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七章 浮光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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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朔此刻站在北邙山阴面一块飞凸出来的石台子上,与其说是平台,倒不如说是一块被地裂削去一半裸/露在悬崖断壁的山石,只有两脚掌长宽。温朔像是贴在山壁上一只孤零零的燕,高山云雾一次又一次吞没他,隐去他的身形。

    温朔不得不把左脚叠在右脚脚面,右手手掌攀住一块小石头保持身体的平衡,剑尊就在他斜上方半尺多的地方,他伸直左手手臂,指尖堪堪触到剑柄的边缘。那是一柄剑,却更像一块赤红的长条形石头。

    洛阳有个说法,剑尊里住着吕祖的魂,非天命之人触碰仙人之剑会遭到天道的反噬。洛阳还有个更为吓人的说法,剑是死者之物,有恶鬼在剑的周围盘桓,那些恶鬼时刻准备吞食握剑之人的灵魂。

    很长一段时间,洛阳的父母每天坐在孩子的床边,给眨着清澈瞳孔的孩童掖上被角,用仙人的故事哄孩子睡觉,告诫他们,那是仙器,他们可以不聪明、不善良,却不能觊觎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否则,老天爷会生气的。父传子,子传孙,这句告诫是刻进孩子血液里的传说,所有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握剑者纯粹是自己找死。

    温朔长在花冠之都的洛阳。

    小时候,没人在床边给温朔讲故事,只是在一个天上挂着新月的夜里,一只白色的狐狸从屋子上方的天窗钻进来,悄无声息地穿过熟睡的奶妈和侍女,把毛茸茸的两只爪子搭在锦被上,那沉甸甸的力量就压在他跳动的心口,摇醒了他。

    蛾眉月趴在床边,一边用爪子边抹脸,一边说:“温二,你每天练剑,却只用伤不了人的木剑。我听人说,宝剑赠英雄。北邙山有一柄世上最厉害的剑。我带你去把它拔出来吧?”

    温朔也听过许多剑尊的传说,事实上,每年三月初三吕祖华诞,他要跟着父亲、姐姐和珏儿进南岩宫,他会代表温氏全族跪蒲团上,看着那柄青锋隐没在缭绕的香云后,他对它三叩九拜,高声朗诵祭剑文。

    那是一柄传说里才存在的剑,不祥之剑、斩龙之剑、恶鬼之剑……世人对其的称谓良多,都在提醒温朔——那是一柄极其危险的剑。

    可当时温朔不过是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无知者无畏,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那是一柄至凶之剑,与其让它落在敌人的手里,不如握在自己的手里。于是,温朔跟着蛾眉月来到了北邙山。

    温朔站在悬崖边,探出身子,俯视,生平第一次见到尘封的吕祖之剑——剑尊。

    山之巅的风在温朔耳畔呼啸,卷起他绛紫的衣袍。

    “啪啪啪”——

    袖子拍打着节拍,缠绕着,把温朔的脉搏都打乱了,心脏在他胸口怦怦跳。

    在见到剑尊前,温朔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取剑。

    他也是洛阳的孩子,对吕祖佩剑怀揣着一种血脉相承的崇拜,或许不应该去打扰剑的长眠,更不应该去亵渎圣物。

    可当他见到剑的时候,一种称为野心的东西被点燃了。

    他觉得,宝剑不能藏于重匣太久,更不该被遗弃在山野。

    剑是有灵的,它在等一个主人。

    他想要成为握剑的另一段传奇,被描绘成故事的主角,由父母告诉孩子。

    温二公子——

    他想天下的人都这样称呼他。

    蛾眉月站在温朔身后,用尖爪子推了他的肩胛骨一下,他的一条腿都挂到了悬崖之外,手上的灯笼往外荡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了一阵,险些摔下悬崖。

    那个时候,温朔甚至还没学会御剑。

    蛾眉月的狐狸脸被天上一朵云翳遮得灰扑扑的,它哈哈大笑,骂了一句:“小孬种。”狐狸化为一束白光,朝着他扑了上来,他只记得它的爪子压着他的胸膛,将他一同带下来千尺悬崖。

    那是个深秋的寒夜——

    温朔记得风像尖刀一样割在脸上。

    温朔记得尖利而悠长的狐嗥。

    温朔记得光洁如丝绸的狐毛。

    温朔记得那双纯净的狐狸眼睛。

    温朔也记得他纸糊的灯笼被风托举起来,“啪啪啪”在袖子间飞扬,火光从灯笼里钻出来,一个点一个点,像在衣袍间钻来钻去的萤火,描下狐狸与少年下坠的光轨,呈黄色的一条带。

    狐狸垂直坠下,迎着山岚向下奔跑,狐狸身流畅地缠绕着少年的身体,它渐渐落到少年身下。温朔感觉下落的速度慢了,他坐在狐狸弯曲柔软的背上,浮在那柄斑驳的旧剑前。

    蛾眉月嘶吼道:“就是现在,拔出来!”

    温朔用齿咬住挑灯笼的枝条,握上剑尊的剑柄。

    明明是一柄锈得仿佛一触就要碎为齑粉随风而逝的废剑,在握上剑柄的一刻却让他仿佛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炭、万根黄蜂的毒刺。他疼得想叫,口中的枝条松开了,灯笼往下坠。他没能拔出那柄剑,身体也追着灯笼下坠。

    再睁眼,温朔坐在悬崖边,靠着狐狸的肩胛骨,看到近处村庄的灯火,看着远处洛阳城的灯火,一时气馁得说不出话。

    温朔抬起双手,手掌完好无缺,他本以为已经被烫得满手都是泡了,是自己的错觉吗?他觉得嘴角黏黏的,用拇指一擦,青白的指腹上留下浅浅的血渍——原来不是自己错觉,他被喂了血,伤口在他醒来之前就长好了。

    温朔无精打采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狐狸说:“温二,你只是还没长大,现在拿不起,并不代表以后拿不起。失去什么都不要失去重新开始的勇气啊。我知道力量对你很重要,你有很多理想需要力量去实现。对此,我拭目以待。”

    狐狸说完就走了,留温朔一人坐在悬崖边,看千家万户的灯火。下半夜,他提起灯笼找寻回家的路,他在山间迷了路,跌了灯笼,周身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唯有仰头,看遥遥的月亮,因为有人说过,他只要抬头,就能看到他。

    远处的灯火闪烁,这个时候,万点萤火从草丛里飞出来,缠绕着温朔,为他照亮回家的路。

    温朔把双手放在嘴边,朝着空空荡荡的山林喊:“蛾眉月,遇到你之前,我从不知道天上的月和远处的灯火如此温暖人心。我温朔立誓,要山野有萤火,村庄有万灯。你愿不愿意——”他卡住了,顿了顿,然后毫无顾忌地吼出来,“愿不愿意陪着我?”

    岁月的另一头,遥远之地,无极狱底,有人似有所感,他抬头看月,今时的月与那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喃喃低语,给出了一个晚了很多年的答案:“自然是愿意啊。”

    师兄——

    此刻,你握住你想要的力量了吗?

    温朔答应过蛾眉月拔出剑尊。

    而此时——

    他的手中正握着那柄剑。

    他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惧怕那一点的伤痛。

    多少年前,他没能拔出剑,所以他没能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多少年后,他一定会拔出这柄剑。

    剑是力量,也是职责,不会有第二次,眼睁睁看着珍惜之人在眼前魂飞魄散。

    温朔的整个身子挂在剑上,他用手臂把身体撑过剑身,双脚分开踏在崖壁上,蹬腿拔剑,他的头往后仰,咬紧牙关,低吼从齿间漏出来,惊飞了山林间栖息的鸦雀。

    青锋从山壁一寸寸移出来,每移一寸,剑上岁月的痕迹就剥去一层,剑开始发出金光,在剑尖离开山壁之时,左边“嘭”的一声亮起一个火点,那火点迅速燃成熊熊烈火,以剑为中心,燃成一个火圈。

    剑身离开山体。

    青色的影子在温朔身侧晃动,被斩于剑下的厉鬼缠绕着他在山间尖叫。

    火圈灭了。

    温朔感觉身体被某种力量贯穿,他抱着滚烫如熔浆的剑旋转着落向犹如深渊的崖底。任何法术在剑尊周围都不管用,温朔甚至没有办法御剑。他就这样不停往下坠,这一次没有追光而来的狐狸。

    蛾眉月,我拔出剑尊了。

    你若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