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庄对着赌坊开,这明目张胆的敛财行为,在东市却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陆蔓站在钱庄前,被真相冲击得回不过神,不觉挡住了行人过路。
一个瘦削少年从她身边拼命挤进钱庄木门,回头怨怪的瞪了他一眼,“起开起开,没带钱挡在这儿做什么。”
陆蔓赶忙不好意思的躲到墙角,见他手里提着一只麻袋,里面钱币碰撞叮当作响,又急忙叫住他,
“敢问小郎是做何营生的?”
这活计和小果儿所做有几分相似,陆蔓怀疑他和小果儿或许听命于同一人。
那小郎君面细皮嫩肉,脸颊生了麻子,但面相还算和善。
他上下打量陆蔓几眼,见对方也是斯斯文文的模样,勉强耐住性子道,
“我替我主子来这里催收。”
果然是催收!
陆蔓赶紧又问,“你可是在为卖牛的刘大办事?”
不想,那小郎目露狐疑,“谁是刘大?”
他想了想,又解释道,
“城北张老头欠了主子债,中间又辗转好几个人,最后说是让我来东市钱庄拿钱。”
“辗转多人?”
小郎点头,“我知道的就有城南老四家,城西三儿家,还有布衣坊于娘。”
居然牵涉这么多人!
陆蔓正惊讶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小郎一拍脑门,
“想起来了,有刘大,不过是我家主子欠刘大家钱,我把钱还给了一个小孩儿。”
陆蔓赶紧比划小果儿的模样,“可是皮肤黢黑,眼儿圆圆,差不多这么高?”
小郎点头,“是他。他可是这儿的红人,经常过来,好多人都欠他家的债。就连这处钱庄的老板,似乎都与他家有往来。前段时间,我还看见他进了那阁楼里呢。”
“前段时间?哪日?”
“约莫是浴佛节前。”
陆蔓瞬间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她急忙握住小郎的手腕,“郎君可见过钱庄老板?”
小郎目光渐渐狐疑,
“你不是东市的人?”
小郎起了戒备心,勉强解释一句,
“我们这行当都知道的,钱庄老板问不得。但甭管他是谁,他总能找到欠债人,让我们把借出去的数收回来。所以好多人都来这里清算,喏,你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陆蔓果然看见好多标记的暗号,都是借钱讨债的。
照这位小郎的说法,这钱庄专为撮合欠债人和债主,刘大买卖义牛的欠债,只是其中的一环。钱庄真正涉及的生意,恐怕有比贪墨义牛还要庞大,一环扣一环,无穷无尽,说不定整个健康城都牵连其中。
最关键的是,如此可怕的钱庄主人,还与小果儿有私下往来,甚至可能见过小果儿最后一面。
陆蔓心中泛寒,为今之计,得先找出钱庄主人。就算不是他纵的火,他成日见着小果儿往来,也一定知道什么!
沉思间,麻子小郎没等到来还钱的债主,一番打听,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刚刚被扔出赌坊的那个赌鬼身上。
他今天本应该来还钱的,可惜又把仅有的几个子儿输个精光。
这种嗜赌如命之徒,到死都不会悔改,麻子小郎从来不会对这种人客气,懒得跟他废话,叫来钱庄的打手,将人按在地上往死里揍。
很快,鲜血如注,从赌鬼的嘴角流出来,他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蠕虫,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
打手也怕把人打死了,挥着拳头,缓了缓,
“你自己说,什么时候能还钱!”
那赌鬼得了喘息的机会,抹了把唇角的献血,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居然还要去赌。
他在身上搜寻片刻,摸出一张白籍,如获至宝递给麻子小郎,
“我的身契,求爷再赊我点银钱,我肯定能赢回来,今天,今天我一定能翻身!”
交出白籍,自觉出卖为奴。这是赌鬼浑身上下仅剩的价值了。
陆蔓觉得悲哀,难以想象,一个人为了巨大的利益,可以抛弃什么!一个人亡命赌鬼,根本没救。
麻子小郎只要钱,当然不愿接他的身契。
可打下去是没意义了,麻子小郎不知从哪里搜罗来赌鬼的妻儿,捆了娘俩在赌鬼面前哭,要赌鬼保证好好攒钱还债。
哪晓得,赌鬼以及彻底疯魔,见儿子养得乖巧,居然一把抓过来,往麻子小郎手里推,
“犬子也卖给爷,还有内妇,爷拿去卖给大户填房也是极好的。求求爷,再赏我点钱,只要一点,我一定能赢!”
他这话一出,莫说陆蔓,就是麻脸小郎和几个打手,都心觉震撼,看他的脸色充满鄙夷。
妇人已经看透枕边人的真面目,冷着一张脸没说话。
可惜苦了孩子,小小孩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阿父要把自己送走,又惊惧又迷茫,害怕挨打,只敢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赌鬼要如何对自己,陆蔓管不着。但孩子是无辜的,陆蔓最终还是不忍心看下去,将孩子抱过来,问打手。
“你家主子是谁?我有钱,我去跟你家主子谈。”
打手只负责维持秩序,平时不会管这些恩恩怨怨。只是今天这事儿特殊,一直僵持着也不是办法。
他倒也实诚,告诉陆蔓,“我家主子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辗转牵涉进这么多人,就是怕被识破身份,又怎么会轻易告诉你呢?”
“你要是想帮他,可以直接借钱给他。”
打手只想舔脸陪笑的赌鬼。
救急不救穷,陆蔓知道,她一旦解囊帮助这个赌徒,那将会是一个无底洞,再殷实的家底也经不住这样消磨呀。
况且,她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知道钱庄主人是谁。
把钱借给赌鬼,那钱白白打水漂不说,也根本见不到钱庄主人,没有任何意义。
围观几人都在好整以暇的看她如何应对,陆蔓知道,只有有利可图,才能引蛇出洞。
于是,恶向胆边生,她一咬牙,“既然如此,那我也要借钱!”
打手轻蔑一笑,“得了,小郎君,你一看就不缺钱。”
现在是不缺钱,但要是,她也赌呢?
陆蔓眉尾一挑,转身走进赌坊,“需要借多少才能见到你家主子?万两黄金够不够!”
打手快步追上,“这里面可是销金窟,小郎君,你确定?”
“我确定,”陆蔓颔首,从袖兜里抽出一沓银票,“我今天一定要见上你家主子。”
银票金额巨大,能用银票的非富即贵,打手愣了愣,不等他阻止,陆蔓已经走了进去。
大梁不是不好好赌,只是赌坊也按士庶,严格的划分开来。
建康城西,那些达官显贵常去的赌坊,织锦地毯,歌舞美姬,仙乐熏香,实在是世间一等一的享受。局上也不见钱币往来,因为数额太大了,全由着仆从记帐,赌局终了,常常几座宅子庄子便易了主。
对比眼前,开在建康城最落败的东市里的赌坊,混迹其中的往往都是白身,还有许多偷跑出来的奴隶徭役,局子上乱得很,杀人灭口是常有的,没办法,想要在赚这些人的钱,只能真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人目的也很直接,赚钱,越多越好。
陆蔓刚一进去,便直接被牌桌上小山高的钱币吸引了目光。那些钱币几经易手,脏得不行,看上去摇摇欲坠。可赌客们还是舍不得换银票,拼命把钱币往自己面前揽,全都堆在眼前,仿佛这样才觉得满足。
所以,当陆蔓带着一沓银票挤到赌桌钱时,鼎沸人声安静了片刻。
“哟,这位小郎,怕是毛都还没长齐吧,快滚回你的学堂,当心夫子打你板子。”
身边一位大哥推了陆蔓一把,立时爆发出哄笑。
世家大族看不上这些蝼蚁,这些底层人也不见得有多看得上这些假惺惺的士族。大家都是一无所有之人,在这儿搏命呢,这位不知哪家大户的郎君,跑来瞎凑什么热闹。
陆蔓扬起脖颈,“我来赌一局。”
她这话说得太斯文了,与这些成天骂娘的赌徒明显不是一个世界的,周围几张赌桌的人纷纷看了过来。
陆蔓捻了一张银票,拍在桌上,看起来根本不懂这里的规矩。
有人嘲笑说,“喂小子,你可想清楚了,东市赌坊和别家的都不一样,不仅输赢无论,连生死都无论,你要是被发卖了当奴隶,可别哭着找你老子告状。”
这些人也不傻,陆蔓有钱,谁会不想要?只是到底是怕被她家追究。
陆蔓扬扬手里的银票,轻笑起来,“能输最好了。我就是来输钱的。”
她龙飞凤舞写下一张字句,“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赌坊无论输多少、无论输掉什么,我一力承担,定会悉数赔上。”
天底下居然还有嚷着要输钱的人,众人一听,哄笑起来,只是大多数是在看热闹,并没有人相信。
无人应战,陆蔓又将银票加到两张,“两千两,陪我赌一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见一人蠢蠢欲动,从人群里走出来,“赌大小,敢不敢!”
赌大小纯看运气,总有机会输,很和陆蔓心意。她笑着做了恭请的姿势,人群渐渐围拢到桌案边。
铁盅罩住骰子,左右摇晃,厅堂鸦雀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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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唯余清脆撞击声响。
陆蔓的心思根本没有在牌桌上,她在心中暗自算着,豫章王府有多少钱可以输。
上次李挽中毒,她打理过一段时间王府,对账本上的数字勉强有印象,府里现银大概有一万黄金。所以方才她才会对钱庄打手喊出“万两”黄金这个数字。
等她借到钱,知道了钱庄主人是谁,可以用王府的钱还上,不至于负债,正好还可以一分都不给李挽剩。
一万两黄金几乎是大梁整三年的国库收入,她相信,吊出钱庄主人,应该够了。
牌桌上,撞击的声音停下,陆蔓胡乱道了句,“大。”
“开——”
铁盅打开,桌上一粒骰子静静躺着,众人屏息凝气,看了过去——
一只六。
陆蔓赢了。
居然赢了?陆蔓有些意外。
刚刚正摩拳擦掌想着把李挽的钱赔光,这个结局跟她想得有些不一样。不过,赢一局倒也正常。
耳旁响起揶揄,“我就说怎么可能有人故意输钱,有钱不要,那不是傻的嘛。”
赌输的男子面色铁青,拨拉了几粒碎银给陆蔓,“你逗我玩呢!”
陆蔓有苦说不出,赶紧将碎银推回去,又加了两张银票,
“才一局,别慌,再来。”
那人输了自然不甘,加之旁边人都在起哄,犹豫片刻,转身又面向牌桌。
摇骰子的声音重新响起,这次,陆蔓不假思索赌了,“小!”
打开一瞧,一点,她居然又赢了!
“……”
陆蔓这下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确实是有些赌运在身上的,穿越之前,刮刮乐把把中奖,打麻将也没少赢钱。可这运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青天大老爷,她有正事要办啊!
赌输的男子拳头已经握紧了,陆蔓好想直接把钱给他,又怕被说是在侮辱人。
于是很尴尬的提议道,“这样,我不要郎君的钱,我们一直赌,赌到我输为止,可好?”
还没见过上赶着给钱,耳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起劲,充斥着喝倒彩的声音。
铁盅再一次开始晃动。
“大!”
“小郎君胜——”
“小!”
“小郎君胜——”
“大!”
“小!”
陆蔓毫无章法的叫着大小,上苍像是故意逗她一样,每次都依着她叫的结果。一连三十把,陆蔓就没输过,赢得她都要怀疑人生了。真不知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对方实在受不了了,气得一把掀了牌桌,
“我看你是来砸场子的吧!还说想输呢,怕不是钱庄的托。”
有人帮腔,“谁说不是呢,好套路啊,让人放松警惕,其实从始至终就是为了赢钱钱。”
有人起哄,“赌神再世,请受小的一拜。”
陆蔓汗流浃背。
事情真的不是大家想的这样啊。
她拽住赌输的那位郎君,“再试一次,我们换个赌法如何?”
对方根本不想理她,可陆蔓说,“这个办法我一定输,郎君可以赢下这整沓阴票。”
赌徒最听不得理由。那郎君沉思许久,答应下来,“怎么赌?”
“我们家乡有个风俗,赌镍币。”
陆蔓随便挑了钱堆里一枚铜板,
“我们来赌,镍币落下时,是哪面朝上。”
大梁没有这样的玩法,但围观群众眼尖,很快发现这其实与赌骰子的大小是一样的,结局无非就是两种可能,纯靠运气。
方才陆蔓猜骰子就没输过,猜镍币有什么区别呢?
人群嘲讽,稀稀拉拉走了不少人,大家都不再报有什么兴趣。
只有陆蔓知道,不一样,非常不一样。
她让庄家将镍币往空中一抛,清脆的落地声响,世界好像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陆蔓没来由的想到了小果儿,想到了那些春风沉醉的夜晚,她坐在槐花树下,小果儿满载而归,兜帽里装满了卖艺拽来的铜钱。
孩子臭屁又可爱,将镍币颠得叮咚作响,好像这世间最快乐的声音。
“我赌它,”
陆蔓定了定神,
“直立在地上!”
第三种可能。
这就是镍币和骰子不一样的地方。
骰子点数固定,一二三四五六,不是大就是小,不管陆蔓怎么猜,必得选一个。但镍币不一样,镍币除了正面反面,还存在直立这第三种可能。
也是根本不会赢的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