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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幕后主使

    21

    一场夜雨, 洗刷了昨晚混乱的痕迹。

    丰乐楼的掌柜此时却极为头疼。

    就在丰乐楼的大堂,附近几家酒楼的掌柜伙计们,都被带到此处问话, 从昨晚到现在都还没结束。

    张掌柜一丝一毫的不满都不敢露出, 没见着堂里门外站着的禁军,都是甲胄分明, 手持兵器,虎视眈眈。

    杨将军这是把神卫军多少人都拉来了?

    经过这一宿的问话, 张掌柜此时也堪透了一点内因,大概就是昨晚夜市混乱, 杨将军怀疑背后有人主使。

    这堂里其实只是拿来问些无关紧要人的话, 一楼上如今正在审人呢, 那惨叫声痛呼声, 他在下面听着都打哆嗦。

    一楼,副官张猛拿着一摞供词走过来, 交给杨變。

    杨變坐在桌后, 长腿半曲踩在旁边的一张凳子上。

    坐了一宿, 他也累了,人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接过供词后,他大致翻看了一下,就扔在了一旁。

    权简将供词拿过来看了看:“如今看来,倒是这陈家嫌疑最大, 白日刚跟那位起了冲突,晚上就对付上了,倒是报复不嫌早啊。”

    元贞能想到的,杨變又怎可能想不到。

    真是不查不知道, 一查吓一跳,昨晚在附近几家酒楼饮宴的人可有不少。

    也是凑巧,昨晚陈家有一庶子在丰乐楼设宴款待一群狐朋狗友,若说对方偶然在楼上看见楼下的元贞公主,又见当时那样一副局面,往家中报信,陈家临时定计于也不是不可。

    别说明明还有其他家,为何就陈家嫌疑最大?

    谁叫白日双方刚生出矛盾,那姓秦的谏议大夫又跳出来得实在突兀,一看就是临时安排的,应该不是局内人。

    既然不是局内人,范围就小了。

    “这陈家处事风格倒也随意,难道就不与那陈相公通个气,若昨晚之事与陈相公有关,岂不是坏了陈家大事?”张猛咂舌说。

    权简喝了一口茶:“两家虽是本家同宗,却也是出了五服的旁亲,大面上陈相公与陈家合作,不过是看在宫里那位贵仪的面子,私下东陈和西陈两家却是各自处事,两不相干。”

    以尚书右丞陈相公陈志业为首的陈家,住在内城东大街上,又叫东陈。陈贵仪的娘家也姓陈,住在内城西大街,俗称西陈。

    两家都是贵不可言,实际上方向迥异,东陈乃簪缨世家,家中历来人才辈出,出过不少大官。

    而西陈,也就近些年靠着陈贵仪才发迹,说是跟东陈是旁亲,实际上都是西陈死拉硬拽才扯上的关系。

    当然对于东陈来说,有个同宗得宠的宫妃,其膝下又有两位皇子,扯上些亲戚关系也并无不可。

    “西陈素来处事张狂,办事不靠谱,也不是头一回了。”

    反正仅就权简来说,他入上京也不过两月,就听说过不少西陈办出来的蠢事。

    “翠烟阁那审得如何了?”杨變突然问。

    张猛:“正审着,这些人不禁打,还没上手就哭爹喊娘,这地方实在不适合拿来审讯,属下正寻思跟都指挥使说,不如把人带回公廨校场去,到时候我们好好施些手段。”

    神卫军也有自己的办事公廨和练兵校场,离金明池没多远,就在宣泽水门附近。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撞进来一个穿军袍的禁军。

    “问出东西了。”

    杨變当即站了起来.

    宣泽水门附近,神卫军校场。

    因为杨變来神卫军后变了章程,现在每天都需按时按点进行操练,禁军们虽军纪散漫,但样子还是要做的。

    王河从营房走出来,正好碰见操练完刚散队的禁军们。

    见他面色苍白,手还捂着胸口,有那相熟之人还关切道:“你这伤好了?没说多躺两日。”

    “没好也不能躺着,军纪不可废。”王河苦笑说。

    此言颇有些指责都指挥使治军严苛之意,换做以往必然应声纷纷,可自打那日琼林苑之事以后,再无人敢附和这种没用的话。

    其实都指挥使说得没错,有本事就上,没本事就受着,军中素来是能者先行,以杨變的军功,都指挥使这个位置他确实坐得。

    至于那些不甘之人,历数他们身上军功,除了早年有的人身上还有些军功,可随着调令进了上四军后,都是久居高位,荣养多时。

    多少年没打过仗了,都在混吃等死,自家人难道还不清楚自家事?又有哪几个身上有实打实军功的?

    见无人接自己的话,王河也没显露出什么来,步履蹒跚走开了。

    他朝校场方向走去,似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晒晒太阳,这时迎面却突然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杨變。

    “都指挥使。”王河局促道。

    可当他看清后面跟着的人时,却徒然变了脸色。

    “看来你也清楚我找你是做什么。”杨變饶有兴味地挑起眉。

    王河还想遮掩:“属下又怎知指挥使找属下做甚?”

    杨變懒得跟他打嘴官司,对张猛使了个眼色,当即上来几个禁军大汉,将王河拿了下。

    “都指挥使,你为何突然对属下动手,可是为了报复那日属下……可属下重伤在身……”

    王河一边挣扎一边高呼,期间还夹杂着几声喘不过气来的巨咳,看起来分外狼狈可怜。

    “别演了!累不累?”

    杨變冷着脸,扬手指向不远处闻风而来的一众禁军们,“你指着他们来为你叫屈?你看他们敢不敢?”

    那自是不敢的。

    都是普通禁军,混口饭吃,上面人怎么斗,即使早先不明白,那日或目睹或听闻,现在也知道了其中的机锋。

    这是他们能掺和进去的?

    真是太瞧得起他们了!

    一众禁军忙避了开,目送着杨變带着人将王河押走了.

    这一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季炳成耳里。

    也是凑巧,今天他轮值,正好在公廨里。

    “都指挥使这是想做甚?还想秋后算账?此前王河被他那一脚踢得重伤在身,刚才能下榻,他怎么还不依不饶?!”

    “我们没去步军司告他,他倒是秋后算账起来了,让我说那日就该直接带着伤马军司去告他。”

    几个心腹都是满脸不忿。

    季炳成也是脸黑如墨。

    “指挥使,你可不能不管王河啊,不然以后……”

    余下话未尽,但都明白其中含义。

    行伍之人不若那些文人文官,讲学识讲门第讲同窗讲师生关系,他们多是讲义气。

    什么是义气?

    我为你两肋插刀,你为我赴汤跳火!

    若是手下人被人这般欺辱,身为领头之人却置若罔顾,以后谁敢服你?没事的时候你是我兄弟,有事的时候扔出去背锅,如何能服众?

    季炳成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刀,一个跺脚,大声道:“我这便去寻他说理。”

    “我们陪指挥使一同去。”

    其他人纷纷附和。

    季炳成迈步便走,都走出门了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他把王河带去哪儿了?”

    前来报信的禁军说:“议事厅。”

    季炳成一愣:“议事厅?”

    “对,就是议事厅。”.

    本以为杨變如此大张旗鼓,必然是要将人带下去私刑处置,知道此事的人都在心中暗想,这王河大概没什么好下场,指不定要遭什么罪。

    谁知竟被带去了议事厅?

    这议事厅不是别处,正是神卫军公廨平时拿来议事的地方。

    杨變这一番不按套路出牌,别说得知此事的禁军们私下议论纷纷,季炳成一行人也有些懵。

    也因此,明明该是气势汹汹去质问,反倒因这番不按牌理出牌让季炳成走出了几分小心翼翼来。

    到了地方,厅中首座上正坐着杨變,他一身玄色袒臂袍甲,好整以暇。

    而那王河被人堵嘴绑了,扔在地上。

    “来了?”杨變神色淡淡道。

    这一番举动,更是让季炳成迟疑,质问之言也顿时问不出口了。

    “都指挥使……”

    “坐。”

    这突来的和颜悦色,非但不能使季炳成放松,反而更生出几分警惕,总觉得前面有什么大坑在等着自己。

    “都指挥使……”

    “是不是好奇我为何突然绑了王河?”

    这——

    不是好奇,是气愤。

    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突然旧事重提,说到底季炳成是个武将性格,哪怕平时会耍点子阴谋诡计,到底不太擅长,脸上也藏不住什么事。

    杨變见他脸色,挑了挑眉。

    “行吧,你既主动找来,我也就不卖关子了,把人带上来。”

    张猛对手下打个眼色,很快一个穿着灰蓝色短褐、仆役打扮模样的人,被带了上来。

    季炳成不解其意。

    杨變也没多解释,靠进椅子里,对下面说:“把你之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这仆役年岁不大,也就一十来岁,生得一脸老实相。

    明明脸上没有什么伤,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人使了什么手段,打从上来就一直瑟瑟发抖着,抖得站都站不稳,人刚一在下面站定,就跪倒在了地上。

    “将军饶命啊!我说,我都说……”.

    原来此人是那翠烟阁一打杂仆役,当日夜市发生混乱时,他就在当场。

    事情发生之始,便是翠烟阁叫如烟的名妓效仿元贞公主,引起人群轰动,又正巧翠烟阁为了博人眼球搭的灯架塌了,才致使人群混乱发生踩踏。

    这世间就没有这么巧的事!

    自然翠烟阁一众人就被重点审上了。

    首先是叫如烟的妓子,据她所言,她效仿元贞公主是为了博噱头,就想给自己提提身价。

    上京城勾栏院众多,妓女之间竞争也激烈,最上一等的花魁卖艺不卖身,天天宾客盈满,还能挑选客人。

    至于下面的,就没那么好了。

    妓女多喜附庸文人墨客,为何?

    真以为是文人斯文,不像武夫那般粗鲁?

    当然不是!

    不过是想借其名声扬名,或是要词要曲,以此来提升身价罢了。

    这如烟虽是上京名妓,到底出名多时,为了维持身价地位,时不时做点出人意料博噱头的事,也合乎常理。

    而元贞公主在上京的声名,可以说比一般皇子大臣都大,不光因她容颜绝世,也是因她一举一动都能引来潮流,惹得各家贵女乃至民间女子都争相效仿。

    以前就有过类似的事发生,只是当时没生出这么多事,也没引发骚乱。谁曾想这次就这么巧,当时如烟本人就在彩楼上,正好被倒下来的灯架砸了个正着。

    火势蔓延起来时,她首当其冲,虽是侥幸被人救下,留了条性命,但却被伤得不轻,左脸也被烧伤了一块,如今一张脸算是毁了。

    妓女就靠着一张脸吃饭,脸毁了,等于人也毁了。

    哪有人为了害人,把自己砸进去的?看来确实是意外。

    如烟没问题,那谁有问题呢?

    又查翠烟阁其他人,从东家到老鸨、伙计,再到当初一众帮手搭灯架的仆役。不光审了人,杨變还让人把翠烟阁本阁给围了,搜了所有人的住所。

    这一搜,才将此人搜出来。

    此人住处竟然藏了五十两白银。

    第22章 杨變他真哭了?

    22

    要知道在当下, 民间百姓之中极少流通白银,大多数人用的还是铜钱,银子多是上层官员贵族们为了方便携带才使用。

    一个小小仆役, 竟私藏了这么多银子。

    银子从哪儿来?

    开始这仆役还嘴硬, 被负责审讯的禁军来了两下狠的,当即什么都招了。

    据他所言, 是个禁军收买了他,让他在灯架上动了手脚。

    当时扎架子时, 有几根绳索便捆得不紧,事发时他又偷偷在关键处砍了一刀, 所以灯架才会直接倒了。

    因当时火混着灯油烧得快, 灯架被烧得面目全非, 倒也没显出有人动手脚的痕迹。

    至于为何会这么快牵扯出王河?

    也是王河行事不谨慎。

    其实他已经够谨慎了, 当时收买人时不光遮了面,还故意选在晚上站在暗处, 只可惜此人天性好色, 而上京城稍微出名点的勾栏都在朱雀门东街和保康门街这一片,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谨慎了,殊不知这仆役早就认出他来。

    虽不知姓名, 却知晓是位禁军里的军爷,还知道对方姓王,平时被各家勾栏的龟奴伙计们亲切地呼唤王大官人。

    这不就被抓了正着!.

    听完后,季炳成简直不敢置信。

    他再是蠢, 也知晓都指挥使为何会摆出这般架势,显然整件事的苗头现在都指向了他。

    想想,王河是他的人,他刚使着王河给杨變布了个局, 其间恩怨还没解呢,这又来这么一出。

    这事是他能沾上的?

    金明池事发后,神卫军上下人人自危,就怕发生这等事,上面会追责。

    往年一旦发生类似事情,不管当时人在不在,是不是轮守,文官追起武官的责来,可不会跟你讲不株连,所有人从上到下都是要么罚饷,要么降职,要么丢命。

    大家都提心吊胆着,谁知这次上面竟没有追责。

    众人自是疑惑不解,可想到新来的都指挥使是杨變,其背后还有个枢密副使的权少保当后盾,不禁生出几分安慰,有种‘没娘的孩子’总算有了靠山之感。

    季炳成也知道事情严重性,据说当时元贞公主也在当场,人差点没出事。此时听说这事竟跟自己扯上了关系,他何止是急怒交加,简直是肝胆俱裂。

    “王河你,虽之前你受伤是因我,但我素来对你不薄,也没亏待你,你竟然……”

    季炳成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去遮掩此前给杨變挖坑之事不宜见人,什么都往外说。

    “都指挥使,他必是被人指使,我从没有吩咐过他如此办事,他定是被人指使故意坑害我……”

    “他到底是坑我,还是害你啊!”杨變神色淡淡道。

    季炳成急得跳脚,只觉得自己这回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都指挥使,此事真与属下无关,我再是狂妄,也不敢做出这等事。我承认,都指挥使突然空降,我心中不服,但我真的不敢做这种事。”

    杨變也看出来了,这季炳成也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只敢小打小闹,没本事也不敢做出这等事。

    本身他摆出这副架势,也并非冲着他来的。

    “不是你,哪又是谁?别说是他一人所为,就为了报我那一脚之仇。”

    季炳成当即一拍胸脯:“交给属下来审,属下定审出幕后主使。”

    “让张猛随你一同。”.

    要不怎么说,只有自己人才清楚自己人的弱点。

    杨變本就打着借用季炳成的主意,也恰恰是他审出了究竟。

    本来王河还咬牙不说的,咬死了就为了报杨變那一脚之仇。

    张猛说此事关系到公主,报到圣上那,王河就是个死罪,连家里人也逃不过被发配的下场。

    即是如此,他还是没松口。

    还是季炳成让人把王河养的一个外室,连同那外室生的儿子绑了来,王河这才招认。

    原来这王河一直和原配不睦,他乃原配家招赘的女婿,原配一家素来对他颐指气使,他早就暗恨在心。

    平时表面上还会回家,实际上他早就在外头置了私宅,养了个外室,还生了个儿子。

    此事极少人知晓,但王河既然能博取季炳成的信任,必然有软肋在其手中,恰巧季炳成便知道这事。

    自此,王河这个双面人却是再遮掩不住了,老实交代了幕后主使。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神卫军右厢都指挥使张穰。

    神卫军分左右两厢,每厢辖下领三军,厢都指挥使为一厢最高长官,厢都副指挥使为佐贰官。

    季炳成乃左厢副都指挥使,王河表面上是左厢这边的人,实际上却是右厢的人。

    不得不说,这颗钉子埋得真深!

    季炳成知道后,差点没把那不成人形的王河再痛揍一顿,还是张猛在一旁拦住了。

    而整件事,竟又跟神卫军内斗扯上了关系。

    杨變并不意外是这个结果,但他知晓并不只是这个结果。

    只凭一个张穰,可没本事让当晚那么多相公出动。

    表面上此事看似针对的是他一人,实际上对付的却是权家,是义父,是西军入上京的这一脉。

    背后主使是谁,他心中大致有个范围,可这个范围里个个都是位高权重,光有范围没具体到哪个人,更没有证据,哪能当做佐证。

    若是换做一般人,此事便到此为止了,多是隐忍下来暗自筹谋后续再找机会报复回去,可杨變不想到此为止。

    “我老了,拖着个半废身躯,他们愿意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但是你不用……”

    杨變拿着几分供词,拖上几个证人,先去了步军司一趟。

    褚修永虽感觉到有些棘手,到底按照规矩,让人把先张穰叫了来。

    他正寻思此事怎么处置,哪知杨變这疯子转头又杀去了宫里。

    这厮竟一点都不遮掩,直接当着宣仁帝的面告起状来。

    又哭诉自己入京后被人各种刁难,哪怕给他一点脸色看的官员,都被他记仇地提到了,更不用说此次事情。

    宣仁帝甚感头疼,别的小事暂不提,总不能别人给点脸色看,就把人拿来问罪,又不是小孩儿打架。

    至于被刁难,都说是刁难了,自然无凭无据。

    而金明池夜市这件事,杨變指控张穰,可张穰乃朝廷官员,还是一厢都指挥使,哪怕杨變有证人、供词都指向此人,但只要此案没经过审刑院、大理寺和刑部,就不算铁案,哪怕他身为皇帝都不能随意处置。

    其实此事往大里说,之前杨變的行举算得上动用私刑了。

    “这样吧,你先回去,此案交由审刑院来审,一旦查清落实,朕定给你个交代。”

    杨變也没胡搅蛮缠,转头走了。

    不过并没有完,接下来他开始常驻审刑院,俨然打算全程跟进,审刑院知院官杨准现在看到他就头疼。

    因为此人不光蛮横,还十分不讲理,但凡中间审刑院这做出半点不当之举,他便要阻止,还频频干涉审案过程。

    杨准也找宣仁帝告过状了,但根本没用,因为此人认死理,他认准了有人害他,笃定了张穰背后还有幕后主使者,就是为了陷害他这个大昊的功臣。

    因此谁拦咬谁,见人就咬,无法无天。

    一时间,事情在皇城内外掀起了轩然大波,而杨變也得了个‘疯狗’之名。旁人再提起他都不用指名道姓了,只说那疯狗,该懂得自然就懂,当然这是后话.

    “真哭了?”

    就在杨變各处胡作非为之际,元贞正在养着病。

    听希筠说了此事后,她诧异地扬起眉。

    希筠一脸纠结,她万万没想到那目中无人的西北蛮子竟是这等人。他的目中无人呢,他的桀骜跋扈呢?

    “我是听马押班手下的陈珪说的,说那人硬赖在福宁殿不走,死缠烂打非让圣上给他做主。至于真哭假哭,应该是……假哭吧?”

    希筠说得犹豫,也是实在想象不出那样一张恶脸是怎么哭的。

    元贞不置可否,也觉得是是外人夸大了说辞,倒是死缠烂打比较真。

    此事元贞并没有放在心上,眼见自己身子也好了,她便打算去一趟蒋家。

    翌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元贞登上香车,出了皇宫。

    由于是访亲,出行并不需高调,只带了希筠和四个禁军侍卫,马车也十分低调内敛,看不出宫里印记。

    蒋家这边是提前收到消息的,车刚到蒋府门前,大舅母乌氏就带着人在门前候着了。

    “可算来了,多日不见,公主可还安好?凑巧今天家中有客,你舅舅在前院待客,让我们来迎你。”乌氏亲热地拉着元贞说。

    一旁,蒋慧蒋静都在,还有二舅母戚氏,以及一些侍女仆妇们。

    蒋静一边笑,一边冲元贞挤眼睛,只是碍于长辈在,不好挤上前来说话。

    几人被仆妇们簇拥着往里行去。

    蒋家的宅子还是老样子。有道是上京居,大不易。上京城繁华,但人口也多,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饶是蒋家这般家中有几个武官,出过一个妃位女儿的人家,整个蒋家也不过四进半的院子。

    四进是宅子,剩下那个半是园子。

    碍于当下风气,家中稍微有点空地的,都得在家中置办个园子,也免得被人嘲笑,蒋家自然也不例外。

    因前院有客,一行人未到前院去,直接去了后院。

    来到正房,进了花厅。

    元贞打量了下,摆设与她记忆中相差不大,虽各处可见陈旧,但四处布设皆是一尘不染,又有各式摆件及时令花卉点缀,倒也称得上古朴素雅。

    坐下后仆妇奉了茶来,几人开始闲话家常。

    乌氏多是问元贞近况,又问她身子可好了些,显然元贞病了的事,蒋家这边是知道的。

    结合大表哥蒋旻所领差职,会知道这事元贞也不意外。

    二舅母戚氏说:“行了大嫂,贞儿的气色肉眼可见不错,宫里不同家里,贞儿又是受宠的公主,苛待了谁也苛待不到她。”

    第23章 她不怕他

    23

    大舅母乌氏鹅蛋脸, 柳眉杏目。

    虽已四十有四,但保养得当,看着也就三十出头。她穿一件浅绛色襦衫, 竖领雪青绣折枝梅的对襟褙子, 靛蓝色缎面长裙,看起来很温柔的长相。

    闻言,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这不也是担心的缘故。”

    相较于乌氏,二舅母戚氏柳眉凤目, 穿一件水红色的褙子,鸦青色襦裙, 说起话来语速很快, 一看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

    她是商女出身, 按理说以蒋家的家世, 哪怕武官在大昊一朝地位不高,到底也是官, 怎么也不至于让家中子弟娶个商女, 但架不住二舅舅蒋林坚持。

    蒋家父母去的早, 留下三个子女。

    老大蒋拯年纪最长,又比下面弟妹大了不少, 几乎是当爹又当兄长,才把弟妹拉扯长大。

    待成年后,蒋拯子承父业,做了武官。妹妹蒋柔排行第二, 从小体弱多病,老三蒋林年纪是最小的,比蒋家大舅小了一旬。

    说是弟弟,还不如说蒋拯把他当儿子养。

    管不住, 实在管不住,尤其蒋林从小散漫惯了,长大后文不成武不就,成日在街上浪荡,也就生了张俊脸,被彼时的戚氏看中了。

    而戚氏其人,乃家中长女,别看宫里和官宦人家的家中对女儿管教甚严,实际上民间却不是如此。

    女子上街、寡妇立女户,乃至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并不少,因此戚氏很小的时候就随着爹做生意了。

    当初她看中蒋林后,还想把蒋林拐到家中做上门女婿,那蒋林竟也同意了。无奈大舅蒋拯死活不同意,后来两边这么一折中,戚氏进了蒋家大门。

    后来还是蒋柔在宫里被封了妃,蒋林这才被封增了个从七品武翼郎的散官,又进了羽林卫右厢御龙直兼了个副都知的差事。

    说是属于御前班直,其实都是闲差闲职,但总算不用靠脸在妻子这混饭吃了。

    而戚氏和乌氏之间,几乎随了各自丈夫,与其说是兄嫂,其实更像母女。戚氏打小没了亲娘,嫁进蒋家后兄嫂和蔼,尤其嫂子乌氏,早几年她还没孩子时,几乎拿她当半个女儿看,因此她在乌氏面前说话很随意。

    这些元贞都知道,倒没觉得戚氏没规矩。

    反而笑着帮乌氏说话:“舅母也是关心我的缘故,不过我身子确实大好了,不然爹爹也不会放我出宫。”

    提起圣上,乌戚二女顿时肃了面容,恭敬之意不言而喻,自然也不会再车轱辘一些关心的话。

    又叙了会儿闲话。

    这边蒋静早就耐不住了,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便主动去拉元贞。

    “我带贞姐姐去我屋里玩。”

    也不等乌氏二人同意,就拉着元贞跑了.

    “贞姐姐,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花茶,一会儿让希筠装了给你带走。”

    来到蒋静屋里后,她又是拿花茶,又是找玩意儿,只差把自己的好玩意儿都拿出来给元贞看。

    跟在后面进来的蒋慧直摇头。

    “你让贞姐姐歇歇吧,方才在娘那,被娘和二婶拉着说了半天话,现在就剩我们三个,你就别折腾了,让香玉去备了茶具,我们去园子里赏花烹茶。”

    这个主意不错,蒋静忙吩咐下去。

    趁着这空档,元贞也把自己带来的礼物拿了出来。

    是两样首饰。

    都是簪子,只是一个是赤金搭配绿松石,另一个是赤金搭配粉碧玺。

    “贞姐姐怎么还送我们簪子呢,”蒋静说,“之前宫里来过人了,不光送了药,来了御医,还赐了许多东西。”

    “所以这次来我没给舅舅舅母他们带礼物,只给你二人带了。”

    至于为何送首饰?

    元贞也是由己度人,女儿家哪有不喜欢首饰的,尤其内造的首饰,与民间大不一样,一些圣上女子无不以能有件内造首饰为荣。

    所以每次元贞送二人礼物,多是送首饰之类的,不光好看体面,以后作为嫁妆也是极为不错的。

    看得出二人很喜欢,蒋慧还知道收敛些,蒋静直接笑得眯了眼,当场拿出来往头上戴。

    “真好看,贞姐姐每次你送我的首饰,都是我首饰里最好看的。样子格外特别,都是独一份,外面看都看不到的。”

    那是自然,她的首饰都是专门让人打的,有些花样还是她自己画的,自然是天下独一份。

    “走吧,我们去喝茶。”.

    三个女孩一同去了园子。

    蒋家的园子不大,但打理得很好,遍植各种时令花卉,其间又点缀着各种绿植,看得出是用了心了。

    不光有茶,还有好吃的梅花饼。

    明明是自家东西,也不是头一回吃,蒋静却吃得眯了眼。有些人就是有这样一种魅力,哪怕只是看着,就能让人无端心情变好。

    元贞捧起茶啜了一口。

    这茶是蒋静煮的,不光用了她的花茶,还加了蜂蜜。

    以元贞的口味来说,稍微甜了点,但甜好啊,甜好甜好的。

    杨變刚绕过假山,就透过花窗看到这一幕。

    宽敞安静的亭榭,三名少女席地坐在浅褐色的木台上,榭外有树有竹,阳光透过绿植投射下一片温暖的光影。

    少女捧茶而饮,仿若盏中是琼浆玉露,竟让她享受地眯起了眼。

    光影打在她的脸上,本来剔透的雪肤更加晶莹,整个人仿若被镶嵌了一圈淡金色的边。

    杨變数次见到这位公主,每次她都是不同的样子。

    高居于檐车之上,仿若琼宫天仙般让人遥望不可及。神色慵懒地抱着猫儿,极力想收敛锋芒,却还是如她怀中那猫一样,绵里藏针地挠了他一爪子……

    诸军百戏上的惊艳登场,此女似乎总能引起人们的惊叹。

    之后水心殿再遇,她算计人时的狡黠和从容,及之后对他的嘲讽。也是事后他才明白,她在恼什么。

    金明池东岸那夜,狼狈却难掩姝丽,明明那般娇气,却硬挺着在亭子上坐了半天,不吵不嚷,只为了不忙中添乱。

    以及之后她丝毫不掩强势地与他针锋相对,御前的小声哭泣,转头却又锋芒毕露地质问他。

    她不怕他。

    少有女子不怕他,杨變甚至见过不少女子因怕他露出丑态,所以他少有对女子和颜悦色的时候。

    还有今日……

    她到底有多少张面孔?

    杨變停驻了脚步。

    蒋旻顺着看过去,先诧异了下,又下意识瞧了眼杨變的脸色,而后似无意打断道:“贞妹妹果然在这里。”

    杨變回过神来:“都是女眷,我就不过去了,在此等候公主。”

    他退了一步,离开花窗的视线。

    蒋旻:“那将军稍候,我去去就来。”.

    透过花窗看里面近,实则走起来却颇有一段距离,走过一条长廊,越过一个花圃,蒋旻方来到亭榭前。

    “贞妹妹,两位妹妹。”

    蒋旻遗传了蒋家人的好相貌,蒋家男人都生得高大,蒋旻也不例外。

    他和蒋尚长得很像,却比蒋尚清瘦些,就如那云山青松,风姿卓越,不像个武官,倒像个文人雅士。

    “大表哥。”

    “大哥,你来了。”

    三人站了起来,蒋静说:“大哥,我们在喝蜜茶,你要不要喝一盏。”

    蒋旻摇头:“我有正事找贞妹妹。”

    见说有正事,蒋静当即不说话了,她拉着蒋慧打算给二人腾地方,元贞却按住她,随蒋旻走到了亭榭外。

    “当日杨将军与贞妹妹有援手之恩,之后又救了蒋培,爹特意邀他来家中做客感谢他,也是凑巧今日贞妹妹也来了,方才杨将军与我说他曾与你有约定,有些事情需当面告诉你,我便引着他来了。”

    看得出蒋旻似乎有些质疑为何二人会有约定,又是什么事要说,只是碍于元贞面子,没有直接询问。

    但说话间,他相对慢的语速,却道出了他的迟疑。

    元贞想了想,倒也没遮掩,将当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包括她质疑是权家那边拉她下水,故意找了个谏议大夫祸水东引。

    蒋旻思索道:“权家人自打入上京后,一直处事低调,权少保借口旧伤发作,一直在家中养伤,连枢密院都不怎么去。倒是权少保那幼子权三郎,颇有些新进衙内的架势,成日里呼朋唤友吃酒听曲,却也都是纨绔子弟们处在一处,那姓秦的谏议大夫,倒不像是对方能找来的。”

    怕元贞不理解,蒋旻还专门提了几句,西军这一伙人自打入京后,一直挺被人明里暗里针对。

    尤其是杨變,权中青两个儿子都死在西北战场,只余下了个幼子。幼子文不成武不就,反倒是义子杨變,是除了权中青外,西军里的领头人物。

    加上他在斩西一战中,功劳最大,因此格外显眼,被针对的也最多。

    而谏议大夫属御史台,御史台都是文官,可不会轻易被武官指使。哪怕权中青如今位居三少,还领着枢密院副使的差,到底入京时间太短,底蕴也差了太多。

    瞧瞧,这就是消息灵通和消息不灵通的区别。

    若消息灵通,转瞬就能想明白究竟,而她身居宫里,对于一些京中事务难免所知不多,才会有当日她质疑是权家拖她下水之事发生。

    “这位杨将军近日在京中可闹出了不少事,若非邀他来家中做客是二郎早就说下的,值此多事之际,家里也不会邀他上门。”

    蒋旻又把杨變近日在审刑院干的事说了。

    元贞结合从希筠口中听来的流言,再结合这些,几乎能在脑中描绘出这蛮人是何等恶形恶状,又膈应了多少人。

    怪不得那梦里他恶名远扬,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吧。

    “其实我事后也想明白了,是我灯下黑了,只是来不及与此人交流,他大概是查到什么来告知我。这样,我先去见他,其他的容后再说。”.

    走过一道长廊,就看见站在假山附近的杨變。

    今天似乎因是上门做客,他没穿军袍,而是穿了身常服。

    一如既往还是一身黑,腰束黑色皮质蹀躞带,其上没有任何装饰,只腰间悬挂着一把刀。

    这刀很长,似剑非剑,却又比一般的剑要宽要长,与寻常刀的样式大为不同,只能从刀鞘上能看出是一把刀,因此有些显眼,元贞不免多看了两眼。

    见正主来了,杨變也未耽误,把大致情况说了说,并将丰乐楼伙计的供词递给她。

    又说:“事后,我专门让人蹲了那庶子,用麻袋套头打了一顿,果然那晚是他让人给陈家报的信。”

    什么叫让人蹲了那庶子?什么叫麻袋套头打了一顿?

    元贞在脑中想了下,被这场景诧异得是啼笑皆非。

    “将军倒是好手段。”

    可能因为她说这话时带了点突兀的笑,再加上二人数次见面,每次似乎都不太愉快,让杨變理解成了讥讽。

    “非常事行非常手段。比起公主来说,杨某还是逊了一筹。”

    元贞在脑中过了一遍,心想他此言到底针对的是哪件事,下意识就想到那日晚上,她在爹爹面前示弱假哭,这人就在当场。而此前又被他撞破自己坑淑惠的阴私,顿时只觉得此人在讥讽自己,蹙紧眉心。

    “圣上是我爹爹,女儿外面受了委屈,在爹爹面前哭诉,此乃常事。倒是将军,据闻日前杨将军入了宫里,在圣上面前又是告状又是哭诉,不知又算什么!”

    她微微扬了扬下巴:“有传言说将军哭得很惨,难道——将军真哭了?”

    第24章

    24

    这女人!

    杨變瞪了过来。

    元贞不甘示弱, 回瞪回去。

    就他这眼睛,肉眼可见没她的大,比什么比。

    杨變微微一挑眉, 嗤道:“圣上乃万民之君父,臣子于君父面前倾述衷肠, 又有何不对?”

    元贞语塞。

    也诧异他的厚脸皮,竟能说出这等不要脸的话。

    可转念再想, 这几次见此人行事路数, 以及那梦里仅有两次相交,就能看出此人处事非寻常人。

    寻常人不会让她好好苟活着, 也不会那般骂那些文官,都说武夫多是滚刀肉,他这就是滚刀肉行径吧?

    不过她可不愿服输,遂又道:“将军与其在此与我争嘴, 不如回去好好去查查那翠烟阁叫如烟的女子, 我只道之前我是灯下黑,将军怕不也是灯下黑了。”

    “你只提那张穰因内斗坑害你,却没想张穰此人只指使了那禁军, 若没有如烟效仿之举, 又如何能聚集到如此之多的人, 你确定那如烟真无辜?不是将军见其美色,被迷得眼花心盲,疏了大意?”

    什么叫他见其美色, 什么叫他被迷得眼花心盲?

    杨變长这么大, 都没和女子吵过嘴,唯有的几次经验就是与她。既讶于她的伶牙俐齿,咄咄逼人, 又诧异她的心思细腻,一针见血。

    换做对面是个男子,杨變定然刀鞘扔过去,先打过再说。

    可面对这样一个女子,身份高贵,长得又娇嫩,打打不得,摸摸不得,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却又无能无力。

    “公主好口齿!”

    元贞微扬下巴:“一般一般。”

    他狼似的眼睛狠狠地挖她一眼,谁知目光刚触上去,就似乎感知到那皮肉的白皙细嫩,竟不能着力。

    想找个可以用力的地方,从眉眼移到娇俏的鼻子,再移到那花瓣似的唇,纤白的颈子……

    杨變一声低咒,移开目光。

    “大男人不跟小女子计较!”

    “是只会逞口舌之勇的大男人?”

    “我还会别的,公主要不要试一试?”

    “试试就试试……”

    话说一半,元贞似乎意识到什么,白瓷般的脸顷刻红了。

    “你放肆!你流氓!”

    她似乎还想骂,却碍于不远处的蒋旻似听见动静不对寻了过来,当即头也不回地朝蒋旻快步走了去。

    什么叫他放肆流氓?

    他哪儿放肆,哪儿流氓了?!.

    “贞妹妹你……”

    元贞放缓脚步,佯装用手扇了扇风。

    “走得急了些,今天的天似乎有些热了。”

    蒋旻也没多说什么,看了那边的杨變一眼,道:“我先送杨将军离开,一会儿再来找贞妹妹。”

    “行,那表哥你快去吧。”

    蒋旻引着杨變往外走。

    到了大门外,蒋旻微微一拱手。

    “将军慢走。”

    杨變接过仆人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

    “不用多送。”

    蒋旻想说什么,到底忍了忍没说出口,只是目送对方策马离开,半晌方转身回去了.

    这隐忍并未持续太久,在转头他又与元贞相见时,终于问出了口。

    “贞妹妹,方才杨将军他……没有冒犯到你吧?”

    “什么冒犯?”

    蒋拯从外面走进来。

    他今年四十有五,身材高大,穿一身深蓝色常服。四方脸,蓄了短须,一边问一边看儿子,又看向元贞。

    “冒犯?没有冒犯。”元贞忙说。

    “那方才——”

    元贞就知是方才漏了端倪,解释说:“那是被日头晒的,我和杨将军没发生什么冲突。”

    她并不想蒋家人知道方才的事,一来是她这会儿也会意过来,自己是误解了那杨變的话。

    二来在那梦里,大昊国破后舅舅一家是没出事的,只因跟了那杨變。

    起初,她也担心舅舅一家,生怕他们也遭难,之后找遍北戎军营,又各种寻人问话,才知晓蒋家并没有被俘。

    还是见到杨變,听他提起大表哥蒋旻,才知晓蒋旻带着皇城司那为数不多的人投靠了杨變。

    具体怎么投靠的,两人为何关系不错,因时间仓促,她也没空隙询问,但只要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如今她对许多事没有方向,能否找到变局之法还是未知,最起码要留一条后路。哪怕是给蒋家,自然不愿蒋家为了自己与杨變交恶。

    梦里,她当时不知安庆截胡之举,等知道后,流言已是满天飞,她诧异事情的突然,又愤恨安庆的背叛,怕被人笑话养了个白眼狼,便连着多日闭门不出,自然没有之后在水心殿与淑惠起了争执,也就没有之后遇到蒋静蒋慧二人。

    没与二人相遇,当晚她便没有去金明池夜市。

    她猜测梦里蒋家人还是去了金明池夜市,也是在那里遇见杨變,夜市中应该还是同样发生了混乱,杨變救了蒋培,因此两家才有了交际。

    只可惜梦里她闭门不出,目光视线也就仅局限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对外界的事知道的不多。

    这一切只瞬间元贞就想明白了,自然不想蒋家与杨變交恶.

    蒋旻听了元贞解释,没再说什么。

    蒋拯坐下后,先问了几句元贞的近况,又提了几句那晚金明池夜市混乱,方又问道:“杨将军说与你有事要商,可是与那晚之事有关?”

    元贞点了点头。

    正好她还没来得及跟蒋旻说后续,就把方才杨變说的话转述了一番。

    期间,蒋旻也把方才元贞告诉他的事情补充进来,让蒋拯得知全貌。

    “这么说来,确实是陈家人动的手。贞儿,你别嫌舅舅多嘴,那日你不该与淑惠公主起争执。”

    元贞还在想怎么解释,蒋旻却说道:“无缘无故,那淑惠公主当众挤兑贞妹妹,又不是没脾气的泥菩萨,贞妹妹反击并没有错,谁又知那西陈处事如此不地道,反手竟使了阴招,利用前朝官员去对付贞妹妹。”

    “她们这般也不是头一回。”元贞说。

    她并非告状,而是事实。

    早先朝中总有谏议大夫隔三差五上疏申斥她如何如何,其中确实少不得有些官员看她不顺眼,但也少不了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不然她一公主,至于能牵扯到前朝事?

    蒋拯也知晓此间利害,叹了一声道:“也是舅舅没用,当年护不住你娘,现在护不住你……”

    元贞忙打断道:“大舅,你说这些做甚!”

    “可……”

    蒋旻轻咳一声:“爹,你又怎么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贞妹妹背后真有个厉害的舅家,怕是圣上也不会……”

    话未尽,但都明白其中意思。

    帝王之家真情假意难以分辨,一举一动背后皆可能藏着含义,就如同蒋旻所言,如若元贞背后真有个势大的舅家,怕是宣仁帝也不敢宠溺太过。

    毕竟外戚为祸,不是什么秘闻,哪一朝哪一代都有发生过。

    她背后没有个厉害的舅家,恰恰是她的优势。

    这个道理元贞很小的时候就明白。

    因为她任何没有依靠,只有爹爹,所以爹爹才会没有下限的宠着她。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只有爹爹,所以爹爹才会凡事记着她挂着她。

    记着她可吃饱,可穿暖,惦着她是否受了欺负?她娘是个不中用的,自己都顾不住,哪能顾住孩子?谁谁谁性格骄纵,若是欺了圆圆又怎么办?

    这一切的记挂,都会转化成别人眼里的宠爱,宫里的人都知道圣上最宠爱元贞公主,连她吃穿用度都惦着,有了什么好物也都会记着她。

    于是旁人便再不敢来欺她。

    是的,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会谋算人心了。

    而之后被人针对,不过是受宠带来的余病,她担得起宠爱,自然担得起余病.

    室中静了片刻。

    蒋旻转移话题道:“之前见贞妹妹话未尽,可是有了打算准备处置这事?”

    他没问别的,显然是不管元贞打算做什么,他都会帮手。

    蒋拯也看了过来。

    元贞回过神来:“此一番陈家计划被我打乱,西陈为了泄恨,不管不顾就找人攀扯我。此事一出,怕是东陈只会痛骂西陈处事不着调,短时间封妃是莫想,倒不用我再去做什么。”

    “只是经此一事,我才发现自己对京中一些事务到底所知太少,难免一叶障目,便想寻家里帮忙收集一些消息,也免得下次再出类似的事闹了笑话。”

    蒋拯听完,也觉得甚为有理。

    以前贞儿还小,接触的人或事多是在宫里,随着她年纪渐长,也许要不了多久就要许配人家,难免会接触到一些宫外或是前朝的事。

    像陈家这次的事,贞儿若是知道东陈和西陈的关系,知晓陈家近日筹谋给陈贵仪请封妃位,大概也不会与那淑惠公主当众对上。

    至今,蒋拯都不认为外甥女是个跋扈任性的性格,哪怕外面传得再怎么神乎其神。

    “这事简单,咱皇城司有探事司,虽近些年不得重视,文官还屡次三番谏言要把探事司拆撤了,但圣上一直没允,人如今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办实事的人,他们也不是白吃俸禄,该做的事其实一直都做着,只是缺了个人禀报罢了。”

    什么叫该做的事一直做着?

    自然是探听各处消息。

    起初,元贞还只当这些消息都是浮面的,直到后来看到大表哥给她准备的‘册子’,见那其中连哪个大臣家近日娶了个小妾,哪家后门子多卖了几筐子白崧都有,这才明白探事司的厉害。

    当然这是后话。

    蒋拯则还在为如何送消息考虑:“要不,我让蒋静蒋慧隔阵子进趟宫?”

    元贞却摇头说:“东西带入宫里,难免落人耳目,也不便于携带,反正我无事,隔阵子来趟家里便是。”

    蒋拯还在说来家好多来更好,一旁的蒋旻却看了元贞一眼,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离开蒋家,杨變一路骑马回了家。

    他在上京是有府邸的,当初随封他为忠武将军诏令一同的,不光有赏银赐田,还有一座将军府。

    他孤身一人,既无妻儿老小,也无兄弟姐妹,如今宅子就他和一众同从西北而来的亲兵手下住着。

    像张猛就随他住在一起。

    反正都是一群大男人,平时也不甚讲究,也幸亏当初权家举家迁到上京时,安家时也备下了不少仆役仆妇,给他这边拨了十几个,打理日常起居是足够了。

    杨變一路上都在想元贞为何红脸,为何骂他放肆流氓的事,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不免就有些烦躁。

    进门时,因守门的门子慢了一步,便招来他一记冷眼。

    吓得门子连忙往后缩了缩,发誓以后一定要眼明手快。

    “老大,你回来了?”张猛迎了上来。

    杨變点头,将马鞭扔给他,又吩咐他再查翠烟阁如烟的事。

    张猛领命就要走,却又被他叫住。

    “你过来,我有些事问你。”

    第25章

    当年西军在庆州泾州一带募兵, 因实在凑不够数量,就降低年龄募了批年纪小的兵先养着,张猛就在其中。

    这一群年纪相差不大的小子们, 都被归到杨變手下,当初那叫一个谁都不服谁,哪怕当时杨變已经是将军义子了。

    还是后来杨變一个个打服的。

    这些年下来, 这些人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有了自己的前程, 有的留在西北。这趟跟来上京的没几个, 倒是张猛一如既往,还是给杨變当着副官。

    所以两人的关系是极近的, 并非普通的上下属。

    “老大怎么了?”

    张猛跟在杨變后面,两人从前堂走到了后堂,又从后堂走到了书房, 这一番折腾弄得张猛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到底什么事?”

    背手而立的杨變,回头看了他一眼, 转过头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太刻意,又去了旁边的椅子坐下。

    桌上有茶, 却是冷的,也不是讲究人家那样细细研磨煮来喝的,而是水煮沸,一把茶叶丢进去,滚三滚, 倒进茶壶里。

    军中喝茶素来如此, 被文官们讥讽此乃牛嚼牡丹。

    这样的茶,凉了是极难喝的, 杨變也不记得是哪天了,倒一杯瞧着没馊没坏,就灌进嘴里,却被苦得眉心一皱。

    不过话也出口了。

    “你说一女子骂你放肆流氓,这是个什么事?”

    张猛早就看出老大不对了,此时听了这话,先是心一惊,再是手一抖,脸上的笑当即就要浮起来,却又想起这不是他们一群兵痞子在一处嬉笑,而是面对老大,当即板起脸来显得十分严肃。

    “这个嘛——”

    杨變瞧过来。

    “这个——”张猛挠了挠后脑勺,“老大你是不是调戏哪家小娘子了?”

    杨變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什么小娘子?我调戏哪个小娘子了,尽胡说!”

    其实张猛瞧着也不像,他家老大他是清楚的,毕竟也算打小一起长大。他家老大看似长了张俊脸,其实为人木讷不通风情。

    你与其跟他说女人,不如跟他说刀,说马,说打仗。

    其实也不是木讷,太忙了倒是真的,以前在西北时,整日里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路上。

    一旦打起仗来,几天几夜不睡都是正常,有时候一年半载都脱不得身。

    好不容易能脱身了,下面的兵卒和低级军官们多会三五成群一起,或是去喝酒赌钱,或是去勾栏找几个妓子。

    可老大倒好——不,还是太忙的缘故,老大可不像下面人,哪天要是真有几天闲下来,还有其他事情要忙。

    所以让张猛来看,老爷子总催老大赶紧找个女人成亲,他都还没开窍,怎么找个女人成婚?

    莫弄个小娘子回来,一言不合老大上手就把人揍一顿,小娘子都皮娇肉嫩,哪经得起老大一拳头。

    所以,老大这是开窍了?

    张猛心里那叫一个高兴,面上还要装无事。

    “那不是调戏了哪家小娘子,人家能骂老大你流氓?”

    杨變板着脸:“我说是我自己了?尽瞎猜!”

    他咳了两声,含糊道:“是我一友。”

    老大有什么友是他不知道的?这莫怕是无中生友吧?

    还有,这种事老大明明应该是去问三郎君,该不是三郎君太过精明,老大怕露了端倪,觉得他没那么聪明才来问他?

    不得不说,张猛真相了!

    “要不老大,你把详细经过跟我说说?人家肯定不会无缘无故骂人,定还有前因后果,你说明白了,我才能分辨是何原因?”

    杨變想了想,也没说得太详细,只把二人对话掐头去尾说了两句。

    这下张猛懂了!

    他猛地一击掌,可话都到嘴边了,看着老大那张冷硬的脸,黄腔竟莫名出不了口,只能想了又想,方道:“老大,何迁叫我们几个晚上去吃花酒,是时你跟我们一同去,到时候你就懂了。”。

    是夜。

    保康门街一处勾栏里,此时酒正酣。

    其实让花娘们选择,她们大多不爱侍候武官,一来这些人大多不通文墨,时下哪怕是做妓子,也是崇拜文人,鄙视武夫。

    二来他们大多粗鲁,还穷。

    主要是后者。

    不过今晚这个雅间的客人出手挺大方的,也不像有些武夫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因此一众花娘脸上的笑倒也有几分真心实意。

    杨變干坐着喝了半晚上的酒。

    其实张猛也想帮他叫俩花娘侍酒的,也叫了,但就留了一个,且杨變也真就让人侍酒。

    所谓侍酒,就是他坐这,花娘离他远远的。花娘倒想坐近点,却被他嫌弃的撵了开。

    反正就是他杯中酒喝完了,花娘给斟满就行了。

    花酒倒是喝了,精髓却一点都没体会到。

    也幸得行伍之人一同喝花酒,不是什么罕见事,经常是大家一起,下面士卒喝,上面的军官也喝。

    早先在西北时,杨變不是没招待过属下喝花酒,与此时场面大差不差。大家也都知道他性格,倒没觉得还有什么放不开一说。

    借着酒兴,有的搂着花娘摸小腰,有的和花娘嘴对嘴喝酒,酒下肚越多,越是放得开。

    杨變扔下酒盏站了起来,他早就不耐烦了。

    见他突然站起来,其他人皆是动作一顿,张猛这会儿也酒醒了,下意识叫了声老大。

    “行吧,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张猛纠结地站起来:“老大……”

    “你不用跟来。”

    丢下这话,杨變就走了。

    留下张猛挠了挠脑袋。这老大就是开不了窍,他能怎么办,难道直接了当跟他说,人家小娘子骂他,是因为他跟人耍了黄腔?

    张猛怀疑,这话要是出口,他肯定要挨揍。

    心里正纠结着,一旁花娘笑着偎了过来,又拉他继续喝酒,他便也不想了,心道不如明天抽空就跟老大说了吧,挨揍就挨揍……

    杨變走出雅间。

    正是上京城夜生活热闹之际,这勾栏里间间客满,到处都是人。

    有的人喝多了酒,大概想出来到庭院里散散酒气,不知怎么就在外面跟花娘们勾缠调笑上了,杨變一路行来,撞见了好几处。

    也幸亏这庭院里灯暗,看得倒是不分明,只能依稀瞧见人影,听见几句调笑声。

    “……王大官人就爱唬人,这一张嘴哟,骗了月娘多少姐妹了?今儿抱着这个喊妹妹,明儿抱着那个喊亲亲,哪里还记得月娘……”

    “瞧这抱怨的……官人我可不止一张嘴行,我还有别的也行,你要不要试试?”

    “大官人吓死月娘了……试试就试试,人家才不怕呢……”

    杨變如遭雷劈,脚步都停住了。

    也幸亏天黑,让人看不清他此时五颜六色的脸色。

    这时,从前方撞来两人,可不就是那喝得醉醺醺的王大官人和月娘。

    “你没长眼……”王大官人下意识斥道。抬头却发现此人不光高大,眼神还吓人,当即吓得把后半截话音咽进了肚里。

    幸得那月娘还没醉得彻底,忙道:“这位客人,还望勿怪,官人他喝多了酒……”

    杨變拧着眉走开了,这二人继续跌跌撞撞勾勾缠缠往前去。

    出了楼子,大街上宁静中又隐隐带着点喧闹。

    夜深了,街上少有人行走,但乍眼看去,这条街上依旧亮着灯的花楼勾栏却有不少,时不时有丝竹乐声和调笑声传来。

    杨變闷头往前走,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自己忘了牵马,正要转头回去,不远处一个悬在二楼贴了字的灯笼,让他停驻了目光。

    翠烟阁。

    看到翠烟阁,自然想起那叫如烟的妓子,自自然然也又想到白日里元贞所说的话。

    心道张猛只知拉他来喝花酒,事情也不知安排没安排下去,这时旁边侧街上的动静让他转移了注意力。

    是一条不太宽的巷子,看模样应该连通着翠烟阁侧门,此时侧门处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并不起眼,通体褐色,车厢也不大。

    引起杨變注意的,是正上车的那人。

    此人穿一件深青色大袖袍,头上未戴巾,裸着发髻,远远瞧去,背挺肩直,格外有种从容之态。

    是他!

    得力于杨變目力不错,再加上此前这人给他印象很深,因此他很轻易就认出此人是谁了。

    “谢成宜此人出身寒微,却才智过人。他家中原是世代从武,为某县城门卒,可他却不甘于此,先是做了县里的刀笔吏,又托关系来到上京入了太学,之后赴身科举,进士及第,自此改变了出身。”

    在大昊一朝,文改武易,武官想改文官却是难之又难。

    寥寥几句,就说明了此人谋算至深,他必是知道从武之苦,才会先拿刀笔吏做跳板,再改弦易张。

    人才必然是有的,不然哪来的进士及第,又短短数年便升至枢密院承旨司副都承旨一位。

    “而他,现年也不过二十有六。”

    说到这里时,权简满脸感叹之色。

    所以这样一个人,怎会出入勾栏?

    若是杨變没记错,他记得权简说过,此人洁身自好,两袖清风,在一众奢侈无度的官员里,算得上一股清流了。

    且,他为何来的是翠烟阁?

    此时翠烟阁、如烟、张穰、枢密院,这几者连上了一条线,莫名触动杨變敏锐的神经。

    所以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将身影隐在街角的阴影处,直至那辆马车离开。

    夜风习习,远处隐隐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这位谢承旨与如烟有没有什么关系,暂且不知,还需要查,不过他眼下要去办一件事。

    杨變也没转头去牵马,一头扎进黑暗中……

    难得出门一趟,又来的是舅家,再加上蒋静拉着不让走,直至傍晚在蒋家吃了晚饭,元贞才回了宫。

    此时距离宫门下钥已没多少时间了。

    回来后,先是更衣洗漱,一时间元贞又睡不着,便去了书房写了会儿字,又看了会儿书。

    直至希筠再三催促,还提到明日要去尚书内省的事,元贞这才睡了下。

    却一时间根本没有睡意,因此当她寝殿的窗子被人敲响时,她第一时间便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夹子,明天应该是晚上更。

    第26章

    殿中燃着灯, 只墙角小小一盏,因此殿中虽不明亮但也不黑暗。

    元贞骨子里其实有点较真的,幼时那些年长一些的宫人闲暇之余总喜欢讲些鬼怪志异类的故事, 她明明怕却又爱听。

    曾经有一阵儿,她总怕夜里会有女鬼来找自己,又或是窗外突然爬出个妖魔鬼怪。

    但她的怕, 表现的跟常人不一样。

    别人的怕是捂着耳朵捂着眼睛,权当看不见听不见。

    她不是!

    她越是怕, 越是要去弄清楚看明白。

    譬如夜里多风, 风吹响了窗扇,睡在她床边的小绾鸢吓得不得了, 小元贞却不怕,捏上一把簪子,非要去把窗子打开看看外面到底有没有鬼。

    此时, 她权当是夜里风大,吹动了窗扇, 未曾想又响了两声。

    而这两声,明显是人为,而非风动。

    元贞当即就从榻上起来了, 脚步悄无声息,在经过妆台前时,又顺手抽出藏在抽屉里的匕首。

    匕首小巧,只有掌长,藏在袖中, 悄悄出鞘。

    她一手打开窗子:“谁?”

    窗外空无一人, 明月悬挂在天空。

    下一刻,一个人影突然冒了出来。

    她心里一惊, 抬手便刺。

    可惜没刺中,反而被人拿住手腕。

    “你还是不是个公主了?藏了匕首不说,还见人就刺!”来人诧异道。

    此时元贞已看清来人是谁,咽下惊呼声的同时,当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你是人?半夜冒出来,我还当是哪路妖魔鬼怪!杨将军,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夜闯宫闱不说,竟还摸到我宫里我寝殿外,信不信我现在叫人拿下你,禀到爹爹那,杀你头都是小的。”

    杨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此时他的酒已经醒了,本就是酒劲加一时意气才潜入宫里,潜进来后他到处找,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传说中,位于后苑‘圣上专为元贞公主所建,其内奇珍异宝无数’的金华殿。

    那会儿他就生了退意,只是‘来都来了’的执拗,支撑着他后续找到这里。

    “你能叫什么人?四下连个侍卫都无,你这宫里还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宫人。”

    他瞎说大实话,又转移话题:“不是我说,这皇宫的守卫未免太差了,巡逻之人寥寥无几,光守着宫门有什么用,真有那歹人潜进来,连个能抵挡的人都没,妃嫔公主宫人都得遭殃。”

    元贞没忍住给他一个白眼。

    以为人人都是他?

    那梦里他两次悄无声息潜入她帐中,她就知晓此人不是常人。常人能如履平地越过宫墙,还能肆无忌惮在皇宫里穿梭?

    她正欲要斥,他又打断道:“其实我是有事要找你。”

    元贞瞅了他一眼,总觉得此人今天有些怪。

    早先看见她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么就是冷着脸话很少,怎么这会儿话这么多?

    “有事就说。”

    这下却轮到杨變支吾了。

    也不是支吾,只是眼睛总不受控制想往下挪,她衣衫单薄,他拼了很大力气才把目光投注在她脖子以上,再加上想到自己要说的话,自然迟疑犹豫。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就赶紧走!这次看你初犯,若下次你再乱闯,我必不会放过你。”元贞道。

    又见他不吱声,眼神忽闪,下意识就顺着他忽闪的目光往下看了看。

    这一看不打紧,脸顿时红了。

    “你这流氓!”

    她抬手便要打,手却再度被人拿住。

    又因他个头太高,她想扇他不免要踮起脚,此时又被他拿住了手腕,眼见那单薄丝滑的寝衣袖子顺着手腕滑了下来,整条玉臂显露无疑,暴露在人视线中。

    元贞慌了:“你快松手!”

    “你不打我,我就松。”

    又看她霞飞双颊,羞愤欲死,杨變顺着瞧过去,只觉得呼吸一窒,整个人都成木头了,手下意识松了开。

    元贞连忙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又用另一只手按住衣襟。

    “你赶紧走,我关窗了。”

    “我有事要说。”

    “说!”她声音里藏着隐忍。

    杨變也清楚再耽误下去不好,咳了一身道:“白日我并非故意冒犯,也不知你会想到那处……”

    “我想到哪处了?”

    元贞抬起头,双颊通红,美目晶亮,其内满是警告。

    可惜杨變径自沉浸于思绪中,根本无所察觉。

    “你说你一个常年身处皇宫的公主,如何能懂得这些?外面流言说你行事张扬放肆,你该不会偷偷去过勾栏……”

    他想到那日她逛夜市,看她那般随性的样子,显然也不是头一回了。

    “你说我去哪儿了?”

    似乎也知道个头比人矮,气势容易被压,元贞气急之下,扯过一旁的矮几就站了上去。

    这次她比他高多了,高了一个头,总算可以居高临下地看他了。

    “让你胡说!”

    她抬手便打,也不拘能不能扇他巴掌了,劈头盖脸地打。

    “你这悍妇!”他吃疼说。

    “你敢骂我悍妇?杨變,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正拉扯着,突然传来一声唤声。

    “公主……”

    随同而来的还有推门声和脚步声。

    元贞一惊,忙把杨變按下去并转过身。

    是希筠。

    希筠惺忪着眼睛,站在屏风旁,看向这里。

    “公主,你站在窗前做甚?”

    她瞠大双目,人似乎有点醒了。

    方才元贞慌乱之下将人压了下去,怕杨變不识趣要起身,暴露了行迹,她特意靠坐在窗沿上,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着他。

    也幸亏如此,因为明显那厮被压下去很不服,从下面顶她,似乎想把她顶开。

    元贞又加了把劲儿,面上却装无事。

    “我睡不着,看看月亮。”

    “可公主赏月就赏月,为何坐在窗台上?”

    元贞庆幸今晚不是绾鸢值夜,如若是绾鸢睡在外间,怕是早就察觉到动静进来了。而希筠观察不够细致,瞌睡多人也迷糊,她随便唬一下,这事应该就能过去。

    “你管我为何坐在窗台上?去睡你的觉,我一会儿自己就睡了。”她故意做出几分不耐之色。

    当即把希筠唬住了,也不敢多问,打着哈欠又退了出去……

    杨變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个女人压在下面。

    他其实是有些男尊女卑观念的,在他想法里,女子就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少出门,男主外女主内,男人负责赚钱养家糊口,女子负责操持家务。

    他模糊记忆里,幼时他爹娘就是如此。

    所以有时听见手下说家有河东狮时,他表面上不说话,实则心中觉得此人没用,连个妇道人家都管不住?

    此时突然被人压在身下,他哪里忍得住?

    就去推她,顶她,想让她起来。

    可她倒好,还跟他对着使劲儿!

    本来他还怕自己力气大,伤着她来着,一直没动手,这下什么都不管了。

    可一上手,就感觉出不对。

    此时接近初夏,平时人们便穿得单薄,更不用说就寝时。

    单薄丝滑的布料,完全隐藏不住其下皮肉的细嫩,就像是一块儿最上等水豆腐,手一放上去,就陷了下去。

    却又跟水豆腐的触感完全不同。

    怎么形容?

    杨變只想到一个词:馨香馥软。

    ……

    见希筠退出去了,又听了几息外面的动静,元贞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才发现身下的人许久没动了,此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之举不雅,忙转过身。转身的那一刻,她有一丝迟疑,迟疑方才……

    直到转过身来,见他双手上捧的姿势,那丝迟疑终于落到了实处。

    “你——”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她此时的羞窘、气愤,又气自己慌乱之下乱作为,以至于造成如此局面。

    “你给我滚!”

    她压低着嗓子喊,砰地一声关上窗子。

    杨變猝不及防,差点没被撞到鼻子。

    夜风习习,有花香随风拂来,却拂不开缠绕鼻尖久久不散的馥郁。

    他站了一会儿,许久方转身投入黑暗……

    天还没亮,张猛就起了。

    这是他一贯的习惯,哪怕出去喝花酒,也不能耽误正事。

    他去马厩牵马时,发现老大的马竟然没牵走,先问看马的仆役再问楼子里跑堂的伙计才知,人昨晚就走了,但马没牵走。

    他骑一匹牵一匹,先回了一趟将军府。

    人不在,于是又去了神卫军营地。

    果然在此。

    一大早,晨光熹微,杨變已是一身热气腾腾,显然是练了多时。

    “老大,怎么这么早就起来晨练?”

    杨變确实多年如一日有晨练的习惯,但也极少这么早过,还有这练的——张猛瞅着身上都冒烟了。

    杨變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收刀入鞘。

    “老大,我把你的马带回来了,你昨晚走时,怎么没骑马?”

    “老大,没马你怎么来营地的?”

    别看张猛五大三粗,壮得跟熊似的,其实他嘴挺碎的。至少杨變是这么感觉。

    “老大,你脸怎么了?!”

    又是一声惊叫。

    杨變先是一愣,下意识顺着张猛的目光摸了摸脸。

    摸到一处,是一处极为细小的伤痕。

    他素来摔打惯了,常年打仗的人,这伤了那伤了都是正常,谁还去管这种细微的伤口。若非张猛一惊一乍,他根本没发现脸上伤了。

    正想伤就伤了,鬼叫什么,下一刻察觉到张猛眼神有些不对。

    “老大,你这是招了个哪家小娘子,让人家把你给挠了?”

    张猛的声音很大,幸亏这地方平时就杨變一人用,没别人在。

    杨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头走了。

    一路都走得不平静,因为张猛跟在一旁一直聒噪。

    “老大,你有相好的了?”

    “我咋不知道呢?”

    “要是真有相好了,也给大家伙儿说说……”

    “是良家女子不?要是的话,老大你把人藏着做甚?老爷子不是一直催你成婚,你……”

    “你是没事干了是不是?昨天吩咐让你查查翠烟阁的如烟,你查得怎样了?”回到公廨平时用来休息的屋子,屋里屋外杨變都找了,就是没找到个镜子,又见张猛一个劲儿聒噪,他没忍住道。

    “我跟何迁他们说了,今天就去查。”

    说着,他有些欲言又止:“可老大,翠烟阁那事不结了吗,怎么又突然要查那如烟。人都放回去了,我们怎么查,这也不好查啊。”

    因为之前的事,翠烟阁上下被来来回回盘问,大概也都对禁军这伙人熟了,现在再转头去查,一来旧事不好重提,二来也藏不住行迹。

    消息!

    历来打仗打得就是军情,敌我之间差别,敌人要守分布,多少人驻守等等。杨變知晓消息的重要,无奈西军一脉初入上京,底蕴实在太浅了。

    “你去权府与权简说,我有事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有红包。

    第27章

    张猛领命走了。

    待他走后, 杨變去洗漱沐浴,借着水,他终于看清脸上的伤。

    是指甲挠出来的, 很细一道。

    怪不得张猛一副多嘴老鸹的模样,这伤实在引人遐思。

    杨變在手下脸上见过这种伤,还是以前西北时他手下一个都头, 也是昂扬七尺男儿,脸上却时不时带着这种伤, 一问之下原来是家有河东狮。

    这悍妇!

    却是下一刻鼻尖又缭绕起那股幽香, 双手似凭空多出一种异样感触,这让他顿时觉得身上烧了起来, 咽干口燥,下腹紧绷,不禁用水瓢舀起一瓢冷水, 对着胸前浇了下去……

    权简来时,杨變刚从浴间出来。

    他换了身中衣, 发上的水没擦干,正往下滴着水,权简置若罔顾, 一进来眼珠子就往他脸上去了。

    见此,杨變哪还有不懂的。

    张猛这碎嘴子!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不会真有相好了吧?”

    杨變瞪了张猛一眼,说:“别听张猛胡说,昨晚他拉我去喝花酒, 出来时碰到花娘纠缠, 拉扯之间不小心被蹭破了皮。”

    “真的?”

    权简也不想相信,无奈杨變语气平稳, 给的理由也恰当,甚至连张猛都连连挠头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质疑。

    “你找我何事?”

    权简将买来的包子扔在桌上。

    张猛存着补救心态,忙出去拿了碟子来盛,又让人去炊房端了两碗粥,和两碟小菜来,正好权简也没吃,便坐下与杨變一同吃了。

    吃饭时,杨變把昨晚在翠烟阁外看见谢成宜的事说了,又提了灯下黑一说。

    “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我们只看到西军一脉屡屡被针对,于是事先预设了立场,所以王河背后有人,张穰背后也必定有人,只顾盯着背后之人去了,可若是换个角度来看,那如烟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权简突然说了声‘不对’,反应过来。

    “另一个角度是谁提醒你的,你见过——元贞公主了?”

    只有元贞,被牵扯其中,却又跟什么文武之争西军一脉被针对等等,这乱七八糟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

    从她的角度来看,只看到有人利用她设计了这场乱子,这时候效仿她装扮的如烟就凸显出来了。

    倒不是杨變二人不如元贞观察细致,而是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就不同。

    杨變也没遮掩,将去蒋家时偶遇元贞的事说了。

    只提了这点,他和元贞那点纠葛,以及他夜闯皇宫的事,是一个字都没提。

    权简想了想,说:“其实你若是能与蒋家结交也好,我们初来乍到,底蕴太浅,消息也不够灵通,只能知道些表面上的事,可蒋家不一样。”

    杨變看了过来。

    “皇城司看似不起眼,差职都被禁军抢了,成天受着窝囊气,除了冰井务,亲从官只剩了两个指挥,一个在守宫门,另一个虽归于探事司,但探事司如今名存实亡,如今干着市易务的活儿,成日里只跟那些商贾打交道。但你别忘了哪怕那些文官再三谏言,圣上却一直没有撤掉皇城司。为何没撤?你忘了皇城司是干什么的?”

    是历代圣上耳目。

    “咱们这位圣上早年不过是个闲散郡王,只因先帝无子,才择了身为侄儿的他继承大统。要知道当时按血脉亲近,明明是梁王那一支最近,偏偏择了他。”

    须知彼时的宣仁帝连嗣王都不是,不过是个郡王,还总是被言官弹劾他行事浪荡,风流成性,有辱皇家声名。

    可为何最后还是择了他?

    因为彼时的乐平郡王无父无母,年纪也小,若是从梁王那一支里挑,且不说宗嗣之争,梁王和梁王妃都在,挑了梁王,其本人已是不惑之年,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挑了梁王之子,又置太后于何地?

    要知道这位太后,可与一般的太后不同。

    先帝羸弱,素来多病,太后一直垂帘听政,虽后来太后还朝于帝,但朝政其实一直是太后把持着,这一把持就是多年。

    后来先帝崩,又无后,需择人承继大统,与其说宣仁帝是大臣们挑出来的,不如说是太后挑的。

    彼时宣仁帝初登大宝,还未到加冠之年,朝政自然由太皇太后继续把持。这一把持又是数年之久,期间多少明争暗斗,不在漩涡中心的人哪能分明,但都知道那时候的宣仁帝日子并不好过。

    直至太皇太后薨,宣仁帝临朝听政,据说事情依旧没完。

    大昊以孝治天下,大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昊不杀文官,这重重桎梏就如同枷锁一般,压在宣仁帝头上。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清洗,只有持续的博弈。

    不然一宫中阉人何至于能官拜太尉,荣封国公?世人都骂荣国公妖邪谄媚,蛊惑君上,实际上内里究竟如何,于外人来看不过是管中窥豹。

    这些旧事其实一开始杨變和权简并不知道,还是来到上京后,权中青怕他们惹祸,才点拨了一二。

    可哪怕是权中青,驻守边关多年,他对上京之事又能知晓多少,怕不也是管中窥豹。

    “所以你说圣上一直留着皇城司做甚?他可能放着皇城司不用,听那些文官的把皇城司撤了?”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权简的猜测。

    杨變拧眉想了一会儿:“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让我来看这些人就是吃饱了都撑得,北戎一直虎视眈眈,幽州太原那边战事不断。这些个人,一天天不干正事,光去内斗了,让我说大昊迟早要亡。”

    说到这个‘亡’时,权简先是一惊,下意识看看了四周,在看到边上就一个张猛时,松了口气埋怨道:“你能不能管管你这嘴?迟早哪天你要把我吓死。”

    杨變才不理他,扯着嘴角冷笑。

    “他们敢做,还怕人说?号称天下禁军百万,又有哪些是能打仗的?成日就知道招安那些匪盗杂鱼充人数,光吃军饷屁用不起,碰见北戎的骑兵就知道跑,等着吧,哪天北戎打到上京城下我都不吃惊。”

    权简忙转移话题:“回归正题,所以我觉得这皇城司大概不如表面这样,咱们与蒋家同为武官,都被文官打压,你与蒋家又有这般渊源,若能与之交好,将其拉拢过来,也能为我们添力一二。”

    杨變想了想:“这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就算真如你所言,蒋家大概率也是圣上心腹,怕是没这么容易就拉拢过来。”

    “所以我先找几个生面孔去查如烟,再去查那谢成宜,至于这事慢慢来吧。”。

    早上起来时,元贞才发现自己断了根指甲。

    好好的玉指,纤如葱白,指甲不长但也不短,很好的展现了玉手的完美线条,如今却是凭空断了指甲,添了几分不美。

    绾鸢见她断了指甲,很是诧异,又怕她断甲时伤了手指,捧起来左看右看没见到伤口,才松了口气。

    “我帮公主把指甲修一修。”

    元贞瞧了瞧手指,想了下说:“都剪短些。”

    这样看起来才协调,也免得其他九指都是纤纤细长,其中一指短了一截,无端惹人注意、猜测。

    处在这皇宫之中,从小万众瞩目,元贞已经习惯了旁人对自己或有意或无意的窥探,也知道该如何处置这般事。

    至于心里,则又把杨變骂了一顿,暗想怎么找个机会报复他。

    而希筠却想远了,猜测公主莫怕就是昨晚赏月时弄断了指甲,怪不得公主那会儿那般暴躁,自然当面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番收拾停当,又用过早膳,元贞让绾鸢找了身简便又不失体面的衣裳,换上后去了尚书内省。

    说起尚书内省,那还要说到大昊建朝之时。

    大昊随前朝制,在宫里置尚书内省,分管后宫各项事务,其中又有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等。

    当然这是建朝初期。

    后来随着内侍这一群体逐渐得到重用,内侍省被一分为二,有别号前省的入内内侍省,职掌御前侍奉,内殿引对群臣,甚至还可外放为监官、监军。

    又有号称后省的内侍省,掌帝后妃嫔饮食起居,轮番值宿,洒扫各殿等诸多杂务。

    本来内侍省的职权便与尚书内省有所重合,如今随着两省权柄日益增重,六尚二十四司女官们的职权逐渐被迫压缩,如今的尚书内省早已不复往日风光。

    之所以没被裁撤,或是彻底被压制,这还要归功于尚书内省里一批特殊的人——直笔内人。

    正确来说,尚书内省之所以能叫尚书内省,一直是因为这群人。

    宫里有女官协助帝王处理日常政务,曰直笔内人,其之首曰内尚书,主文字,三省三司六部九寺枢密院及四方奏牍皆过她处,又司批画答闻,亦掌玺印,常代御批①。

    元贞要去的便是此处,而非处理后宫事宜的六尚局……

    尚书内省位于睿思殿后方的宣和殿西庑,此地算是皇宫的最深处了。

    内省之人既不与宫妃内侍相交,也不与前朝官员来往。若要到尚书内省,只能走一条路,那就是经睿思门过宣和门,而后才能到此处。

    乍一看去,说是西庑,却是房屋高耸稠密,自成院落。

    入了门,迎面是五间七架的第一进,两侧各有两排屋舍,而后是第二进。

    元贞所到之地便是第二进,不过她经过廊庑时,依稀瞧着后面还有许多屋舍,只是暂时她还不能到后面去。

    “见过公主。”

    一众女官纷纷行礼。

    这些女官都做男子打扮,深绿色圆领窄袖袍,腰束金玉革带,头戴皂色软巾幞头,脚踩皂靴。

    为首二人也是同样的打扮,却是着绯色袍服。

    按大昊制,七品以下着青,五品以下着绿,三品以下着红,三品以上方能着紫。

    这穿绯袍的两位女官,显然是领头之人,至于那位传说中的虞夫人——元贞猜她定是着紫的。

    不过以此人品级,确实也不用来迎她这个公主。

    “不用多礼。”元贞矜持笑道,态度和善。

    众人拥簇着她入内,等入了门内后,其余人各自散去,只余那身着绯袍的二人,以及她们各自身后跟着的两位绿袍。

    “我姓关,公主唤我关直笔即可。”

    这位关直笔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称不上貌美,但纤瘦白净,别有一番文静书卷气。

    与之相比,另一位绯袍女子面相却稍显严厉,年纪似乎也比这位大一些,额心有几道浅浅的川字纹。

    在关直笔自我介绍后,她只是微微一拱手,说了句‘我姓程’。

    从礼节上挑不出什么,只是态度稍显冷淡了些。

    对于这一切,元贞只是纳入眼底不动神色,面上却是浅笑道:“想必我这趟来,诸位应该知道为何。知晓各位忙碌,我也就闲话少叙,既是教字,便需空置堂室一间,笔墨若干,另还需诸位直笔手书若干,我先观后方可因人制宜。”

    程直笔拱手说:“既如此,便由苗副笔留下代为处理各项杂务,我还有事,就不多陪公主了。”

    她将身后穿绿袍一圆脸女子引见给元贞,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气氛有些凝滞。

    关直笔轻笑了一声,似有些无奈:“公主勿怪,程直笔素来如此,性格直接,也是近日各方文书太多,我等皆是忙里偷闲。”

    她先解释了一下,又说:“既如此,我也就不多留了,这位马副笔为人细致妥当,会引着公主处置这些杂务,公主有什么需要只管与她说便是。”

    说完,她还行了告退礼,方离开了。

    只这一会儿时间,元贞便看出许多端倪。

    首先,对于她的到来,尚书内省是不太欢迎的,颇有些我们都在忙正事,你反倒来弄些无谓杂事的意思。

    可接的是圣上口谕,不能不奉之,只能做个场面活儿。

    二是这两位绯袍直笔,似乎有些不合。

    这位关直笔明里暗里似乎都在为程直笔说话,可听话听音,听多了宫里各种话音的元贞,还是能听懂深层的含义。

    不过她初来乍到,能看到的大概也只是表面上,其他的只能容后再看。

    作者有话要说:

    ①《朱子语类》《续资治通鉴长编》

    有红包。

    第28章

    之后两位副笔引着元贞去处置杂务。

    那位马副笔果然如关直笔所言那般细致妥帖, 不光给元贞选了一间格外宽敞明亮的书室,笔墨纸砚茶台茶具皆齐备,还主动揽下去各处收手书的活儿。

    能揽的活儿都被她揽了, 反倒显得这位姓苗的副笔,颇有些无能状。

    关键此女不以为然,甚至不显恼怒, 见暂时无事,又想找点活儿来做, 便主动说烹茶给元贞喝。

    二人来到茶台前, 台上茶具齐备。

    两个朱漆茶托,茶托中置放了几个湖田窑影青釉的茶盏, 同色瓜棱执壶,又有茶碾、茶盒、茶筅等物。

    另一侧放着个小风炉,里面置有炭火, 旁边还有个长柄的茶釜,并一个装水的罐子。

    苗副笔先烧水, 水是早就备好的山泉水,看得出尚书内省的直笔们也是爱茶的,烹茶所需的物什该有的都有。

    只是这位苗副笔稍显有些笨手笨脚, 大概就是碾茶、筛茶、煮茶、点茶的动作都对了,却没有行云流水,反而磕磕绊绊。

    “我喜茶,就是每次烹茶总是笨手笨脚的。”她红着脸说,因为烹茶整个流程琐碎还耗费体力, 她甚至还出了点汗。

    将茶奉给元贞后, 似埋怨自己太笨手笨脚,神色有些沮丧。

    元贞接过茶来, 啜了一口道:“只要茶汤好喝便是好的,笨手笨脚也是相对不够熟练而言,做多了自然也就熟练了。”

    苗副笔没想到公主会是这等言辞,她似想说什么,瞧了元贞一眼,欲言又止忍下了。

    “只要公主不怪就成。”

    看得出此女没甚心机,心思都在脸上。

    元贞素来是个心思多的人,不免又想到那位程直笔,想她的直接莽撞,想到关直笔绵里藏针,又想那位程直笔为何会留个这样的人陪着她,是不以为然,还是……

    “公主不要怪师傅啊,就是程直笔。她素来就是这般性子,夫人说她秉性刚直,不懂曲绕,但师傅她是个好人。”

    元贞讶然抬眸,惊讶的不是这位苗副笔帮程直笔说话,而是师傅这一词。

    “师傅?”

    捧着茶盏小口啜着茶汤的苗曼儿微微点了点头,这般模样的她倒不像个直笔内人,反而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宫人。

    “虽然我叫着程直笔师傅,但我却没她的本事。”

    她似是有些沮丧,脸色暗了下来。

    元贞不解其意,道:“既然程直笔能留你在身边,还将招待我的重任交给你,说明对你的看重。”

    她的话本为试探,哪知此女竟真就点了点头,说:“是呢,师傅很看重我的,可是我总是办砸事,辜负了师傅的期望。”

    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马副笔回来了。

    此人与关直笔一样,出场就自带稳重从容的气质,她身后跟着一个青袍女官,其手中捧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一摞纸。

    显然此人已办完收集手书的事。

    倒是个有效率的人。

    “公主,手书都收集来了。”她说话带着浅笑,让人觉得适宜,又不会觉得她太过热情。

    元贞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放下吧,我先看看。”

    而后便站在案前翻看手书。

    看了一会儿,她似才反应过来马副笔竟然没走,恍然道:“我看的慢,马副笔自去忙吧,不用陪着我。”

    这般情形,自然不适宜多留,马媛临走前看了看依旧坐在那喝茶的苗曼儿,眉心轻蹙了下,躬身告退了……

    离开书室后,马媛挥退身后的蓝衣女官,径自往后面去。

    穿过一条长廊,往右拐,来到一排房屋前。

    这里很安静,不大的前庭种满了容易打理的绿植,上了台阶往里行,宽敞明亮的堂室,布置沉稳中带着一股书香气。

    入目之间室中挂的最多的便是各式字画,又有若干或高或低的书橱散落四处,错落有致。

    “师傅。”马媛来到书案前站定。

    “来了?”

    关直笔正伏案写着什么,说话时也未抬头。

    马媛将大致情况说了下。

    “你说她反倒留了那苗曼儿?”

    马媛点头,神色微微有些沮丧。

    关直笔放下笔,神色平和:“这位不过刚来,来干什么暂时都不知道,你先让人盯着些吧,其他的不用多管。”

    “是。”。

    元贞是故意留下这位苗副笔的。

    她来尚书内省,缺一个打入内里的契机,送上门的傻白甜,她自然不会放过。

    一共四十多份手书,当天下午她只看了十多份。

    是边品茶边看的,看到了兴处,还与苗曼儿点评一二,于是苗曼儿自然陪了她一下午。

    而经过一下午的相处,两人亲近了许多,元贞不光知道了苗曼儿的闺名,还与她相约明日继续。

    次日,元贞再至,继续与苗曼儿品茶论书。

    说到兴头,她让苗曼儿手书一张与她看。

    苗曼儿写完后,颇为忐忑。

    “我字写得不好,太过秀气了。”

    只从字来说,苗曼儿其实写得不错,唯一不足便是字太过秀气。这种秀气对女子来说,自然无事,但对直笔内人来说,却有些不太适宜。

    须知直笔内人常代为御批,字是要经由三省,下到底下给大臣们看的。

    一边是精通书艺其中不乏大家的大臣奏疏,一边是代御批的娟秀文字,孰好孰坏,一眼可见,且看着未免也太过不协调,显得不合时宜。

    这也是为何宣仁帝会不满一众直笔内人的字,因为这字代表着他的脸面,只是仅皇帝一人实在无法负担三省三司六部枢密院乃至各地奏疏,才一部分由直笔内人代批。

    “秀气那多练练就好了。”元贞说。

    并接笔挽袖,在下面写了一行字。

    接着,她未停,又写了两行。

    一行为楷书,一行为行书,另一行却是仿了宣仁帝的天骨鹤体。

    楷书字体端正,横平竖直,恢弘大气;草书行云流水,豪放不羁;而天骨鹤体那就更绝了,笔锋笔触苍劲锋利,一股直面而来的杀伐之气。

    苗曼儿直接被那天骨鹤体吸引住了,看得是目不转睛。

    “这是圣上的天骨鹤体?但怎么看着有些不同……”她喃喃说。

    元贞一愣,细看那一行字。

    她本是随意所写,写的是前朝一个叫李贺的人的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再往上看,上面草书所写——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最上面是楷书,写的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①

    都是前朝诗人的诗,她不过随意落笔,却是……

    元贞手中一紧,笔尖的墨滴下一滴,弄污了纸张。

    她随手将纸张拿过,揉成一团扔了开,方笑道:“确实仿的圣上的天骨鹤体,但我学得还不像。”

    说着,她又拿来一张纸,随手在其上写了一行字。

    这一次要显得平和多了。

    单看字,确实都仿的天骨鹤体,可若是细看便能发现两者的不同。

    之前她写得太过锋利尖锐,杀伐之气盖都盖不住,而这次却是笔锋瘦劲,可见风姿绰约之貌,潇洒疏朗,倒比之前那一行更像了。

    苗曼儿目光在地上那团纸上停留了一瞬,又收了回来,认真看着面前的字。

    “公主的字真好,我若是能写这样一手字就好了。其实我私下也练过临摹过,却是一到自己写就不行了。”

    元贞笑道:“还是写少了,多写写就好了。”。

    中午,元贞回金华殿。

    用罢午膳,休息了一个时辰,再至尚书内省,掐点掐得比那些直笔内人都准。

    到了后,她依旧待在那间书室。

    还是品茶论书,不过她也没忘记正事,将自己所带来的几十本字帖,按照字的不同,让希筠和苗曼儿将那些字帖分给那些手书的主人们。

    并布置下功课,让她们写十张大字,三日后交上即可。

    之后她也未离开,反而仿佛办差点卯也似,每日准点来,准点走。没事她就留在那间书室里喝茶看书,习字作画,闲暇之余也会在二进之前各处逛逛。

    一去四五日都是如此,内省中表面上无人说什么,私下里却都在猜测这位公主如此这般到底是想做什么。

    尚书内省最深处,一间宽阔简朴的堂室中,有人正在说话。

    堆满奏犊的案后,坐着一名白发紫衣的老妪。

    只看她发色,大约在花甲之年,反正岁数不小了,但她面容平整,不若寻常老妇那般沟壑丛生,脊背很直,身材消瘦,倒不显老相。

    “这位公主自打来了后,就只是每日喝茶论书练字作画?”

    程直笔点了点头,眉心紧皱。

    “这是当做自己宫里那般闲散随意,每日准点来准点走,怕也只是为了应付差事,还带着曼儿成日与她吃茶说笑,不成体统。”

    虞夫人抬头看了弟子一眼。

    她这一生弟子无数,最后能留在身边的,仅两人。一个是眼前的程直笔程半香,一个则是关直笔关巧慧。

    半香秉性刚直,不懂曲绕,巧慧人如其名,内慧在心,擅思也多思。

    虞夫人看重程半香的刚直忠诚,不该说的绝不多说。

    直笔内人不同其他,效忠只是圣上,她们是圣上的笔,是圣上的手,不需要有太多自己的想法。

    可虞夫人恰恰也头疼的是程半香的刚直,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而关巧慧与之相反,她太聪明了,看似面面俱到,实则想法太多。虞夫人欣赏她的聪明,却又不敢苟同她的聪明。

    这就是矛盾所在。

    “曼儿毕竟是你带出来的孩子,怎生说她只懂吃茶笑闹?她年纪小,不够稳重,不过如今还有你在,有你担着,她多少能肆意些。当年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等到了岁数,人自然稳重了。再说,曼儿也不是没办正事……”

    说着,虞夫人将目光投向面前一张纸上。

    这纸似被人揉过,满是折痕,其上墨迹点点,似乎是墨还没干,便被人揉成一团,显得很脏。

    却还是能看清上面所写的字。

    重点也是字。

    作者有话要说:

    ①三句诗都来自唐朝诗人,两句李贺的,一句岑参的

    明天见

    第29章

    程半香很不解。

    这种不解从收到口谕到现在, 她都没想通,又因元贞带得苗曼儿成日不干正事,因此让她有些烦躁。

    是啊, 这位公主突然来尚书内省到底是想干什么?

    虞夫人暂时也没结论,但并不妨碍她看出此女定有目的,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教字。

    “不说她到底想做甚, 此女一手字倒是出神入化,颇得圣上精髓, 拿来教你们却是够了。”

    程半香不懂为何说着说着又说到字上面了, 就像那日徒弟兴匆匆拈个纸团来找她,说元贞公主的字真好, 会写好几种不同的字,只可惜这字被她揉了。

    她寻思师傅交代下来,让她们看看这位公主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只可惜曼儿不做正事,就拿回一个纸团来, 她就把纸团交了上来。

    如今师傅又说此女的字,难道这位公主的字里有什么含义?

    程半香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又见师傅没什么要事与她说, 就告退离开了。

    等她走后,从一旁走上来个中年妇人。

    此女相貌普通,做宫人打扮,但格外有种温婉平和的气质。她走过来后,没动桌上那张纸, 只把一旁杂乱的文书收了收, 又给虞夫人换了盏茶。

    “蕙娘你来看。”

    蕙娘擦了擦手,俯身去看那几行字, 看完后说:“这位公主的字倒颇有一股不屈不甘之意,似有志未酬,又似……”

    “又似什么?”

    蕙娘又端详片刻,似有些迟疑:“又似面临什么困局,心中焦虑,未找到破局之法……”

    她说得很慢,很迟缓,语气满是不确定。

    虞夫人突然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不若平常女子,只见形不见声,而是笑出声的。

    笑完,她似有些感叹:“你心思剔透,聪慧过人,却跟我的时间太晚,早年没学过,年纪大了也学不成什么了,不然你来接了我这位置,我何至于在半香和巧慧之间左右为难。”

    蕙娘倒是洒脱,笑了笑道:“我本就不是个做学问的,也做不了,蒙夫人大恩,只想一辈子跟在夫人身边侍候夫人,别的倒是从未想过。”

    虞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似想说什么,却突然咳了起来。

    这一咳就止不住了,只咳得喘气不得,面色苍白。

    蕙娘又是抚胸与她顺气,又端了水来与她喝,埋怨说:“夫人也要顾念自己身子,您日里劳累,眼睛也不好,这旧疾隔三差五发作,如今好不容易才将将好了一些……”

    虞夫人咳了好一会儿,这一阵阵咳嗽似乎将她整个人精神气儿都抽没了,人也佝偻了不少,无力地半靠在椅子里顺气。

    蕙娘小声说:“叫我说,夫人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在宫外,该是颐养天年之时,偏偏圣上就是不放您走。”

    虞夫人慢慢平缓呼吸。

    半晌,方沙哑道:“我现在走不得,找不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又哪能轻易离开。我若现在走了,内省这无以为继,圣上怕是连一个敢信任的人都没了。”

    蕙娘也知内情,闻言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其实内省这里藏书并不多,不如太清楼和宝文阁,不过倒也有些太清楼和宝文阁都没有的孤品。”

    苗曼儿一边说,一边领着元贞走进藏书阁。

    这些日子元贞每天来,仿佛办差点卯也似。没事她就在那间书室里喝茶看书,习字作画,闲暇之余也会让苗曼儿带她四处逛逛。

    之前元贞就说手中无书可看了,闲逛时又见到这处书阁,就同苗曼儿约好,今天带她来看看。

    “这些书都是我们在内书房读书时,为了练字抄下的,闲来没事就抄书,这是夫人教我们的。据说这习性内省历来有之,所以这些年下来这里才能攒下如此多,就是其中有些字写得不好,公主莫觉得污了眼才是。”

    见她面上有赧然之色,元贞问:“你也抄了?”

    果然苗曼儿脸上赧色更重,笑说:“自然也抄了不少,不过我可不会告诉公主是哪些,若是有缘,公主说不定能见到。”

    书阁里有守阁的宫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穿一身蓝袍,见苗曼儿这个绿袍带人前来,她十分识趣地在一旁跟着也没说话。

    “那这么说来,这其中的藏书必然有大量重复的?”元贞环顾了下四周。

    这书阁乍一看去并不起眼,却占地颇大。

    入了大门,迎面是一间二楼挑空的大堂,四周全是一个个木制书架,高约有一米七八,一排排一列列。

    站在楼下往二楼去看,依稀看到上面也是类似一楼的书架,书架上全是书,大多都是纸质的,少量是竹简。

    “重复的应该是有,但并不多。”苗曼儿道。

    可如此说来,那她方才所言怕是有些不实了。

    须知尚书内省的直笔内人,常年数额都保持在二三十人左右,虽并不都是直笔的官衔,但数量在此。

    这一年年一朝朝下来,如若每个人都大量抄书,且这习性一直不变的话,数量绝不止这些。

    其实元贞知道缘由,她是故意提出疑问,果然苗曼儿如她所想那般道出实情。

    “其实书是次要,书总有抄完的那天,但各方奏犊和大臣们进上的札子会经由内省,直笔内人拿到札子并拆封后,会原样誊抄一份留存。”

    所以确实是抄书,但抄的内容并不一定是书。

    “这各年誊抄的留存都在此,甚至连先皇时期的都有,再往前的则都存了库藏。这也是为何我会说这里的藏书其实并不多。”苗曼儿解释道。

    元贞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也不在意其他了,笑道:“无妨,我就是没事时拿来打发时间,自打我来后,你怕我一人无聊,总是陪着我,怕是也耽误了你不少事。如今倒好,有了这地方给我打法时间,却是不用你了。”

    苗曼儿笑着,并没有否认。

    “只是这里的书是不允许带出阁的,公主……”

    “无妨,我在此看便是。”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二楼,二楼果然同一楼一样,也是书架林立。却有一处临窗的位置,放置了一张宽敞的书案。

    此时外头阳光正好,窗扇半开着,阳光顺着窗扇倾泻进来,让人无端就觉得心情甚好。

    “这里就不错。”

    元贞如获至宝,顺手在书架上抽了一册书,便来到桌前。

    又对苗曼儿说,“你若是忙,就去忙吧,别总陪着我耽误你的事,我若有事与这位内人说便是。”

    “对了,你叫什么?”她问蓝衣女官。

    那蓝衣女官垂首恭敬道:“我姓张,乃管理藏书阁的书令史。”

    “那就是张书令。”

    见此,苗曼儿自然不多留了。

    这些天确实耽误了她不少事,师傅已经不止一次斥她不做正事,成日陪着这位公主玩闹嬉笑,也不想想当初就是师傅让自己来陪这位的,如今倒埋怨她了,苗曼儿也委屈得很……

    接下来元贞便开始扎根这藏书阁,每日还是准点来按时走,只是把所待之地换到了这里。

    如是又过了几天,她甚至都忘了原定下要再去蒋家一趟的事,直到蒋慧进宫,以给她送东西的名义,交给了她一本用闲书书皮蒙着的厚册子。

    蒋慧走后,元贞拿着册子去书房看,看了整整一个下午,才草草把这本册子看完。

    她真是小瞧了舅家!

    这样的皇城司,真是那个备受冷落打压,除了亲从官还能守宫门,冰井务管着冰,其他都只能沦落去和商贾打交道的皇城司?

    元贞目光停留在册子最后一页,最后两行字上——

    如烟,原名柳从凝,崇州清水县人,与同乡谢成宜乃青梅竹马。宣仁十六年,谢成宜入上京,柳从凝随之一同。次年,柳从凝化名如烟入香云楼为清倌人,谢成宜入太学,次次年如烟转至翠烟阁……

    只从墨迹来看,显然册子是提前写好的。

    而最后面这两行字是新加上去的。

    元贞认得蒋旻的字,这册子是他写的,可他为何会加上最后这两行?

    元贞突然想起那日在蒋家,她的灯下黑之言,本是随口一说,也是心中有疑,为何那个如烟竟会被杨變忽略了。

    难道说,杨變在查如烟?

    那大表哥为何要把这个消息加进来?是因为知道杨變在查如烟,想通过她的手将消息转给杨變,以此来还掉当初杨變的救命之恩,还是——

    元贞揉了揉眉心,有一种‘本以为舅家都是小可怜,突然才发现竟如此高深莫测’之感。

    可转念再想,梦里蒋家能那么准的投靠了杨變,难道真是运气,而不是谋而后定之举?

    看来她得改变一下对舅家的认知了,大表哥也就罢,看着就不是个简单的,她那个老实低调的大舅,真就像表面那么老实?

    消息是一定要给杨變的,梦里她虽不知杨變具体经历,却也知晓他后来遭到了贬斥。

    当时还是希筠说给她听的,说那西北蛮子终于被贬了,真是大快人心。

    具体是怎么被贬的,她却不知,也没有放在心上。

    元贞深恨这个梦的局限,既然是预示未来,为何做不到全知?

    仿佛这个预知梦就是跟随着她的角度,她的眼睛,去看到一切事情的发生。她没有关注的,没有看到的,抑或不知道的,就一概是不知道。

    元贞突然有一种悚然感,这个梦真的是梦吗?

    还是并不是梦,而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而她就如那庄生晓梦,她到底是蝴蝶,还是‘庄生’?

    随着日头西斜,书房里渐渐暗了下来,开始还有光亮,之后越来越暗,就仿佛所有光线都被黑暗逐渐吞噬。

    “公主……”

    绾鸢擎着烛台走进来,给昏暗的殿里带来了光亮。

    “希筠在干什么,怎么没给房里点灯?”

    元贞回过神来,似有些魂不守舍道:“是我让她没事别进来的。”

    绾鸢将灯一一点燃,转身才发现公主神色有些不对。

    “公主你没事吧?”

    元贞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让人传晚膳。”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点吧。

    第30章

    进入四月, 上京的天就一天比一天热。

    审刑院,杨變从门里走出来,身边跟着一个连连陪笑穿绿色官袍的中年男人。

    “杨将军慢走。”

    杨變回过身, 用马鞭点了点对方的肩膀。

    话一句未说,但意思已传达。

    待其走后, 董纪转身就虚呸了一口,暗骂道:“你光对着老子耍横又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对别人耍去,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才会六个详议官偏偏摊上老子来应付这个疯狗。”

    当然表面上那是一丝一毫都看不出来, 他快步又走回了审刑院。

    审刑院就位于浚仪大街上,从这里出去就是御街, 以前御街两侧是允许摆摊的, 后来被禁了, 这些摊子就都挪来了浚仪大街。

    这种地方是禁止跑马的, 杨變只能牵着马往外走。

    刚走到街口, 一辆马车停在了他面前。

    车帘子撩开, 是权简。

    权简招手让他上来, 杨變人都上车了,还满脸的嫌弃。

    “这不是在车里说话方便点?你是真不热啊, 不觉得日头烈?”权简一边说一边使劲摇着扇子, 还不忘喝一口方才仆人买的凉饮子, 又给杨變倒了一碗。

    其实杨變衣裳都汗湿了,只是他穿的黑色,看不显。

    “他们这真就打算一个拖字诀?”

    杨變一口把凉饮子灌进嘴, 喝完了才发现偏甜了, 瞅了权简一眼。

    权简被瞅得莫名其妙, 看到碗才明白怎么回事。

    “是小六子在路边摊子上随便买的。”

    杨變放下碗:“拖不是早就料到的事?反正也没指着他们能审出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用来敲山震虎。人进了审刑院,就相当于进了人家的后院,张穰是铁定不会认的,他底气很足。”

    权简叹了口气:“那个如烟也什么都没查出来,我还让人盯着。”

    杨變倒显得很镇定,也不若方才在审刑院时的讥诮和跋扈,说:“他们愿意拖就拖下去,反正我每天来一趟,看谁耗得过谁!”

    可总这么耗着也不是事。

    不过这话权简没说,看着耗下去似乎毫无意义,但确实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至少这些日子西军这一脉的人没碰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你自去,我回校场。”

    杨變下了车。

    正要翻身上马,突然一个小乞丐撞了过来。

    他反射性拎起对方衣领子,小乞丐手脚在空中挥舞,同时杨變也发现自己怀里被塞了一个东西。

    他将人放下来。

    “是那边一个小娘子让我给你的。”

    小乞丐丢下这话,就宛如一阵风似的跑了。

    杨變眺望过去,见对面街边停着一辆马车,车窗里露出一张脸。

    这是谁来着?

    是元贞公主身边的侍女。

    绾鸢放下车帘,对蒋家的车夫说:“走吧。”

    马车很快离开了这里。

    杨變捏着那个纸团,本想当场打开来看,却又想起那女侍如此讳莫如深,当即拦下正要驾车走的小六子,又回车上去了。

    “怎么?也知道马车的好处了?我跟你说,这天热日头烈的时候,还是马车顶事,骑马多遭罪。”

    权简没有看到方才那一幕,还以为杨變想搭便车。

    杨變懒得理他,打开手中的纸团。

    “什么东西?”权简好奇地凑上来。

    杨變嫌弃地将他推离一臂之远,将看完的纸条扔给他。

    权简看完,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谁给你递的?”

    杨變没说话。

    权简继续研究:“看字迹像男人写的字,你何时有个这样神通广大的朋友,我怎么不知?”

    杨變怀疑权简跟张猛学的。

    不对,张猛应该是跟权简学的,都是这么碎嘴子。

    “你管是谁给我递的?”

    权简瞅着杨變脸色,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怎么说?

    感觉就像藏了什么大秘密,神色中有疑惑有不解有纠结,又有一丝遮掩不住的窃喜。

    窃喜?

    权简再去看那纸条,男人窃喜个什么?若是女子,他倒也能理解这点子窃喜。不过显然现在该关注的重点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如烟。

    这张纸条透露出的信息太大了,若是消息靠谱的话,许多之前他们解释不通的事,现在都有了解释。

    “传这个消息的人可信?”

    杨變下意识道:“可信!”

    似乎也发觉自己说得太笃定,他又补充道:“她……她应该不会骗我,拿这种事玩笑。”

    另一边,被元贞派出来给蒋家送东西,临了却借蒋家马车买点私用物的绾鸢,已经换车回了皇宫。

    回到宫里后,她并没有歇下,又拎上食盒去了尚书内省。

    “事情办好了?”

    绾鸢点头,一边往外拿冰碗子,一边小声说:“我去了蒋家后,借口要帮小宫人们买点胭脂水粉,坐宫里的车不好,就用了蒋家的马车。专门寻了个小乞丐把东西递过去了,也让对方看到了我的脸。”

    绾鸢就这点好,一般元贞让她办事,只要元贞不说,她绝不会问缘由,若是换做希筠,大概又是一箩筐为什么。

    所以元贞也就没有解释,为何一定要让杨變看见绾鸢的脸。

    她也是临到要往宫外传消息时,才发现自己手边似乎没什么人可用。

    蒋家和蒋旻那边倒是可以,可消息是蒋旻给的,她还没弄懂蒋旻的意思,自然不想让他从中插手,才派了绾鸢去。

    不过元贞只算到要卖个人情给杨變,万万没想到这人的反应竟是当晚再度杀进了皇宫。

    又被敲窗户敲起来的元贞,很是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人。

    “杨将军就非得这么不走寻常路吗?”

    哪怕是她,想传消息给他,也是迂回地走了宫外,而不是就这么直接往人闺房里闯。

    这人就一点男女之防都没有?

    因此元贞格外没好气。

    对于元贞的没好气,杨變似乎有些懵。

    “不是你让我来的?”

    “我何时让你来闯宫里了?”

    “不是你给我传的小纸条?”

    “我给你传小纸条,就是让你闯我宫里了?”元贞气急,压低嗓子说,“你赶紧走,我的贴身宫人就睡在外间,一会儿……”

    杨變也想起那晚之事,他也不废话,抬手一托,还不等元贞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窗外。

    “跟我来。”

    他在前,她在后。

    幸亏天上有月,倒也不会伸手不见五指。

    “这地方我观察过,即使你宫里有宫人起夜,也走不到这处。”

    什么叫这地方我观察过?

    他何时观察过!?

    元贞站定后,四处看了一下,这地方她再熟悉不过,是她寝殿后方锦鲤池旁的竹林。

    地方不大,环境却清幽,还有石桌石凳,另还挂着一个秋千,闲暇她会在此地喂鱼赏景。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深吸一口气问。

    “不是你说你宫人就睡在外间,我寻思我们说话再把她惊醒,就择个没人的地处。”

    “你想说什么话?而且杨将军,你有没有觉得你就这么把我弄出来,有些不合适?”

    孤男寡女不说,而且她就穿了件寝衣。

    这时杨變也意识到了,看了她一眼,也没多看,忙把身上的外袍扯下来递给她。

    元贞很是无语。

    本来是她穿着寝衣,现在他把袍子给她披,变成他穿一身中衣了。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何脑回路如此与常人不同?

    不过元贞也没把袍子推出去,一来多少是点遮掩,二来再这么折腾下去,今晚没完了。

    “有事就说。”

    杨變看她一眼,移开目光,又看她一眼,移开目光。

    元贞揉了揉眉心:“你光看我做甚?有事就说!”

    “你给我传的那纸条……”

    “我是寻思你应该能用上,便让人传给你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毕竟那件事也牵扯到我,不管那背后之人目的是为何,总归是妨碍到我了。”

    这么解释,倒也解释得通,但杨變莫名不爽。

    两人都没有说话。

    天空中明月高悬,月光透过植被,在石子路上落下淡淡光辉。

    “若无事,我就先回了。以后不要再擅闯宫闱了,若是被人发现,就算权少保亲自来,怕是也难以事了。”

    元贞将外袍脱下,还给他。

    杨變没接,她便将之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转身往回走。

    “为何三番四次帮我?”

    星子点点,夜风习习。

    元贞脚步停住。

    但她没有转身,只是道:“哪有三番四次,将军怕是有什么误解。”

    杨變的反应是几个大步,直接冲到她面前。

    “误解?”

    他嗤笑一声,目光如炬。

    “第一次,我抓了你的猫,你宫人私下骂我,你斥她不得轻辱。第二次,我被人构陷,你御前帮我说话。别否认,水心殿撞见那次,你自己说的,还有夜市那次……”

    明明他因那妓子效仿,迁怒于她,待她并不恭敬,她却嘴上与他针锋相对,到了御前,她明明心中质疑是他这边拉她下水转移视线,可御前她还是帮他说话了,还有上次在蒋家,一边骂他放肆,不忘提醒他如烟的事,然后就是这次给他传信。

    还有方才,明明觉得自己冒犯了她,临到头要走时却还叮嘱他,让他不要再夜闯宫闱了,免得被人撞见不能事了。

    杨變不是不懂人话的人,看似她语气不耐,其实还是在为了他好。

    为什么?!

    他的目光太热太明显,甚至有些灼人,让元贞一瞬间竟有想避开的冲动。

    但她没有避,只是与他对视了一眼,又平静地移开视线。

    “将军权当我看不下去朝廷功臣被人构陷,心有不忍下的顺手之举。”

    “朝廷功臣多得去了,怎么没见着公主对旁人也如此另眼相看?还再一再二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