生也明白了过来,在他想着无论如何自己都会站在岑姣身边时,岑姣也已经想好了,这件事情,绝不要叫陈玉生和魏照掺和其中。
事情进展到现在这一步,好像所有的旗子都被摆上了该在的位置。
执棋的手,终于缓缓落下,在此刻,此时,此地。
******
岑姣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没有人交代,她住的地方,也被准备得妥妥当当的。
岑砀来过一趟,被岑玥的人拦住了。
岑姣倒是不在意这件事情,她自己坐在蒙古包里,东摸摸西看看,倒是对岑人的东西充满了好奇。
岑人用的东西,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比较起来,要显得老旧很多,蒙古包里贴着的画报,桌上摆着的收音机,已然是上个世纪的东西了。
显然,岑人和下面一直是有断断续续的联系的,只是最近这几十年,或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联系反倒减弱。
相反,开始有少部分岑人逃离上面,他们藏到下面去,在人群中,隐匿自己的踪迹。
譬如那天在疗养院忽然动手的,前影后,岑帆。
想起岑帆,岑姣眸光闪了闪,她想起许承安不情不愿告诉自己的消息。
岑帆在疗养院动手,并不是因为谁的授意,而是脑子里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
岑姣听到时觉得奇怪,她问许承安,是什么念头。
许承安满脸的严肃,他盯着岑姣,“岑帆说,这个念头已经出现了很久了。出现在十多年前,一开始,这个念头只是偶尔出现,可随着时间的推进,这念头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到现在,那个念头几乎时时刻刻都抓紧了她的脑子,让她片刻不得喘息。”
“岑帆说,那个声音在喊饿。”
“她们……”许承安顿了顿,他摇了摇头,“不,或许该说你们,岑姣,你们的祖先,你们的神明,在喊饿,他渴求着祭品。”
岑姣眸光闪了闪,她手里拿着一组俄罗斯套娃,套娃外壳的漆面微微有些掉色,看起来有几分斑驳。
取下一个娃娃,又是一个一模一样地,只是要小一圈的娃娃。
一个接着一个地取下来,能在桌上摆成长长的一排。
越小的娃娃,显得越新一些,和最外侧的那个大娃娃,便越发不像。
岑姣盯着那娃娃出神,以至于有几分困倦,她靠着厚厚的垫子,睡了过去。
这一觉,岑姣睡得并不安稳,她置身于一片黑暗中,却又能够感受到,那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静悄悄地盯着自己。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几乎完全隐没在这片黑暗里,可岑姣就是知道,她知道,那双眼睛确切的方向,也能感受到,那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似乎是在观察着自己。
岑姣下意识想要靠近那双眼睛。
那并不是什么无缘无故地心理上的亲近,更像是身体上的下意识靠近。
就好像,她们本就是同源而出,现在在这片黑暗中遇见,自然想要靠近。
那是,同类之间的吸引。
岑姣抬脚往黑暗深处走。
走着走着,身边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便越发得重。
就好像,随着她的深入,原本的一双眼睛,变成了无数双。
那些眼睛藏在岑姣身边,交错着睁开,看向岑姣。
岑姣被那些视线,盯得周身有些发冷。
她抬手,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胳膊,想要让因为发冷而微微有些发紧的胳膊放松下来,只是抬手的瞬间,岑姣摸到了手腕上的串珠,她的动作微微一愣。
而后,黑暗中,响起了两声脆响。
紧接着,便是悠悠地光,点点的光从岑姣身边亮了起来,尾巴上坠着绿色萤光的小虫飞了起来。
浅绿色的光照亮了岑姣身边的一块地方,那些光亮,向着四周散去。
岑姣抬眸去看,黑暗中,她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雕像。
那不是实体的雕像,更像是光与暗的交织下,由光影形成的雕像。
岑姣停在了原地,她看着那些光影雕像,连呼吸都忘了。
那些光影雕像的身形,样貌,岑姣太熟悉了,因为她每一天,都能从镜子里看到相同的一张脸。
那些雕像,是岑姣的模样。
都没什么表情,唯有那一双双眼睛各含情绪。
那些人,是自己的样子,却又不是自己。
岑姣心中升起了这样的念头,她重新抬脚,从两侧光影雕像中间的那条通道,往深处走去。
这条路,很长很长,长到岑姣有几分怀疑,自己是不是鬼打墙了。
可是,两侧那造型不一样的光影雕像又让岑姣心里清楚,前面仍旧有路,她还没有到停下来的时候。
直到……
两侧的光影雕像动作趋于统一——都成了臣服下跪的姿态。
岑姣抬眼往前方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极大的光影雕像。
几乎有二层小楼那样高,雕像的脸,终于不再是岑姣自己的脸——因为那个雕像并没有五官。
可即便没有五官,岑姣仍旧是感受到了那巨大雕像的视线,慈悲的,痛苦的,复杂到让人品不出究竟掺杂了哪些情绪。
岑姣觉得自己的肩上有些重,像是有什么正压迫着她跪下来。
可岑姣不愿跪,也不想跪,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任由肩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几乎要将她的骨头压断。
岑姣哽着一口气,抬头看向面前的巨大雕像,硬是顶住了肩上的力道,没有跪下去。
一声悠悠的叹息在岑姣耳边响起,那叹息声极大也极为悲痛,几乎要让岑姣落下泪来,岑姣并不清楚自己这股落泪的冲动从何而来,不像是情绪从心底升起,反倒像是被强行要求落泪。
“你是谁?”岑姣深吸一口气,将这悲恸的情绪压了下去,她看向上方,盯着面前的巨大光影雕塑。
雕塑脸上,原本是空白的一片,没有五官样貌。
可当岑姣出声后,那空白的脸上,竟是缓缓长出了眼睛,鼻子,嘴巴。
那张脸,不是岑姣自己的脸,是岑姣从未见过的一张脸。
饶是雕塑长出了脸来,仍旧没有声音回应岑姣。
只是岑姣身后,有风吹来,那是不知来路的风,像是从地狱吹上来的风,带有刺骨的凉意。
岑姣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了那光影雕塑的下方——
岑姣看见自己的手,穿过了光影雕塑。
而穿过光影雕塑的那一部分手臂,似乎也不再是实体,反倒像是虚幻的光影。
隆隆两声。
岑姣却觉得自己仿佛在这一刻经历了千万年。
她怔怔抬头看向上方的光影雕塑,想要后退,却动弹不得。
这儿是众神殿,也是囚笼地。
那每一尊雕塑,内里都住着岑姣祖先的魂魄,他们身死,魂却不灭,困在这里,清楚地感受着时间流逝。
一天,一月,一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
直到现在,一个尚未死去的岑人,流着与她们极为相近血液的岑姣,闯进了这里。
岑姣几乎忘了呼吸。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会在这里,耗上千年万年的时间,就算身体腐烂,灵魂依旧会被困在此处。
她忽地明白了,自己方才那落泪的冲动是从何而来。
手臂蓦得一紧。
岑姣身边的光亮迅速褪去,她坠入黑暗,一口新鲜的空气猛地撞进岑姣的鼻腔,她坐直了身子,猛然睁开了眼睛。
握着她手腕的人,是魏照。
魏照站在床边,正盯着岑姣。
岑姣的思绪有些混乱,她重重吐出一口气,见到魏照,她下意识地像之前那样,身子往前,像是想要从魏照身上,获得些许力量。
只是,向来只会迎上来,朝着自己坚定走过来的魏照,却是在岑姣凑上前想要抱住他腰的时候,退了半步。
岑姣微微一愣。
手臂上的力道也在这时消失。
岑姣低头,她手腕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红痕,是刚刚魏照握出来的红痕。
魂魄仿佛此刻才回到肉身,岑姣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魏照现在,身体里的蛊虫应该已经被取出来了。
诅咒一样存在的蛊虫从魏照身体中离开了,那么魏照之前对自己的感情自然也……
不出岑姣所料,魏照开口时,没有问她刚刚怎么了,只是有几分冷淡道,“什么时候将他们的尸骨挖出来?”
岑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魏照口中的他们,是自己那些死在岑人手中的队友。
“我……”岑姣开口,声音有些虚弱,她停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明天之后,我坐上族长的位置,自然会将那些人的尸骨挖出来。”
魏照闻言微微皱眉,他盯着岑姣,“你要当岑人的族长?”
“是。”岑姣答道,她看向魏照,面前的人很少会用这样的声音同自己说话,像是在和陌生人说话一般。
岑姣觉得有些烦闷。
可是转头一想,换作是她,怕是连这样好好说话都做不到的。
岑姣抬头看向魏照,她笑了笑,“你放心,蛊虫的事儿当是我欠你的,等将尸骨挖出来后,我会让陈玉生送你离开。”
只是,魏照的表情并没有像岑姣所想的那样松弛下来,反倒皱得更紧了,他盯着岑姣,目光直勾勾地,像是有些生气,“你要做什么?”
岑姣收了笑,她看着魏照,语气中多了几分认真,“魏照,那是我的事情了,和你无关。”
魏照险些被岑姣的这一句与他无关气得破功。
他盯着面前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才没有让自己失态,“岑姣,不管怎么说,我们一路走到现在,我不会放你一个人不管的。”
岑姣觉得有些莫名,她站了起来,抬脚往外走,“魏照,我们之间本就没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岑姣想说如果不是蛊虫,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能说出那两个字,最终,她只是抿了抿唇道,“之前你算是帮了我不少,所以你同伴的尸骨,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送下去的。”
岑姣被魏照盯得更烦躁了。
她不想和魏照继续再这样纠缠下去,既然,彼此都已经清楚明了之间的情感纠葛是因为一条蛊虫,又何必再纠缠呢?
岑姣停下了步子,她回头看向魏照,“不早了,我要休息了。”
没有直接开口赶人,只是也就差直接开口请人走了。
魏照盯着岑姣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抬脚出了蒙古包。
或许是因为岑玥的授意,魏照进进出出时,并没有人上前来拦他,他有些漫无目的地走了两圈,最后又停在了岑姣那间蒙古包外。
蒙古包里的灯还亮着,印出了岑姣的身影。
魏照盯着那道影子微微有些出神,人站在风中,也成了雕像一般,许久都没有动过。
“魏照?”陈玉生的声音打断了魏照的思绪。
魏照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陈玉生的方向看了过去。
陈玉生走到了魏照面前停了下来,“你在这儿做什么?”
只是,不等魏照回答,陈玉生又继续道,“你想要因为蛊虫的事情来怪姣姣?”
“姣姣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陈玉生急匆匆道,他盯着面前的人,有几分不满,“甚至,我遇见她,得知她是为了你才继续掺和进来后,才将你体内有蛊虫的事情告诉了姣姣。”
“我想让姣姣放弃救你,因为你对她的情谊根本就是假的,不值得姣姣放弃已经到手的安定生活来救你。”陈玉生呵了一声,他抬眸看向魏照,“你知道姣姣怎么同我说吗?”
魏照看向陈玉生,他面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可呼吸之间却有一丝颤抖。
“姣姣说,她来救你,不是因为你对她的情谊,而是因为她对你的情谊。”陈玉生眼眸微垂,“姣姣待谁都冷冷淡淡,偏偏在你身上栽了,你现在,还要在她最难的时候来责问她,魏照,你当真没有心。”
魏照移开了视线,他重新看向了岑姣所在的蒙古包。
“我没有要来找姣姣兴师问罪。”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盯着蒙古包上映出来的岑姣的身形出神,“我只是有些睡不着,所以出来转转。”
陈玉生微微皱眉,盯着面前的男人,觉得有些奇怪。
魏照并没有回头,只是话音一转,“姣姣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儿,她突然回来,会不会不习惯,做噩梦?”
虽然不知魏照为什么这样问,陈玉生摇了摇头,“岑人十分看重血脉之间的联系,明面上,绝不会有人想要对姣姣做什么呢。”
魏照沉默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向陈玉生道,“放心吧,我不会去烦着姣姣的,我只是想在这儿站一会儿,吹吹风。”
……顺便,守着姣姣。
刚刚,他的姣姣分明梦魇了,姣姣在这里不安心,魏照想要守着她。
只是这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除了夜风和星光,谁也不知道魏照是怎么想的。
第109章 -
吟唱声在清晨的时候就笼罩了岑人生活的那一片地方。
岑姣在那之前就醒了过来,只是等她收拾好走出蒙古包,岑玥岑砀一行已经等在了外面。
岑玥脸上画有水彩,两边脸颊各有三道。
像是羽毛,又像是什么图腾。
见岑姣走出了蒙古包,岑韶容走了过来,她今天穿着黑色的旗袍,上面的花是用金线绣出来的,看起来低调又隆重。
扫眼再看,几乎每一个岑人的穿着都很正式,就连岑玥也是。
岑姣之前见到岑玥时,面前的人总是穿着便于动作的衣服,可是今天,却是少见得穿着有些正式——不是裙子,可衣服显然是成套的,大红色,艳得人眼眶发烫。
那颜色艳丽,却又不俗气。
岑玥穿上,整个人像是一朵绽开的花。
先前,岑姣并不知道所谓的御蛟有多么隆重,现在却是多多少少知晓了一点。
每个人都表现得这般看重,想也知道,这刺的御蛟,在岑人之间,算是重中之重。
岑韶容抬手在岑姣眉心轻轻一点,微微的凉意顺着岑姣的眉心传遍她的全身。
岑姣抬眼看向岑韶容,岑韶容见状低声解释道,“蛟龙是神兽,鲜少轻易认主,就算是擅长御兽的岑人之中,也稍有能够御蛟的,从前,岑人人数众多,子嗣丰满,能人也多。”
“每一任族长,都会从有资格的人中选择能够御蛟的。”岑韶容收回手,她从怀里摸出一把巴掌大小的银镜,递到了岑姣的面前,“只是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样过了,甚至于蛟龙生活在禁地之中,连唤都唤不出来了。”
岑韶容示意岑姣去看镜中的自己。
岑姣低头看向镜子,镜中映出了她的脸,和往常一样,只是眉心当中的那一点红显得有几分妖娆,而这几分妖娆让岑姣的面容与往常比起来有几分不同。好像多了些什么,而这多出来的一点点东西,让岑姣觉得自己有些陌生。
“走吧。”岑韶容抬手拍了拍岑姣的肩膀,她掌心有些暖,温度透过布料传到了岑姣的身上。
岑姣感受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
岑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停在了岑姣面前,“姣姣。”岑砀开口,他嘴角噙着笑,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岑姣的额心,“别怕,有舅舅在呢。”
看起来,活像是全心全意替岑姣考虑的和蔼长辈。
岑姣对着岑砀笑了笑,她表现得相当信任岑砀,直到视线撞上人群中的魏照,她的眼底的笑意才散去了些。
魏照的视线一直在岑姣身上。
那视线让岑姣有些看不明白,明明蛊虫已经被取出来了,魏照为什么还要用那样的视线看着自己呢?
那视线让原本还能装作乖巧懂事的岑姣脸上的神色有些破碎,有些假装不下去。
她只能移开视线,假装没有看到魏照一般。
只是,岑姣脸上的表情,都叫岑砀看了去。
岑砀若有所思地看了魏照一眼,那眼神略有些玩味地落回了岑姣身上。
对于岑姣同魏照的事情,岑砀知道得不多,只隐约听说了几句,似乎是岑玥在魏照身上下了蛊虫,因为蛊虫,魏照对岑姣极好,自己这个傻外甥女动了心,才发现都是假的。
只是,这感情是假的才好。
岑玥这蛊虫下的,真真让他这个弟弟感到心里畅快。
只要岑姣同岑玥不对付,那么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阻力就会越小。
岑砀眯了眯眼,他抬手拍了拍岑姣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很是温和,“姣姣,别担心,我已经都安排好了,等到了禁地,你只管用御兽的法子呼唤蛟龙,会有蛟龙出现,认你为主的。”
岑姣若有所思地看了岑砀一眼,却又在岑砀看向她前收回了视线,轻轻应了一声好。
岑姣有些怀疑岑砀的话。
他当真能够将蛟龙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吗?
可是,岑玥也好,岑韶容也好,在她们的口中,蛟龙与岑人之间,并不是什么主仆的关系。
同普通的御兽御虫不同,蛟龙之余岑人,是平等的存在,甚至于,地位隐隐高于御蛟的人。
如果岑砀当真有叫蛟龙认主的本事,又怎么会迂回到这种地步,如果不是因为岑姣主动找上门来,他现在被逼得退无可退了呢?
岑姣并没有想明白其中关键。
很快,他们就到了禁地。
禁地之处,雷云阵阵——姑且将那些一团团雾一样的东西当作是云,云层之中,浅紫色的流光乱窜。
人声安静下来。
岑玥走上前去,她回头看了岑姣一眼,而后抬手,伸进了那团雷云当中。
岑姣觉得脖子上的玉鱼微微有些发烫。
她抬手,轻轻按了按玉鱼,里面的小蛟龙仿佛感受到了岑姣,温度渐渐降了下去。
岑姣这才抬眼看向岑玥的动作。
只见岑玥指尖仿佛是在舞蹈一般,云层当中的紫色流光,小鱼一样朝着岑玥的手掌游了过来,那些紫色流光绕着岑玥的手掌舞蹈。
轰隆隆——
雷声由远及近,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面前的云幕。
似有什么,在云层之间翻涌搅动。
有东西过来了。
在队伍最前面的岑玥和岑姣最明显地感受到了四周气流的变化,淡淡的水汽包裹着动物身上的气味扑面而来。
岑姣下意识想要后退,却又觉得云层之间的东西呼唤着她,这让岑姣双腿定在原地,几乎有些难以动弹。
不光是她,所有人仿佛都动不了了,被定在原地一样,他们只能僵着身子,看向面前的云层。
云层雾气厚重,让人有些看不清其中的东西。
岑姣眸光闪了闪,她看到了一头巨兽扭着身子朝着他们的方向快速靠近。
肩上一紧,岑姣下意识偏过头。
人群后方的魏照不知怎么挤到了最前面,护住了岑姣的肩膀。
这一转头的工夫,岑姣听到了欢呼声,以及一声兽鸣。
回头去看,巨大的蛟龙在云层之中若隐若现。
岑玥唤来了蛟龙,那头巨大的蛟龙身上,仿佛藏有紫色的闪电,动作之间,电闪雷鸣,云层当中的浅紫色流光,更是四处乱窜。
只见岑玥抬手,在那头蛟龙的脑袋上,轻轻碰了碰。
蛟龙又叫了一声,而后快速游走,面前雷光四溅的云层渐渐变得安静下来,好似方才那头若隐若现的蛟龙,只是众人的错觉一般。
岑砀抬手推了一把岑姣。
岑姣身子一歪,从魏照的怀里往前走出去两步。
魏照心中一紧,下意识喊了岑姣一声。
只是他的声音,很轻易地被岑砀的声音压了过去,“姣姣,别怕,进去。”
岑姣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去看魏照,迳直抬脚朝着面前的云团走了过去。
她抬手,轻轻按在了云层上方,流光四处窜动着,动作比刚刚更快,更急。
与此同时,刚刚温度渐渐冷下来的玉鱼,猛地变得灼热,甚至有些烫人。
岑姣觉得心口的位置被烫得生疼,她的手颤了颤,险些收回来。
她眼眸抬了抬,看向面前的云团,指尖仿佛过电一般。
有什么正在快速接近岑姣,同样的,岑姣胸口那块玉鱼里的小蛟龙,也愈发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冲出来。
然而下一刻,这种奇特的,并不让岑姣觉得心慌的感觉急转直下,仿佛有一阵阴风陡然将她包裹,岑姣颤了颤,她想要抽回手,却骇然发现,那云团死死扣着她的手腕。
下一刻,一股寒意涌上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那是死亡带来的威胁和恐惧。
岑姣眼眸颤了颤,她看向前方,连呼吸都忘了。
巨大的腥臭味冲破云团,猛地冲进岑姣的鼻翼,还不等岑姣做出反应,便听到岑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些急促。
“姣姣,御兽!”
岑姣下意识抬手结印,她反手握住了数缕紫色流光,抬手轻轻一扣,便拨开了眼前遮挡视线的云团。
那是一条蛟龙,一条已经死去的蛟龙。
岑姣见过活着的蛟龙,刚刚在云团中若隐若现的也好,之前在梅山底被关了不知多少年的也好,甚至是玉鱼里那条小蛟龙也好,身上都没有死气,这些蛟龙靠近岑姣时,带着一股特有的气息,这气息不算难闻,让岑姣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和敬畏,或许,这是岑人的血脉导致的。
可是,现在那条朝着岑姣而来的蛟龙,根本就不是什么正常的蛟龙!
不光是岑姣,所有人都发现了一点,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只有岑砀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意。
岑玥反应极快,她原本已经退开了好几步,在云团开始变幻的时候猛地朝着岑姣的方向冲了过去。
可岑砀拦在两人之间,察觉到岑玥动作的瞬间,他抬手拦住了岑玥,“姐姐,那是姣姣唤来的蛟龙,岑人的规矩,这种时候,你不该上前。”
岑玥眼眶微微发红,她盯着面前的人,眼眸中的恨意丝毫不曾遮掩。
她铆足了劲要走到岑姣身边去,可岑砀同样,下定了决心,要拦住岑玥。
两人拳拳带风,颤抖在一起。
直到两三声惊呼骤起!
在那惊呼声下,是突然炸开的云团!
浅紫色的流光缠上了岑姣的身体,她仿佛整个人被禁锢住了一半,那条已经死去的蛟龙,瞪着发灰的,边缘呈暗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将岑姣盯着。
那头蛟龙身上的皮肤已经腐烂了,脑袋上,更是有一大块,皮肉烂得干干净净,露出一截森森白骨。
湿漉漉的鼻翼几乎顶到了岑姣的脑袋,水汽混着臭味,熏得岑姣整个人脑袋微微有些发懵。
下一刻,她看到眼前的蛟龙张开了嘴,朝着她的脑袋冲了过来。
岑姣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身上的束缚,她身子一弯,躲过了那条蛟龙的血盆大口,而后又猛地往前一撞,整个人重重撞在蛟龙的下颚处。
只是岑姣这一下,反倒是激怒了那头显然不正常的蛟龙,四周云团发出辟里啪啦的声响,有热风扑面而来,带有淡淡的硫黄味。
和岑砀缠斗在一起的岑玥面色微变,她躲开岑砀的肘击,转身看向后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其他岑人道,“禁地不对劲,退——”
仿佛为了迎合岑玥的话。
人群后方,传来呼喊声,“族长,族长!出事儿了!来了好多怪物!”
怪物?
岑玥心中一凛,她下意识转头看向岑砀。
岑砀仍旧是那一副笑吟吟的阴沉模样,他并没有因为所谓的怪物而产生什么情绪波动,眼眸当中,反倒情绪愈发激烈起来,像是等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般。
“退回去!”岑玥心下一横,她手中短刃出鞘,朝着岑砀的咽喉砍了过去,在这之前,她从未动过要杀了岑砀的念头,可是现在这一刻,岑玥却有些后悔,她盯着面前的人,自己这个双生弟弟,分明就是个魔鬼,早在之前,发现他有自己筹谋的时候,就不顾姐弟之情,该杀了他才是。
刀刃带着寒风与血气。
岑砀的眸光也微微发暗,他看着岑玥,闪身堪堪躲过致命一刀。
只是咽喉虽说没有被划破,可肩上却是挨了重重一下。
岑砀吃痛,脸色发白。
鲜血从他肩头溢出,染红了衣服,也染红了岑玥手中的短刃。
不知是不是血腥味的刺激,云团之中,那条怪异的蛟龙的翻动变得剧烈起来。
岑姣原本已经抬手抓住了它的脑袋,猝不及防被一顶,整个人的五脏六腑仿佛也被顶得移位,口腔中,血腥味儿弥漫开来,岑姣抬手擦了擦唇角。
她已经完全被撞进了云层之中,指腹上,沾着血。
有云团缓缓将岑姣包裹,那条蛟龙盯着岑姣,鼻翼前喷洒出厚重的气体。
刚刚那双还是灰白色的,看起来像是死了很久的一双眼睛,微微有些发红,是很深的猩红色,从眼球下方,缓缓上升,遍布了整个眼球。
岑姣心中一横,她划破掌心,鲜血涌出,刺激着面前的蛟龙。
这蛟龙看着不对劲极了,可这种时候,除了尝试控制住这头蛟龙,岑姣别无他法。
掌心血甩到蛟龙脸上的瞬间,岑姣眼前,走马灯一样,有数个场景轮番出现。
她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视线下意识越过面前的蛟龙,落在了不远处的岑砀身上。
这头蛟龙,是被岑砀创造出来的。
蛟龙这种生物,生活在雷电云层中,在岑人的地盘上,只有禁地这一处地方,有着供他们生活的云团。
只是,老天爷总是公平的。
蛟龙这种生物,寿命极长,相应地,它们很难生下幼崽。
尤其在这样局促的地方生活,就算生下了幼崽,大半也会早早夭折。
死去的蛟龙,尸体会沉落,它们的尸体会从云团中落下去,落在地面上,落到之前岑姣看见的那些火山岩上去。
岑砀就是从那儿,从那些尸骨之中,找到了这条蛟龙。
彼时,这条蛟龙刚刚死去,只有成年人大小的身体尚未完全僵硬。
岑砀将蛟龙尸体带了回去,他“救活”了这头蛟龙。
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就算对于有着许多本事的岑人而言,也是一件称得上天方夜谭的事情。
人死魂散身灭。
就算用一些法子拘住了魂,一副已经死去的身体,只会渐渐腐烂。
岑姣眼眸闪了闪,她看向面前的蛟龙,胸腔中仿佛发出了共振。
这头蛟龙,正在腐烂不是吗?
且不论蛟龙脑袋上那样大的一个腐烂疮疤,就算是它的身上,也是左一块右一块的青黑溃烂,皮肉更是腐烂地沤出了脓水。
岑姣感受到了这样一个腐烂躯体下方的灵魂。
她咬牙抬眸看向面前的蛟龙,岑姣心里明白,她没有办法控制这样一头蛟龙。
因为这具腐烂身体中的灵魂,是扭曲的。这具灵魂,早就死在了很多年前,它的一切,都停留在了那个力气生命渐渐消散的午后,可是现在,却有人强行让它该消散的灵魂聚成一团,困在这样一具身体里面。
逃脱不得。
这条蛟龙死时,年纪不大。
它并不能理解这一切,所以现在,它更不可能理解岑姣想要控制住它,安抚住它的意思。
只见蛟龙仰起头,发出一声怪叫。
岑姣思绪归拢,她的身子猛地向下一沉。
岑姣的唯一优势,在于她很灵活。
在云团之中,岑姣只有那头蛟龙的脑袋大,她左右躲闪,可以躲进蛟龙的视野死角。
可是显然,这头蛟龙并没有那个同岑姣周旋的耐心。
四周的云团仿佛也因为蛟龙心绪的变化而产生变化。
那些浅紫色的流光渐渐连到了一起,成了一条一条的闪电。
岑姣眸光闪了闪,在身侧传来辟啪声的时候,她猛地往前一扑,刚刚她站着的地方,火光四溅,云团都被炸得膨胀开来。
回头去看,蛟龙仰起头,似是在酝酿着,要一击将岑姣毙命。
岑姣深吸一口气,她闭上眼,手上却开始动作。
她回忆起了方才岑玥的动作。
别说是她,就算是在场的所有岑人,都不见得能够应付这样一头蛟龙。
这种时候,岑姣不想去想岑砀究竟想要做什么了?
为什么分明需要自己这个“傀儡”,却又像是现在这样,丝毫不顾自己的安全呢?
岑姣猛地睁开眼,她看向岑砀的方向,在她身侧的云团成了一丝一丝的,绕上了岑姣的指尖。
下一刻,云团外的众人,纷纷停下了动作。
不光是岑人,还有那些突然出现的“怪物”也是。
原本颜色稍显幽深的云团,被刺眼的白光照亮。
“姣姣!”魏照一直注意着云团处的情况,只是岑姣先前被云团整个包裹,这让魏照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刚刚,他一直想要凑近,可是刚刚靠近,便被强烈的电流阻挠,半步都靠近不了。
现在,白光骤现,不光险些闪瞎众人的眼睛,也让那有些浑厚的云层变薄了些,魏照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岑姣的身影。
他再顾不上别的,抬脚跨进了云团。
刚刚的电流消失了,魏照脚底像是踩上了棉花,他晃了两下才稳住身形,抬眸看向岑姣所在的方向,魏照愣在了原地。
岑姣身上镀了一层光。
她站在那儿,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周身的光芒,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模糊,像是……
像是降临世间的神祇。
魏照心里咯登一下,他觉得自己要失去岑姣了。
魏照跌跌撞撞地跑向岑姣,他伸手,够住了岑姣的胳膊。
岑姣这才看向魏照。
她的视线从上方落了下来,落在了魏照身上。
那是没什么情绪的视线。
直到视线落到魏照的眼睛上,岑姣的眼眸才闪了闪,好似从刚刚的半空,落回了原地。
岑姣看向魏照,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眸光便是一紧。
她伸手拉了魏照一把,魏照感觉到身后有一股劲力甩来,紧接着,便是踩在了坚硬的东西上,那东西在动。
那是一条,比那头被岑砀强行复活的蛟龙还要大上一圈的蛟龙。
蛟龙整体,是银白色的,看起来矫健极了。
现在,那头蛟龙驮着岑姣和魏照,在云团之间穿梭。
岑姣瞥了一眼魏照,才看向前方。
那头蛟龙已经将原先的那头远远甩在身后,而那头被强行复活的蛟龙看起来,已然被激怒了,跟在岑姣他们后面,像是想要追赶上来。
魏照轻咳了一声,他压低了声音,将云团外的事情简略告知了岑姣。
“外面多了很多活死人。”魏照道。
那些人看起来是普通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脸色铁青,身上有着淡淡的腥臭味儿,那些活死人显然已经没有了人的理智,他们前赴后继,只要不是整个人被彻底粉碎,无论是断手还是断脚,又或是脑袋被割下来,都不能阻挡他们往前的动作。
“看起来,岑砀是想要彻底掌控岑人,而不是通过你。”魏照抬手遮了遮唇,他的嗓子微微有些哑。
岑姣抿了抿唇,她没有开口说话。
只是有些担心地看向前方,岑砀如果想要彻底掌握岑人,为什么要让岑姣同岑玥比赛御蛟嗯?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又筹谋着什么?
岑姣的视线越过云团,落在了岑人的禁地,禁地之中,风声潇潇,看得久了,让人的眼珠子都有些刺痛。
第110章 -
身下银白色的蛟龙忽地加快了速度。
岑姣蹲下身子,她看向魏照,低声道,“抓紧。”
魏照闻言照做,他矮下身子,一只手按在银白蛟龙的背上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护着岑姣。
两人靠得很近,呼吸纠缠在一起,连带着心跳声也渐渐趋于一致。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有些疑惑,“你怎么会进来?”
魏照手臂一紧,他垂眼看向岑姣的后脑,张了张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只是岑姣看起来也没有打算让魏照回答自己什么,她又继续道,“岑玥之前对你下蛊,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你被拉进来也正常——”岑姣的声音顿了顿,她自顾自道,“我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
魏照要说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没说什么。
银白蛟龙速度极快,在云团之间快速穿梭。
在它们身后,那头已经疯狂的蛟龙紧追不舍,岑姣抬手放在了银白蛟龙的背上,她垂着眼,面上的表情稍显清肃。
不知为何,魏照总觉得身边的人似乎有些不对。
就好像岑姣还是岑姣,可是身体当中的那具灵魂,却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尤其是岑姣眉心的那一点红色,似乎比起之前,更艳丽些,艳得岑姣整个人都有些失色,仅剩那一点红色,还存在着。
魏照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将心中隐隐的不安压了下去,全神贯注看着岑姣的身影。
云团仿佛膨胀开来了,这是蛟龙生活着的地方,淡紫色的流光轻轻飘荡,偶尔会落在蛟龙背上,翩跹跳动。
他们身后,传来兽鸣。
显然,那条追着他们不放的蛟龙,情绪已经累积到了顶端。
岑姣回头看了过去,浑身泛着青的蛟龙周围围绕着一圈黑气。
她能从那黑气当中,看到逝者的怨愤。
岑姣眸光闪了闪,她站直了身子,立在蛟龙背上,安静地看向身后的蛟龙和那一团团的黑气。
岑砀是怎么将这头已经死去的蛟龙复活的呢?
老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老话还说,以形补形。
想要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重返世间,自然需要更多的生命去填补其中的空缺。
以命换命。
可哪有那么多蛟龙能让岑砀来以命换命,就算是有活着的蛟龙,岑砀哪里又能轻易地对付得了那蛟龙呢?
那只有再退一步,没有蛟龙的命,那就换人命吧。
若是杀了岑人会引起族中的警惕,提前暴露自己的计划,那就杀普通人好了。
毕竟,世界上的普通人就和虫子一样多,每天都有人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去,岑砀杀一些人又如何呢?
岑姣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仿佛感受到了那些死人的怨气,那些怨愤,恨意,愤怒,涌进了岑姣的胸腔。
死去的人,是谁的父母,是谁的孩子,又是谁的妻子丈夫,是谁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可是,岑砀不在乎。
岑姣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她掌心的伤口滴下血来。
血落在银白蛟龙的背上,银白蛟龙仿佛也察觉到了岑姣的情绪,它翻转两圈,发出一声长鸣。
岑姣看向了魏照,她忽地抬手,似是扯下了一片云团,而后轻轻一推——
魏照被猝不及防地推出了云团,他快速下坠,却又察觉不到下坠时的风。
因为他整个人都被那团被岑姣扯下来的云团包裹,说是云团,更像是微微发白的气流,那气流拖着魏照,让他得以安稳落地。
魏照看着岑姣在自己的视线里越来越小。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岑姣怎么就能操纵那些云团了呢?
茫然之后,便是后知后觉的怯意。
只是不等那怯意弥漫,魏照便感受到了血腥味的涌动,回头去看,岑人分作两派,多数人在岑玥身边,少数人簇拥着岑砀,只是,在岑砀身后,有一时说不出数量的活死人。
地上,腐烂的肉泥炸开,深红色的肉泥被血液完全浸泡,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
看起来,两方似乎实力相近,一时之间,分不出什么胜负。
魏照站起身,他大口吐气,眼前被血腥味撞得微微有些发花。
显然,岑砀的目的,是要靠这些活死人压制岑人,从而掌控所有的岑人。
可是活死人这一杀招,定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准备好的,岑砀必然准备了很久,可如果他的杀招是这个,为什么又要提出让岑姣和岑玥比试什么御蛟呢?
岑砀究竟要利用岑姣去做些什么?
魏照觉得自己就快想到了,可是在最关键的节点,偏偏又有一层雾蒙在上面,魏照听不到四周的声音,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喘息声越来越粗,越来越粗,潮水一般,仿佛要将魏照吞没。
眸光轻闪,魏照猛地抬头,他朝着岑玥的方向跑了过去,却猛地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岑姨——”魏照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在耳膜边炸裂开来一样,“快从这儿离开!”
岑砀直到进了禁地,直到那头明显是经过他改造的蛟龙出现,才放出了这些活死人。
显然,这禁地里,一定有什么,能够让活死人的能力提升的东西存在。
魏照站稳了身子,他大口喘着气,眼前有淡淡的水雾。
四周看起来,岑人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反倒是岑砀的那些活死人,死伤惨重。
可是岑砀看起来,可不像是处于劣势的样子。
他嘴边一直噙着笑,那笑淡淡的,却又带有几分笃定的意味。
魏照想起了在岑姣完全被云团包裹前,岑砀喊出的那句御蛟。
心中的不妙之感越发浓厚,他看向抬眼朝自己看过来的岑玥,声音沙哑,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快领着大家从禁地离开!”
岑玥心中微微一凛,她深深望了魏照一眼,而后抬手,对着身边的人做出一个后撤的手势。
岑人开始缓缓后退,岑砀见状,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只见他对着身边的几人耳语了什么,原先那几个护在岑砀身边的,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忽然散开。
他们退到了云团前方,与那云层靠得极近。
魏照眸光闪了闪,他盯着那几个人,有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动作。
下一刻,魏照的瞳孔猛地瞪圆,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呼吸骤然停住。
散开的五个人,从身后抽刀,丝毫没有迟疑地割开了自己的咽喉,鲜血喷洒了一地,就连那浅色的云团,也染上了淡淡的红意。
在那几个人抽刀自刎的瞬间,岑玥终于明白了岑砀想要做什么。
岑砀用岑人的性命为祭,请山神开眼,站在他那一边。
岑玥盯着岑砀,她抬手,示意站在自己身边的岑人停手。
岑砀的声音终于在安静下来的禁地外围传开,“我们是同族,我无意要你们的性命。”
“从始至终,我想做的,要做的,不过是领着族人回到我们的地盘上去,而不是被困在这种地方,年复一年,什么都做不了。”
岑玥眸光闪了闪,她露出一截腰,腰线上的肌肉上挂着汗与血珠。“岑砀,你以为就算我们回到地上去,就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吗?”
岑砀看向自己的姐姐,他嗤了一声,眸光中满是不屑,“姐姐,你妇人之仁,那些劣等的人族本就该臣服在我们的脚下,你一退再退,现在,还要彻底绝天地通,岑玥,若是让你继续当这个族长,岑人只会走向灭亡。”
岑玥看着面前的人,她没有说话。
岑砀的视线从岑玥身上扫过,他看向岑玥身后站着的人,目光微凉,“大家都知道,当年异人之中,岑人能够独当一面,能够在异人中也高高在上,正是因为我们可以御蛟。”
“可是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能够御蛟了。”不知是谁,在人群中说了这么一句。
的确,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岑祖的血脉,仍旧是一天天地淡去,同样,能力也是。
甚至于,所有岑人都默认,已经没有人能御蛟了,像岑玥那样,能够将蛟龙呼唤而来,已经是岑人之中的佼佼者。
岑砀却是哼了一声,“我既这样说,自然是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法子——”他环顾众人,声音平淡,说出的话,却令人心惊胆寒,“我无意伤害你们,只要你们在这之后,听我的差遣,岑人的未来,由我决定,我自会让蛟龙放过你们。”
“如果你们执意要站在她的身边——”岑砀声音顿了顿,他面上的表情变得有几分扭曲,“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光是听你说,谁知道你有什么本事。”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这种时候,自然每个人都是想要活下来的。
可是岑砀光是这样说,却不见做到什么,又凭什么要他们去相信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呢?
岑砀呵了一声,只见他退后几步,踩在了地上汇集出的小血塘里。
岑砀抬手,按在了云团之上。
顷刻之间,电闪雷鸣。
地上的碎肉开始震动,那些碎肉像是虫子一般,缓缓聚集到一处,然后汇集成一个不成人形的肉块,血红色的肉块鼓动着,朝着岑人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
岑砀睁开眼,他将手猛地一抬,云层之中,传来蛟龙吼声。
他回头看向后方的人,“岑人从前御兽,讲究一个与兽心意相通,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变了。”
“只要能操控住兽,用什么法子,又有什么区别呢?”岑砀笑了起来,“我献上祭品,让蛟龙与我合作,又何尝不是御蛟。”
“今天,我便叫你们这些妇人之仁,揣着毫无必要的良善的人好好瞧一瞧,什么才叫真正的御蛟!”
蛟龙嘶吼声越来越近了。
在场众人几乎叫这吼叫声惹得面色发白,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蛟龙性平和,很少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听着那样尖锐可怖的嘶吼声,就算是将蛟龙视为自己人的岑人,难免也心惊肉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惧怕,那是与生俱来的惧怕,潜藏在血液当中,直到现在,才翻涌出来。
那头正在腐烂的蛟龙,冲破云团,像是想要冲到岑砀身边去一样。
岑砀转头看向众人,脸上的笑再压抑不住,他挥了挥手,像是想要让那头已经震慑住众人的蛟龙再往外些。
然后,轰隆一声巨响,那是巨大的蛟龙身体砸在地上的声音。
岑砀的背影在那一瞬间变得僵硬,他缓缓转头看了过去,那条,由他用秘术救活的蛟龙,重重砸在地上,龙须碰到了岑砀的脚踝,口鼻前,喷出大量的热气。
岑砀退了半步,他看起来身形有些晃动,像是站不稳一样。
他盯着面前那条正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一双眼睛,像是被勒住了咽喉一样,充血泛红。
那双眼睛正瞪着岑砀,那不是臣服于岑砀的视线,而是充满了怨恨地,死不瞑目地盯着岑砀。
岑砀在这之前从不怕的,可是被那双眼睛盯着,却无端有些害怕。
蛟龙重重摔落,禁地里的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只有岑玥。
岑玥下意识抬眼看向云团后方。
银白色的爪子在云层之间,若隐若现。
岑玥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向下,单膝跪地,那是臣服的姿势。
见岑玥有了动作,剩下的人有一学一,纷纷单膝跪了下去,对着那团云层,对着……岑砀的身后。
银白色蛟龙的身形渐渐变得分明,连带着站在蛟龙背上的岑姣也是。
岑姣立在龙头上方,她身边,还飞着一条胳膊大小的小蛟龙。
小蛟龙也好,下方巨大的银白色蛟龙也好,都规规矩矩,乖乖巧巧地在岑姣身边待着。
就算,这样的景像他们只在传言里听说过,只在记录里看到过,在这一刻,众人仍旧是知道了,这两条蛟龙,臣服于岑姣。
蛟龙选出了新的主人。
他们也拥有了新的族长。
岑玥缓缓低下头去,心中的情绪五味杂陈。
她的女儿,站在那里,那样的高贵,她打心底替她开心,也替她骄傲。
可是这样一来,自己那么多年的筹谋,无非是希望岑姣可以自由地,不受拘束地生活,这一切就都落空了。
岑玥垂下眼,她的眼眶不受控地发紧,泪珠几乎要滚下来。
没有用了,她那一切的筹谋,一切的计划都没有用了。
她的女儿,仍旧是走上了这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