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章 四恶道:畜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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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黛暗自抽拉衣袍,迟迟不肯接温朔的东西。温朔蹲下来,放剑蹲在地上,单膝跪地。从旁人角度看,温朔比沈黛还要矮上几分,他抬头仰视沈黛。温朔的眼眸就浮在沈黛眼前,那极黑的瞳仁像是月下最深沉的海。

    “它叫天蓬尺,代表诸星盟的摇光星君。”温朔抓来沈黛的手,将天蓬尺按在沈黛起伏的胸膛,“记得吗?我提过一种叫湘妃竹的东西。它就是用湘妃竹做的。如果你能看见,你一定会觉得它和我的剑鞘很像。它是我师父留给我的。我把它留给你。手牌代表谢渊。天蓬尺代表我。小师妹就在书院。遇上难事,来找我们,别委屈自己。”

    温朔说完,将手松开。沈黛故意不去抓温朔的东西。天蓬尺擦着胸膛而落。温朔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抓起天蓬尺把手压了上来。胸口之上,那沉甸甸的感觉让沈黛分外留恋,他和自己的本能做着殊死抵抗。

    接了——

    他就要走了。

    所以沈黛不想接。

    温朔低头,薄唇变圆变窄,无声念了几句咒。

    刹那间,一束束金光凭空出现,花火蜻蜓展翅而飞,它们旋转着、飞溅着、延伸着,渲染出来的绚烂光斑犹如哪里的铁匠正在奋力拉动风箱,铁锤被高高扬起来,一击而下,迸出漫天火淬,瞬间热浪袭来,火星子乱人眼帘。

    无数看不见的笔浮在空中写字,那勾勾连连的横撇竖捺拼凑成一扇扇“字门”,霍然撑大,又骤然缩小,最终化为一个个光点缠绕着沈黛和温朔旋转。

    沈黛茫然睁大眼睛,眼前的一切又清晰了几分。温朔的脸近在眼前。那些明亮的光点在温朔漆黑的眸中闪啊闪,像是天上的星星被捕捉在深色的海底。

    沈黛撇头,打量着那些活动的字。他立刻认出这些字和温朔给他的符咒纸上的字很像。他顿时明白了这些是什么东西——温朔又给了他保命的符咒——很多很多。

    虽然,沈黛仍是分不清那些字和字之间的区别,但他隐隐察觉,某一道符咒反复出现,数量明显比其他的符咒多上许多。

    似乎是——

    那道能招来风的咒语。

    有人对月思乡,有人以风为信。

    风能将巫山的云雨吹到欲界的任何地方。

    符可以随手招来风。

    而引风的秘密藏在他沈黛心间。

    那些符咒在周身转啊转,沈黛化为走马灯中一枚小小的、摇曳的灯芯,每一次灯花爆裂,都是他的心动摇一下。

    温朔的手指在沈黛的胸膛轻轻点了一下。

    符咒化为金光闪闪的箭射入沈黛的心口。

    沈黛以为会很疼,下意识地闭眼睛。

    温朔柔声道:“别怕。”

    黑暗中,沈黛感受到脸颊两侧有微微的气流冲荡,头发被风掀起来,发丝在空中像是蜘蛛丝一样展开飘荡。

    温朔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在你身体里种下了很多符咒。符咒里充斥着我的力量。用法还是上次我同你说的那样,只是不需要飞出真正的符纸。只有这样——才不会再发生竹贤乡泉池边上的事。”

    温朔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也冷淡了些,仿佛故意让后面的话显得并不重要,“我种了许多‘风’。若需要我,用‘风’唤我。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做什么,我一定会来。”

    在确定沈黛已经拿稳天蓬尺,温朔的手离开沈黛的胸膛。

    感受到胸口的压力消失,沈黛惘然若失地睁开眼,发现那些符咒的光不见了,寒冷得要凝结成霜的黑暗吞没渐渐远去的温朔背影。

    沈黛在心中暗骂一声,这个人不守信!

    不是子时才走吗?

    现在离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呐!

    在沈黛注视下,温朔最终停下脚步,抱剑,靠在一棵飘香的桂花树下。谢渊走上前来,捏了把沈黛的脸颊肉。沈黛歪头躲闪,没能躲掉。

    谢渊哈哈笑道:“小沈黛怎么能这么可爱!我走了。要想我哦。千万别觉得身边空空荡荡,没有人顶你,我们这些老家伙可都在喘气呐!”

    谢渊走到桂花树下,爽朗喊了声“师兄”。谢渊大鹏展翅,想要抱住温朔,被温朔灵活地躲开了。谢渊反复做着展臂运动,以缓解没扑到人的尴尬。谢渊放下手臂,又抬起右臂,横在空中。温朔也抬起右臂。师兄弟两个交握双手,各自往身体内侧用力一勾,相视点头。

    温朔道:“少喝些酒。”

    “你们温家男人真的啰唆。”谢渊笑道,“朔朔,为你高兴。真的!走了!”

    谢渊的影子在月下越来越淡。

    在谢渊离开前,温朔朗声道:“谢渊,谢谢。”

    谢渊没有回头,夸张地划动右臂,再次作别,“朔朔,走了!小沈黛,走了!小师妹,走了!”

    谢渊走后,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温朔站在桂花树下等白帝城少主刘斗。沈黛突然有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感觉,他思来想去,仿佛只有待在温朔附近才是最合适的。他坐到宽敞的堂屋门槛上,并脚抱膝,把头枕在膝盖上,陪着温朔等迷茫阿斗少主找上门来。

    温朔肯定知道沈黛在陪着他。可他之后一句话都没说。沈黛也不招惹他。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各自静静待在黑暗中。

    夜渐渐深了,了了书院的仆从开始给每间屋子点灯。他们挑着长长的竹竿,将一盏盏烛火晃动的灯笼间错开来挂在廊下。这些人突发奇想给桂树也挂了一盏灯笼。

    沉默的黑衣人和闪烁的灯笼——

    一股子荒郊野岭飘着个鬼魂的诡异之感。

    夜风微微摇曳桂花树上的灯笼,竹笼不断撞在树干上,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昏暗的灯下,温朔的影子投在地上,随着灯笼摆动时而变长时而变短。影子会动,人却不动。沈黛甚至怀疑温朔是不是睡着了,否则,哪有人在清醒的状况下能保持一动不动一个多时辰。

    起先,沈黛还会打量其他的景物,后来,他越来越低垂的眼睛里只能看到温朔。他看到柔淡笼光松松散散洒在温朔脸上,温朔的眉眼、鼻子和嘴唇从凌厉的山峰变为温婉的泽川,越来越模糊,最后化为一捧白色的云烟散入微凉的秋夜。

    沈黛枕着自己的膝盖睡着了。

    直到沈黛被断断续续传来的谈话声吵醒,他猛地睁开眼睛,急着去捕捉桂树下的人影。黑袍在沈黛眼前一闪而过,等他一个眨眼后,树下哪里还有温朔的踪影。

    这人真讨厌。

    没礼貌!

    谢渊走前还知道说声“走了”。

    他什么都不说就走了。

    哼,道盟就是比不上乌衣营!

    一个胖乎乎的少年站在树下,被一群仆妇簇拥着,懊恼地踹了一下桂树。然后,惨叫声响彻整个了了书院。阿斗少主抱着脚跳来跳去,像只得了鸡瘟的独脚鸡到处乱窜,“倒霉!倒霉!倒霉!”

    沈黛站起来,因为腿麻,也跳了几下,“啪嗒”一声,搁在腿上的天蓬尺被他跳了下来。他捡起天蓬尺,插入腰间的彩绦里,抬头,看到阿斗少主已经来到他眼前几步远,用傻呵呵的目光打量他。

    阿斗少主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黛面无表情道:“不告诉你。”

    阿斗用手抓了抓脸颊,露出笑容,“我知道,你叫沈黛。母亲都告诉我了。”

    沈黛道:“那你为什么还问我名字?你明明都知道。”

    阿斗少主道:“我想你亲口告诉我。我喜欢听你说话。”

    沈黛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朝四周打量,想找那个午后拿走他包袱的书童,他想要书童引他去住的地方。

    阿斗少主又往前走几步,“你在找什么?找那个惹人讨厌的家伙?他走了——谢天谢地!”

    山羊胡子的老者从旁边冒出来,挡在阿斗和沈黛中间,示意阿斗要与陌生人保持距离。

    “你说谁?”沈黛眼珠子转过来,盯住阿斗少主的绿豆眼睛,“你是说你的——师父?”

    阿斗少主撇了一下嘴,“我才不认一个怪物做师父!先糊弄着,一年后再说。你知道吗——”阿斗把手放在嘴边,显得神经兮兮张了张嘴,又闭上嘴,眼底浮起一抹笑,悟了过来,说,“你想知道他的秘密吗?你凑近一点,我再告诉你。”

    沈黛被这个话头引得往前跨了几步。山羊胡老者再充当两人间的隔板,用一点也不佝偻反而宽阔的肩膀撞了沈黛一下。沈黛往后跌了几步,拼命维持平衡才没摔倒。

    这个老者不是普通人!

    阿斗少主急了:“别撞他!撞坏了怎么办?”

    沈黛睨一眼山羊胡老者,用下巴指了指老者,对阿斗少主说:“你看到了,他不让我靠近你。”

    阿斗手臂一抬,手指一戳,下令:“你们检查一下就放他过来。”

    山羊胡老者走上前,翻开沈黛的眼皮,掰开沈黛的牙齿,捋起沈黛的头发,掀开沈黛的袖子,像是检查牲口一样检查沈黛的身体。

    老者确定沈黛的皮肉没有腐烂、头发没有虱子、没有一切脏病后才放开沈黛,往旁边跨了一步,给沈黛让出一条道。

    沈黛走到阿斗少主面前,“你说,他怎么了?”

    阿斗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黛,“他是父亲和女儿□□生下的畜生!我怎么拜这样的人——”

    “啪”一声——

    沈黛直接赏了阿斗少主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完,直到感觉到掌心又麻又胀,他才回过神。

    自己他妈这是在干什么?

    沈黛忍住疼没有当众甩手,目光饱含同情和窃喜地盯着阿斗少爷。

    阿斗少爷抱着脸,先是懵,然后是惊,接上极短的怒,最后化为哀嚎:“你——你——干嘛打我!”

    沈黛努力控制住表情,嘴角一勾,“你脸上有只花腿的蚊子,在吸高贵少主人的血。你没感觉到痒吗?呀——还有一只!”

    沈黛的另一只手也毫不留情拍过去。笨拙的阿斗根本来不及躲。沈黛被旁边的山羊胡老者一把抓住手腕。

    沈黛轻飘飘说,“蚊子飞走了。”沈黛盯着阿斗少主的眼睛,笑意愈浓,“看来少主人的血有别于凡人,专招蚊虫这种脏东西。”

    阿斗眨了眨眼睛,以一种“从未见过如此超尘脱俗有别于寻常俗物敢于挑战权贵的仙子”的目光盯着沈黛。

    而沈黛从这个目光中解读出来的是——这他妈是个傻子。

    远远地,红裙子的少女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掩嘴笑。她觉得小孩子吵架实在太有意思了。曹云转身,别在腰间的剑和一件硬物相击,发出“咔嚓”一声清脆的敲击声。

    两柄剑尊撞在一起。

    曹云看到了像是阴影一样降临她身后的温朔。

    曹云心中大叫不妙。

    接到的消息是子时走啊!

    怎么还在!

    曹云转头想跑,“咔嚓”又一声,剑尊再次撞击,那声音吓得她浑身一哆嗦,呆呆站在原地。

    温朔轻叹一声:“小师妹,我有那么可怕吗?”

    曹云清了清嗓子,挂起一个不自然的笑,没话找话地连说了三句废话:“朔朔你来了啊。我才回来。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