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呜……”卢瑛伸了个悠长的懒腰,百无聊赖地在床上眨眼咂嘴。这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感觉真的要长膘了。不过效果还是挺好,伤腿的疼痛有所缓解,虽然还是痛,不再是强烈的躁痛,好忍许多。
躺到背痛,卢瑛不想再赖床了,便小心地把伤腿从吊绳上取下,撑拐下床。她惦记着要给陈洛清做个小玩意。睡久了也不饿,院里还有陈洛清早上打的一桶水。用桶里的水抹了把脸清醒清醒,卢瑛就去厨房找她要寻的物件。
已经三截四断的手杖。
有了正儿八经的拐杖,那根树干枝做的手杖就光荣换代了。穷家细算,废物也要利用。最直的一截被卢瑛切下打磨做成了擀面杖。毕竟陈洛清买细面时不知道还要买擀面杖。剩下这些断枝,还能切一段。
火镰太笨重,卢瑛想给陈洛清做个火折子。
之前她就搜寻了屋子,发现房东瘦嬢嬢给她们留下了好些工具。有锯子小凿小锥,用这些做火折子足矣。卢瑛看看天色,盘算在陈洛清到家时,应该能完成制筒。
说干就干,她把木枝拎到院子,准备摆好马扎放好伤腿下手开锯,忽然顺着视线看见院角有一树枯枝。这两天睡得多,院子她还没有仔细研究,没想到还有枯树。她考虑如果枯死了就砍了算了,残花枯树放在家里也不吉利。等她挪到树前细看才发现,人家并不是枯树,而是寒冬才开花的冬梅,如今不到季节,看着枯罢了。
“梅树啊……不知道冬天会不会开花。冬天……腊月……”腊月,距现在不止三个月,按照卢瑛的计划,她应该看不到这树梅花绽放了。卢瑛心头像被鼓槌猛捶一样,慌忙晃动脑袋,不愿去想,只专心火折子。
切枝,修型,凿空,做盖……卢瑛认认真真做着手上的小活计,进度不快。工具有点钝了,不是太好使,她腿毕竟断着,起拿东西不方便,手上做的就慢。还没来得及转气孔,太阳就要落山了。
“呼……慢慢来好了,明天继续。”卢瑛收拾东西,打扫木屑,时不时仰头看天,不知在牵挂谁:“还不回来呢……”
哗啦!
最后一网鱼拖上渔船。从渔网里漏掉江水,满网的鱼虾就倾洒在甲板上,在金黄的夕阳里活蹦乱跳。陈洛清不记得这是自己拉的第几网鱼了。真的是苦力活啊,她又没经验,不知道如何能省点劲,此时累到几乎脱力。听着大姐头收工的呼喊,陈洛清一屁股坐到地上,只能用双手撑住腰背。可手掌早被粗粝的渔网绳磨得红痕交错,现在泄劲了便火辣辣的疼,真是撑也不是,不撑也不行。
尽管如此两难,她心里却高兴。第一次干活赚钱,第一次自食其力,虽然累到瘫地,满身鱼腥味,她依然开心,开心晚上能给卢瑛带回利于养伤的荤腥,开心新生活的真实与直接。
付出力气和汗水就能赚到钱,没有天恩难测,没有阴谋与要挟。只有叮当作响的铜板和一兜新鲜的小鱼小虾。
陈洛清拿到报酬,身体的劳累都轻了几分。谢过大姐头,她拎起鱼虾揣好铜板,就向家里赶去。家里还有人等她。这种新鲜体验让陈洛清心中高兴有了具象,让她由衷地认为今天的辛苦是值得的。
钻进夕阳,欢欣雀跃。
柴火蒸的米饭,香气溢满厨房。卢瑛提前把饭焖好,好让陈洛清回来就能炒菜下锅吃个现成的。她坐在马扎上剥豌豆,望着炉火出神。
不知道今天她找到了事做没……卢瑛不知不觉胸膛被陈洛清填满,无论手上在做什么,心里念叨的总是她。
画画?写字?给人代写书信?去大店应聘二掌柜?去画馆当画师?
卢瑛低头捏出一个干瘪的空壳,把它丢进炉火里。其实她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陈洛清今天没找到工作。世道不好,活路不是那么好找的,就算陈洛清书画一流,一时间也不一定有合适的机会。今天找不到没关系,就算明天找不到也没关系,家里还有米有面有豌豆,可以对付几天。
所以怎么还不回来?没找到事做应该早点回来啊。难道是不好意思回来?笨蛋……正当卢瑛犹豫要不要出门去找找她。院子外响起了脚步声。
卢瑛眼中惊喜被火苗的光亮闪乱。她丢下豌豆,夹起拐杖三步并两步挪进院子,正好碰上陈洛清推门进来。
“知情!”
“卢瑛!”
两人一起招呼,各笑各的,卢瑛指向厨房,陈洛清拎起网兜。
“饿了吧,饭焖好了!”
“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互相抢话后,就是都想让对方先说的短暂沉默。两人的期待碰撞在一起,却没能相融。太阳落山,月亮出。今晚月色皎洁,明亮照人,晚风平地起。卢瑛闻见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嗅。
嗅嗅。
卢瑛抖搂鼻子用力嗅了几下,皱起眉头道:“这啥味啊?”
陈洛清抬起袖子闻闻,恍然道:“鱼腥味。今天拉渔网去了,闻了一天这味,我都快习惯了。”
拉渔网?
可能是这三个字和公主殿下四个字太风马牛不相及,卢瑛没听明白。
“拉渔网是啥意思?”
“拉渔网还能是啥意思,字面意思。”
“你去看拉渔网了?”
“不是看拉渔网,是我去拉渔网了。”陈洛清笑嘻嘻地探手进怀,摊出一掌铜板:“你看,今天的工钱!船主大姐头还送我一兜水产呢!我看着它们捞上船的,最最新鲜的!嘿嘿。”陈洛清神采奕奕地盯着卢瑛,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就等着几句夸奖,告慰这一天的辛劳。
谁知,事与愿违。
叮当……
卢瑛没有接钱,而是低头把铜板拍到地下,抓住了陈洛清因为脱力而颤抖的四指。掌上的勒痕在月光照耀下红肿垄起清晰可见。
“你真是个笨蛋……”
嗯?
陈洛清的喜悦僵在脸上,惊愕得半张着嘴巴闭不上。她实在想不明白,不夸就不夸呗,怎么还骂人呢?
卢瑛抬起头,上下打量被她一声笨蛋整懵了的陈洛清。早上梳理好的发辫又散出乱发,袖口衣角浸湿了泥和水,腰带上还蹭到了两片鱼鳞,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刺鼻的鱼腥味。手,两个手掌,布满了勒伤的红痕。
像有把匕首随着腥味在卢瑛的心脏上割了一刀,然后心血冲出伤口,窜上头顶,让她脱口就吼:“你咋能去干这个呢?!”
陈洛清是真的被她吼懵了,刹那间不由地回想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没有啊,卖力气赚钱,有什么不能干的呢?!
“我怎么不能干呢?”
“这种活……这种活是你这样的人能干的吗!”卢瑛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迷茫,忧急,心虚……在此时都汇成痛苦,忍无可忍地发泄。
“我为啥不能干呢?大姐头都说我干得好,你指责我什么呢?”陈洛清的笑容终于收拢,取而代之是难以置信的疑惑。她不知道卢瑛为什么发脾气,她只知道她的心情如同冰水浇头,晴天霹雳。
“我不是说你干得不好……你不该去拉渔网!”
“那你说,我该去干什么?”
“我都说了,你可以去黑市做户牒!”
陈洛清眉目顿立,断然反驳:“你还当真了!我才不做这种作奸犯科的事来赚钱!”
“那你去画画,你去写字,你不是画家吗,不是书法家吗?!”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用画画卖钱的。写字,我也不想。”
“为什么?”
“不为什么!”陈洛清抽回手掌,神情严肃起来。“卢瑛,我不明白。我不偷不抢,凭力气赚钱清清白白,你有什么不满?”
“没说你不清白!只是……你怎么能去干这种活呢?那是苦力啊!你看你的手……”
“手怎么了!我的手本来就有茧。”陈洛清提起右掌,展开在卢瑛眼前,新鲜肿痕下确实有个老茧。“这是练剑练的。虽然我没有练好,茧却留下了。我问你,我练剑是为了讨别人欢心,我去拉渔网是想自力更生养活我们,同样是磨出茧,谁比谁高贵?”
“你……”卢瑛无法反驳,只能胡搅蛮缠:“难道就找不到别的活吗?”
“有啊,但今天没有。最快也要明天。”
“那你今天就不去干啊!家里有吃的,我们饿不死!”
“你的伤要吃肉,吃鱼,吃荤腥!不吃好点,你的腿伤怎么好!”说到这,陈洛清委屈极了,明明带着新鲜鱼鲜回家做饭炒菜,却莫名其妙迎来这顿劈头盖脸的怒吼。她胸口压抑无法排遣,甩手把网兜丢到卢瑛脚旁,咬唇沉默。
“你干嘛这么对我……”卢瑛死死盯着那网鲜腥的鱼虾,极轻声喃喃:“我不值得你这样……”
她声音太小,陈洛清就算站得这么近依旧听得缺音吞字,但大体意思能够猜到,于是更加难以理解,不禁又开口反问:“你救了我,我难道每天让你吃不饱吃不好,你才满意?”
“你真是个笨蛋!”卢瑛说不过,心中无明业火熊熊燃烧,只能先逃离这个锥心之地。她点拐杖剁地,竟一瘸一拐地摔门走了。
笨蛋,笨蛋。
这场完全在陈洛清意料之外的争吵从笨蛋开始,到笨蛋结束。挑起争吵的人现在摔门而去,留下被骂做笨蛋的陈洛清呆站在原地。
耳边尖锐的怒吼已经散去,只有虫鸣嘶嘶呀呀和晚风擦磨鬓角。安静下来了,陈洛清终于可以好好想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到底是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