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全本免费阅读
四人回到鸡鸣山农舍。
因为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心里又揣着私自吃掉织娘这件事,大家全都吊着精神,没有一丝松懈。四人山前山后找了一圈,师尊却不知所终。师尊的斥责就好像悬在四人头顶摇摇欲坠的钟,让四徒觉得分外不踏实。
温朔走到柏木桌案前,一根蜡烛灭了,他用手指捻灯芯,双指揉搓,挂上白色的蜡油,注视桃萌,问:“师尊一直如此吗?”
谢渊道:“是啊,里里外外都是木头,真不怕蜡油滴下来,一把火烧干净?”
桃萌走上前,随手把那根蜡烛扔出窗外,极快极轻地“嗯”了一声,“向来如此。师尊时常不说一声就离开,但隔一阵,就会回来,别担心。”
温朔看一眼桌案上灯火闪烁的六根蜡烛,又看一眼桃萌,黑眸沉沉,不知在琢磨什么。
谢渊伸懒腰,把手按在脖子根,骨头“嘎吱嘎吱”响,“正好,师尊不在,不用挨骂了。大家该沐浴的沐浴,该睡觉的睡觉,养足精神,等师尊回来给我们立规矩。”他眼睛一闪,瞧见门槛上坐着条细白的犬,“逍遥郡君!老头子放你来了?不对,你是想我了,闻着味儿来的吧?”
谢渊大步流星朝逍遥郡君走过去。狗抬起前爪,吐舌头,往谢渊大腿上扑。谢渊蹲下来。狗用头把谢渊的手顶起来。谢渊顺着狗脊骨往下摸,每摸一次,他脸上的表情就愉悦一分,仿佛受用的根本是他谢渊。
大家都疲乏极了,的确想休息、独处。
可偏偏参宿弟子找上门,浩浩荡荡把鬼宿的山头给围了。参宿的光头们要鬼宿的废柴们上魁星阁与众长老对峙。
“气味难闻,我不去。”曹云往后屋子一钻,不见了踪影。
半个时辰后,桃萌、温朔和谢渊与参宿的光头们站到了道盟长老面前。
此刻,鬼修弟子是行径五庄观偷吃了人参果的取经人。蜘蛛精是那人参果。参宿的光头们就是那数果子的清风、明月,闸起门来对三个乖乖儿一阵疯狂输出:什么师兄弟暗通款曲、什么与上天入地唯我独尊吞日蚀月教狼狈为奸、什么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总之,就是什么脏,什么往鬼宿泼。
谢渊也不是吃素的。
风神秀彻谢安石之后,每夜子时拜孔明!
谢渊拿出舌战群儒的看家本领,一怼一个哑口无言,一驳一个体无完肤。一言蔽之,参宿,技不如人,食屎!
温朔低下头,垂下眼帘,手指轻揉太阳穴,道:“渊师弟,暂且就这样吧。桃子看上去精神不济,我们回山去。”
谢渊咽了口唾沫,看向桃萌。他也觉得奇怪,放在往日,桃子该出来充当和事佬、三夹板了,以他那柔虽柔,韧却韧的调停手段,掐灭任何争端的火星子。
桃萌从几个时辰以前,就把魂儿丢了,对,他魂不守舍。
温朔走到桃萌左边,谢渊走到桃萌右边,两人的手臂穿过桃萌腋下,将他抬了起来。
桃萌神思回笼,茫然向左右打量,“你们做什么?”
谢渊道:“都结束了,我们杵在那里打桩吗?”
“结束了?长老们怎么论处?”桃萌讷讷问。
谢渊说:“我说了那么多,不如朔朔一句。他问,既然你们怀疑我们在干龌龊的勾当,那请告诉我们,秘密是什么?长老们就放我们走了。”
桃萌“哦”了一声,又受了委屈般不吱声了。
三人回到鸡鸣山农舍,正逢金乌低沉,习习山岚穿林而过,卷起三人的衣摆。近处,曹云靠在院中的大树边,赏日落鸡鸣山。
温朔先穿过柴门,谢渊想要跟着进去,桃萌喊了一声:“等等!”
温朔和谢渊同时转过头,桃萌避开温朔的目光,对谢渊说:“渊师弟,你等一等。”
温朔若有所思望着桃萌,然后,转身,朝小师妹走去。
“倒也奇怪,你竟然找我,不找独此一个的师兄。是悄悄话?”谢渊鬼鬼一笑,把手交叠在脖子后,仰头,边松动胫骨边问,“桃子,你怎么了?”
桃萌等温朔走远一些后,轻声问:“你告诉我,你们如何找到织娘洞穴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落下。”
于是,谢渊把温朔夺魄、交缠的记忆等事情说了。他余光一直观察着桃萌的神色,眼见着他脸色越来越暗,头越来越低。
谢渊站直身子,“桃子,你不会哭了吧?”
“嗯。”桃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穿过谢渊,走进院子。
“嗯?你嗯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啊?太敷衍了吧!”谢渊也大步流星走进院子。
桃萌爬上大树,身子斜靠在树干上,他扭头,盯着绚烂异常的天尽头,发呆。山岚轻轻卷动他的衣摆,他的衣襟微微松开,脖子折起凌厉流畅的几道弯,随着他呼吸,在锁骨上方,微微颤动。
一时间,无人说话,所有人装作欣赏夕阳之美,连狗也端坐在门槛上,朝着巨大咸蛋黄前的四个身影看。
依然是谢渊先打破这略微窒息的沉寂,“小师妹,你似乎很喜欢这套衣裙。虽然很美,但你穿着它离世,不膈应吗?”
曹云手下压着从织娘那里取回的织金凤袍和宝石金冠,她抬了抬手,嵌在冠顶的绞丝金蝴蝶晃来晃去,“吃掉织娘以后,我又想起一些事。缚神线索的确曾经是我的法器。要将人的魂魄绑缚在肉躯上,得先取得那个人的一件东西,以这件东西为引,施展法术。我的引就是这件裙和冠。只要毁了它们,我就自由了。”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曹云手中燃起灵火,将凤袍与金冠烧个干净。
谢渊急道:“小师妹,这样你会死吗?”
“会。但我不怕。”曹云垂下头,“凡人都会死,我已经活够了。一个笔吏连脑子都坏了,活着做什么?”她又抬起头,对众人一笑,“我不会很快死的。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天,或许是十年。蜉蝣的一生很短,但总归也是余生——我的余生。”
谢渊烦躁地摇头,“你这人脾气真急,就该和我们商量着,等我们准备好,再烧的。”
“这套衣裙是为了水陆法会赶制的。绣娘将衣裙缝制得华美异常。匠人将金冠镶嵌得珠光闪闪。我第一次穿戴,当得起神女之名。直到衣裙沾了水变得异常沉重,金冠压得我抬不起头。我被许许多多一同落水的善男信女拉住裙摆,衣裙翩翩如花蝶,我一直下沉,沉到了湖底。”曹云看向谢渊,“所以,渊师兄,我回答你,我讨厌这套衣裙。”
谢渊说:“你明明是小师妹,要是先死了,我们——是不是很没用?”
曹云笑语晏晏:“不会。几位师兄,今日是我四百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我变得和你们一样,不再是怪物了。”
谢渊嘟囔:“从来没有人说过你是怪物。”
曹云道:“渊师兄,缚魂法术一旦结成,就会纠葛你一生。要我帮你毁去你的‘引’吗?好像是一方青玉印吧?”
“不行!”谢渊手掌按在胸口,那挂着青玉印的红线沉沉向下坠,在他的脖子勒出一道浅浅的粉红印,“这是一个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们都看到那个雪人了吧?”
曹云点头,“不仅看见了,我还有点好奇,你怎么会怕雪人?”
谢渊吹了个口哨,但所有人都看出来,如果不吹口哨,他那从嘴里流出的气流,就要从泛红的眼睛里钻出来了,“我兄长身怀七星之力,我却是个废柴,就连最简单的骑射也做不好。我身边曾有个很年轻的长随,我——很喜欢他。我父亲不喜欢我喜欢他,就把他埋在雪堆里,做成个靶子。父亲说,射中了,就让他永远跟在我身边。我生平第一次百发百中,他死了。”
温朔露出诧异的目光,“谢渊,你是当时那个——”
谢渊苦苦一笑,“朔朔,你终于想起来了。射雪人的那一夜,父亲宴请世家。他们一直如此,暗里你争我夺,面子上一派和谐。嗬,父亲把雪人当成一种炫耀,一种惩罚,一种宣誓,一种警告。等血从雪里洇出来,等人从雪里倒下来,那么多光风霁月、风骨伟岸的尊长师长亲长,只有一个孩子和一只狐狸站了出来。”
温朔喃喃自语:“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我这种废柴你当然不记得。温二公子一直很自负,不是吗?”谢渊说,“曾经,我觉得,世人总是把我和你比来比去,这个父亲口中总是把我踩在脚底下的温二公子真的很讨厌。很可惜,那一夜过去,我还是这样觉得。但我不想承认,当他就那样站在我面前,替我向世人宣战的时候,有那么一小刻,我竟然想成为他的朋友。”
曹云道:“渊师兄,你有你的苦衷,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