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越被勒的喘不过气来,王姐的力气超乎寻常的大,几乎是奔着弄断他脖子的力道去的。
他几乎能听到颈椎咯吱咯吱的作响,后颈随着王姐手臂的力道一寸一寸往后仰,声音生涩极度痛苦——
“叮铃铃……”
手机在旁边响起,陈时越拼命蹬踢着地面,手指在王姐手臂上几乎抠出个血洞来,余光隐约瞥见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
陈时越仿佛骤逢甘露,眼睛一闪,断断续续的哽道:“松手……呃……我可以带你去找阮凝梦……”
王姐的动作有片刻凝滞。
陈时越伺机一肘子捣在对方麻筋上,这对上身的鬼魂来说最多只算挠痒痒的小伤,但人体的生理性酸麻是避免不了的,陈时越翻身而起,从旁边掀起床单劈头盖脸抛上去,盖了王姐一头一脸。
然后他回身一撞,“啪”的一声巨响反手关门,脖颈上赫然两道黑色手印,陈时越扑到床前,接起傅云电话。
“咚——”
门从外面被砸过来,老旧的木门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一般。
“傅云!绍钧他娘那个老太太,她又来了,这会正在外面!那家伙力气老大,我根本打不过——”
“乖,不慌。”那头傅云心平气和的开口了。
“咣——”
又是一声巨响,锁死的门缝处隐隐约约泄出墙灰的粉末来,淅淅沥沥撒落一地,看的人心惊胆战。
“看见梳妆台上的那个蜡烛台了吗?”傅云那边风声呼呼,似乎是疾步快跑了起来,正在往回赶。
陈时越后背抵着墙,目光落回梳妆台上,镜子上还蒙着前些天他们盖上去的红色床单,一方凝结着蜡泪的烛台静悄悄的立在案上。
“看见了。”陈时越死死挡着门,艰难的回道。
“现在按我说的做,一步都不准出错。”傅云冷声命令,一字一句道:“把镜子上的红布摘下来,然后点上蜡烛,对着镜面敲击三下,然后立刻打开门,放王姐进来。”
“?!”
“你疯了吗?放她进来!!”陈时越目瞪口呆。
“按我说的做!”
陈时越一咬牙,心道死就死吧,然后一个箭步上前扯下红布,打火点蜡敲镜子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镜面仿佛水面一般,泛着涟漪,波动了片刻。
一只苍白而骨瘦如柴的手一点,一点的从镜子里伸了出来,她的指尖还带着血迹和泥土,八十多年不曾消散。
阴气一瞬间席卷了屋檐之下,空气中温度森寒如三九隆冬,死白死白的手骨扒着梳妆镜的边缘。
陈时越大口大口的剧烈喘息,下一秒心一横,手握上门把手用力一拧!
王姐一张鬼脸惨白,发出愤怒的鬼啸顷刻间破门而入直取陈时越咽喉!!!
身后镜子里的鬼手怔然一瞬,仿佛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掌心一展从后面抓出去,一掌扣住了王姐的后心!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陈时越抬手死死挡住王姐的爪子,下一刻全身一松,只听王姐凄厉的咆哮起来。
镜中女鬼从外面探出了大半个身子,漆黑的头发犹如幕布袭卷,长而顺滑的躺在地上,她此时从后面卡住王姐的脖子。
两只鬼对峙碰撞,阴风大作呼啦啦卷起刚才卸下来的红色床单,视野里扬起一片血色。
陈时越捂着喉咙踉跄倒下,耳畔终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气喘吁吁抬眼的瞬间,傅云终于夺门而入,在方寸之地中掀起一阵暖风,直刺激的陈时越眼眶一热。
天啊,活人的气息,多么令人安心。
“竹筠心。”他沉声喝道:“松手,你婆婆早就死了,你没办法再杀一遍她。”
镜中女鬼的手顿了片刻,然后竟真的慢慢停住了动作。
王姐眼睛翻白“嗬嗬……”的从嘴角涌出白沫来,傅云眼疾手快上前一掌劈在王姐脖颈后面,然后将她放倒在床上。
傅云的一声“竹筠心”仿佛一声惊雷,炸响在陈时越尚且混沌的脑袋瓜里,回乡后的一幕幕,所有的细节点在他脑海中串联成线,真相瞬间在他眼前铺天盖地的展现出来。
如果当年死的不是阮凝梦,死的是竹筠心。
那陈老太爷跨越半个世纪的恐惧和愧疚,铁链交错镇压的坟墓,在箱子里尘封八十余年的书信,进步独立的诗句和英文单词……
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
傅云伸出手,二话不说扯住女鬼苍白瘦削的手腕,一点一点用力,然后竟硬生生将她从镜子里扯了出来。
红裙飘舞,黑发垂地。
傅云掀开她终年被黑发遮盖的脸,露出了竹筠心那张被水泡的发肿的脸,尸斑青黑,已经爬满了她的五官,眉梢眼角犹带痛苦,仿佛死前那瞬间溺死的窒息感从未离去。
“竹筠心。”傅云又道了一声。
女鬼没有反抗,任由他上下打量着自己,她此时安静的好像还是那个气质温和的深院少女,不张不扬。
傅云叹了口气,冲陈时越招招手:“过来。”
陈时越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和傅云一起蹲在了竹筠心身前。
女鬼茫然的看了二人一会,片刻之后,她终于动了。
她倾身前去,轻轻将自己的额头抵在陈时越的额头上,陈时越猝不及防,被冰的狠狠打了个寒颤,硬挺着没躲开。
“轰——”
周遭光华流转,陈时越骤然感觉全身一松,飘飘然被吸进去了一般,转瞬间便跌到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年代里。
……
“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眼前的黑暗……还听得见一切苦闷和挣扎的声音。”
那是个碰撞而激烈的年代,北平城墙根下炮火连天,黄包车沿着租界的轨道纵横交错,洋人的雪茄烟白雾袅袅,发出灼人的气息。
时代的齿轮吱呀转动,骨碌碌的将腐朽没落的满清政权,碾压的连粉末渣渣都不剩。
不过这一切都与竹筠心无关。
那年她十五岁,每日足不出户,抬目远望,视线中只有被四合院勾画出来的四方天地。
飞鸟来回,日复一日。
竹筠心的十五岁,倒是个值得说道的年岁,那一年,她刚由父母许了旁族陈家的小儿子。
陈绍钧。
陈绍钧与她自小一同长大,时常是见面的,后来由双方家长做主,于去年订了亲。
陈绍钧那人,生了张十里八乡都闻名的俊俏皮囊,倾心于他的姑娘众多,如今这婚事,偏偏落到了竹筠心身上。
说她不喜,是不可能的。
竹筠心知道,她的新婚夫婿自小聪颖出众,年纪轻轻就被选中派送出国学习西方技术和文化,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时,他便要回来,那时即是二人婚期。
陈绍钧回来的前一年,乡里出了大乱子,瘟疫横行,竹筠心父母亡故。
新丧未满,婆家便以准备亲事为由,将她带进了陈家。
那年竹筠心褪去一袭戴孝白衣,怯生生的站在陈家院里,拜公婆,敬茶酒,随着吴妈走上四合院的小阁楼。
她少时开始裹小脚,行动不便,奈何公婆严苛,每日却还要在门前侍奉站规矩,美其名曰在少爷回乡前有个新妇的样子。
那几年大概算是陈家最为鼎盛的时期,陈绍钧父亲曾是满清旧官员,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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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第一批留洋归来的学生,后来便在洋人堆里做生意。
后来局势变动,上下情形紧张,兄弟几人不谋而合,攒了一笔家底,回乡躲战乱。
可是偏是陈家祖坟冒青烟,不多时又出了个陈绍钧,陈绍钧不比他父辈们乱世求安稳的觉悟,他满腹旧时代的经纶,却偏偏生了颗救亡图存的心,上街游行,印发进步书籍。
十八岁随着三叔当年的脚步出国留洋,一门心思西学中用,力挽狂澜。
这些都是竹筠心所不知道的,那个时代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从本家大院,到陈家大院,院落中方块天地,困住了她须臾一生。
第二年春,她的夫婿,终于要回来了。
“少爷带了个姑娘回来了!”前院下人议论纷纷。
公婆召她去前院,要给绍钧接风洗尘,汽车鸣笛由远及近,在陈家大院门口稳稳停下。
先下车的是陈绍钧,他快步合门走向副驾,风度翩翩的伸出一只手
早有下人拉开副驾的车门,恭敬道声:“阮小姐。”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阮凝梦。
那白色洋装的少女从车上下来,自然而然地将一只柔嫩的手放在陈绍钧的掌心里,他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车,神色满是柔和而珍重。
竹筠心怔然。
那是她的新婚夫婿,为何待另一个女子这般柔情。
陈绍钧回来了,公婆迫不及待的将他二人的婚事订下来,张罗着将竹筠心与他齐聚一堂,择日便订婚期。
可陈绍钧不愿,他对父母说,他爱阮凝梦,那是与他一同留洋回来的新思想女青年,她懂他的抱负,懂他的理想,与他灵魂相交。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封建礼教之束缚,他绝不会娶一个小脚女人。
公婆气的要对陈绍钧动家法,他便硬着腰杆受着。
竹筠心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前堂,今夜的晚饭,还没有做。
“你就是绍钧哥的未婚妻么?”阮凝梦在转角处拦下了她,她白色洋装,长发微卷,一盏蕾丝帽纱俏美十足。
与竹筠心朴素而沾灰的衣衫做了鲜明对比,她敛下眼睫,不欲答话。
恰逢那日夕阳正好,四合院的屋檐将斑驳光影切割分开,她站在阴影里,阮凝梦站在暖醺的光晕之下,一明一暗。
竹筠心漠然转眼,绕开她走了。
阮凝梦便也没有拦她,只好奇的打量着她远去的背影,这姐姐似乎是不爱说话,双脚因为缠裹足的缘故,走路一跛一跛的,步伐细碎而缓慢。
陈绍钧最终还是没有拗过父母,不久后就是他同竹筠心的大婚之日。
新婚夜,竹筠心坐在榻上,满视线里都是盖头的嫣红,周遭空荡无人,一夜花烛零落化泪,她都没等到来给她掀盖头那人。
听他们说,少爷去了阮小姐那里。
新婚夜,新嫁娘无人问津,枯坐到天亮,没人知道竹筠心这一夜怎么过的。
遵三从,行四德,习礼仪,嫁作人妇,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
竹筠心自问从未超脱于礼法之外,可为何在新婚第一夜,就遭此厌弃。
直至天色将明,天边一缕晨曦初露,从阴暗的窗檐下透出一缕光影来,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竹筠心微微抬起眼,循着声音仰头望去,盖头下的泪眼婆娑。
下一秒,来人挑开了她的盖头,眼前光线骤然明亮起来。
“姐姐,怎么在这里等了一整夜。”
竹筠心一怔,晨曦幻影,盖头上双凤飞舞,红意晕染着她新嫁娘的秀美红妆。
她与阮凝梦咫尺相望,正正望进对方那双亮若琉璃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