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先是木材相互摩擦时刺耳的嘎吱声。
随后便是更加响亮的血液淅淅沥沥流淌而下的声音。
“砰——砰——砰——”
棺材内传来沉重地撞击声。仿佛有人正在不断地从内敲着棺材。
簇拥在棺椁旁边那些价格不菲的白色花朵很快便被粘稠的黑血染成了一团团黏湿诡异的黑红。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百合和白玫瑰的香气竟然变得愈发浓烈,混合着强烈的腐臭甜腥潮汐般不断涌向杨思光。
杨思光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冰冷的空气就像是泥浆一般逐渐蔓延过来,然后将他彻底的包裹住,寒气仿佛是从他自己的骨髓中散发出来的。
他知道自己应该恐惧,应该尖叫,应该迅速逃离。
然而在这一刻,他的大脑却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他只能呆呆站在原处,急促地喘息。
“黎……黎琛?”
他的喉头滚动,哽咽的声音溢出苍白的嘴唇。
“是你吗?”
……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不过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陷入了深度休克,却被粗心大意的医生误认为死亡,然后在进行葬礼的时候,他们又会阴差阳错地死而复生引发巨大骚动。杨思光看过这样的传闻,不多,但也称不上举世罕见。
他可以听到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正在喋喋不休的对他说着话,企图解释眼前的这一切。
他的心跳因此而开始不断加快,快到心脏似乎一直在疯狂撞击着他的肋骨,让他整个胸腔都隐隐作痛。
而仿佛就是在回应杨思光的话,下一秒……
“嘎——嘎吱——”
一阵皮肉撕扯的声音蠕蠕地在他耳畔响起。
杨思光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棺材盖板被人从内部一点点推开。
然后,几根手指搭在了棺材边缘。
那几根手指是灰色的,有好几根已经在之前的事故摩擦中磨去了指尖,露出了森白的指骨。
再然后,是已经变形的手臂。
看得出来,在尸体的关节处,有人替他铺上了非常厚的粉底用于掩饰交错的缝合线,但此时因为尸体的动作,大块大块的粉底已经脱落了下来,露出了内里斑驳的青紫色尸斑,和已经稍稍有些风干萎缩的深红断肢截面。
“嘎吱……”
又是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传来。
原本应该安稳躺在棺材内部的“黎琛”慢慢地从棺材一侧探出了头。
杨思光瞪大了眼睛,直直地与他对上了视线——
黎家确实很有钱,用了A市最好的遗体化妆师。
然而,那场夺去黎琛生命的车祸实在是太过于强烈,而他的尸体也毁损得太过于严重,即便是最好的化妆师也无法完全遮掩青年临死之前所遭受到的剧烈撞击。
他的头骨已经变形了,就算在口腔里填入再多的棉花,曾经英俊的脸颊依旧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为了让死者瞑目,他眼窝处填着两枚泛着青色铜锈的铜钱。
而两枚铜钱现在依然紧紧地卡在他的眼眶中,方形的小孔显得又深又黑。一些黑红的血液正从铜钱后不断渗出,将他脸上铅白的浮粉冲得干干净净。
也许是因为骨骼严重断裂,黎琛在动作的时候更是极不协调,一点点爬出棺材时动作显得格外迟缓。
……很显然,如果只是因为休克而被误判了死亡的尸体,绝不可能有这种表现。
*
【“思思……”】
含糊不清地低吟从黎琛残破的身体深处溢出。
随着他的动作,腹部的缝线倏然裂开,腐臭的内脏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空气中血腥的气息浓稠到犹如实质。
【“我的眼睛……你拿了我的眼睛呢……思思……”】
杨思光颤抖了起来。
巨大的恐惧感后知后觉地在他身体中复苏,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
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企图抓住身后正在排队准备祭拜的那些人。
他想要呼救,更想尖叫。
下一刻杨思光就意识到,自己手中的触感一点儿也不对——那根本就不是活人的触感。
掌心中的东西又脆又硬,稍微用力就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而且……
而且灵堂里的人那么多,面对这么可怕的画面,为什么没有任何人发出尖叫?为什么他的耳畔那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到他自己低声呜咽的声音和急促的短息?
一直到这一刻被恐惧麻痹的大脑终于重新开始了运作,发现不对之后,杨思光艰难地转过了头。
他依然还待在灵堂里,整座大厅被装扮得格外肃穆庄重。
甚至这里也跟杨思光之前看到的一样人影幢幢,拥挤不堪。
只是那伫立在大厅里的人影,细看之下,全部都是一个又一个画着血红腮红,言笑晏晏的纸人。
它们的瞳孔漆黑森然,笑容灿烂,勾起的嘴角几乎能咧到耳下。
而它们的脸如今全部都对准了杨思光,仿佛那被画上去的眼睛真的能看到一般,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脸色惨白如纸的青年。
杨思光呆住了。
就连呼吸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奢望,他完全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身体好冷。
好冷。
冷到他已经完全僵直,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任由那黏糊糊,散发着腐臭血腥之气的“黎琛”,一步一步拖着残破的身体爬向自己。
尸体抓住了他的脚踝。
破损的指尖用力到仿佛想要刺破他的皮肉。
紧接着那东西攀住了他的腰肢,湿漉漉的,因为骨折而只剩下皮肉连接,柔软冰凉得宛若某种林蚺般的胳膊一点点缠在了他的脖颈处。
血的气然后。息变得更加浓厚了。
【“你拿了我的东西……*%¥@……”】
【“稍微……%¥@*……这么脏……弄脏了……”】
因为极度的惊恐恶鬼落于耳畔的低语也变得格外含糊不清。
杨思光甚至无法理解,“黎琛”到底在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人声音里极度的怨毒与愤恨。
冰冷的眼泪不由自主涌出了眼眶。
“对不起……”
杨思光喃喃道。
虽然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把那声道歉说出口。
“我只是,我只是很……很抱歉。”
不知道什么时候纸人已经自行动作起来,它们簇拥着杨思光,仿佛灵台上的花朵簇拥着那具漆黑的棺椁。
它们的脸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木僵的眉眼中多出了些阴森的熟悉。
就在这时,它们那纸做的眼眶中忽然传来了“沙沙”轻响。
几秒钟后,一条细长的红蛇嗤然刺破了濡湿的瞳纸,朝着杨思光的方向钻了过来。
一条,然后是另一条……
不知道什么时候,地面上已经汇集起了密集的蛇群,它们毫不犹豫地,尽数爬上了杨思光的身体。
【“我一直在看着你呢。”】
一直紧紧攀附在杨思光身上的尸体缓缓垂下头,那灰白色的死尸头颅一直抵到了青年的面前。
【“一直……一直……”】
下一秒,尸体的下颚倏然松开,已经有些肿胀的舌头掉了出来,却在脱出口腔后逐渐化作了一条同样肥软腥臭的蛇。
那条蛇直接贴上了杨思光的眼睛。
它朝着杨思光的眼眶中钻了进去。
*
醒来的那一瞬间,杨思光隐约觉得似乎有一只冰冷濡湿的手正沿着他的脸颊一点点描摹。
他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脱,但又仿佛依旧沉浸在那被恶鬼,纸人与红蛇纠缠的梦境之中。
杨思光发出了一声异常凄厉的惨叫,挣扎着向后退去,结果却是身体一空,差点整个人摔下地。
“小心——”
有人一把抱住了他。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之后,杨思光终于发现自己此时正在一间简陋狭小的休息室里。
这里应该是殡仪馆的内部员工用的,所以墙角的位置还摆了一张窄窄的行军床。
杨思光之前便差点从这张床上摔下去。
黎帛如今正坐在床边,一脸错愕地看着蜷缩着身体,脸色无比苍白的他。
男人的手还伸在半空中不曾放下,而他的手中正拿着一张打湿的手帕。
“额,抱歉,”对上杨思光的眼神,黎帛清了清嗓子,“你刚才一直在哭,流了很多眼泪和冷汗,所以我……”
说到这里,黎帛迟疑了一下,错开了话头。
“你刚才在上香的时候晕倒了。”他干巴巴地解释道,“我已经让家庭医生来看过了。你是不是已经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你的低血糖很严重。”
杨思光用力眨了眨眼。
他必须非常努力才能克制着不伸手去捂住自己的眼睛,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觉得自己的眼窝深处残留着某些东西在内部蠕动抽搐时的诡异触感,眼球也有些胀痛。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直到此刻,心跳依旧未能完全平复。
“……谢,谢谢。”
迟疑了好久,杨思光低喃道谢,开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已经哑得不像话。
“我确实,做了一个噩梦。”
他有些恍惚地应着黎帛的话头说道。
刚才他所经历的那一切应该确实就是噩梦……吧?!
殡仪馆里的空调温度被调得很低很低,杨思光这时又打了个冷战,才发现自己的那件黑色西装已经脱下来了,刚才正被当成被褥盖在他的身上,而他的西装上面还搭着另外一件男士西装,材质跟他的廉价西服完全不一样,质地异常考究厚实。
是黎帛的西装。
杨思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就这么胆战心惊,他有些手忙脚乱的将那一然搭在身上的西装还给了黎帛。
结果伸手的同时,一抹鲜艳的红色却跳进了他的余光。
杨思光这才发现,从衬衫袖口探出的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浮现出了一圈圈显眼无比的红色捆痕。
他的皮肤从来都比旁人更加白皙且细薄,也更加容易留下痕迹。以至于现在那圈捆痕上面隐约还能看见绳索表面的凸起纹路。
一眼看过去,就像是他的腕间缠着一条鳞片细密的红蛇。
杨思光的动作瞬间僵住。
而黎帛显然也瞥见了那让人侧目的痕迹,男人的目光微微一闪,若无其事地偏过了头。
“我去看看外面还有没有什么点心,你低血糖需要多吃一点东西。”
男人轻咳一声,随即起身,步伐平稳地离开了休息室。
*
杨思光无比感激黎帛这一刻的体贴。
男人刚一离开,他便强撑着身体飞快将西装重新穿回了身上,不合身的黑西装袖口再次遮住了他的手腕,可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放松。
恰恰相反,杨思光一直控制不住地去看自己手腕上的痕迹。
自从黎琛死后,杨思光始终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混沌中。他不太记得自己今天离家前有没有检查过自己身上的痕迹,但就在不久前他确实在房间里尝试过那种危险的游戏——也许这些捆痕正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毕竟他的体质确实很特殊,之前也经常出现这种事。
在“解压”的当天身上并不会出现太多的痕迹,可几天后,那鲜明的捆束痕迹便会缓缓从皮下透出来并且停留很长一段时间。
所以这没什么好诧异的。
就算被人不小心看到也……反正自己跟黎帛也不会有别的交集,不是吗?
不用怕。
不用恐慌。
不用焦虑。
杨思光咬住口颊内侧的肉,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肩膀。
他已经竭尽全力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不久前的噩梦却始终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
黎琛怨毒腐臭的尸体……挤挤挨挨紧紧束缚着他的纸人……以及蛇。
无数条鲜红粗壮的蛇。
那些蛇死死地缠在他的关节处,让他无法动弹。
它们贪婪地啃噬着他的皮肤,撕扯着他的血肉,然后蠕动着湿滑冰冷的蛇身,从鲜血淋漓绽开的伤口中,钻进他的体内。
它们就那样在他的内脏间隙中纠缠,蠕动,交合,产卵。
那实在是太过于鲜明的折磨与感知,以至于一直到现在杨思光依然会因为那个梦而瑟瑟发抖。
*
也许,这正是黎琛的灵魂带给他的惩罚。
*
蓦的杨思光跳了起来,他一把抓住了之前被挂在休息室椅背上的背包,颤抖着手拉开了拉链。
盛放着黎琛眼珠的防腐玻璃罐依然安稳地躺在背包深处。
灰白色的眼珠在福尔马林液里起伏了一下,宛若活物。而当它重新沉下时,虹膜刚好翻起来,对准了包口处死盯着它不放的杨思光。
它仿佛给了杨思光一道意味深长地凝望。
杨思光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
“是你吗?”
他喃喃问道。
“因为我偷了你的眼珠,所以你很生气吧……”
……
可是,我还是不想把你还回去。
怎么办呢?
*
“……小食台上没有什么东西了,不过我弄了点包装好的小蛋糕,不知道你能不能吃甜的。如果不行,我可以叫人送点你喜欢的东西过来。”
再次推门走进休息室的时候,黎帛正好看到杨思光手忙脚乱地合上自己的背包。
联系到杨思光手腕上的痕迹,这行为多少有些可疑。
心底最深处某处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黎帛罕见地对另外一个人生起了一些好奇心,但是多年来锻炼出来的自制力,却让他表现得相当识趣且淡然。
他什么也没多问。
只是偶尔,他会不由自主地借着眼角余光飞快地瞥过杨思光。
跟照片中的他比起来,现实中的青年单薄纤瘦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在灵堂中抱起昏迷不醒的杨思光时,黎帛甚至产生了奇怪的错觉——就好像只要他稍微一用力,对方就会直接在他的怀里直接碎裂成齑粉。
而此时的杨思光已经接过了他递过去的小蛋糕,拆开包装后便安安静静地吃了起来。
跟腕上绳痕透露出的端倪完全不同,垂着头吃东西的那人看上去异常乖巧,腼腆……可爱。
很可爱。
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时,黎帛的眸光微微沉了沉,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涟漪。
他近乎蛮横地将那一丝古怪念头迅速压制到心底最深处,在杨思光吃完蛋糕,脸色终于恢复了少许后,他抬起手看了看时间,平静地开口道:“感觉怎么样?如果还行的话,我现在让司机过来送你回去。”
“回去……”
杨思光心头倏的一紧。
终于意识到门外始终一片寂静,再无之前喧嚣是因为在他昏迷的时候,黎琛的追悼会已经结束了。
事实上,根据黎帛透出来的只言片语,不仅仅是追悼会已经结束了,就连黎琛的遗体都已经送进了焚化炉,如今早已成为了一捧灰烬,被塞进价格不菲的骨灰盒里送进了地价昂贵的家族墓地。
从身形瘦弱,走路都踉跄,只会缩在床底睁着眼睛等待友人的幼童,成长为俊朗聪颖,英俊而冷漠的青年,需要十多年的漫长时光。
可从那样一个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化作一捧灰,也不过是几十分钟而已。
所以……就这样了吗?
那么,眼珠呢?
黎琛少了一颗眼珠,被推进焚化炉的时候,甚至都不是全尸。
这些人都完全不曾在意吗?
为什么不问自己眼球的事?
……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现呢?
杨思光扬起头,定定地看着脸色平静的黎帛,看到后者不禁浮现出些许疑惑之色,却始终没能等到对方的询问。
最后是杨思光自己控制不住地喃喃开口。
“我还没来得及看他最后一面。”
他说。
黎帛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毕竟是车祸去世的,哪怕已经竭尽全力挽回了,尸身还是不太好看,不适合让其他人看到遗容。”
说罢,男人又意味不明地打量了杨思光一眼。
“……不过也没想到,你会这么难过。”
杨思光总觉得黎帛这句话有些说不出的怪,然而就在他想要继续追问时,休息室的门却别人用力地撞开了。
“嘻嘻嘻——”
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响起。
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浓重的酒气。
杨思光和黎帛同时望向门口,刚好看到面容姣好的女人跌跌撞撞,攀着一个男人的肩膀走进了休息室。
那正是黎艾玲。
在酒气的包裹下她的目光显得有些迷离,说的话却带着些许意味深长。
“黎帛啊,出息了呢……嗝……我听说你这次来我儿子的葬礼,还特意带了个小男朋友……嘻嘻嘻嘻……我还以为你就是个机器人呢,一点破绽都没有,怎么我儿子一死就开始露马脚了……嘻嘻……来来来,让我看看是哪个小东西能把你迷成这样……”
带着黎艾玲来此的人,显然因为女人话语里的夹枪带棒而倍感不安,嘴里一直企图为酒醉的黎艾琳打圆场,却也拦不住女人猛地上前一扑,差点跌在杨思光的面前。
“艾玲姐——”
黎帛见状也是脸色一变,正准备上前来扶走黎艾玲,女人却已经贴着杨思光的脸定定看了好几秒。
“啊,还蛮漂亮的嘛。”
黎艾玲嘀咕道。
“不过,我怎么觉得……我好像见过你这孩子……”说话间女人的目光一点点下移,落在了杨思光的胸口。
每一个来参加追悼会的人,胸口都会别上一枚胸针。
是白色的玫瑰花系着黑色的缎带,上面会绣上来者的名字。
“杨、思、光……”
黎艾玲醉眼朦胧,一字一句念着缎带上的字。
“啊,”然后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亮,“杨思光,是你啊!”
女人的酒气喷了杨思光一脸。
“我记得你,”她快活地说道,“我儿子特别特别惦记着,一直都说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要永远跟你在一起!他可太喜欢你了,当初那对老东西把他带回去,不准他去找你,结果把那孩子都弄得——”
黎艾玲说到这里,一旁的黎帛倏然脸色阴沉。
他皱起了眉头,直接冲着门外使了个眼色。
原本还顾忌着酒醉女人不敢上狠手的男人们,在那个眼神后瞬间没了顾忌,直接便强行架起了黎艾玲,随即就像是拖着某件大件行李一般,直接将醉醺醺的女人拖出了休息室。
好在黎艾玲仿佛也早已习惯这种待遇,被拖出去时竟然还在大笑。
“嘻嘻……好孩子,多好,我儿子一定会高兴的你来看他了……嘻嘻嘻……他真的好开心嘻嘻嘻……”
……
黎艾琳的声音渐渐的远去。
休息室里安静了下来,黎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恢复了平静。
“抱歉,艾玲姐她这些年酗酒太厉害了,已经伤到了神经。”
男人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眸光微暗。
“你不用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杨思光神思恍惚地笑了笑。
那笑容苦涩得令黎帛胸口微微一紧。
“我知道。”
杨思光轻声道。
“他不会开心的。他那么讨厌我,又怎么可能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感到高兴呢?”
在诡谲的家族斗争中厮杀了这么多年,黎帛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
可听到杨思光这句话,他依然差点失去表情控制。
“不,不会的。”
黎帛听到自己无比干涩地冲着面前的青年否认道。
“只有你……黎琛他是绝对不会讨厌你的。”
第52章
杨思光走了。
黎帛站在碧云山殡仪馆的门前,静静地看着自家深灰色的奔驰车载着那个摇摇欲坠的青年逐渐远去。
男人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隐隐胀痛的太阳穴,趁着四周难得的无人,他放松了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黎帛不认为杨思光真的信了自己的话。
他向来擅长察言观色,他知道那人在听到自己话后,露出来的惨淡微笑和空洞眼神代表着什么。
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的那番话并没有什么可信度。
毕竟他也曾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非常仔细且谨慎地让人调查了黎琛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
可以说,如果不是他确实不小心知晓了那个可怕的秘密,仅仅只是看到了私家侦探发回来的厚厚文档,他绝不会觉得黎琛与杨思光之间有什么感情。
他甚至不会觉得黎琛真的还记得杨思光这么一个幼时的玩伴兼邻居。
然而……
就在这时黎帛的手机发出了一声嗡鸣。
黎帛陡然一惊,迅速抽回了思绪。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屏幕。
发来消息的人正是黎家如今的话事人黎老先生。
虽然以养子的身份在那个男人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可老人对待黎帛时候的态度,却丝毫不见任何亲昵或者是温情。
那纯粹就是一名上位者吩咐下属时特有的强硬冷漠。
【记得处理好后续的事宜。】
黎先生的指示非常简单。
看上去甚至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后续的事……是指葬礼还是别的事物?
换做旁人在此,看到这则信息大概会深陷迷茫之中。可黎帛在看到信息的瞬间已经明白了一切。
【明白。我立刻去办。】
他在键盘上快速回应道,然后发送了过去。
等了片刻,手机依旧安静,再没有别的指示。
黎帛静静地盯着手机看了几秒钟。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秘书。
“……给我派一辆车。”
他说。
然后给出了一个早已在脑海中盘旋了许久的地址。
*
在杨思光离开碧云山公墓的半个小时后,黎帛也坐上了车驶离了哪里。
而如果杨思光能看到黎帛的行动轨迹的话,他大概会非常惊讶地发现,男人此刻前往的地方,竟然与自己家的方向完全一致。
为了掩人耳目,黎帛特意让秘书调来了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凯美瑞。
而开车的人则不再是专门的司机,而是跟随他多年的资深秘书。
车辆行驶了一段时间,逐渐从宽敞的郊区驶入了道路狭窄,人多车多的老城区,最后,那辆车更是驶离了马路,直接钻进了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之中。好不容易司机才在一栋布满岁月沧桑的老式居民楼下停下来。
“黎总……到了。”
秘书非常严谨再三确认了一遍黎帛给出的地址,这才沉声开口。
他并没有说别的,可坐在后座上的黎帛能感觉到秘书的迷惑。
毕竟这片老城区,在整个A市的规划上称得上被遗忘的地区。
房地产行业如火如荼时,这里因为人员众多,产权复杂,很难进行拆迁。等到房地产热潮彻底熄火,这片老旧城区就更是无人问津,只能自生自灭了。
作为黎家如今炙手可热的重要一员,黎帛跟这种破破烂烂的贫民区实在是搭不上关系——至少秘书想不通,为什么黎帛会忽然屈尊降贵跑到这里来。
难不成黎家要开始插手A市的旧城改造工程……
这个念头飞快划过秘书的脑海。
而在秘书恍神的同时,黎帛也将目光落在了车窗外的旧楼上。
这栋楼并不高,也就六层楼高,各方面都显得很旧,几乎每一扇厨房的窗口下沿都挂着黑漆漆的经年油渍。
按照一般逻辑,这里应该人员纷杂各种喧闹才对,然而此时整栋楼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寂静中。
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只有一闪一闪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像是无数双死寂的眼睛一般正空洞地回望着他。
在旧楼的单元入口处伫立着一扇厚实的铁门。铁门有种跟整栋建筑都格格不入的崭新感觉。
“……你先把车开走,我要走的时候会提前打电话call你。”
秘书忽然听到黎帛低沉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
毕竟老是居民楼下从来都缺乏停车位置,纵然那人已经直接买下了一整栋楼并且迁走了这里的所有居民,可老城区人多口杂,谁也不知道一辆从未见过的牌照的车,贸然出现并且停在这里许久不动,到底会不会引来多事街坊邻居的侧目。
而此时时刻,黎帛不希望的,就是让人注意到这里。
这对已经死去的那个人,对黎家,对他……都不太好。
*
黎帛利用从黎琛遗物中整理出来的钥匙打开了单元大门。
然后他走了进去。
单元楼里有一架年久失修嘎子作响的电梯。
随着满是广告和贴纸的电梯一路摇摇晃晃嘎吱作响,黎帛来到了旧楼的顶楼。
他打开了那里唯一的一扇门,然后走了进去。
*
跟老旧的外表完全不一样,这里被装修得异常舒适,品味优雅。
客厅里摆放着意大利空运而来的真皮沙发,墙上的装饰画来自于名家,在各种艺术品的搭配下这里显得十分温馨而考究。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几天无人前来,本应该光鉴可人的柚木地板上就已经布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黎帛谨慎地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的场景,明明是温馨舒适的家居环境,却让他的胃部有些抽紧。
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就变得愈发强烈了。
黎帛反锁了大门,然后毫不迟疑直接穿着鞋踏进了房间,他一点都没有在那些奢华舒适的区域浪费时间,而是直接找到了房间最角落一扇耗不起眼的隐形门。
黎帛在门口站定,面无表情地停滞了几秒钟,才用力地推开了装饰着木质面板的钢门。
……门内一片黑暗。
只不过,在感应到有人进入后,这间宽敞的密室里的灯便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照亮了黎帛面前的一整面照片墙。
哪怕早有准备,黎帛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数以万计的照片视角几乎全部都是偷拍,从那人在社交中勉强的假笑吗,到上课时垂着眼帘认真笔记的侧脸,再到那人校园里散步的背影,乃至健身房里的换衣……
所有的照片主角都是同一个人。
而那个人就在不久前,刚刚在黎琛的葬礼上,为了后者留下哀恸的眼泪。
那么多照片,那么多凝结了杨思光生活点点滴滴的照片同时出现在黎帛面前,带来的冲击感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黎帛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他飞快地挪开了目光,朝着房间更深处走了几步好进行进一步的检查。
结果就在窗边看到了衣架异常显眼的望远镜。
黎帛的心咯噔了一下,明知道房间的主人早已无可救药,但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上前确认了一下。
望远镜对准的,是旧楼不远处的另外一栋楼。
那是一户看上去平凡无奇的人家。
杨思光的家。
黎琛买下的这栋楼有着绝佳的角度,刚好可以将杨家的各个角落纳入眼底。
尤其,是杨思光的房间。
*
黎帛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一阵幽暗的怒火正在缓缓地上涌,危险地灼烧着他多年以来构建出来的强悍的自制力。
只差一瞬黎帛便要直接将那架望远镜推翻在地,可偏偏就在此时,黎帛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杨思光应该是刚回到家,可以看得出他依旧疲惫而苍白,且完全没有意识到几百米外,有人正利用望远镜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青年毫不知情地,坦然地在镜头前脱去了自己的衣服。
西装,衬衫……
一大片苍白的皮肤瞬间映入了黎帛的眼睛,而也正是因为底色太过于白皙,以至于那人身上清晰的绳痕变得格外显眼。
伴随着杨思光厌倦悲哀的神色,动作中那些痕迹就像是污秽而靡淫的红蛇一般在青年身上扭动着。
黎帛猛然起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就好像……好像他先前看到的画面,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直接咬了他眼珠一口似的。
男人的心跳得极快。
隐约中他感到了一些极其危险的预兆,他惊恐而暴怒地一脚踢翻了价格不菲的望远镜。
望远镜沉沉地砸在了地板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黎帛却依然不受控制地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仿佛如今躺在地上的不是一架望远镜而是别的什么洪水猛兽。结果后退的时候,他一个不小心直接绊倒在了身后低矮柔软的工学沙发上。
当男人沉重的身体骤然陷入松软的做点,不知道又触发了黎琛设置的什么自动程序。
只听到耳畔忽然响起了杨思光的喘息声——很显然,偷录自健身房里再正常不过的肌肉松懈阶段。
录音里来自于理疗师的声音都被做了消音处理。
只能勉强听到类似于“放轻松”,“忍一下就好了”之类的细微叮嘱。
而被刻意放大高清的,是杨思光异常隐忍而急促的呼吸声。
以及偶尔不小心泄出唇间的细小痛呼与呜咽。
……
【“疼……轻,轻一点……呜……”】
【“太疼了……”】
湿漉漉的呜咽声随着音响的启用,清晰无比地回荡在整间做了隔音措施的房间里。
而更加让黎帛猝不及防的,是随着那声音的响起,还有宽大的幕布直接从墙边猝然滑落,紧接着几张等身大小的画面被依次投放在了上面。
那是几张截去了面孔的照片。
跟其他偷拍出来的照片相比,这几张照片的画质反而是最模糊的……也是最勾人的。
黎帛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几张照片,哪怕没有面孔,他也一眼就认出来这些照片也是属于杨思光的。
杨思光的锁骨下方,有一颗殷红鲜艳的小痣。
*
今天在殡仪馆,是他将因低血糖而晕倒的杨思光抱到了休息室里。
为了能够让杨思光更好地呼吸,他在医生的指导下,为那个人脱下了西装外套,也解开了束到脖子下方的白色衬衫。
在那时,他确实不小心瞟见了杨思光锁骨下那颗小小的红痣。
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将这些细节记得那般清楚。
那些照片竟然是杨思光自己拍下的?
从拍摄视角上来看,很容易就能确认这一点。
可黎帛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幕布上那具濡湿,青涩,却又媚气荡漾的身体,跟记忆中神色恍惚,脸色苍白的青年联系到一起去。
太奇怪了。
他想。
这真的……
太奇怪了。
第53章
发现黎琛的问题完全是个意外。
黎琛雇佣的一名偷拍者错误地判断了黎家高层权利斗争的重点,以为能在黎帛这里讨到些好处。为了表示诚意,偷拍者向黎帛泄露了黎琛的某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当然,哪怕到了那个时候,黎帛依然没有重视这件事。
因为黎琛的“不正常”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
黎艾玲在黎家夫妇看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同样的,黎琛在黎家夫妻这里,其实也很难得到什么偏爱。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流落在外可能会死或者是沦为低贱卑劣的乞丐,让黎家的血脉蒙羞,黎帛一点都不怀疑,那对夫妻其实压根就不想把这么一个“杂种”带回家。
尤其是,黎琛带回去时,还显得那么瘦小,丑陋,毫无教养。
幼稚的孩童不懂审时度势,也不懂察言观色。
他太小了,而他的母亲也从来没有教导过他该如何在黎家这种地狱生活下去的技能。
所以他只会遵循自己的本性,终日不休的哭喊,叫嚷,想要回到熟悉的地方。
而他尖叫着渴求的人甚至都不是他的妈妈,而是他在贫民窟里交到的所谓的朋友……
所以黎家夫妻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来调教自己这个混着卑劣血脉的外孙。
*
他们把黎琛关进了地下室。
*
据说在二战的时候,有很多人用了同样的方法来处理俘虏。
黎家的地下室又深又黑,没有丝毫的光亮,外界的声音也根本无法传进去。
每天固定时间,会有人从投放口向里头的人投放食物,但是无论地下室里的人怎么惨叫。都不会得到外界的任何回应。
黎帛在很小的时候曾经不小心被关进去过一两次。
那一两次的经历,足够他在接下来快二十年的时间里,始终对黎家夫妻言听计从,俯首帖耳。
用某些人的话来说,黎帛就是黎家养得最乖的一条狗。
而黎帛对于这个评价从来不以为意。
毕竟若是让那些人进去,再出来时他们也会变得很乖,很听话。
但严格说起来,黎帛在地下室里最多也就关了一两天。
而黎琛……
黎琛据说在那间地下室里,过了整整一年。
*
当然,黎帛真正跟黎琛见面时,后者已经被黎家夫妻训练成了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孩子。
孩童见到黎帛时会扯开嘴角微笑着喊出“哥哥”,也会在家庭教师来时给出完美的答卷。
在优渥的物质基础的养育下,黎琛就像是终于回到了天鹅群的丑小鸭一般,以惊人的速度变成了一个聪颖漂亮的孩童。
可黎帛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黎琛的第一眼,他便觉得自己背上袭过了一抹凉意……
而这种毛骨悚然的直觉,在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证实。
*
那是一只鹦鹉。
非常聪明,漂亮有着斑斓的色彩和近乎孩童一般的高智商。
黎帛如今早已经不记得那只鹦鹉的来处,反正大概也就是生意场上某个朋友吧。见黎家夫妻对自己新来的外孙逐渐改变了态度,而特意送过来给黎琛当生日礼物的。
黎琛非常,非常,非常喜欢那只鹦鹉。
在跟那只鹦鹉玩的时候,黎帛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弟弟看上去还有几分符合年龄的孩子气。
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那只鹦鹉便生了重病,就算是派了宠物医生过来救治,也依旧奄奄一息。
后来有一天,那只鹦鹉便死了。
黎帛亲眼看着黎琛面无表情地抱着那只死鸟,在他们之前一起玩耍的温室里呆坐了好久。
最后那个孩子默默地流着眼泪,将那只鹦鹉,偷偷埋在了花园里。
*
一只鹦鹉的死亡和一个孩童的悲伤,在黎家这种地方是在是太小,太轻的一件事。
就连黎帛自己也没有太在意。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黎帛却突兀的在睡梦中,被一阵沙沙的声音吵醒了。
时隔多年,他早已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惊动其他人,而是本能地披上了衣服,循着声音一步一步找到了花园。
他在花园里看到了黎琛。
孩童的身上遍布污泥,双手更是鲜血淋漓。
背对着黎帛,他瘦小的肩膀正不停地抽动着。
黎帛听到了一阵很低很低的呜咽声,含糊不清,却让他全身汗毛倒竖。
“黎琛……你在这里做什么?”
黎帛问。
随后,黎琛在月光下,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的面孔依旧完美无瑕,仿佛精雕细琢的玩偶。
然而大半张脸都被血污染成了黑红斑驳的一片,衬得他的牙齿格外雪白,细密。
而在他嘴里,正咬着那只已经被吃了一半的……鹦鹉的腐尸。
*
当时那股浓烈的腐臭和鹦鹉尸骸间蠕蠕跳动的白色蛆虫,在接下来好几年都是黎帛噩梦中的常客。
他曾经找过心理医生,也寻求过药物和酒精的帮助,但终究都未能起效。
他的噩梦中最后总是会以那个孩子天然且毫不迟疑的回答作为结尾。
*
“……别怕,哥哥。”
幼年的黎琛神色淡定。
他非常仔细地咀嚼着自己口中鹦鹉的尸体。因为腐烂已经变得格外软烂的肉块混合着碎羽,化作了粘稠的黑血涌出他的唇缝,又被他仔细地抹回了舌尖。
在臼齿的研磨下,鸟类细碎的骨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只是觉得小思太孤单了。”
黎琛冲着吓到面无人色的少年,扯开了嘴角,露出了一个充满血腥味道的微笑。他看上去明明就跟白天的“黎琛”一模一样,可黎帛却觉得那个孩子看上去异常陌生。
陌生得就像是被深渊的恶鬼夺舍了一般。
“我太喜欢它了,你不觉得,就这样让它孤零零地待在泥土里腐烂,然后随着岁月流逝被人忘记,实在是太可怜了一点吗?”
“可……可怜?”
“是啊,好可怜,真的好可怜。”
黎琛咽下名为“小思”的鹦鹉最后剩下的头颅。
啪叽一声,咬碎了鹦鹉的眼珠。
然后他伸出舌头,一点点舔去了嘴角腥臭的血污。
“……所以我觉得还是让它永远跟我在一起比较好。”
孩童拍了拍自己的胃部,满足且幸福地微笑着。
“虽然有点恶心,尸体也很难吃,可是,哥哥你看,现在就再也不可能有人,把我跟它分开了!”
*
黎琛有病。
而且是非常,非常严重的精神疾病。
*
后来黎帛才得知,当黎家夫妻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外孙,把人地下室拖出来时,黎琛就已经疯了。只是靠着精密的精神控制和洗脑,再加上大分量的药物帮助,才有了众人眼中那个可爱乖巧的孩子。
然而,疯子总归是疯子。
也许是为了捱过地下室里暗无天日的可怖时光,黎琛出现了非常明显的人格分裂。
其中一个人格勉强能够维持住黎琛的社会日常生活。
而在那副完美面目的深处,还有一个宛若恶鬼般疯狂黑暗的灵魂。
随着黎琛的长大,他也变得越来越完美,但与之同时,那副光鲜皮囊下腐臭的暗影也愈发扭曲。
甚至就连黎琛自己都很清楚这一点。
当黎帛将那名偷拍者的告发丢给黎琛,警告后者不要继续下去时,黎琛反而笑眯眯地主动向他坦白了那个可怕的秘密。
*
“啊,对,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完全无法控制的stalker。一个跟踪狂,偷窥狂,疯子,性y者……一个变态。”
“但我并不打算停止这种行为。”
跟幼时满身泥污和血腥腐肉黑血的孩童不同,再次来到黎帛面前的青年身材挺拔,坐姿优雅,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显示笼上了一层假面具,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彻底掩盖,无懈可击。
“你早就发现了吧,我的很多想法都……嗯,有些不正常。”
他声音轻柔地说道。
“每次看到他,我身体里都会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我身体里的另外一部分总是很啰嗦,喋喋不休尖叫个不停,想让他永远跟我在一起。”
“啊,哥哥,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所以我必须非常努力,好让‘它’冷静一点。我不希望思思就这么死了,毕竟,他那么胆小,那么脆弱,又那么可爱。如果‘它’真的把思思杀了,就我会很难过的。”
“可是啊……哥哥,你知道吗,我和‘它’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跟他彻底结合在一起。只有这样,思思才能彻底属于我们。”
“我必须得让这种欲念有释放的渠道才行,不然我也不知道,一旦失控,‘它’会做些什么。”
……
作者有话说:
杨思光:……搞什么鬼?!!!
黎琛(猛然冒出):当然是你的老公死鬼!
【好冷的段子……】
第54章
黎帛还记得那一天在黎琛离开后,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夜幕降临,城市的霓虹透过巨大的玻璃墙落进他的办公室,他依然没能鼓起勇气站起身来。
然后他又打了个电话,他让那些人换一个方式去调查了自己那位没有血缘的,名义上的“弟弟”。
而得到的结果再一次让黎帛遍体生寒。
毫无疑问,黎琛在那个时候已经察觉到了其他人窥探的目光,而在坦白了一切之后,他在做事的时候也愈发显得毫无顾忌。
这就造成了一个后果——黎琛在之后的种种行为,比他自己说得要更加变态,扭曲,令人作呕。
黎帛知道黎琛在杨思光的绝大多数随身用品上都装了窃听器,也知道很多时候,黎琛亲自上阵偷拍和尾随那个无辜的青年,在杨思光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贴身用品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被替换掉,而替换下来的东西全部堆被黎琛亲自收藏在精心打造的“陈列馆”中。甚至就连杨思光的生活垃圾也会被黎琛精心地检查,挑选,储藏……那个疯子就像是一只已经完全精神错乱的病态恶龙,贪婪而疯狂地收集着杨思光的一切。
而一旦知晓了这些行为,当他发现黎琛利用自己业余时间的投资所得,购买了杨思光家附近的一整栋旧楼好进行偷窥时,他完全没有感觉到意外。
这就是黎琛。
疯子黎琛。
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反而是黎家夫妇的表现。
他以为那么顾忌家族颜面的人大概会对黎琛的所作所为有所管教,却完全没有想到,那个老人竟然无比平静地接受了黎琛的种种行为。
就好像只要黎琛还能勉强维持住人前的基本形象,老人便完全不会在意他私下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黎帛感到了困惑,甚至,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作为所谓的“养子”他早就知道,黎家不过是一潭看似清澈实则乌糟腐臭的深渊。
但是他依然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而在不久之后,他才意外地从黎家的旧人那里,听到了些许传闻。
似乎自古以来,黎家便一直如此。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家族……
【“……嘶……嘻嘻……黎家……黎家啊……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已经住进了精神病院的老人抓着黎帛的手,低声呢喃,被皱纹包裹的眼瞳早已如同那人的神智一般浑浊不清,在提及旧主时,老人眼中却依然充满了强烈的畏惧。
以及,怨恨。
【“他们养了鬼。”】
老人嘟囔着,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
【“他们养了鬼啊嘻嘻嘻嘻……养鬼的人就是这样的……恶鬼给了他们荣华富贵……自然也得收下足够多的祭品……”】
【“他们都是些疯子。全部都是……”】
……恶鬼吗?
黎帛得承认,在老人提及恶鬼时,他确实想起了自己在地下室里曾经看到的某些东西。
虽然,他曾经以为那只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幻觉……
那间地下室里空无一物,漆黑一片。
唯独在一面墙上镶嵌着一整巨大的铜镜。
铜镜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斑驳不清,即便是在灯光大亮的时候去看也只能看到一些朦胧的影子。
然而当四下无人,一片寂静的时候,那面镜子,反而会变得格外清晰。
那面镜子能在纯粹的黑暗中,照得镜子外的人纤毫毕现。
然而越是去看,就越是会觉得镜子里的人跟“自己”有些微妙的不一致。
明明只是镜中倒影而已,可“它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倒像是某种刻意的拙劣模仿。
自己当初也正是被那面镜子里的影子吓得近乎瘫痪……
那么,黎琛呢?
黎琛在地下室里度过的漫长的一年里,到底有没有想过,跟镜子里的“东西”说过话?
*
【“呵……”】
*
恍惚中,黎帛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阴冷的嗤笑。
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瞬间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他依然坐在弟弟生前精心打造的密室之中,而不是那间他久未踏足的地下室。
然而他的心跳远比平时要快,背上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该死——”
男人捋了一把头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当务之急是快点替已经去世的黎琛收拾残局。
就在这时,黎帛的动作顿住了。
他咬紧了牙关,强迫自己不要太过神经质,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凝在了投影幕布上。
那里的图像已经变了。
现在,青年模糊而欲色横流的照片,已经随着图像的自动替换,换成了另外一个人端正微笑的正面照片。
照片上的青年容貌英俊,嘴角微微勾起,仿佛是在微笑,然而他的眼睛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只有一种极致的冷漠。
那对金褐色的眼瞳中,有一道显眼的色素沉积。
黎帛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汩汩逆流,他感觉有些冷。
毫无疑问,他对于这张照片异常熟悉。因为这不是别的照片,正是黎琛的……遗照。
作为全程处理黎琛身后事的人,黎帛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跟这张照片对视了多少次。
可从来没有哪次他会这么毛骨悚然过。
先不说黎琛到底是为什么会在自己用来diy的投影中留下这么一张遗照,就这张照片本身而言也有很多微妙的不对劲。
那本应格外对称(因此也格外英俊)的面孔有些微妙的错位,仿佛他的颅骨有所变形。照片上嘴角的阴影也有些过于浓重……像是一小团擦拭不掉的污血。
他的耳朵下方还有一条细细的线,看上去像是头发,但是也可以看成从耳朵孔中流淌出来的血丝。
挑选遗照时,黎帛特意选择了黎琛最为意气风发的照片并截取了出来,可现在照片上的眼窝却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瞳孔也变得异常深黑空洞。
甚至,他的左眼直接没入了一团阴影中。乍一看,就像是那里只有一个黑漆漆的空洞。
偏偏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如今正直勾勾地盯着黎帛。
锐利的视线中满是怨毒。
几秒钟后,照片倏的闪了闪。
照片轮放的程序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卡了,以至于独占了一面墙的幕布上两张相邻的照片竟然一直在来回闪烁。
杨思光的身体几乎要在幕布上活过来,没有透露的,被绳子紧紧束缚的惨白躯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扭动着,而黎琛深黑的瞳孔与狰狞的面孔仿佛已经填进了他的腹腔,隐约中早已死去的青年竟然还微笑了起来——杨思光髋部的黑色束带刚好与黎琛的嘴角重叠在了也一起——明知道那是因为两张照片的残影在自己视网膜上留下的错觉,可黎帛还是觉得,在那一瞬间,黎琛巨大的面孔好像已经咬住了杨思光身上的绳子。
【“嘎吱——嘎吱——”】
恍惚中,黎帛又一次听到了幼年时黎琛一口一口吞下腐臭鸟尸时发出的细小咀嚼声。
*
“艹——”
黎帛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咒骂。
大概是黎琛生前留下的恶作剧。
他对自己说道。
毕竟黎琛在这之前,从来也没有刻意掩饰过自己对黎帛的强烈恶意。
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也能料到,一旦自己出事,前来负责收拾残局的也只有黎帛。
以那家伙的劣根性,无论做出什么,自己都不应该这么惊讶才对……黎帛不断地安慰着自己,然后粗暴扯下了投影仪的电源。
幕布上的投影猛然顿住,然后飞快地闪烁了一下,然后才慢慢消失。
下一秒,电机嗡嗡作响,幕布循着自动设置的程序,缓缓缩回了天花板,再次露出了幕布后的墙面。
那上面依然满是杨思光的照片……等,等一下,是错觉吗?
黎帛双目圆睁,不受控制地打量起了自己之前一瞥而过的照片墙。
为什么现在那些照片里忽然多了许多属于黎琛自己的照片?
是自己刚才没有注意吗?
黎帛不太确定地想。
黎琛的照片都是被人单独切割下来的,然后再强行贴在杨思光的照片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裁切还是冲洗的,贴在杨思光照片上的黎琛剪影,看上去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色,就连颜色都显得很淡,很淡。
这让他那灿烂的笑脸看上去无比僵硬死板,甚至还有些狰狞。
黎帛只看了一眼,只觉得汗毛倒竖。
他飞快地挪开了目光,不再细想,而是径直走上前去,一把将那些照片从墙上撕了下来。
不多时,他便撕了满满的一捧照片。
随后黎帛便抱着那些照片一脚踢开了密室的门,来到了房子另一端那看上去温馨充满生活气息的区域。
黎帛直接将照片全部丢进了不锈钢的洗脸池里。
紧接着,他从自己怀里拿出了打火机。
黎帛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随着尼古丁涌入鼻腔和肺部,他感觉到,自己逐渐冷静了一些。
然而,杨思光和黎琛微笑的“合影”却依然躺在他面前的洗手池里,黑洞洞地眼睛隔着照片纸,正盯着他看个不停。
黎帛再次打了个冷颤。
随即,他重新打燃了打火机,从水池里抽出了一张照片,再将照片的一角,抵在了火苗上。
在黎帛的计划中,他本来应该将这件房间里的东西全部都带走进行销毁处理才对。
然而现在他却本能地改了主意。
投影仪和望远镜什么的可以稍后再说,但是,那些照片……那些照片太不对劲了。黎帛压根不想将它们带出这里再磨磨蹭蹭去找所谓的碎纸机去处理它们、
他的预感告诉他,他最好麻溜点搞定这件事。
所以,黎帛打算干脆把这些相片全部都烧了。
然而,普普通通的相纸一角在打火机的火苗上停了许久,也只是微微有些发黄,但只要相纸一离开,火便会瞬间消失。
整张相纸烧了那么久,也就是贴在照片上的黎琛剪影微微有些发黑扭曲。
寒意顺着脚后跟一路窜到了头顶,黎帛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紧缩。
他愈发紧张,也愈发暴躁。
尝试了好几次,他始终没能把那些照片烧着,甚至就连他的打火机也在连续数次的点火后变得灼热烫手,随后甚至就跟街头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一般,只有火星,却连一丁点儿火苗都打不出来了。
黎帛的呼吸变得格外急促。
沉默了几秒钟后,他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秘书的电话。
电话立刻就被人接通了。
“黎总?你要下楼了吗?”
秘书确认道。
“不,我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毕,我需要你替我拿一些东西过来,碎纸机以及易燃的酒精等助燃物,最好还有耐烧的大型容器。”
黎帛一字一句说道。
秘书沉默了片刻,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应答,反而抑制不住忐忑地小声问道。
“好的,我立即去准备,不过……黎总,我可以询问一下,您需要这些东西是打算做什么呢?”
黎帛有些心慌意乱,更多的则是不耐烦。
“当然是烧东西,不然呢,你难道觉得我会去纵火吗?李秘书,我记得你之前可没有这么多废话!”
“我知道了……”
电话里的李秘书声音变得有些模糊。
一些滋啦作响的杂音在话筒里逐渐占了上风。
而就在黎帛准备挂掉电话时,他听到了话筒里的叹息声。
“可是,这些东西会有用吗?你明明已经尝试过好多遍了吧……而且那些照片上的他是那么那么的美丽,那么漂亮,就这样烧掉,不觉得太可惜了一点吗……”
话筒里的声音逐渐变了。
变成了一个黎帛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的声音。
可那个人……
那个人现在根本就不可能开口才对。
那是黎琛的声音。
第55章
“嘶……好冷……”
盛夏的下午,杨思光下了黎家的车后便拽着背包,失魂落魄地朝着家里走去。
然而步入自家居民楼的门洞时,他却猛地打了个冷战。
这么热的天气,可不知为何,楼道里却格外寒冷,那股寒意仿佛能透过皮肤直接钻进他的骨髓里去。
感冒了吗?
杨思光忍不住伸手贴了贴自己的额头,触手处确实有些微微发烫。
可能是在殡仪馆的休息室里受了寒吧。杨思光想,然后艰难地挪着步子,头重脚轻地回到了自己家门口。
然而开门的一瞬间,他的眼前却猛然间窜出了一道漆黑的影子,下一秒一阵刺耳的咆哮穿过了他的耳膜。
“汪汪汪汪——”
“汪汪汪——”
……
杨思光被吓了一跳。
他握着门把手猛的往后退了一步,再去看,才发现自己家玄关前,不知道何时竟然站了一只半大不小的黑狗。
那只狗此刻着对着他尖叫不休,过度的激动甚至让狗的眼睛都微微有些突处来,半透明的口涎更是挂在尖锐森白的牙齿缝中,黏黏糊糊地往下流淌。
然而就在与杨思光对上目光的一瞬间,那只狗猛然合上了嘴。
一连串惊恐的呜咽溢出喉管,黑狗的尾巴瞬间勾起紧紧夹在了后腿中,然后一阵骚臭味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腾然而起,却是那只黑狗直接在原地尿了出来。
“这什么鬼……”
杨思光惊魂未定,瞪着熟悉玄关处陌生的小狗,完全摸不着头脑。
又过了片刻,他才听见客厅那边传来了慢吞吞的脚步声,母亲趿拉着拖鞋,一脸不耐烦地走了出来,看着门口的杨思光,和那只已经尿湿了身体依然不敢动的狗,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
*
杨思光莫名挨了一顿骂,然后才得以走进自己的家门。
在母亲的骂声中,他才得知这条陌生的黑狗,是丁小龙突然间抱回家的。
母亲当然不喜欢家里忽然多了条狗,奈何丁小龙在她这儿向来都有着强大的特权,只要稍微死皮赖脸打滚耍诨一番,母亲立即便会败下阵来。只不过女人心里到底还是有气,杨思光这次回来刚好撞了枪口。
其实杨思光多少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只是今天他实在是有些不舒服,女人尖锐的叫骂声落入耳畔,总觉得尖锐得刺耳,就连额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每天就见你啥事都不做瞎几把溜达,也没看到往家里拿点钱……在家就这幅死人脸给谁看啊真是的,见天的窝里横,这狗又怎么你了把这畜生吓成这样……”
杨思光换了鞋,正准备往房间里去,却被母亲一把拽住叫骂。
心中隐隐腾起了一阵烦闷。
而就在这时,他蓦地感受到一道令人不快的窥探视线。杨思光猛然抬起头笔直地回望了过去,然后,便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是丁小龙。
这个时间本应该在学校里年念书的男生如今正死死地抱着那只散发着骚臭味的黑狗,整个人都缩在了房子的最角落。
他似乎没想到杨思光会忽然跟他对视,脸上霎时一片苍白,肩膀也颤抖了起来。
紧接着他便下意识地抖了抖,竟然又把那只两股战战呜咽不休的狗,往自己面前推了推。
杨思光:“……”
平时又熊又蠢的丁小龙固然令人烦躁,可如今这个满脸惶恐瑟瑟发抖的人,反而愈发让他觉得碍眼。
等母亲终于骂够了进了房,杨思光一改往常,直接便阴着脸来到了丁小龙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思光盯着丁小龙的眼睛,冷淡地问道。
丁小龙又抖了一下。
“啊?”
男生咽了一口唾沫。
“什么,什么意思啊?”
他的演技并不好,就连迷惑都显得可笑而虚假。
杨思光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力气蹲下身。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黑狗猛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四肢拼命地挠着地,仿佛想要就这样逃跑,只可惜它的大半个身体都被丁小龙牢牢地卡在了怀里。
而丁小龙如今正像是溺水者抱着最后一根浮木一般抱着那条狗,压根就没有狗子逃跑的机会。
杨思光心中的狐疑渐渐变得浓厚。
“……你怕我。”
杨思光看着丁小龙,喃喃道。
没等那个面无血色的蠢货再编出什么别的理由来,他便又自顾自地问了下去。
“你为什么怕我?”他问,“……你在我房间里,看到了什么?”
丁小龙看上去快哭了。
“鬼……你房间里……有,有鬼……”
*
假如时间能倒流,打死丁小龙,他都不会再进杨思光的房间。
其实那天他也没想干别的,就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去那人房间里摸点什么东西倒卖出去,好换点钱去网吧上网。
这个学期丁小龙成绩实在太差,零花钱已经扣得差不多了,就连老妈都没有往常那么好说话。
他实在是被逼急了才去偷东西的……
可他也没想到,自己在杨思光的房间里,竟然撞了鬼。
“我当时回家,看你房间门开着,里头好像有人在嘀嘀咕咕……我以为是……反正我以为是你朋友来了,好奇,就凑过去看了一眼。”
“结果到好了门口,我才发现你房间里没有人,我,我就走进去看了看。我当时就搜……就看了看你的书架,然后还没动手呢,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丁小龙抱着狗,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看上去已经吓惨了,“我以为是你回来了,就准备走,结果这时候,你房间的窗帘被风吹开了……”
豆大的冷汗一滴滴渗出丁小龙的额头。
这个年纪的男生刚好就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阶段,就算是真遇到灵异事件,在最初的恐慌后,多半也会一笑而过,甚至时不时拿来当成兄弟朋友间吹牛的谈资。
然而丁小龙的表现却跟那些人完全不一样,他好像真的被吓坏了。
“有张脸。”
丁小龙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声音加压得很低,低到仿佛一直到这时,依然有人趴在他的旁边偷听一般。
“我当时就看见。有张脸……那张脸,就死死地贴在哥你的窗子外面,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五官都变形了。看到我发现他了,他还瞪了我。”
“我本来还以为是外面有人好管闲事,但后来我就想起来了,我们家是在四楼啊……”
所以,窗外的那张脸,到底是怎么贴上来的?
第56章
丁小龙话音落下,便哆哆嗦嗦地狗抱得更紧了点。
“你是说,我房间里闹鬼……”然后他便听到杨思光问道,“那只鬼……长什么样?”
丁小龙顿时有点懵逼,他惊恐万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涌上他脑海的第以个念头就是:他哥怕不是有病。
杨思光现在不应该跟他一样吓得半死吗?为什么现在看上去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变得格外认真?
“我,我记不起来了。”丁小龙看着杨思光那张平静的脸,不知怎么的,竟比之前撞鬼时还觉得发毛,“等等,你该不会觉得我在撒谎吧,我那真不是编瞎话,我真的在你房间里撞鬼了!就……就……它就那么看着我……我脑子里好像忽然有了声音,让我……让我滚……那只鬼肯定特别凶,我一看它就知道……”
说着说着,丁小龙怀里的黑狗开始呜呜惨叫起来。
是丁小龙不知不觉加大了胳膊的用力,把那狗掐得几乎背过气去。
下一秒,寻了个机会,那只黑狗一缩脖子,竟然直接从丁小龙的怀里窜了出去。丁小龙顿时也“嗷”了一身,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跟着那条理论上来可以“辟邪”的黑狗也追了过去。
只留下了杨思光在原地定定站了几秒。
杨母听到狗和丁小龙乱窜的声音,很是不耐烦地转头又冲着客厅外骂了几句。
骂完之后,目光便定在了杨思光神色,女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你弟就养条狗而已,这年头谁家里不养条宠物,又费不了什么钱,你在那里吓唬你弟干啥啊?这么大个人了,吓唬小孩子家家还欺负人家小狗……你说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欺软怕硬的废物?费尽心思过你上了大学也没有见你找个好工作,别人大四都去实习了,你还天天在家里逛荡……”
杨思光面无表情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
头越来越重了。
杨思光回想着丁小龙无比惊惧的面孔和颤抖的叙述,颇有些惊讶地发现,得知自己房间闹鬼,他心中竟然生不出半点波澜。
关上房门后他便转身拉开了背包,将放置在福尔马林液里的眼球,小心地搁在了书桌上。
他沉迷地盯着那颗眼珠。
“……小龙应该没撒谎。”
片刻后,杨思光听到自己冲着黎琛的眼珠小声说道。
“那家伙脑子不好使,其实一直都很不擅长撒谎。他应该是真的在房间里撞了鬼。”
顿了顿,杨思光忽然笑了一下。
“又是你吗?很不高兴?”
他问道。
“……”
金褐色的眼珠在玻璃罐里轻飘飘地转动着,目光飘忽不定。
它依旧沉默。
杨思光却慢慢起身打开了房间的窗。
热乎乎的气流涌入房间,带起了一阵轻柔的微风。
放眼望去,他家外面依然是破败拥挤的贫民区居民楼,光线炙热明亮,完全不见半分鬼影。
杨思光艰难地转动着眼珠在窗外逡巡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才慢慢坐回了眼珠前。
“你要是想进来就进来吧,作祟可以不用找丁小龙的,你直接找我就好。”
杨思光回忆着白天在殡仪馆里的一幕一幕,声音变得很软。
与之相对的,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甚至比密封罐里那颗死人的眼珠还要空洞漆黑,毫无光彩。
“……毕竟是我偷了你尸体的一部分,不是吗?黎琛。”
“你那么讨厌我,所以才会那么生气,特意来我房间作祟的吧?”
“黎琛?”
“黎琛……你现在还在这里吗?”
……
杨思光恍恍惚惚地对着面前的尸体喃喃自语着,浑然不觉在他说话的同时,房间里的温度也变得越来越低。
根植于身体深处的寒意开始不断蔓延,冻得他直接指尖都有一些发青。说话时口鼻处隐隐冒出了些许白气。
装着福尔马林液的罐子外壁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映入杨思光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暗淡扭曲,
杨思光变得越来越冷。
【不……不太……不太对……】
一定是感冒造成了神志恍惚吧?
等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杨思光本来是准备去床上躺一会儿的,但路过镜子时,余光中的倒影却让他从那种昏沉恍惚的境地中猝然惊醒了一瞬。
镜子里的他没有穿衣服。
白到微微有些发青的皮肤上,印着鲜红欲滴的诡靡绳痕。
光线从窗外落下来,准确地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像是笼罩在一层由光线编制而成的轻纱之中。
属于他自己的倒影目光空洞,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殷红。
而此时,“他”正用一种格外陌生的,饥渴又下流的表情,隔着镜面直勾勾盯着他。
杨思光的呼吸停顿了。
【“哥,你房间里真的有鬼!”】
丁小龙因为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划过脑海,有那么一瞬间杨思光以为自己也遇上了传说中的鬼魂……
可就在下一秒,他意识到了不对。他震惊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就跟镜子中的影子一样,不着片缕。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光裸地抱着黎琛的眼球,就那样贴在了镜面前。
门外母亲的骂声依旧连绵不断。杨思光想要尖叫,想要逃走,可他却像是被餍住了一般遵循着镜中倒影的动作,开始有条不紊地玩弄起了自己。
玻璃罐很快就变得黏黏糊糊的。
当他低下头去时,黎琛的眼珠仿佛也正看着他。
那颗眼珠,死人的眼珠,在这一刻完全褪去了原本的安静温柔,它的目光炙热,雪亮而贪婪。
杨思光战栗了起来。
不对——
这不对——
也就在这时他又一次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他看到了一双惨白的,尚存着缝线的手,正从他的身后探出来,已经磨损的指尖泛着暗沉的红,皮肉早已干瘪,以至于森白的指骨戳了出来,如今正牢牢地卡在了他的腕间,强迫着杨思光动作。
至于那个玻璃罐……
在镜子中,它是一颗早已从躯体上切断的,已经变了形的头颅。
尸体就像是沉浸在前所未有的美梦中一样,微微合着双眼。然而在左眼的眼睑缝隙中,杨思光看到了填充在眼皮之下的棉花团。
黎琛的头颅早已因为停尸间的冷气变得干瘪,随着皮肤的收缩他的齿龈变得更加突出,而他的嘴角正向上勾着,仿佛一个微笑。
珍珠一般的粘液和泡沫正从他无法自由闭合的唇间泄露出来。
最后,杨思光看到“自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捧起了那颗头。
然后将嘴唇贴了上去。
他尝到了属于自己的味道,以及黎琛口腔里的棉花填充物,血的铁锈味,以及,腐尸特有的甜腥……
因为极致的惊恐而呆滞的那几秒钟,他感到有东西从黎琛的喉管中爬了出来,缠住了他的舌头。
*
【我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啊,思思。】
*
杨思光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惨叫。
他跳了起来,然后直接从椅子上摔到了地上。
玻璃罐在他的动作中被甩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让他心脏骤停的脆响。
幸好,在咕咚了一声后,罐子并没有破,只是骨碌碌一路滚进了他的床底。
而他……
刚才似乎,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
“汪汪……汪……”
门外再次传来了黑狗尖锐的咆哮。
混杂着母亲不耐烦的呵斥。
杨思光满身冷汗站在房间里,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的头痛得几乎要裂了。
他又冷又恐惧,身上的衬衫早已变得湿漉漉的,而他甚至不敢打开衣柜去取干爽的新衣,因为要开衣柜就必然要经过那面镜子。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杨思光确实被刚才那个似真似幻的梦给吓到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面镜子,因为他有种古怪的妄想,总觉得当他再次看到镜子时,镜子里的影子可能就跟噩梦里一样,正盯着他看。
“汪汪——汪汪汪——”
而门外的那只黑狗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疯,明明不久之前还吓得瑟瑟发抖,现在却在他门外叫得凄惨无比,甚至变本加厉直接用爪子疯狂的挠起了门。
原本可以不以为意的噪音对于这一刻的杨思光来说简直就是酷刑,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心情变得愈格外烦躁不安。
最后干脆一把扯开了房门,冲着门外怒吼了一句。
“别叫了!不许叫!你给我安静一点——”
……
然而,几乎是在他开门的一瞬间,那震耳欲聋的狗叫声和挠门声就戛然而止了。
事实上,在开门后,杨思光压根就没有看到那只发疯的黑狗。
继父这时候还在上班并没有回家,客厅里隐隐传来了电视剧的对白。
而当杨思光脸色惨白地循声望去时,刚好对上沙发上母亲惊诧的眼神,还有那抱着狗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的丁小龙诡异的打量。
杨思光的动作凝在了原地。
很显然,在他开门前,房中的其他人都在客厅,压根就没在他门前逗留……可他听到的狗叫声和挠门声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丁小龙的恶作剧?
还是……
这时候杨思光的母亲俨然也从之前的震惊中回过了神,整张脸瞬间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她暴起时的叫骂声,比起平常还要高出数十分贝。
“我吵?!艹你奶奶的,杨思光你这是骨头痒了?敢对我骂人了?!今天一整天就看到你吊丧鬼一样的脸,怎么电视机的声音里都受不了嫌吵了——他妈的你要是有本事就不要住在老娘的房子里!你自己有钱里自个儿买房子出去住去……”
一连串熟练的国骂如同泄洪般朝着杨思光倾泻而来。
可杨思光却压根没有在意。他只是脸色铁青地看着自己的房门口。
他看到了抓痕。
很清晰的,一道一道的抓挠痕迹烙印在老旧木门的表面,丑陋而廉价的橙黄色木门表面木茬粗糙。
杨思光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试探性地摸了一下那些细密的抓痕,指腹微微一痛,却是一根木茬直接刺入了他的指尖,将木茬拔出来时,伤口处凝出一小颗血滴。
就像是丁小龙在遇鬼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家是住在四楼不应该有人可以将脸贴在玻璃窗外那样。
一直到此刻杨思光也十分迟钝地发现,这些深深的,无比新鲜的抓痕,位置很低。
低到就连狗爪子也不至于在这样的位置,反而……反而是因为严重的车祸,全身骨骼断裂的“人”,若是拖着一身残破身躯在地上艰难爬行,他能够到的位置,便是这里。
*
杨思光在那天终于没忍住,摔门离开了家。
也许是因为那天母亲的谩骂实在太过于尖锐,吵得他头痛欲裂。
也可能是因为,离家后,他才能暂时去不思考门上的那些抓痕。
他怀疑那是丁小龙的恶作剧——毕竟那时丁小龙刚刚向他表示过房间里有鬼,以丁小龙的性格故意弄出点什么来吓人也很正常不是吗?
杨思光在心底对自己解释道,可就连他自己都很清楚这解释到底有多拙劣。
总之在他终于勉强夺回几丝清醒后,他才发现自己离开家时,忘记带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钱包,比如说身份证……比如说,黎琛的眼珠。
在想到最后那一项时,不知道为什么,杨思光忽的打起了冷战。
他以为自己是不怕黎琛的鬼魂的,可在梦里的那件事后……他忽然不太确定这一点了。
*
最重要的是,那真的会是黎琛的鬼魂么?
那个冷漠,高傲,极端厌恶自己的人……真的可能会对自己,做出那么不堪入目的行为吗?
第57章
杨思光在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
他离开家时已经快要入夜了,这个时间段,没有身份证没有钱包的他,能去的地方其实并不多。毕竟,他其实也没有太多深交的熟人,更没有关系好到足以收容他过夜的朋友。
甚至就连他的手机,其实也没有多少电了。
就在杨思光盯着自己的手机发呆时,他的屏幕忽然亮了。
是许路。
【“啊啊啊思光啊啊啊,我英语六级tmd又没过啊啊啊啊,这他妈怎么办啊最后一次机会了,这下真的完蛋了啊啊啊——”】
一接通,许路故作夸张的悲愤嚷嚷便落入杨思光的耳畔。
杨思光揉着太阳穴,一时间没吭声,随即便听到许路又在那头喊道——
【“我太难受了,思光,今晚约个酒啊我们借酒消愁,不然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还有你先别拒绝,你想想平时我也没强迫过你吧?你这次要是连我挂科酒都不来我可就真生气了……”】
其实许路家里开公司,他也多少算个富二代。
很久之前杨思光便知道许路一毕业大概就内定去自家企业当管理层,有没有学校的四六级,对于他来说其实还真不是很重要。
电话里许路的哀戚悲愤大概也确实有三分真心,剩下的七分,却已经算是撩拨。
换成以往任何时候,杨思光大概都会毫不犹豫冷酷地拒绝许路,唯独这次……
“好。”
他盯着街边玻璃窗上倒映出来的,那形单影只的身影,猛地打了个寒战,然后低声应道。
*
许路的酒局,一如既往的人很多。
杨思光赶到的时候,酒吧里早已人满为患。
杨思光一眼撇过去,许多人看着都有些眼熟。大概也都是许路平时在学校里结交下来的人脉。不过眼熟归眼熟,杨思光到底跟许路不同,这些人也就是“眼熟”的程度,正让他给出名字去结交什么的,那就是天方夜谭了。
更不要说酒吧的灯光昏暗,各种斑斓光晕在人群面孔上忽来闪去,映衬得他们五官似乎都隐隐有些错位迷离,压根就不可能让杨思光把自己所知不多的那几个名字对上脸。于是,他也只是盯着其他人若有似无的窥探,自行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他其实并没打算喝太多,纯粹只是为了找个地方消磨一下时间。
同时,也是为了能够在人多一点的地方整理一下思路。结果刚坐下他手中便被塞了一杯酒,有人挤了过来,冲着他笑嘻嘻一直搭话。
“啊,稀客啊,杨思光,许路那小子说能请得动你,我还以为那家伙又在吹牛逼了。”
靠在肩头的身体有些凉,同时涌入鼻腔的,是一股浓到近乎刺鼻的香水味。
杨思光身体有些僵硬朝着搭话者望过去,在斑斓的灯光下,那个男生眉眼显得陌生而又熟悉。
“啊,那个……”
杨思光尴尬地应了一声,绞尽脑汁思索了一番却始终没能想起那人的名字。
偏偏那男生在跟杨思光说话时态度却显得格外亲昵,毫不见外的样子。
“哈哈哈,你别紧张别紧张,我也是找个地方躲亲近,不是特意来灌你酒的。”男生似乎冲着杨思光眨了眨眼,“我就是好奇而已,那个,你跟许路到底什么关系啊?我看他一直很黏你呢,你看都这时候了也不忘叫你过来——”
男生举起酒杯挡在唇前,笑眯眯地问道。
杨思光不自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卡座的另一端,许路正被几个人簇拥着起哄,并没有注意到他。
……
“只是普通朋友。”
杨思光顿了顿,很平静地回答道。
“呼……”
结果下一秒就听见身边的男生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可真是太好了。”
男生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听上去有些说不出的阴森。
杨思光打了个冷颤,不由再次看向那个男生。可那个男生看着还是跟之前一样毫无异样,发现杨思光在看他时,他也坦然地看了回来。
“怎么了?”
他问。
杨思光沉默地摇了摇头,正准备说“没什么”时,耳畔却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欢呼——
“啊啊啊轮到你了!杨思光!你这运气可真是绝了!”
“对对对,杨思光,快点快点,准备好,你是大冒险还是真心话?!”
“大冒险,还是真心话?!你要好好选哦!”
……
杨思光茫然地看了周围一圈。
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上,是一个已经倾倒的空酒瓶,而酒瓶的瓶口如今正对着他。
显然,这群人之前正在玩游戏,结果好巧不巧,却玩到了压根不在状态中的杨思光。
“啊,我——”
我没准备玩游戏。
杨思光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迷离的灯光中,那么多人的眼睛看上去都像是某种动物一样,反射着莹莹的微光。他们是那么灼热地盯着杨思光,盯得杨思光的背脊隐约冒出了一层冷汗。
“杨思光,给个面子嘛。”
“对啊,你来都来了……”
“都轮到你了!”
似乎察觉到了杨思光的迟疑个,更多的人挤了过来,每张脸上都溢满了笑容,目光专注且滚烫。
空气中的酒气也变得愈发浓重,浓重得杨思光的注意力都涣散了那么一刻。
“……大冒险。”
他听到自己喃喃说道。
一瞬间,卡座中爆发出欢呼。
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无数声音呼啸而至。
好吵。
杨思光想。
接着,便听到了那些人冲着他喊出了大冒险的条件。
【“请随机亲吻你右手边的人三十秒!”】
欢呼声变得愈发喧嚣而尖锐,杨思光甚至有些窒息,而当他终于反应过来大冒险的条件是什么的时候,刚好便对上了之前跟他攀谈的男生专注的凝视。
他右侧坐着的……啊,确实就是这个人呢。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男生已经站起了身。
一直到这一刻,杨思光才发现对方其实很高。
“来吧。”
然后那个男生便牵住了他的手。
那个男生的手冷得就像是冰块一样,杨思光本以为自己的体温已经很低了,可那个男生在碰触他的一瞬间,就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抱,抱歉,我还是——”
杨思光挣扎着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喃喃发出了不成调子的拒绝。
尽管,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恐慌,这么抗拒。
可那个男生却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或者说,那些聚集在他身边的人,也不允许他就这样逃走。
“亲一个!”
“亲一个!”
“亲一个!”
……
不知不觉耳畔的呼啸声变得无比响亮,而杨思光的力气逐渐开始从身体中流走。
“别怕。”
紧贴着他的男生用力地揽住了他。
“我又不会吃了你,别那么怕。”
说话间,男生已经朝着杨思光低下了头。
而也就在这一刻,杨思光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瞳色异常浅淡的眼睛。
在左眼的瞳孔中,有一道色素沉积。
第58章
一股凉气从脚后跟一直窜到了杨思光的天灵盖。
他动弹不得地站在那里,盯着那个男生看。
怎么会没认出来呢?
杨思光甚至感到了一丝不可思议,为什么会觉得对方那么眼熟,自然是因为,那个人,长着黎琛的脸呀……不,不不,应该说,那个人,就是黎琛才对。
像是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屏障猛然间从眼前撤走,杨思光在一瞬,看清楚了许多明明近在咫尺,之前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看见了男生脖颈上粗黑的缝线,看到了对方石灰的脸颊,以及厚重粉底下隐约泛起的尸斑。
他还看到了对方变形的头骨以及鬓角没有完全擦拭干净的黑红血迹。
黎琛朝着他低下了头。
像是要吻他……也像是要直接咬住他的皮肉,将生者血气充盈的血肉一口一口从颅骨上啃下来。
杨思光发出了一声很低的尖叫,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将手抵在了那个人的胸口然后用力地将其推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黎琛”踉跄了一下,他看上去毫无防备,竟然真的被杨思光推得向后倒去。
“喂喂——就大冒险而已,又不是吃了你,悠着点啊。”
男生差点直接跌倒在地上,好在最后扶住了卡座的边缘站稳了。
他看上去有些诧异,然后才抬起头无奈地看向了惊魂未定的杨思光说道。
“黎琛”不见了。
杨思光的心脏跳的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以至于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摇摇晃晃的。仿佛正在热气蒸腾中不断扭曲。他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的人,无论怎么看那个男生,都跟黎琛扯不上关系,就是一个普通通的有些眼熟的同系同学而已。
可刚才他明明就……
“就是,开个玩笑而已。”
“杨思光你冷静点啦,不要太在意。”
“不弄点难度怎么称得上大冒险呀……”
……
循着周围的窃窃私语,杨思光惶恐地环顾四周原本正在起哄的同学。那些人脸上都是一脸错愕,显然也都被杨思光刚才那一瞬间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这时候只得强行干笑着打起了圆场。
可无论他们怎么说,气氛依然变得尴尬无比。
而且,很显然,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正常的。
所有人都不曾看见之前男生身上的变化。
除了杨思光自己。
刚才是幻觉吗?那真的……真的是幻觉吗?
酒吧的天花板似乎正在一点点往下沉,耳畔乐队的咆哮和尖叫更是震耳欲聋,为了配合激烈的节奏,酒吧里的灯光愈发迷乱闪烁。杨思光眼前泛起了一片精光,口腔里隐约也浮现出薄薄的血腥味。
“……不然你选真心话好啦?大冒险就算了。”
原本被他推到一边的男生似乎并没有真的生气,看着杨思光一动不动,又笑着走上前来。
“抱歉,我不玩了,我不舒服……我想吐。”
杨思光没有等他说完便一把挥开了男生伸过来的手。
话音落下,他便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低着头狼狈地朝着酒吧外冲去。
*
杨思光是真的吐了。
隔着墙壁,酒吧内那一阵阵鬼哭狼嚎总算远去。
杨思光将手抵在墙壁上低头看着马桶,那里头只有他呕出来的酸苦胃液,以及零星几团看不出形状的食物。
他想了想,想起来那是之前在殡仪馆里黎帛递给自己的点心。
对了,好像从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吃过别的东西了,而且没有觉得饿。
所以……
也很有可能,是因为低血糖产生了那么幻觉吧,毕竟不久之前刚刚因为低血糖而晕倒过。
杨思光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总算香味里的东西全部吐完之后,他觉得自己稍微好了一点,强打起精神来看。摇摇晃晃的走出了厕所——
然后刚好对上了许路诧异的脸。
“杨思光?你来了?!”
许路手里还拿着手机,看着是在拨号。看到杨思光后边飞快的熄灭了屏幕,脸上也泛起一抹惊喜来。
“太好了!我本来还以为你准备放我鸽子了。正在这儿准备准备打你电话来着。”
听到这句话,杨思光怔了一下,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我早就来了。”他淡淡道,“当时有跟你打了招呼,不过我看你跟朋友在一起聊的还挺开心的,就没凑过去,不过我今天不太舒服就不陪你喝酒了,你们慢慢喝,我就先走……”
许路却在这时诧异满满地打断了他。
“朋友?什么朋友?我一直就蹲酒吧门口等你呢。”
“可是你朋友不是挺多的吗?一直就挤在那里……”
杨思光下意识地开口,可说着说着,声音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
越过许路的肩头,他远远地便看到了酒吧。
那里灯光昏暗,乐声婉约。
成双结对的人窝在高高地座椅内窃窃私语。只有靠近酒吧吧台位置的灯光稍稍明亮点,吧台内酒保轻声细语向单身等着搭讪的客人推荐着鸡尾酒……
这里更接近于沙龙,而非那种嘈杂喧嚣的酒吧。
或者说,根本就不是杨思光之前待的酒吧。
那里明明就是个人影幢幢鬼哭狼嚎的地儿,自己走进去时候就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只能勉强跟许路打了个招呼……不,不对,当时站在那里跟着一群人勾肩搭背大声嬉笑的人,真的是许路吗?
杨思光的冷汗倏然浸透背脊,而身侧的许路却恍然未觉,依然在喋喋不休拼命解释着。
“我怎么可能跟一群人混在一起,又不是去唱ktv,而且我这回喝酒就是因为六级没过,这种丢脸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叫一大堆朋友来看我笑话啊?思光你这到底是在找借口还是看错人了啊?真是的,我可要冤枉死了……”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许路一直没有等到杨思光的回应,再转过头,才看到身侧那人面白如纸,一整张脸没有丝毫血色,这才隐约察觉到了不对。
“额,我,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啊,我就是……你没事吧?你现在看着好像……”
许路的话头顿了顿,显然是这时候终于想起来,杨思光之前就跟他说过自己不舒服。
“啧。算了,不喝酒就不喝酒吧,你这样子看着也太吓人了。”
他陡然改了话题。
杨思光看着许路抬手又看了看时间,迟疑了几秒钟后,后者轻咳了一声,然后带着一丝肉眼可见的紧张,许路佯装镇定地冲着杨思光开了口。
“不过这时间,也太晚了。我看你现在随时能晕倒的样子,留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要不……要不你今天晚上先跟我一起回宿舍凑合一下?”
许路干巴巴地说道,眼神有些闪烁。
不用了——
按照平日的习惯,杨思光险些就这么脱口而出。
可偏偏就在这一刻,酒吧门口的玻璃门似乎晃动了一下。
杨思光已经无从去判断,究竟是自己精神过度紧绷,亦或者是低血糖产生的幻觉,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真的撞到了鬼,在那一瞬间他确实看见在酒吧的玻璃门倒影里,仿佛有一道修长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冷战。
然后他意识到,至少在这个夜晚……他一点都不想给一个人呆着。
“好。”
然后他听到自己对许路说道。
*
很显然就连许路自己都没有想到,杨思光真的会答应跟他回宿舍。
回去的一路上,男生都显得有点兴奋过度。
简直就像是怕杨思光中途反悔,一出酒吧的门,许路便飞快地打了个的士将他和杨思光一同送回了A大的宿舍楼下。
因为时值大四,宿舍楼的管理相当松懈。不多时杨思光便已经被许路领着,坐到了他们宿舍的下铺上。
按照许路的说法,这时他的另外几个是室友,都已经不怎么回来住了,于是整间宿舍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乐得自在。
“……那几个家伙交女朋友的交女朋友,在公司当廉价实习生的当实习生。反正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你也别太拘谨,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睡下就行。哦,对,被褥都是新的,我给你铺上!”
许路来时还有点激动,可等杨思光人真的到他宿舍楼里了,他却表现得有些手足无措,从衣柜里取出了被子和床单抱在怀里,眼巴巴地看着杨思光。
杨思光这时也顾不得矜持。
从酒吧一出来之后,他的头痛又开始复发,眼眶也连带着一直在胀痛。
这时候他只想找个地儿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最好,还可以不要再做噩梦,不要……不要再被曾经期待的人纠缠就好。
所以他最后也只是随意指了靠近门口的一张下铺,自己取了被子床单铺好后便颓然地躺了上去。
许路在这时相当殷勤地给他端来了水,跟前跟后,眼睛精亮,神采奕奕,浑然没有之前在手机里痛哭自己六级失利时的痛苦。
见他如此表现,杨思光也只能勉强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了一会儿,正在他神思恍惚的时候,却猛然间听到身旁那人语气凝重地问道。
“那什么,思光啊……我要是问了,你别生气啊。”
“嗯?”
“就是,那个,你跟黎神,他真的没啥关系吧?”
杨思光陡然一惊,早已魂游天外的灵魂猝然落回了体内,他猝然转头望向了许路,只见那人正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上铺的影子落在男生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
“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杨思光喃喃地问。
“自从黎琛去世之后,全年级好像就你……就你一个人,像是完全失了魂。我看他哥那天来学校都比你冷静很多。说起来,这两天你连陈教授的课都没有去吧?你论文不是还在他手里过?你之前可不这样。”
杨思光恍惚了一下,这才想到自己这两天确实还有几节课。
而他早已抛之脑后。
“还有,其实我早就觉得,你之前似乎就对黎琛有点在意。黎琛那个人,咋说呢,我也老觉得他对你也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反正总觉得他有事没事就要往你那瞄一眼,我之前跟你一起泡图书馆,好像还被他瞪过。”
“……”
“咳,刚才的话,你可以当我没说……总是,你要是真遇到什么问题,就跟我说好了。好歹,我们也是朋友嘛。”
许路结结巴巴说完落后。
宿舍里沉默了很久很久。
许路讪讪笑了一下,沉默地去关了灯。
然而,就在黑暗笼罩宿舍后一小会儿,杨思光恍恍惚惚地,开了口。
“我想问你……”
“问,问我什么?!”
许路一下子精神了。
杨思光的声音却一如既往的缥缈。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去世了。有人偷偷摸摸地,取走了你尸体上的一部分,留在了身边……你会生气吗?”
“额,那人是跟我有什么仇怨吗?”
许路问道。
杨思光没回答。
他便继续道:“甚至都不给我留全尸吗?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听到许路的回答,杨思光只觉得自己内脏似乎被绞紧了。
“偷尸体的那个人,原本也没有想太多,他只是想留个念想,而且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死去的那个人说。”
隐约间,杨思光能感觉到,一道视线在黑暗中落在了他的身上。
应该是许路吧。
“我觉得,你这问题,问得有点超纲呢……”
许路迟疑了一下,才在另外一张床上小声回答道。
“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我小时候的事了。那时我外婆过世了,我妈带着我回了老家奔丧。其实老家那地方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去,熟得很,不仅我外婆平时也特特特疼我你知道吗。结果唯独那次我回去,当场烧得打摆子,晚上还梦游,说梦话……后来回了城,我也一直不见好,反正把我妈蒸腾得不轻。”
“后来没办法了,找了看事的人,你猜怎么着,我当时差点嗝屁,是因为奔丧的时候,被我外婆缠上了……”黑暗中许路的声音轻和而平缓,丝毫不见他平日里的咋咋呼呼。
“据说,我外婆是想带我走。”
只是他说的话,却让杨思光不由哆嗦了一下。
“那阴阳先生说,幸好找他找得及时,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我外婆给领到阴间去……你别说,当时我妈都不乐意了,毕竟谁都知道,我外婆真的很喜欢我。对我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说就这么一个慈爱我,心疼我的人,怎么就要把我往死路上领呢?”
“然后那先生就跟我妈说了,人死后,要是执念深,便会化鬼。可鬼,和人,其实是不一样的。鬼不过是亡者残留在世间的执念。所以它们其实什么都不会顾及,贪,痴,狂,嗔……这是它们的劫。”
“活人一旦死了,便是一切的结束,生者跟亡者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死就死了。鬼和它生前的那个人,根本就是不同的存在。所以无论有多少话想说,人活着的时候没吭声,死了以后便也传不到了……就算那人还能听到,它也不会懂的。”
“这样……”
杨思光当然听出了许路谨慎而隐晦的提醒。
他干涩地应了一声,将胳膊肘搭在了眼上,好让自己的眼眶不要那么酸。
鬼和人是不一样的。
其实到了这一刻,杨思光隐约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长长叹了一声,胸口又闷,又重。
他没有再继续开口。不知不觉中,早已疲倦万分的他,便睡了过去。
*
睡梦中,杨思光依稀又回到了那间嘈杂无比灯光闪烁不休的“酒吧”。
周围还是挤了很多人,只是这一次,杨思光终于看清楚了他们的“真容”。
是扎得很精细的纸人。
一只又一只纸人被悬在半空,随着空气流动,缓缓晃动着垂落的肢体,毫无力道的脖颈微微向下垂着,用墨汁画上去的五官幽深,笑容呆板。
而杨思光正跟那个人面对面站着,后者冰冷的手掌正捧着他的脸,随时会俯下身将冰冷的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
“黎琛。”
杨思光直直地望向了面前的亡者。
他小声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慢慢抬起手,环住了那个人的腰。
“黎琛……”
杨思光可以感觉到那人身上钉了许多的钢钉,残破的尸体上还有很多粗糙的缝线。
在杨思光反抱住他的那一瞬,黎琛的动作也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僵住了。
“对不起,我错了。”
杨思光声音沙哑,对着面前的鬼魂说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留下你的眼珠,你很生气,所以才会各种吓我,对不对?”
“我我会把你的眼珠还回去,我会的,所以……所以你安息吧,好不好?我想,其实你应该也已经原谅我了吧?所以才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来帮我出头,将我带离那些讨厌的人……”
“我很抱歉,黎琛。”
“所以,不要再吓我了……我已经知道……我已经知道错了。”
等了许久,杨思光也没有等来黎琛的回应。
只觉得黎琛的头正慢慢垂下来,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不会……$@原谅……*&%¥……】
杨思光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
【我%$#*……你……】
【永远……】
恶鬼含糊不清地,冲着他呢喃不休。
*
一股强烈的寒意让杨思光在沉沉的睡梦中打了个哆嗦。
神智一点点从浑浊阴森的噩梦中上浮,片刻后,杨思光的眼睫翕动了一下。
他无意识地睁了睁眼,透过浑浊的视线可以看到周围还是一片昏暗,显然此时依然处于夜深人静的时分。
是夜太深所以气温低么?
杨思光转了个身,在昏沉的睡意中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也就在同一时刻,他听见自己上铺也“嘎吱”了一下,似乎也有人跟他一样,在深夜的寒气中翻了个身。
那一瞬间,他还没有太在意那个小小的声音。
然而就在就在杨思光即将再次滑入睡意最深处的时候。
“嘎吱——”
上铺的木板又响了。
而这一次,杨思光隐隐约约感觉,在上铺的边缘,似乎有人正在慢慢下床。
杨思光皱起了眉头,冥冥中感到了一丝不协调。
因为跟室友关系不好,他很早就已经搬出了宿舍,所以,也很久都没有体会过宿舍上铺的人来来回回折腾的感受了……许路不是说,他室友基本上已经不会回来住了吗?
“嘎吱——”
然后,又是一声。
上铺的那个人动作显得有些过于迟缓了。
下个床的功夫已经拖延了好一会儿,此时他正直直地挂在楼梯上,也在下铺的杨思光身上投下了一道朦胧的影子。
杨思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点。
室友的身上有种他很熟悉但是不喜欢的气味,他下意识地勾起了肩膀,然后,往床铺的角落里缩了缩。然而,没缩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他身后,让他没法再往后退。
这次杨思光终于惊醒了过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便对上了一张煞白的脸。
是许路。
“唔——”
倏然看到床上忽然多出来了一个人,杨思光吓得差点尖叫。可许路似乎也预判到了这点,压根没等杨思光发出声音便伸出手一把捂住了前者的嘴。
【“嘘——”】
许路的手冷得就像是一块冰,而且,他整个人也一直在发抖。
在因为刚刚睡醒而一片朦胧的视野里,男生的脸因为极度紧张,看上去甚至有些扭曲。
【“不,不要动。”】
杨思光看着他艰难地冲着自己比划着,眼眶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
看着像是被吓出来的眼泪。可到底是什么能让许路变成这个鬼样子……
“嘎吱——”
又是一声木板的摩擦声。
这次轮到杨思光身体完全冻结了。
因为那木板不再是上铺发出来的,而是……而是他正在睡着的这张床发出来的。
之前一直垂在上下铺楼梯上的“东西”,已经爬了上来。
杨思光此时是背对着那玩意的,但毫无疑问,许路是能看到它的。所以不久前还在打手势让杨思光不要发出动静的许路,这时候整个人就像是糠筛般抖了起来。
杨思光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慢慢从他身后探出来,攀上了他的肩膀。
第59章
杨思光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
冰冷,微微的腥甜,夹杂着消毒剂,福尔马林的气味,还有怎么用防腐剂都遮掩不了的淡淡腥甜尸臭。
冷汗已经完全浸透了他的衣服,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慢,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退了色,唯有皮肤跟尸体接触时那特殊的触感,鲜明到仿佛能刻入他的脑浆。
尸体的手攀着他的肩膀一路往前,胳膊肘处粗糙的缝线摩擦着杨思光的脖颈。
寒意透过皮肤直接渗入喉管,以至于杨思光的呼吸逐渐开始变得困难。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噩梦,又或者是因为某些病理原因产生了妄想……然而,围绕着他的一切又是那么真实。
他面前因为恐惧而神色扭曲的许路很真实。
冷冰冰,沉甸甸压在他背后的尸体也很真实。
包括黎琛的尸体慢慢张开掌心,展露在他面前的那颗眼珠……也真实得不可思议。
搁在尸体青灰而干燥的手中,已经脱离身体很久的那颗眼珠依旧显得湿润新鲜,唯有耷拉在后方的神经束已经被泡得变了色,从最开始的暗红色变成了一种泛着灰的肉色。
“黎琛”将他的眼珠重新带给了杨思光,似乎是在用鬼魂特有的方式提醒着杨思光,自己不会放过他。
杨思光的心脏跳得已经开始微微发疼,长时间不自觉的紧绷更是让他的肌肉都有些痉挛。而也就是在这一刻,在那颗眼珠展露在他面前的时候,许路终于彻底崩溃了。
“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
男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床上直接跳了起来。
杨思光只来得及看到许路撩起了枕头,用力地砸向了某处,下一秒他便被那人一把从床上拽起,直接拖到了地上。
“有鬼啊啊啊啊啊——”
许路依然在尖叫,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却像是铁箍一般死死地卡住了杨思光的手腕。
房间里此时已经白雾四溢,寒意彻骨。
杨思光被许路拽着,一把拉开了寝室门逃到了门外。离开的瞬间,杨思光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看,正好看见了那道伏趴在寝室地板上的影子。
之前在葬礼上,杨思光并没有看到黎琛的遗容。
然而,他想,那应该就是鬼影现在的模样吧。
那人在火化前已经进行了艰难且昂贵的遗体修复,断裂的肢体都已经重新缝合,干瘪粉碎的颅骨也塞进了满满填充物。只是那人空洞的左眼处,如今是依然只有一团浓重的黑,粘湿的黑血正连绵不断地从眼窝深处涌出来,之前杨思光嗅到的尸臭味正是从此而来。
仿佛是察觉到了杨思光的凝望,鬼影也在此时抬起头来,深深地望向了曾经的儿时友人。
杨思光的心瞬间一颤,可小一秒许路就将他直接拖出了门外。
“砰”的一声,或许是因为害怕鬼影追出来,寝室门被许路一脚踢过去,重重地关上了。
再转头,寝室外依旧是一片寂静的暗夜。
连接着数间寝室走廊天花板上亮着暗沉沉的昏黄灯光。
一眼望过去,沿着走廊的一排的寝室内都是一片寂然的漆黑。仿佛没有人察觉到外面正有人发出恐惧的尖叫。
一切都太安静了。
安静得宛若坟墓。
可这时无论是杨思光还是已经被吓疯的许路,都顾不了那么多。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为什么打不通110,为什么没有信号!”
许路拽着杨思光朝着走廊尽头狂奔,一边跑一边颤抖着摆弄着手机。
屏幕上始终显示着“电话无法接通”。
许路的声音里逐渐染上了哭腔。
“有鬼,我靠,真tm有鬼——”
他呜咽道。
“杨思光,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啊啊啊?!”
在朝着寝室楼外逃跑的同时,许路语无伦次地跟杨思光解释了一下自己在他床上的缘由。
许路说,他是因为夜间寝室的气温莫名骤降,被活生生冻醒来了。
只是他实在懒得去拿新的被褥,于是干脆卷着铺盖往杨思光的床上来。
“……我推了你好久,你也没醒,而我当时实在太困了就干脆在你旁边睡下来了。”
“结果我刚躺下就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当时还以为是你。”
“可等了好久,我被盯得全身发毛,再转过头去看,才发现……床边竟然有个人。”
“瞪我的根本就不是你,是它。”
“呜呜呜那根本就不是活人吧?!一看就知道根本就不是活人!老天,怎么就轮到我了?我真的没想过撞鬼啊太可怕了呜呜呜……”
哭到一半,许路的声音忽然卡了一下。
而同一时刻,杨思光也瞬间停下了脚步。
他当然明白为什么许路噤声了。
他们这时已经快要跑到楼梯口,准备直接下楼,然而就在他们下了半截楼,一拐弯准备跑到下一层的时候,就见楼梯口处,正趴着一道崎岖的影子。
因为所有的关节都已经断裂和严重错位,还有大面积的肢体撕裂……它只能趴在地上。
在车祸摩擦中大量皮肉早已从肉身上剥离,他只能一节一节阶梯,朝着他们爬过来。
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然而,那人的动作,竟然是迅捷的。
迅捷到好像一眨眼,它就直接来到了杨思光和许路的面前。
“啊啊啊啊——”
许路发出了好像能撕裂声带般的惨叫。
而杨思光也是遍体生寒。
他当机立断,直接转身朝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然而耳畔污血横流时候黏腻的声音却始终阴魂不散……
“滴答……滴答……”
阴沉的夜色里浮起了腐臭的血腥气。
杨思光的余光一瞥,便看到自己身侧的台阶上也开始不断往下流淌黑血。
他心中猛然腾起一股极端不妙的预感,果不其然,正当他们准备上楼时,只见上一层阶梯的平台处,也出现了一道熟悉鬼影,正一点一点朝着他们逼近。
“鬼,鬼啊——”
许路似乎是真的吓哭了。
“冷静一点。”
杨思光的头痛逐渐开始加重,他咬着牙关喃喃冲着身侧快要崩溃的男生说道。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准备另寻出路时,杨思光也看到了,那让许路彻底崩掉的原因——还是鬼影。
在上下楼阶梯都已经被彻底堵住的同时,寝室走廊的两端,出现了两道狰狞血腥的影子。
更加糟糕的,是随着鬼魂不断逼近,原本就已经非常昏暗的走廊灯,竟然一盏接着一盏,风中之烛般渐次熄灭了。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许路尖叫了起来。
寒冷挟裹着浓重的黑暗,一点点沁入杨思光的皮肤。
这一刻,即便是杨思光也禁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呼。
“好了——给我闭嘴!”
在黑暗即将随着鬼影彻底吞没两人之前,杨思光推了一把许路,然后抓着那人的领口咆哮了一句。
许路终于安静了。
虽然他看上去也像是彻底宕机了。
男生喘着粗气,像是一只被路灯照个正着的青蛙,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地看着从四面而来的鬼影。
“完蛋了,我们死定了……我……我死……死定了……”
细若游丝的哭泣从他唇缝中挤了出来。
杨思光咽了一口唾沫,反手握住了许路的手腕,然后毫不犹豫地跑到了离他们最近的一扇宿舍门前,疯狂地敲起了门。
“有人吗?有人吗?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避一下!!”
杨思光大喊道,同时在心里不断地祈求,有人能够开门好让他们到房间内部躲一躲。
虽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吗,他的这个想法其实相当渺茫,然而,就在几秒钟之后,他听见了一阵脚步趿拉的声音。
“咔嚓”。
然后是宿舍门的锁被打开时,特有的清脆声响。
宿舍门倏然打开了。
许路和杨思光重心不稳,齐齐跌进了室内。
来不及道谢,许路反手便用力摔上了门,并且一把将门锁反锁。
“哥们,大恩不言谢,这事说起来玄乎你可能不信但是……”
许路转过头,神色陡然巨变。
“……但我们确实撞见了鬼。”
完全是出于惯性,他才说完了自己最后一句话,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子。
映入他眼帘的寝室异常熟悉。
那位替他们开门的“仁兄”早已不见踪影。
他能看到的,只有之前他们因为惊慌失措掉在地上的被子,歪歪斜斜,被踢到一边的椅子。
而在原本趴着鬼影的位置,则是一只松软的,布料都已经洗得微微发白的枕头。
*
杨思光和许路感觉自己刚才被鬼追着仿佛已经跑了半里路。
然而再次回到室内,才发现,这里就是许路自己的寝室。
鬼打墙了。
杨思光因为运动过量,只能急促的呼吸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一点也不意外。
就好像冥冥中,他早已预料到,自己恐怕根本就逃不掉。
*
“砰——砰——砰。”
就在杨思光与许璐面面相觑,心惊不已的时候,他们的寝室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又一声均匀的敲门声。
许路“嗷”的一下,跳了起来。
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许路攀着杨思光,连连向后退去,最后一直退到了寝室尽头的窗口处。
退无可退,许路终于绝望地停下了脚步。
他整个人神色惊慌地望向了门口,仿佛自己之前随意的门口,此时已经变成了什么怪物的血盆大口,一旦靠近就会被其彻底吞噬。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廊上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唯独他们门前的灯,竟然还亮着。
隔着质量并不好的寝室门缝隙,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们的门前立着一道影子。
浓黑。冰冷。
伫立不动。
少许黑而腥的血液,顺着门缝缓缓地流淌进寝室。
而与此同时,那已经来到了他们门前的“东西”,还在有规律的,一下又一下,木僵地敲着门。
“砰——砰——砰——”
“砰——砰——砰——”
……
“这到底算什么……”
杨思光听到许路喃喃自语。
许路的脸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看上去已经吓得完全失去了理智。
在杨思光来得及反应前,他就已经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声音无比尖锐。
“你之前说……说什么你偷偷藏起了别人的尸体一部分,你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现在我们该不会真的……真的鬼缠上了?”
许路的喉头颤抖。
“我之前每次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许路喃喃说道,因为过度惊恐,就算是杨思光也已经很难分辨,他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质问杨思光。
“那人……那个人总是在瞪着我,好像要把我吃掉……”
“许路,冷静一点。”
杨思光刚想开口安抚许路,门口的敲门声却在瞬间变得异常粗暴。巨大的敲击声震得整间寝室好像都在抖,而与此同时,粘稠的黑血仿佛带有自己的神智一般,竟然化作了一道长长的血线直接朝着杨思光的方向浸来。
“不行!不,不行!不能留在这里!”
许路看到眼前的一幕幕,吓得干脆跳了起来,坐上了寝室的窗台。
“砰砰砰砰——”
“……%%#@(……思……思思……*&¥%#3……”
敲门声变得震耳欲聋,中间间杂着许多含糊不清的,来自于鬼影的呻吟。
杨思光也禁不住又往后靠了靠。
然后他就听到了玻璃窗被打开时的声音。
是许路开了窗。
他这时大半个身子都已经跨在了窗框上,见杨思光看他,他便颤抖着开口道:“就,就二楼……”
“鬼堵了上下楼和走廊,现在想要逃出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从窗户翻出去了。”末了,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般,许路又快速解释道,“反正就二楼,而且我寝室下面就是花坛种了那么多花,就算跳下去,顶多也就是骨折,所以,所以……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说罢,他朝着杨思光也伸出了手。
“来,我们一起跳好了。”
他说。
*
杨思光没伸手。
他的头已经痛到快裂了。而之前被黎琛抚摸过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浸入了液氨,冻得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门外是震耳欲聋的鬼敲门。
门内是已经神志不清,吓到精神崩溃的友人。
杨思光喘着粗气,知道许路其实说的也没有错,他的寝室确实就在2楼,底下是一层厚厚的草垫,跳下去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有办法答应许路的建议。
“砰砰砰——”
然后,就在这时,敲门声戛然而止了。
杨思光的心头一颤,猛然转头去看寝室门。
然后他便看到门上的把手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咔嚓。”
门锁自动地开了。
*
杨思光的呼吸在那一瞬间近乎停止,偏偏也就在这时,之前逃亡时一路都没有任何信号的,手机自行地响了起来。
然后又在主人完全没有碰它的情况下,自行接通了通话。
“喂,你好?请问你是杨……杨思光同学吗?”
他没有开免提,但是在如此死寂的夜里,话筒里的声音异常清晰。
没等杨思光回答,那头的人就已经带着几分急切和无奈,自行说了下去,好像生怕杨思光会中途挂电话一样。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这里是蓝太阳酒吧,你的朋友,也就是许先生,许路,他现在在我们这里喝醉了,我们唯一能联系上的亲友只有你,请问你现在有时间过来一下把许先生接走吗?”
*
“许路?”
杨思光盯着自己面前的手机,彻底呆住了。
他喃喃重复道,但是电话那头的人显然理解错了这声的含义,只听到对方如释重负地开口道:“是的,是的,就是许路,他是我们这里的老客人,但是吧,咳咳,毕竟我们这里就是间酒吧,实在不好留他过夜。你看,酒吧要打烊了,他醉得真的很厉害……而且他今天一整个晚上都在这等你……”
……
杨思光没有听清酒吧的人又说了什么。
他只是感到非常虚弱,也非常冷。
如果,电话里说的是真的。
许路一整个晚上都还在酒吧,那么之前,他身边的“许路”,又是……什么?
一边这样想着,杨思光一边非常迟缓地转过了头,慢慢望向了自己身侧。
那里与一个人也没有。
敞开的窗子外吹来泛着草木微腥的温热夜风。
他所在的房间里一片空空荡荡,在靠近墙边的位置,稀能看到铁架双人床在经年岁月中留下来的印记,但现在,那几张床早已被人撤走。
这里打扫得很干净,隐约还能嗅到些许,84消毒液留下来的气味。
显然,清理的工作是在不久前完成的。
而杨思光在这时已经循着夜风望向了窗外。
这里压根就不是几分钟前他所在的二楼寝室。
这里位于整栋宿舍楼的最高层。
而下方刚好对着单车停放用的水泥坪。
*
杨思光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身上依旧还残留着鬼影带来的寒意,指尖冷得宛若结冰。指腹之下,额角的血管一直在突突跳动,带来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剧烈疼痛。
杨思光踉跄着离开了窗口。
他再一次对周围的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分不清……一点也分不清了……
巨大的恐惧感冲刷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而也就在这一刻,夜风吹过窗棂,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从窗外缓缓推动,合上了杨思光差点一跃而下的那扇窗。
杨思光猛地打了个哆嗦。
“别,别过来。”
他不受控制地对着空空荡荡的窗外大喊了一声。
然后便猛然转过身一把推开了紧闭的陌生寝室门便冲了出去。
结果,他一跨出门外边直接踢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不受控制直接摔在了地上。微枯的花朵在地上碾碎,同时响起的,则是一连串清脆作响的玻璃破碎声。
刺痛袭来的同时,杨思光惊恐地看向地上,这才发现是什么绊倒了自己。
那是已经不太新鲜的白色花束,还有大大小小,放置在防风玻璃罩里的白蜡烛,除此之外,还有被花束蜡烛环绕的大大小小相框。相框上的人截取自A大各种比赛,运动会和颁奖典礼,而不同场景下,人却始终是同一个。
是黎琛。
*
“谁啊?这一大清早的在外面摔东西,有病吧——”
就在这时,靠近杨思光不远处的一扇门被打开了。
一个男生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满脸不耐烦的骂道。
然而在看到躺在地上的杨思光时,那人脸色骤变,顿时发出了一声惨叫。
“我艹!我艹!你谁啊?!”
……
那人显然吓得不轻。
杨思光却在此时清楚的意识到,为什么那个人会吓成这样。
原因简单得近乎可笑。
在黎琛以那么惨烈的死法去世后,他的寝室便被腾空了。只有许多崇拜他的人,会在黎琛的寝室前留下纪念用的花束和蜡烛。
很温馨,很令人感动。
只是在这一天……逝者曾经紧锁的寝室门却莫名被人打开了。
还从里头跑出了一个人摔在地上脸色死灰,而且全身是血。
*
……
几个小时后——
A大,辅导员办公室。
杨思光佝偻着身体,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办公室的角落里。
“杨同学,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面前的辅导员盯着杨思光看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强行挤出了一个假笑。
他拉过了电脑椅,坐在了杨思光面前。
明明杨思光一声不吭,他却依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之前被玻璃划到了吧?医务室帮你处理了,不过之后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一下医院。”
“……”
“你别那么抗拒,你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这点学校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你别怕……我其实也就是想听听你的感受和想法。黎琛同学的寝室已经清空上锁了,你怎么忽然想着跑进去的?是……是觉得很好奇,还是说,想找点刺激?”
辅导员试探着开口道,目光凝在杨思光的脸上,企图找到些端倪。
但他还是失败了。
面前的年轻人神色恍惚,脸色更是差得让辅导员整个人都心惊胆战的。
“我理解,你可能现在不太想说话,但我其实真的很关心你。毕竟以你平时的表现,真的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依然没有回应。
辅导员在心底直叹气。
再开口时,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凝重。
“黎琛去世这件事……我是知道的,给学校里很多同学都造成了巨大打击。但是校方之前也给了明确的告示,不许任何人再就同校同学的死亡多生事端,违背规定的人肯定是要记过的。杨同学,你都已经大四了,这种关键时候搞出这种事情来,其实我是很为难的……”
眼看着杨思光依然是那副目光空洞的模样,辅导员的眉头也不由地皱了起来。而就在他准备继续开导,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然后,压根没等辅导员回应,教导处的人推开了门,领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了办公室。
“小王,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了。”
一改平日的官腔,教导处的来人语气温和而急切,对着辅导员开口道。
“黎琛的家属过来了……让他跟杨同学谈一谈就好。”
话音落下,教导处那人便谄媚的对着男人笑了笑,随后将辅导员强行拽出了门外。
第60章
杨思光听到自己的辅导员似乎跟教务处的人嘀咕了两句。
但很快那人就被拽到了门外。
只留下来人留在了办公室里,没有了辅导员的唠叨,整间办公室似乎都安静了许多。高大的男人就那样站在门口,似乎是打量了他几秒钟,然后才慢慢走上前来,坐在了辅导员之前的座位上。
“你还好吗?杨思光。”
杨思光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让他渐渐地回过了神,他缓缓抬起头,对上了来人带着担忧的眼睛。
“黎……帛……”
杨思光恍恍惚惚地开口,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黎帛看上去跟上一次见面时,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是杨思光总觉得,对方在短短几天里竟然显得憔悴了不少,当然这也有可能跟黎帛腕间的纱布有关——事实上,男人的整只手臂都被雪白的纱布紧紧缠住,纱布一直延伸到了西装袖口的深处。
代替男士香水的,是消毒水和伤药的味道。
黎帛身上显然不是什么小伤。
注意到了杨思光的视线,黎帛耸了耸肩,淡淡笑了一声。
“出了一点小意外,”他解释道,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打火机爆炸,烧伤了手,按照医生的说法,应该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好。”
提及自己的伤情,黎帛的语气十分平静,只是眸底的神色略微暗沉了一瞬。
杨思光嘴唇翕合了一下,按照一般的社交礼节,他至少也该对黎帛说声“好好保重”才对,然而刚刚经历过那样一场恐怖的撞鬼后,他已经被死一般的疲倦彻底摄住了。
大脑空白,神志恍惚,就连思考都变得很困难,更不要说开口说话了。
当然,黎帛看上去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沉默。
“校方跟我说有人闯进了黎琛的寝室,我就来看一看……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黎帛叹了一口气。
“你别太紧张,没事的,之前说什么处分,也是我们跟学校要求的,毕竟作为家属,我们实在是不想有人利用黎琛去世这件事充当热点来进行炒作。但我相信,你是不会那么做的。你忽然去黎琛生前的寝室,一定不是为了那么无聊的理由……你是有原因的,对吗?”
听到最后一声隐晦的询问,杨思光的身体轻颤了一下。
“我拿了……”
他喃喃道,声音气若游丝,低沉得近乎耳语。
“什么?”
黎帛的视线沉甸甸地落在了他身上。
“……我拿了,黎琛的眼球。”
杨思光沙哑而艰难地在黎帛的注视下,一字一句地坦诚道。
他感到又累又崩溃,眼眶深处一片炙热的胀痛几乎快要让他发疯。
“所以他缠上了我。”
天知道他是怎么鼓足勇气向黎琛的家人坦诚这一切的。
但最终杨思光还是说了。
他抬起头,睁着因为充血而不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盯着黎帛。
黎帛看上去也惊讶极了。
“什么眼珠?”他迷惑地问道。
于是杨思光将一切都告诉给了黎帛,从他是怎么在回家时的背包里发现了那颗眼珠,到他如何辨认出眼珠属于黎琛,以及他是如何用福尔马林液为那颗眼珠防腐甚至随身携带。
“我没能让他全尸下葬,我打扰了逝者的安宁,他一定很生气吧,我……我简直是发了疯……”
“不可能。”
没等杨思光说完,黎帛便直接打断了杨思光近乎呓语的低喃。
男人一脸奇怪地盯着杨思光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斩钉截铁地开口道:“那毕竟是我们家的人,送进殡仪馆的时候,我们便检查过他的遗体了。虽然损毁非常严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黎琛全身上下,没有少任何一个部件。他在下葬的时候是完整。我可以向你保证——”
杨思光呆住了。
“不……”
毫无血色的唇缝间挤出了一丝细弱的拒绝。
“我亲眼看到了,也亲手抚摸了,那就是黎琛,不会错……”
他怀疑自己在黎帛的眼中,已然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然男人的眉头也不至于拧得那么那么紧。
“嘿,思光,冷静一点。”
他抬起完好的那只手在杨思光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你想一下,就算退一万步说,就算黎琛真的因为车祸而失去了眼球……又怎么可能自行跑进你的书包里,这件事本身就不符合逻辑——”
“那不是我的幻觉。”
杨思光在黎帛开口前,急切地开了口,一夜未睡外加饱受惊吓,他的嘴唇已经裂开了一条缝,血正一点点从伤口中沁出来。
“那就是黎琛的眼球,我可以肯定,我不会错认,我也不可能错认。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可以的!”
随着急促的低语,杨思光手忙脚乱,便要去找自己的背包,结果手伸到一半,他动作却是猛然一顿,他想起来了。
自己之前离开家的时候,并没有带上那颗让他魂牵梦绕,而又野阴魂缠身的眼球。
杨思光的声音变得哽咽破碎。
“我真的可以……可以证明的……”
而当黎帛抬手再次安抚性地抚上他的肩头时,杨思光一把拽住了黎帛的手。
“在家里。”
他对对方说道。
“我可以去家里把它带给你,我本来……我本来就应该将那颗眼珠还给你们的。”
黎帛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杨思光可以感觉到黎帛此时其实有话想说,但最终黎帛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幻了一下,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
他说。
“让我看看……看看那颗眼球。”
*
黎帛把杨思光带上了自己的车。
上车时,司机似乎借着后视镜看了他好几次,那种窥视的目光让杨思光感到剧烈的烦躁。身体里名为“理智”的已经摇摇欲坠,他感到无比烦躁,胸口却是一片空洞。
过了几秒钟,他听到黎帛在身侧很轻很轻地咳嗽了一声。
紧接着后视镜里的眼睛便倏然从他身上移开了。
杨思光感到一丝很淡的感激从心中一掠而过。
没过多久,车子便停在了他家楼下,下车时杨思光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随即便想起来,他上车之后从未告知过黎帛自己家的位置……不过想到黎家在整个A市的手眼通天,男人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也无可厚非。
这小小的疑问很快便彻底消散,再也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杨思光步伐急切地领着男人来到了自己家。
穿过狭窄暗淡的楼道,打开满是各种小广告的猪肝色防盗门,杨思光的家里,一如既往,一片寂寥安静。
此时已是上午时分,父母两人大概都已经去了单位,就连一直都热衷于逃课的丁小龙,大概也刚刚在游戏中鏖战完毕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补眠。
杨思光这时已经忘记了身后缀着的男人,他径直冲向自己的房间——然而这一次,他又看到了自己本应反锁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了一条小缝。
杨思光瞬间感到一阵暴怒,一把推开了门。
然而咆哮只到一半,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房间里没有别人。
至少,没有哪个总是来偷他东西的丁小龙。
那里只有一条狗。
*
被丁小龙带回家的黑狗,此时正安安静静站在他的房间正中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杨思光。
整间房间里都飘着福尔马林液浓重的味道。
而在黑狗的脚边,是一个早已打碎的玻璃罐。
玻璃罐里空空如也,黎琛的眼球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残留的福尔马林液淌了一地。
那只黑狗的唇边正咕噜咕噜不断往外冒着泛着白沫的口涎,微微有些发紫的舌头从唇缝间挤了出来。在看到杨思光后,那条黑狗一改之前的恐惧咆哮反而极为热情的冲着他摇起了尾巴。
而当它张开嘴时,杨思光隐约可以嗅到黑狗的喉管深处,腾起了一股浓重的腐臭味道。
*
那只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只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只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只狗吃掉了黎琛的眼珠。
那只狗……
吃掉了……
把黎琛的眼珠,吃掉了。
*
杨思光站在门口,在那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甚至就连大脑也是一片空白,只留下了“黑狗吃掉了黎琛眼珠”这件事在身体中不断的翻搅,宛如坏掉的绞肉机正在不断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以及筋脉血管。
“还给我……”
等理智再次艰难上线,杨思光才发现自己已经扑向了那只黑狗。
没有一丝犹豫,他将手指卡进了黑狗满是口涎和雪白尖牙的口中。
他用力地抠着那只狗的喉咙,好像这样就能把黑狗吞下的东西重新取出来。
“把它吐出来!吐出来啊啊!”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沙哑的尖叫,声音听起来凄厉而又熟悉,几秒钟之后他才意识到那尖叫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狗被他卡在怀里,发出了几声呜咽,但奇怪的是,在如此粗暴的对待下,那只狗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
恰恰相反,那只狗表现得格外温顺,它喉咙深处溢出了几声含糊不轻的咕哝,听上去隐约像是有什么人在笑。
【思思……】
而与此同时,杨思光只觉得自己放进狗嘴里的手指,好像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
舔他的东西舌苔滑腻而柔软,冰冷宛若尸块,而那根本就不是狗舌头的触感。更重要的是现在杨思光的指头,正处于狗的喉部。
舔他的东西,正位于狗的食管深处……
那究竟是什么?
冰冷的触感让杨思光瞬间从那种梦魇般的极度崩溃中清醒了过来。
他陡然间松开了那条黑狗,踉跄着往后退去。
可即便是他松了手,黑狗的下颚依旧如同脱臼一般张开,它缓缓偏了偏头,将血盆大口对准了面前惊惧的人类。
【思思……】
杨思光听到了一道模糊的人声从狗的身体深处传了出来。
而紧接着,他就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狗黑洞洞的喉管中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颗眼睛。
清亮亮的,眼眸澄澈,新鲜得像是刚从尸体中取出来的一般。
然而那颗眼珠如今正包裹在一团血肉模糊的碎肉中,碎肉里依稀还能看出些许其他器官的轮廓。
歪斜的鼻梁,变了形的嘴唇,以及因为黑狗喉咙挤压不得不散落在血管经络中的牙齿……
过了好几秒钟,杨思光才恍恍惚惚地认出来,那是一个人。
一个正在从黑狗腔体中慢慢往外爬的人。
黑狗的皮毛很快便被殷红的血液濡湿,随着那个“人”的爬出,黑狗很快就开始了自内而外的绽裂。皮肉与骨骼被硬生生撑开时发出了濡湿的撕裂声,浓重的血腥味很快就盖住了房间中福尔马林的浓烈臭味。
杨思光尖叫着,用手撑着地面退到了房间最深处。
【“思思……*&%##……】
然而从狗的尸块中爬出来的鬼影已经匍匐着来到了他的面前。
它攀着他的脚踝慢慢向上,只要一低下头杨思光便会看到怪物血淋淋的面颊,它现在是车祸时最惨烈的模样,头骨早已彻底变形,唯有左眼亮晶晶镶嵌在黑洞洞的眼窝中,直勾勾盯着杨思光不放。
然后它抬起冰凉的双手,捧住了青年的脸。
【“我的……思……%#@……】
杨思光听到了那人的呢喃。
那是“黎琛”的声音。
但杨思光从来没有像是此刻这般清晰地认识到,这不是黎琛。
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倏然浮现出昨夜那个诡异莫测的“许路”,曾经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过的那段话……
活人一旦死去化作的鬼魂,无非是残留在世间的偏执执念,他们跟活着的那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鬼和人,是不一样的。
“黎琛……”
杨思光哭了。
鬼影湿漉漉的舌头附着在他的脖颈和脸颊上,像是裹满了粘液的蛇一般不断摩挲着。
泪水不断涌出眼眶,杨思光发出了痛苦的呜咽,他死死环抱着自己,绝望地躲避着鬼影濡湿而黏腻的舔舐。
寒气开始不断沁入他的身体。
他的肢体很快也变得麻木起来。
“对不起……黎琛……我错了……”
他喃喃的,毫无理智地不断重复道。
“我把眼睛还你。”
“我还给你,好不好……”
*
而也就在这时,他无意间瞥见了房间一角的镜子。
镜子里他身上也压着一个人。
但那并非是面目狰狞的恶鬼,而是黎帛。
伤了一只手的男人此时看上去格外狼狈,又要顾及杨思光不要受伤,又要想方设法让那正在疯狂扭动尖叫不休的青年停下动作。
“杨思光——杨思光!醒醒!你冷静一点——”
黎帛艰难地用完好的那只手卡在杨思光的腕间,免得杨思光真的将自己的眼睛扣下来,一边冲着杨思光大喊道。
……
杨思光倏然一怔。
*
下一秒,周围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不断融化扭曲。
杨思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面前的鬼影却在一瞬间化作黎帛惊惧焦急的面庞,而原本萦绕在房间里的遍地血光,黑狗尸块也猝然消失不见。他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他也同时看了过来。
倒影中的青年面若金纸,瞳孔扩张,眼睛看上去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没有丝毫光彩。
在短暂对视的瞬间,杨思光仿佛看到“自己”嘴唇翕合,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只可惜,在他来得及分辨之前……
“杨思光——”
黎帛的声音这次直接在他耳畔炸开了,杨思光骤然清醒。
*
就像是刚刚被人施行了人工急救的溺水者一般,杨思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抽气声。
他剧烈颤抖着,瘫软在了黎帛的怀抱深处。
*
他的房间里没有了鬼影。
没有了遍地血光。
然而,当他侧过头时,却看到了一条黑狗的尸体正软趴趴地卡在他的床底下,微微咧开的嘴边溢出了一小滩漆黑的血,早已浑浊的眼睛仿佛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而在那只狗的嘴边,是一个早已空掉的玻璃罐。
……
杨思光再次惨叫了起来。
*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一路鸣叫着,载着杨思光驶向了黎家运营的私人医院。
在镇定剂的作用下,那个已经完全崩溃的青年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黎帛坐在他的床畔,看着那人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以及他眼眶处经过处理可依旧怵目惊心的抓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呜……”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青年再次发出了一声细细的哭泣声。
黎帛的目光一凝,紧张地看向他。
好在几秒钟后,在药剂的作用下,杨思光再次沉沉地睡了下去,然而从他在昏迷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来看,恐怕就算是有镇定剂他也依然没能拥有一个安宁的梦境。
黎帛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擦拭掉杨思光眼角沁出的一滴晶莹眼泪,然而刚一动作,之前被打火机炸伤的掌心深处腾然涌来一阵刺骨的剧痛。
男人动作一顿,神色也变得有几分阴沉,片刻后他缓缓地缩回了手。
而也就在这时候,病房外传来了几声轻柔的敲门声。
在黎帛的准许下,负责杨思光的治疗事宜的医生走了进来。
“黎总。”
医生翻看着杨思光入院时的诊疗卡,表情有些凝重。
“他怎么样?”
黎帛将视线从杨思光身上抽回,投向了他然后问道。
医生假咳了一声,顿了顿,才沉声开口回答。
“这位杨思光先生目前情况还算稳定,他之前的情况疑似为惊恐症的发作,理论上来说在脱离了受刺激的环境后就没有什么大碍了,不过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还是建议您带他去公立医院进行一些更加详细的检查,比如说……”
“比如说精神科?”
黎帛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医生的话头。
他转过身,直视着面前已经相处多年的下属。
“如果我跟你说,他的精神其实没有问题呢?他只是遇到了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所以受到了严重惊吓,仅此而已……”
在说话的同时,又一阵灼热的刺痛从他掌心的伤口处潮涌而来。
黎帛面不改色,背脊却泛起了一层冷汗。
当时他正跟着杨思光进房间,然而,打开门后,他便看到杨思光的房间里,有一条黑狗的尸体。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杨思光像是彻底发了狂。青年变得异常崩溃疯癫,一边哭一边企图伸手去抠自己的眼睛。
黎帛当机立断上前阻止,他不知道杨思光在那一刻看到了什么,但他能想象得到,那定然是格外恐怖的画面。毕竟,当时萦绕在他们身侧的,那跟盛夏时节格格不入的阴寒,对他来说也是格外熟悉的。
……
可听到他的话之后,医生的神色反而变得有些古怪。
“额,惊吓?可是……”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开口道,“可是我想,如果只是精神上的打击,恐怕很难解释这位杨思光先生身体上的这些伤痕吧?”
医生说道。
黎帛神色一滞。
“身上的伤痕?”
他迷惑地重复了一遍。
“额,是的……其实,我个人是建议报警的。”
医生看着自己面前的大老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一点儿。
而没等他阻拦,黎帛已经若有所悟,猛然转身,捋起了杨思光身上那件病号服宽松的袖口。
映入他眼帘的,正是杨思光手臂上密密麻麻,一层叠着一层的伤痕。
*
A市。
旧城区。
杨思光的家中。
被杨思光认为打完游戏正在补眠的丁小龙,其实并没有在睡觉。
他正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手按着自己的耳朵,拼了命地想要忽略掉耳畔不断响起的敲击声。
“啪——”
“啪——”
“啪——”
……
玻璃窗外响起的声音无比克制,轻柔,不仔细听甚至很难听清楚。
然而对于丁小龙来说,那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听不到,我什么都听不到!”
丁小龙恨不得将头都埋到自己的膝盖中去,嘴里也在不停喃喃自语,自我催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玻璃窗外的声音忽然停了。
丁小龙的呼吸一滞,隔了好久,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惊恐地望向窗外。
窗外阳光璀璨,天色正好。
“呼……”
丁小龙这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
还好。
这次总算躲过去了……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自己身后,那道含糊而阴冷的低语。
“为什么……%¥@*不开窗……”
“你已经……%¥#@&*拿过钱了……”
*
【“你已经拿到钱了。”】
【“按照约定,你该替我开窗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