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全本免费阅读
狐狸进洛阳城,这并不稀奇。
以姚黄魏紫闻名天下的花冠之都挤满了化形的精怪。凡人视之为平常,但眼见着以兽形穿梭于熙攘街巷中的纤细白狐,人们仍频频对其指点。
化了人形,就存有人性。
存人性之精怪不能是异兽。
想要融入世俗,就要认同其体系,分出个三六九等。
蛾眉月刻苦修炼四百年,就是修不出人身。
这固然有兽族化神易,化形难,草木族化形易,化神难的缘故,但他不敢承认,是桃元这颗至宝不肯在其体内生根。
湿润的黑鼻子嗅过布庄,嗅过肉庄,嗅进一家药材铺,从几百种药材香里辨出参香。
蛾眉月蹲在门槛上,观察掌柜拉出一只只檀木抽屉,抓几把草木尸体,秤斤两,随后包入油纸,又捆了一把山参交到来客手里。
小参不在这里。
“哪来的畜生!滚!”掌柜冲出柜台,抄起墙边的木扫帚就要往蛾眉月头上招呼。
蛾眉月钻入旁边的小窄巷,跳过巷转角的书画摊,摊边站一个书生,身后依次挂“邙山八景”图,他认出其中一轴——落英缤纷的大桃树下背立一白狐。
药材铺掌柜追出十多丈就转身回去。
蛾眉月一心想那画轴,跳回去,却见一群身着暗紫长袍的人围住那个书画摊,有男有女,气势汹汹,为首男子的大手抓上“桃树与狐”,粗暴地撕扯下来,捏成一团,砸到摊主的脸上。
“活腻味了?你难道不知道天下禁桃?堂而皇之将桃花置之闹事,是想为灭天道者歌功颂德?”
“爷,这些画我都不要了,您饶了我……”
噼里啪啦——
乒乒乓乓——
紫袍男女对摊主拳脚交加。
蛾眉月恨得龇牙咧嘴,压低脑袋,想直接扑上去撕咬。
他看到了紫袍胸前的姚黄牡丹族徽。
龙门军?
邙山温氏?
晦气!
蛾眉月尾巴一摇,趁乱钻入窄巷更深处。巷旁的门“吱吖”一声被推开。蛾眉月身子弹躲开。从门里走出一个少年。
十七八岁,白发高束飞扬,浑身散发浓烈的参味,不是小参是谁?
“小参!”蛾眉月喊了一声。
白发少年只穿了一件中衣,手里抓着药罐子,转过身,愣住,随即松开表情,大喊:“哥!”他跑过来,边跑边跪下膝盖,扑住蛾眉月,用脸蹭他的毛脸,“回来多久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参味和药渣子的残香瞬间将蛾眉月吞没。
蛾眉月磕磕绊绊问:“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我——”
门内跟出来一个妇人,三十多岁,簪牡丹,腹部高高隆起,手上抓着绣绷和旧衣,谨慎地瞟一眼蛾眉月,盯住小参,“参郎,他是谁?”
“怎么不披件衣服再出来。”小参站起来,丢开药罐子,揽过妇人的肩膀,微笑对蛾眉月说,“哥,这是我媳妇。”他轻拍妇人的肚子,“还有我家老二。”他蹑手蹑脚将簪花妇人往门内推,“别着凉,我说几句就来陪你。”
簪花妇人慢吞吞跨过门槛,人进去了,门却半掩着。
蛾眉月高扬起头,“夫人身上不止参味,家里是开药材铺的?”
小参蹲下身,垂手一抛,熟练地将药渣倒到路中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怕你看不起我。”
蛾眉月说:“没什么不好,安身立命。”
小参盯着蛾眉月好会儿,问:“哥,你来洛阳做什么?”
蛾眉月说:“找你。”
“参郎,我腰酸。”妇人的声音从半掩的门扉里传来。
“哎,来了。”小参抓了抓头,“哥,你在哪里落脚?得空了,我带你逛逛洛阳城。”
蛾眉月一字一顿说:“你和我长大的地方,狐狸窝,残桩处。”
小参快步走过去,把门关好,背对蛾眉月,顿了许久,转过身,有气无力靠在门上,“爷爷还好吗?等我媳妇平安生产,我们进山去看他。”
“昨夜,老参飞升了。”
小参“啊”了一声,表情木木的,并没有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哥,你知道爷爷化了什么神吗?”
蛾眉月说:“不知。”
小参的脸更惨兮兮,“没名没号,就不能给他设灵位、上香、供牺牲(注1),大丫头的病,老二的安危,家里的生意,我的差事,都指望他照顾呐。”
门内传来妇人的声音:“请客人到屋内来说话。不能陪了这个,晾着那个,两边都照顾不周。”
“知道了。我哥这就走!”小参高声回应,清澈的双眸满是期盼地看着蛾眉月,“哥,担待些,改日我请你喝酒,咱们聊个够。现在我家里有要客。”
眼瞅着小参就要往门内钻。
蛾眉月朗声道:“你对老参说,当年我们一起远游,是我把你弃在洛阳城。”
小参低下头,嚅喏:“不是人人都像你,有勇气往外头闯,更有勇气不回头。我从小不就是这样吗?羡慕别人强,想要自己跟着强,又发现自己害怕,每每后悔,做什么事都是虎头蛇尾。”
蛾眉月晶亮的眼珠子敛成一线,“你很好,至少不会害人。谁都有失去勇气的时候。你有不愿承认的事实,我也有。趋利避害,害人利己,是你我这等凡夫的本性。”
小参不言语。
蛾眉月说:“你已经被俗世所接纳,我不该拉你出来。但桃树对我很重要。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如实答了,我以后离你远远的。”
小参哑然说:“好。”
蛾眉月问:“桃树、灵芝和你爷爷的一条手臂都是被同一些人害的?”
“嗯。”
蛾眉月烦躁地踱步绕圈,咧嘴,嘶吼,又问:“你告诉我,邙山是谁家的菜园子?”
“邙山,洛阳,它到什么时候,都姓温!”门被“哐”一声踹裂而飞,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传来。
蛾眉月“哇”一声叫起来,弓背,炸起毛。
紫袍男女冲出来,将峨眉月团团围住,拔剑,剑尖寒光凛凛,一再收紧圈口,眼见就要刺入。
簪花妇人惊呼:“参郎!”她笨拙地跑出来,将补好的紫袍披到小参身上,胸口正是邙山温氏的族徽——金线绣出的姚黄牡丹。
下一刻,小参怒吼一声,朝蛾眉月扑过来,扼住他脖子,死死将他压在地上,逼得他喘不上气。
“大胆妖孽,竟敢冒犯温氏!我龙门军替天行道,绝不姑息此等恶人!”
蛾眉月乌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他没有看紫袍男女,只盯着双眼通红、莹莹有泪的小参。
这是曾经永远跟在他身后,“哥啊哥”叫个不停的小参。
小参整个身子都压在蛾眉月身上,“束手就擒,谁都不用死。”
蛾眉月不再挣扎。
紫袍男一脚踹开小参,“你算老几?你说不杀就不杀?天下所有的妖孽都该死!”
蛾眉月看怀有身子的簪花妇人,看被踹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参,终是,不动,不言。
紫袍男拔剑,对准蛾眉月的脖子狠狠刺下。
小参扑过去,用双手抓住剑刃,“噗噗噗”,鲜血溅出来。
簪花妇人惨叫一声 ,晕倒在一旁。
紫袍男冷哼一声,“妖孽只会可怜妖孽。你想死?容易啊!”
小参用血肉之躯死死抱住血剑,“妖孽是该死!只是,三爷,咱们大小姐刚刚诞下麟儿。温家只有那么一个男丁。小少爷未满月就给主人家造杀业,不吉利啊!”
紫袍男不动了,扫视其他人,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开,他又将围聚在巷口的民众呵斥走,下令:“把这死狐狸压进龙门军死牢。等咱们酒喝舒坦了,再找这样的乐子。”
蛾眉月进了龙门军死牢。
夜里,蛾眉月舔舐自己皮毛上的小伤口,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毛都被口水秃噜了,露出粉色的毛囊,却发现再怎么舔,也舔不平心里的不忿。
是温家——
温家人杀了桃树。
老参,还是被我知道了。
你已经飞升了,拿我没办法。
牢里的烛火突然一根根熄灭,守卫们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黑暗中,狐狸眼珠子的虹膜盈盈发亮。蛾眉月弓紧背,压低脑袋,朝着牢门外一个潜入的身影嘶吼。
“哥!是我!”
小参?
小参打开牢门,却没跨进来,“哥,走,别再回来!”
蛾眉月端坐在地上,“放走我,你想好作何解释了吗?”
小参说:“我虽没用,唬人的口才却还有。”
蛾眉月不挪动分毫,“是温氏杀了桃树。你放我走,我还是会杀回来。”
小参说:“你做什么我不管。我管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