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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 81 章

    谢问东松松地握着你的手, 温度从指尖传到手腕,你停止了颤抖。

    “谢兄。”你轻声道。

    他说:“你早就知道了,对么。”

    你说:“谢兄不是一直在告诉我么。”

    从除夕夜的重逢开始, 他便留给了你无数的线索。

    新年的第一天夜晚, 他撑伞踏雪,送你到员工宿舍门口, 告诉你不会因雪停而停止等待。他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

    他称呼你为卿,现在以声, 过去以字。

    黄浦江的夜晚, 酒醉的你对他念那一段古文。夫人生实难,有生必灭……转盼之间,悉为飞尘。过去的你戴着耳机,长腿交迭搭在酒店的飘窗上, 在电流的滋滋声中念起它。时隔三年,他说, 你还是这么爱屠隆的这篇序言。

    他让你掀开锅盖,你看到了金黄的蛋炒饭,是你最爱的火锅伴侣。

    他知道你会在寒食节临摹《黄州寒食诗帖》,因为大三下学期的你,曾在电流与X的陪伴下,在深夜的虫鸣中,完整地临摹、背诵。

    他说, 他怕你再一次消失。

    他说,关于文心。

    一桩桩一件件, 都是他的暗示与明示。

    其实你并不需要暗示,早在很久之前,你便将屏幕那头的X代入涪江畔谢兄的脸。

    祖籍江苏南京,生意遇到挫折,二三十岁,理工男。

    谜底早已摆在你的面前,他从未尝试遮掩。

    壁炉火光跳动,影子铺落在地毯上,离得很近。空气中弥漫着橡木燃烧的淡淡清香,那是森林晨雾,是林中鸟语。

    谢问东说:“是卿聪明。”

    “谢兄。”你低低地重复,“谢兄……”

    你反握住谢问东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又松开。然后你抱住他,闭眼埋在他肩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拥抱让你们紧紧贴在一起,你们的身体如此契合,你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这样严丝合缝的拥抱。

    谢问东回搂住你的腰身,手掌轻抚你的后背:“你有话要说吗?”

    你松开他,微笑说道:“谢兄,让我陪你喝那一坛酒吧。”

    你们来到院子,挖出了那坛黄泥塑封的“见君子”,砸开了塑封的黄泥。

    坐在初春的翠绿草地上,你率先喝了第一口,烈酒入腹,你感觉热气从四肢百骸散发,涌入眼眶。

    你将酒坛递给谢问东,他喝了一大口,将酒坛放在地上。

    “谢兄。”今夜月色澄亮,你望向他,“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谢问东说:“顾兄请讲。”

    “我今年二十三岁,八年前我十五岁,念初二。”你拎起酒坛喝了一口,“那年,我有一个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误会他因为新朋友而不理我了,难受了整整半个月。我发誓永远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他和好了。”

    “可他用一块巧克力把我哄回来了。那一天我觉得他全世界最最最好。”你说,“那一年,我十五岁。”

    谢问东喝了一口酒,望着你。

    “七年前我十六岁,念高一。我的网恋对象背着很重的书包,气喘吁吁地爬了上百级台阶来找我。他裤兜里揣着十几张手抄的数学题条子,拖延时间,差点错过航班。”你说,“他想留下与我一起上高中,我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可他用一滴眼泪让我心软了。”你又喝了一口酒,冰凉的酒液顺着唇角滴下,砸在手背上,如同多年前砸下的那一滴眼泪,“夏天的日落很迟,夕阳倦倦地洒在公交站台上,我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滴眼泪是滚烫的,砸得我的虎口处生疼。于是,我答应了他写信。”

    “那一年,我十六岁。”

    你们在月色下并肩而坐,烈酒的浓郁香气弥漫在初春的庭院中,寒风也微醺。

    “三年多前,我十九岁不到二十,念大二。吉他社的姑娘想与我谈恋爱,在秋老虎肆虐的那几天,她与我打赌,如果第二天下雨,我就答应做她的男朋友。”你轻声道,“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谈恋爱,天也并未下雨。可她举着水管淋湿了一棵大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夜月色明亮,将她眼里的水渍映得无比清晰。”

    “她用一棵滴水的树和未落的眼泪让我心软了。”你说,“于是我与她谈恋爱,那是我第一次谈恋爱。”

    “那一年,我快要二十岁。”

    谢问东在你身边盘膝而坐,拎过坛子喝了一口酒,安静地听你述说。

    你从他手里接过酒坛,灌了一大口。夜风吹拂,微醺的你声音变轻了。

    “后来啊……我失败了。我费尽全力拼起来的半个自己,再次被打碎了。于是……”

    “一年前,我二十二岁,念大四。三方协议签订后,我去了那曲的小山村驻村。我遇到一个善良淳朴的藏族青年。为了给我买胃药,他彻夜未眠,开着老旧的桑塔纳走完来回六百公里山路,半跪在床边递给我药与热水。”

    “可是……”你微笑说道,“我已经不会再心软啦。”

    “这里……”你握住谢问东的手,按在你的左胸,“比铁更冷,比石头更硬。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十五岁的顾如风,一块巧克力就能让他心软。十六岁的顾如风,一滴眼泪就能让他心软。十九岁的顾如风,一棵滴水的树也能让他心软。可二十二岁的顾如风,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心软了。”

    谢问东望着你,缓缓地喝了一口酒。

    你接过坛子也喝了一口,轻声道:“今年我二十三岁,遇见了谢兄你。”

    “若是八年前遇见,你可以送我巧克力,我会吃得很开心。若是七年前遇见,你可以沿着一百级台阶上山,我会感动。若是三年前遇见,你可以送我玫瑰花,追求我一个月,我保准会答应。可是……”

    你微笑着望向他:“谢兄,可是时间错啦……那道门已经被封死了,原本用一滴眼泪、一块巧克力就能叩开的门,永恒地被封上了。”

    “谢兄啊……很抱歉,让你遇上一个这么难搞的顾如风。”

    “如果在正确的时间遇上,我会想给你最好的一切。那些天真、爱、善良、傻乎乎的情话与吻。可即使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我依然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因为谢兄值得最好的。可荒唐的是,在我想给出最好的一切这个时候,我一无所有。”

    你喝光了最后一口酒,痉挛的手指松开。

    哐当一声,酒坛摔成了千片万片,像碎了一地的铁石心肠。

    “谢兄,忘了我吧。”

    第082章 第 82 章

    月亮被云层遮住, 庭院很快变暗,篱笆上环绕的一圈彩灯是仅剩的光源,淡而氤氲, 不足以让你看清眼前人的神情。

    手却被握住了。

    “来。”谢问东的声音依旧沉稳, “小心酒坛碎片。”

    你茫然地抬头望他,任由他把你从地上拉起。他牵着你的手, 带你到庭院另一侧的秋千上坐下。

    “还想喝酒么?”他问。

    你说:“想。”

    他便进屋去了。

    吹拂的夜风将酒意扩散至四肢百骸,你身体发软地抓紧两侧的秋千绳索,脚下轻轻一蹬,秋千便在风中飘荡起来。

    秋千停下后,你迟钝地抬眼看去, 谢问东拿着红酒站在旁边, 安静地注视着你。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明亮。

    你想说不喝红酒,只喝埋在老树根下的、江湖的酒,但一开口却变成了:“最后一晚,不醉不归。”

    谢问东并没有对“最后一晚”做出回应, 他只是与你并肩坐在地上,为两个杯子倒满了酒。

    红酒入口绵柔, 后劲却很大,很快你便醉得更厉害了。方才那番话耗尽了你的精力,你只闷闷地垂着头盯着青草地发呆。

    红酒见底后,谢问东开口了。

    “卿方才那番话,有对其他人说过么?”

    你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摇了摇头。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红酒,说:“那么, 方才那些话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你用醉眼望着他。

    他拉过你的手臂,金疮药让烟疤愈合得很完美, 玉骨生肌丸又让深深浅浅的疤痕褪色了好几个度。若是不仔细看,已经很难发现那些痕迹。

    谢问东望着你,问:“除了这些,你是否还伤害过自己?”

    距离太近,红酒的香气弥漫在你们的呼吸之间,交缠成一团。近得你能看见他眸中你的倒影,你与月同时被框入他的眼眸。在这样的距离下,没有人能说谎。

    你撩起左手臂的衣袖,将他的一根手指按在腕骨之上三寸处,问:“能摸出来么?”

    谢问东仔细地感受着触感的不同,他问:“刀痕?”

    “大一那年,我留在学校打暑假工。”你喝掉杯底的最后一口红酒,慢慢地说,“整座宿舍楼只有我一个人留校。一天夜里,我睡不着,思绪从一头跳到另一头,无法集中在一个固定的点上。我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念头上专注哪怕五秒钟的时间,脑子里许多个声音嗡嗡作响,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刚一拿起笔,已经忘了为什么要拿笔。凌晨的月光是死白的,寂静的,从阳台看对面的楼,一丝光也没有。全世界好像只剩我一个人。宿舍夜里是断电的,充电式台灯的电耗尽了,手机也没电关机。”

    “我迫切地想要一点光,可只有白惨惨的月光打在白色的地砖上。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躺在寂静的坟墓里。”

    “拿起刀时,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事实上当我拿起刀,已经忘了为什么拿起刀。直到血流了满手,嘀嗒嘀嗒地滴落在地上,我的思绪才终于可以集中在一个点上——原来我只是想看一看除了死白之外的其他颜色。我看它流了半个小时,终于因失血而疲惫,睡了过去。”

    谢问东的手指依然按在那道几不可见的伤口处,只是失去了温度。

    “还有么。”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不等你回答,他用曲起的指节轻轻蹭了蹭你的额头,“还有这里,对吗?”

    那个未眠的四十八小时后,你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极浅极轻的白色伤痕,平时很难看出,需要对着光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才能发现一点端倪。

    谢问东说:“和考研有关,对吗?”

    你又去拿酒瓶,可已经空了。

    谢问东从身后的草坪里拿出一瓶新的红酒,这一次他没有再动作优雅地使用开瓶器,而是直接将瓶颈在石桌边缘磕碎,将宝石红色的酒液倒入了两个酒杯。

    你喝光了杯中酒,醉眼朦胧地望着他:“谢兄啊,命里注定无,那便是跪也跪不来,求也求不来的。比如月亮,比如文心。”

    谢问东说:“我知道了。”

    他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他字字千钧,用的是洞察一切的语气。

    而后他轻声问:“还有么?”

    酒醉让你诚实又豪爽,你想告诉他冬季那曲的那条河流,冰冷而黑暗,你曾在河底再次看到了南宋的月亮。可你觉得他的眼睛里盛着难过,于是吞回了那些话。

    你问他:“谢兄,你在难过么。”

    谢问东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早一点让你知道我的心意,那么在你回家那一晚,你是不是会选择登录软件,告诉我那一切,而非消失在人海。我本来有机会将你打包带走,可我来晚了。抱歉,很……抱歉。”

    后来喝了多少酒,你已经记不清了。

    你想回报他的爱意,可你一无所有,只剩这残存的肉.体,于是你主动吻他。

    你吻得很烂,他很快反客为主,红酒的清香在你们的唇齿间传递飘荡。你们吻了很久,时而你在上,时而他在上,你们从庭院的西北滚到西南,衣服上沾满了青草与泥土。

    谢问东似乎也醉了,他带着你来到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藤编摇篮。

    最小的只能容纳刚出生的婴儿,最大的能躺下两个成年男人。

    “摇篮。”他说,“顺涪江而下。”

    酒醉让他的话语变得简洁,可依然字字清晰。

    他说你是被人放到摇篮里,顺着涪江一路漂流到他身边的,说了三遍。

    他想渡你,可失败了。

    你突然非常非常难过。

    “谢兄。”你迟钝又缓慢地说,“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如果你想和我睡觉的话,那就睡吧。但我没有和男人做过爱,需要你教我。”

    谢问东的眼神清明了一些,他说:“卿不可以对别人说这样的话,容易被骗。”

    你慢半拍地问:“谢兄会骗我么?”

    “永远不会。”

    他拉着你的手腕,带你来到另一个房间,一张柔软的King size大床摆在正中间。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谢问东说:“看星星,讲量子力学。”

    他按了墙上的开关,雨棚从中间向两侧分开,露出透明的玻璃穹顶与深蓝色的夜空。

    方才明明还月色满院,现在却已经是满天星子。

    你们一起躺在床上看星星。

    你说:“最后一夜,希望晚一点结束。”

    谢问东笑了一下:“是么。”

    他在手机上鼓捣了一阵,你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接收到了一个软件的安装包,那图标既陌生又熟悉。

    谢问东说:“当年的所有数据都保存在这里,一切都停在你卸载它的那一天。像往常一样,你一上线,我就会来找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

    你并未安装,只是将手机放回了兜里。

    你问:“我刚才是不是耍酒疯了。”

    谢问东说:“对,所以我们要约法三章。”

    你问:“哪三章。”

    “第一,不能在别人面前喝酒。”

    “第二,喝醉后不能给别人看腿。”

    “第三,喝醉后不能主动亲吻别人。”

    “第四……”

    你打断他:“不是说约法三章么。”

    谢问东彬彬有礼地笑了一下:“是么,那我醉了,请原谅。”

    你善解人意:“第四是什么?”

    “不能对别人说那样的话。”

    “什么话?”

    “提出要和人睡觉,这一类的话。”

    你又问:“别人指的是谁。”

    “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你感觉不对劲,迟钝地说:“可是谢兄,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夜,以后就不会再相见了,你也答应了要忘记我。”

    谢问东望着你,说:“我并未答应。”

    你说:“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想法。”

    “嗯,是的。卿方才说,你不具备爱别人的能力,也不具备接受别人爱意的能力,我已知晓,并理解。”

    他继续道:“可我也表明了我的想法,我不爱世人,我要渡你,我不能答应不管你。我相信,卿能理解我的想法。”

    你说:“是的,我能理解。”

    谢问东说:“那么,我们双方都表明了态度,我理解你的态度,你理解我的态度。双方都不愿意让步,只好维持现状了。我们还是兄弟,不是么?”

    原来他没有承认失败,他还想继续渡你,他甚至比之前更胸有成竹。他眼里的醉意消散了,话语简洁又逻辑清晰,让醉得不轻的你都明明白白听懂了。

    讨厌的理工男,醉得那么条理清晰。

    可你已经给了他告别吻了,你们从西北吻到西南,满身泥污与寒露。基于告别的吻,对方却不打算与你告别。

    你一阵委屈,两个字涌到嘴边:“奸商。”

    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珠落在玻璃穹顶上,谢问东操纵遥控器关闭了雨棚,雨声变得沉而闷。

    他说:“睡觉吧,明天我送你去上班。”

    你的眼皮有千钧重,却还挑刺似的问道:“量子力学呢。”

    他放倒了你背后的枕头,为你盖上被子:“睡吧,我念给你听。”

    酒意与困意让你闭上眼睛。

    你听见他翻书的声音,而后他声音低缓地念:“……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迭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

    雨声潇潇,时隔多年,你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夜雨对床。

    在沉入睡梦前,你强打精神掀起眼皮,又说了一遍:“奸商。”

    谢问东微笑地低头看你:“嗯,祝卿好梦。”

    祝卿好梦,过去以字,此时以声。

    第083章 第 83 章

    酒醒之后, 那个“告别吻”不尴不尬地横亘在你心头,让你连续好几天都心神不定。

    初春草场的凉意,泥土的污浊与芳香, 以及唇舌剧烈交缠舞动的触感, 一切一切都历历在目。

    你从未与人有过那样激烈又绵长的吻。

    你总会在想起时扶额叹息,掏出手机将谢问东的备注改掉, 纠结一阵后再磨磨蹭蹭地改回来。不过他仍是知道了——有一回你工作太忙,忘记改回来,晚上在火锅店时你将手机递给他扫码点餐,退出小程序时他目光一扫,就微笑了起来。

    “奸商and心机深重的理工男?”

    你飞快地拿回手机, 反问:“你不是吗?”

    谢问东故作认真地想了想, 点头道:“顾兄不愧是文采风流的文科男,总结得真到位。”

    你:“……”

    热气腾腾的牛油锅底端上来,你便顾不上与他拌嘴了。

    天气转热后他便允许你在吃火锅时喝常温可乐,再配上葱香油香四溢的蛋炒饭, 简直是人间美味。

    吃到一半,谢问东说:“吃完带你去城西买驴肉火烧, 当夜宵。”

    你还记着拌嘴失败的不服气,便道:“我不喜欢奇奇怪怪的动物肉,也不喜欢奇奇怪怪的部位。”

    谢问东指了指锅里沉浮的肉菜,诚恳地说:“毛肚、鸭肠、腰片似乎都不太是正经部位,顾兄不是吃得很开心么?”

    正眼疾手快夹起一片大而薄腰片的你:“……”

    他微笑着又说:“上周五,顾兄掰开小龙虾虾头吸虾黄的动作也很行云流水。”

    你:“……”

    “谢兄谬赞。”

    经过那一晚的烈酒与坦诚,亲吻与对床, 你们的关系似乎更为亲近,只是谁都不会再提起那晚的话题。你们各自表明了立场, 坚定了立场,同时深知无法说服对方,便只字不提。

    进入五月后,工作开始忙了起来。

    一日,平措总联系好一位老客户,准备请对方的团队吃晚饭。这次应酬级别中等,银行这边是一位分管业务的副行长参加,对方公司是一位副总参加。公司部全体员工陪同。

    临近下班时,平措接了一个电话,中途就招手让你过去。

    “……我们部门小顾去就可以了。”平措边接电话,便示意你坐,“没问题的黄行长,我不用去,您相信我。”

    电话挂断后他说:“谢氏的谢总临时约黄行长吃饭,谢总亲自打的电话。黄行长的意思是让我们公司部陪着一起,小顾你就去吧。”

    你啊了一声,说:“平总,我一个人么?”

    平措说:“你一个人就够了。”

    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应该比我清楚。”

    你:“……”

    晚上你跟着黄行长去了餐厅,你们刚到没多久,一辆黑色宾利在路边缓缓驶停,谢问东从车上下来。他今天穿着一身纯黑西装,长腿包裹在崭新的西装裤里,皮鞋锃亮,走路带风。

    他和黄行长握手问好,两人一路说笑着向包间走去,你落后一步跟在他们身后。

    进入包间后,你给他们两人倒上茶,而后自然而然地挨着谢问东坐下。

    今晚算是领导之间的私人饭局,订的包厢私密性很好,包厢内是一张长方形四座餐桌,每边各两座。

    刚一坐下,你就察觉闯祸了——你与谢问东吃过太多次饭,每次都是挨着坐的。不知为何,相比与人隔桌对坐,你更喜欢与人挨着。谢问东很早就察觉并迁就了你的这个习惯。

    现在的情况是,你抛下了顶头BOSS银行行长,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到了客户身边……

    肢体记忆,太要命了。

    你眼前一黑,刚要站起,手腕却被拉住了。

    谢问东笑着说:“小顾就坐这吧,方便给黄行倒酒,这个位置离门远,不会挡住上菜的服务员。”

    黄行长身边的座位确实太靠近包间门,会影响推门而入的服务员。黄行长点头:“小顾,你把谢总陪好。”

    你松了口气,连忙应下。

    菜上齐后,两位领导开始闲话家常,互相敬酒,气氛愉快。你一边吃菜,一边拎着分酒器,随时为他们满上酒。

    谢问东今天没带司机,便顺理成章地为你单独点了姜汁可乐,让你滴酒不沾。

    吃到一半,年过半百的黄行长摸了摸头上的地中海,叹了口气道:“人到中年,哪哪都难啊!夫妻感情疏离,孩子也不听话……唉!”

    谢问东喝了一口酒,笑着说:“人嘛,是这样的,活着总要操劳。”

    黄行长感慨地说:“谢总青年才俊,也会有类似的烦恼吗?”

    谢问东说:“那可不,一直为情所困。”

    黄行长来了兴致,问:“谢总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吗?”

    “还在追呢。”谢问东说,“也不怕黄行笑话,追了三年多,一路追到西藏,还在努力。”

    你:“……”

    你用膝盖碰了碰他的大腿,控诉地看了他一眼。

    他微笑不语。

    黄行长感叹:“人啊,各个阶段都有各个阶段的烦恼。来,喝酒。”

    你为他俩满上酒,等他俩碰杯后,你伸出筷子去夹玫瑰荔枝冻里的浑圆荔枝。夹了两次,掉了两次,你不想动作太过明显,便放弃了荔枝,转而去夹其他菜。

    谢问东拿起筷子,精准又稳定地夹起了一颗荔枝,放到你的碗里。夹荔枝和放荔枝时他都并未看你,仍与黄行长谈笑风生。

    你默默地吃下了荔枝,果然又香又甜。你吃一颗,他夹一颗,很快,一盘玫瑰荔枝冻就见了底。

    喝得半醉的黄行长看了你一眼,你心里一凛,立刻礼尚往来地给谢问东夹了一颗鲍鱼。

    那晚结束之前,你觉得黄行长看你的目光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两个月,但凡你们部门有应酬,谢问东总会恰好请黄行长吃饭,平措又恰好让你去陪。

    谢问东并不为自己的行为遮掩,私下里,他非常坦然地回应你:“约法三章的第一条。”

    行吧。

    反正你也不爱喝酒。

    伴随着银行半年总结大会的落幕与年中奖的到账,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愉快的笑容,安排着休假与旅行。上半年业绩好,你们部门的奖金实在丰厚,你的小金库添了好大一笔钱。正巧自治区政.府前不久发布了购车免税政策,趁着端午放假,你打算去买车。

    谢问东与你一起去看车,开车去4s店的路上,他说:“我送你一台车,好不好?”

    你惊讶地说:“为什么?”

    “你可以留着原本打算买车的钱来还房贷。”

    你叹了口气,诚恳地说:“谢兄,你知道种地的快乐吗?”

    “嗯?”

    “咱们中国人骨子里都有种地的血脉。至于种地的快乐,简单来说,就是从播种到丰收的喜悦。”你耐心地解释,“比如,毕业后勤勤恳恳工作两年,终于攒够钱买车,拿到钥匙时那种快乐。又比如,公司发了一笔奖金,提前还一部分房贷后,看着剩余欠款的数字变小时的那种快乐……这就是种地的快乐!有点像小蚂蚁慢慢把食物搬回洞里,或者小乌龟慢慢爬,距离终点越来越近,很有趣的。”

    谢问东笑了一下:“好吧。”

    你又说:“你不知道吧。”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嗯,顾兄可以教我。”

    你笑:“你可以去玩一款游戏,名叫星露谷物语,就能体会到我说的快乐了。”

    他又笑:“嗯。”

    道闸缓缓升起,谢问东踩下油门驶入园区。谈话间,你们已经来到了广汽本田的4S店,银灰色的车标在建筑物上闪闪发光。

    你惊讶地看向他:“谢兄怎么知道我想买这个品牌的车。”

    谢问东熄了火,松开安全带,用洞察一切的眼神微笑地看着你:“我猜,因为你喜欢罗辑。”

    《三体》中有一段你最爱的内容,你反反复复看过无数次。那一段只短短几页,每一个句子都无比优美,在X的陪伴下,你完整地念过一遍。

    罗辑用自己思想的肋骨创造了只属于他的夏娃,他创造她并爱上她,在她生命的不同时空中编造她的人生。在这个过程中,他体会到了普通写手与文学家的区别——在文学家的笔下,人物活了过来,拥有了生命,文学家无法控制他们的言行,甚至无法预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他就这样与他的夏娃相爱了。

    “……就是罗辑最投入的一次爱情经历,而这种爱一个男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以后,罗辑又开始了他那漫不经心的生活,就像他们一同出行时开着的雅阁车,走到哪儿算哪儿。”(刘慈欣《三体》)

    在深夜滋滋的电流声中,你念着,X听着。

    此时,你望向谢问东,半晌不语。

    他说:“顾兄想说什么?”

    你抿了抿唇,微笑说道:“我想说,虽然我不抚琴,但X先生,你是我的知音。”

    说完,你拉开车门下车。

    你目标确定,不爱砍价,不办车贷,全程不到半个小时,你拥有了最新款的纯黑色雅阁车,还有谢问东送你的同款小和尚车饰。

    夏天的拉萨天光格外的长,一直到夜里九点才天黑,这让下班后的时间过于漫长。于是你找了一份兼职,在一家新开业的酒吧当起了调酒师。工作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十二点,你疲惫却充实,回到家后倒头就睡,歪打正着地缓解了失眠。

    第一次听说你在酒吧时,电话那头的谢问东沉默了两秒,扔下一句“定位发我”后就挂断了电话。二十分钟后他步履匆匆地来到酒吧,神情肃然,直到见你好端端地站在吧台后面,才缓缓地放松神情。

    “怎么想着来调酒?”他隔着吧台坐下。

    你整理好工作服上的黑色领结,动作娴熟地抛了抛雪克杯,说:“赚钱养盼盼,它最近吃得很多。”

    “……”谢问东说,“我帮你养。”

    你说:“盼盼已经习惯了单亲家庭。”

    说话间,有两位客人来点单,你开始调酒。

    谢问东要了一杯柠檬水,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你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有如实质,来找你搭讪的男男女女少了许多,清静了不少。有两个姑娘红着脸放下纸条就跑,也被谢问东眼疾手快地抓着纸条揉成一团。你一边忍笑,一边忍不住笑,含笑看他。

    此外,找谢问东搭讪的人非常之多。他相貌完美,气质优雅,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非常吸人视线。衬衫袖口露出的名表,桌面上车钥匙的图标,足以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他用来拒绝的只是一句话:“抱歉,我已经结婚了。”同时向对方示意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咬着嘴唇忍笑,这与你大学时用来拒绝别人的话术一模一样。

    清酒吧氛围安静,夜风拂过风铃,发出低沉悦耳的声响。

    你调酒时需要非常专心与安静,因此谢问东并不太会与你闲聊。他只是隔着吧台与你对坐,沉静地对着屏幕敲代码。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有一天谢问东有事不能来,他提前找到你,在你的无名指套上一枚钻戒,与他手上的是同款,也正是表白那天他想送你的那一枚。

    “当做防搭讪的道具。”他说。

    你望着他,想起过去半个月里的那些夜晚。每当调酒的间隙,你看着面前的人,总会想说,放弃吧,谢兄,不值得,这样浪漫的夏季夜晚,明明可以去享受生活,去海边,去滑雪,为什么偏偏要守在一个酒吧。

    可你又把话吞了回去。

    夜雨对床的那个夜晚,他向你亮出了他的底线,他还在熬,他还在等。

    他不会放弃。

    你也向他亮出了你的底线,你随他熬,你随他等。

    你不会心软。

    最尖利的矛攻向最顽固的盾。

    没有结果。

    七月底的一个晚上,酒吧异常热闹,包间与卡座都坐满了人,低低的欢笑声此起彼伏。

    调了一整晚的酒后你有些累,便拉过椅子在吧台后坐下,指尖转动着长长的银质吧勺,漫不经心地说:“我想过了,不就谈个恋爱嘛,这样熬着双方都难受,那就谈呗。”

    正敲代码的谢问东抬头看你。

    你耸了耸肩:“反正我也谈过那么多次了,不差这一次。”

    谢问东合上笔记本电脑,问:“那么多次,是多少次?”

    “唔,二三十次吧。”

    “二三十次?”

    你挑了挑眉,微笑地说:“怎么,谢兄不相信?我吻技那么高超,可不就是和不同的人练出来的么。”

    谢问东道:“是吗?”

    “当然。”

    你从兜里摸出一个硬币,在空中抛了抛:“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硬币,轻轻一弹,嘴里配合地“叮~”了一声,硬币原地消失了。

    谢问东静静地望着你。

    你眨了眨眼睛:“看清了么?”

    他说:“没有。”

    你笑得欢快:“那再看一次。”

    你再次拿出一枚硬币,用同样的手势一弹,硬币又消失不见了。

    谢问东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像在沉思。

    你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谢兄?”

    他说:“你给那二三十位前任变过魔术吗?”

    “当然,学魔术就是为了撩妹的。”

    “撩妹?”

    “嗯,也撩汉。”

    谢问东看着你,突然慢慢地笑了笑,他轻缓地说:“宝贝,你出来。”

    “为什么?”

    他道:“我也给你变个魔术。”

    你警惕地看了看他,他坦然地望着你。你便起身推开吧台侧边的半人高小木栅栏,绕了出去。

    灯光昏暗看不清脚下,你被台阶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倒,谢问东从容地搂住你的腰身,你被他抱在了怀里。

    你仰头看他,说:“多谢谢兄相助。”

    他低头看你,微笑道:“不客气。”

    你讪讪地说:“可以放开了。”

    他说:“我还没变魔术。”

    你说:“那你变吧。”

    他维持着微笑,指尖从你腰身划过,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抛了抛手里一枚银质反光的东西。

    一枚硬币。

    “卿把它变没了,我又把它变出来了,算不算魔术?”

    你:“……”你摸了摸已空无一物的腰带,无言以对。

    谢问东依然不肯放开你,他慢条斯理地又说:“男孩子不可以撒谎。”

    “我没有撒谎。”

    “怎么不算撒谎呢?”他低头看着你,“哪有二三十次恋爱?”

    你眨了眨眼睛,说:“这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你说我骗你,有证据么?”

    “当然有。”

    谢问东微笑着,手指抚过你的嘴唇:“你吻技很烂。”

    第084章 第 84 章

    唇上传来指尖的柔软触感, 你略微怔愣地瞪大了眼睛,说:“谢兄,不可以动手动脚。”

    谢问东说:“你刚才不是还说, 要与我谈恋爱么?”

    “……”你耳朵发烫, 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我说错了。”

    他放开你, 等你站直后又伸手为你理了理腰带,问:“是不是快下班了?”

    墙上的复古黄铜挂钟已指向十一点,你点了点头:“嗯,我去换衣服。”

    走到方才绊了一下的台阶处,身后传来轻声。

    “你知道, 我们之间, 从来不是谈不谈恋爱的问题。”

    你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

    是啊,他想渡你,他还没有放弃。

    他仍在叩响那扇紧闭的门, 执着地等待门为他开启,等你对他敞开心扉。

    你拿起一颗冰球含在口中, 嘎吱嘎吱地嚼着,冰凉瞬间浸入肺腑。你没有回头,也并未答复,脚步不停地向更衣室走去。

    脱下酒吧的黑领结衬衫制服,你换回T恤与薄外套,突然发现兜里的手机正锲而不舍地震动着,已有三个未接来电, 而新的来电正跳跃在屏幕上。

    那是一个没有备注的手机号,号码的地区归属是你的家乡。

    你垂下眼帘盯着屏幕, 心里并不意外。

    自从在谢问东办公室外面遇到那位亲戚后,你便时刻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你想象着她迫不及待地向你的父母告状,控诉你如何如何毁了她儿子的前途。她会添油加醋地描述你的冷漠与罪行,请求你的父母将审判的利刃对准这位不忠不孝的逆子。

    获得你的联系方式并非难事,只要多观察多打听,送一点礼,保洁阿姨,不熟的同事,大门保安,都可以是泄露信息的源头。进而再摸清你上班的公司、你的行踪,快递盒子上的收件人与联系方式,假装远房亲戚去询问单位的某个同事,在现代社会,想获得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太简单了。在这个信息全球化的时代,一切都是透明的。

    震动超过三十秒,电话再一次自动挂断。

    你早就在等待着这个电话,可当它切切实实来了,你却仍然无法平静。

    过往的回忆如浪潮将你掀翻,你像冰天雪地里受冻的旅人一般全身颤抖。你的手指抖得拉不开更衣室的门,脊柱抖得无法支撑身体,你只好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掏出了钥匙串上的一枚小钢片,那是小区的电梯卡。

    你撩起衣袖,将小钢片的尖角抵在手臂上,略微用力,鲜血便伴随着刺痛从小小的洞口渗了出来。你神情冷静地转动小钢片,让它在皮肉中刺穿拧动,出血部位变大了。

    颤抖终于停止,此时,你的手指稳定得堪比拿着手术刀的医生。

    你随意地用纸巾擦干血迹,将屏幕仍在闪动的手机调为静音模式,放入衣兜。然后站起身来,推开了更衣室的门,穿过长长的昏暗走廊,回到了灯火华丽的前厅。

    谢问东正站在吧台前,他显然是觉察出你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便问:“怎么了?”

    你微笑着说:“我发小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周末打游戏。”

    谢问东便不再问,只道:“我送你回家。”

    夏季的夜晚,你总是习惯喝一点加玫瑰糖浆与冰块的朗姆酒,在微醺的状态下调酒。微醺能让你的动作与思绪变慢,更扎实到位地完成每一步骤。谢问东知道你的这个习惯,便总是等你到最后,送你回家。

    你说:“谢谢。”

    他拉开车门让你上车,你坐在副驾,坐下后绷紧的牛仔裤轻易地勾勒出手机的形状,它发烫地贴着你的大腿。虽然开了静音模式,可不用去看,你便知道那个号码仍在疯狂跳动。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暴君与疯子,你在三年前就已知道。

    “谢兄。”你偏头看他,握住他挂挡的手腕,一触即放。你的语气又轻又软,低低地像在恳求,“可以开慢些么。”

    谢问东笑了一下:“本想说快些送你回家休息。”

    你说:“下过雨,路滑。”

    拉萨的雨季,总是淅淅沥沥地下雨,一阵雨一阵晴,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现在路面只剩一点点水痕,可你想不到更好的借口了。

    所幸他依了你,以三十码的速度行驶在夜间的车道上。

    可速度再慢也有到达的时刻,车子停在楼下,你又开始神经质地颤抖。其实你一路都在颤抖,手指每每隔着牛仔裤触到手机,你都会颤抖。好在车内光线昏暗,你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直不动声色地掐着大腿,并未引起谢问东的注意。

    谢问东熄了火,说:“我送你上去。”

    你靠着椅背,偏头看他。

    他略微靠近,皱了皱眉:“哪里不舒服么?脸色好差。”

    你轻轻嗯了一声,说:“我胃疼。”

    说是胃疼,并不算骗他。从看见那个号码开始,你全身都在痉挛发颤,胃里更是翻江倒海般拧搅着。可心脏拧搅得更厉害,于是你短暂忽略了胃部的不适。

    谢问东松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上楼吃药。”

    你再次拉住他的手腕:“陪我坐一会儿可以么?”

    你轻声又喊:“谢兄。”

    他望着你,合上了车门。

    你说:“可能是喝酒凉着胃了,等会儿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我有经验。”

    谢问东嗯了一声,倾身过来,手掌探入你敞开的外套,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覆在你的上腹,稍微用了些力道按揉起来,口中问:“想好雪顿怎么过了么?”

    雪顿节是藏区的一个民族特色节日,会有七天的假期,你顺着他的话音想了想,说:“不知道。”

    你又笑:“你摸我肚子的动作怎么越来越娴熟了。”

    谢问东也笑了一下,说:“想去自驾游吗?林芝怎么样?不算远,很方便。带你去吃石锅鸡,去米林徒步,森林里或许能捡到草莓和松茸。”

    你说:“盼盼怎么办,它每天都要出门溜溜的。”

    谢问东说:“带它一起。”

    “可以吗?”

    “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低低地笑了笑,说:“让我想想。”

    “嗯。”他说,“不急,还有一周。”

    贴着大腿的手机已经滚烫,你隔着牛仔裤握了握手机,微笑地说:“我好多了,谢兄,那我上楼了。”

    “我送你。”

    你并未拒绝,与他一起乘电梯上了顶楼。随着电子门锁叮当一声,已长成大狗的盼盼欢快地扑了上来。

    你弯下腰摸了摸雪白的大狗头,说:“爸爸回家啦。”

    盼盼兴奋地汪汪了两声,围着你绕圈。

    等你洗漱完换上柔软温暖的睡衣,谢问东已经烧好了水,准备好了药片。

    你很乖地吃了药,上床裹紧被子,一副马上要睡觉的模样:“谢兄,快回家吧,路上开车小心,到了记得给我消息。”

    谢问东嗯了一声,说:“那天发给你的安装包,我写入了一个新的功能,你有发现吗?”

    你被勾起了兴趣,问:“什么新功能?”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那就要等卿自己去发现了。”

    他说:“晚安。”

    他离开了。

    你在黑暗中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撑着床起身,来到玻璃隔门外,隔着一层窗纱看向楼下,黑色宾利正缓缓驶出车位,而后扬长而去。

    你站了半个小时,回到床头拧开台灯,拿出手机。

    三十二通未接来电。

    你静静地等待着,两分钟后,屏幕再次跳动起来。

    你从未想过当缩头乌龟,你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你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似乎没想到你会接起,那边陷入了沉默。

    你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冷若冰霜的声音穿透三年时光,再次激起你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我有没有教过你,错过了长辈的电话,要主动打回来?”

    你高估了自己,你并不能平静以对,于是你点开手机的文件夹,开始安装谢问东那日隔空投送来的“聆声听音”软件。

    等你登录久违的播音账号,右上角的听众人数变为1,你终于积攒起了说话的力量。

    这次预想中的通话,果然按照你的预想发展。

    她先是愤怒、批评、居高临下地责备,等发现这些手段已经对你失效。她开始软弱、哀求、声泪俱下。

    她向你道歉,说她做错了,只要你愿意回去,她会把之前的钱还给你。那些钱哪里比得上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儿子你就原谅妈妈这一次,以后你想考研就去考,妈妈给你买好了考研的课本。母子哪有隔夜仇?

    你想笑,于是你笑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说这几年身体变差很多,去医院检查出是晚期,活不了多久了。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再见儿子一面。

    你漠然地不为所动。

    所有手段都失效后,她开始破口大骂,用尽全天下最难听的话骂你。每一次听她谩骂,你都会在心里赞叹,原来人的嘴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前所未见。

    半个小时后,你用一句冷情的话结束了这次通话。

    “等您两人到达国家法定退休年龄,我会每年往您的账户打赡养费,除此之外,我们此生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说完后你果断地挂了电话,将那个号码拉黑。

    这是你第一次挂长辈的电话,二十三年的陈规教条在过去将你一圈圈死死捆住,你被它们勒断了筋骨,破坏了心脉。它们在这一刻粉碎。

    你愉快地随手一抛,手机在羊绒地毯上弹跳了几下后,被盼盼叼着放回床上。

    “聆声听音”软件仍在运行。

    屏幕上多了一条弹幕。

    X:睡不着么?

    通话的优先级高于应用软件,因此在刚才通话的半个小时,软件里自动开了闭麦。

    你想畅快地大笑,却又怕吵到邻居,也怕吓到谢兄。可是你满心的火热无法发泄,于是你点燃了烟,手臂上很快出现七八个圆形的黑红相间的烟疤。你小心地避开了之前的伤口,那些是谢兄一点点为你涂抹金疮药和玉骨生肌丸,才好不容易消除的。

    你开了麦:“听你说加了新功能,就下载来看看,可太困了,刚登上就睡着了。抱歉打扰你。”

    你话音很轻,尾音却不自觉上扬,带着些微的笑意。

    X:卿很开心么?

    你眯了眯眼,盯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微笑说道:“嗯,做了个好梦,被盼盼吵醒了。”

    不够,还不够。

    你拿过床头的小刀,轻轻地划开皮肤,血液顺着小臂蜿蜒而下,流过淡色的青筋,流过苍白的手腕,顺着指尖滴落。你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接住滴下的血液,免得它弄脏地毯或床单。

    “谢兄。”你温柔地叫他。

    刀尖再次划破了皮肤,蜿蜒的刀痕是一个向上的半圆弧,与更衣室里用小钢片钻出的孔挨得很近,像一个篆刻中的“上”字。

    “谢兄。”你说,“你是我的男神。”

    他发了一句什么话,你并未去看,你已看不太清,眼前只剩如大火蔓延般的红色。

    “在涪江畔的那一晚,那瓶71年的茅台酒,是你准备第二天送给银行行长的礼物。”你声音轻软低慢,像在吟诗,“你说,你跑遍了所有银行,那是最后一家银行。可因为一句投缘,你把那瓶酒开来喝了。你完全不去考虑第二天的事情。”

    “好酷啊,谢兄,那样的魄力,那样的潇洒……”

    你微笑道:“谢兄,你是我的男神啊。”

    又是一刀落下,形成了一个篆刻中的“下”字。

    你想到那日在他的办公室,你坐在扶手上,他揽着你的腰身,看着你为他设计印章。

    血迹浸湿了你的睡裤,你将双腿悬在床边,避免血迹渗入床单,床单洗起来很麻烦,你讨厌麻烦。

    “上下钓鱼山人。”你说,“谢兄,你送我这枚印章吧。”

    你又说:“谢兄,我去一下卫生间。”

    你将手机留在床上,去卫生间用湿毛巾简单地擦去血迹。然后你去了客厅,往书包里装上伏特加与压缩饼干。

    血止不住,你用一条新毛巾将手臂缠起来,可血还在顺着指尖往下滴,于是你戴上手套。你脱下沾血的睡衣睡裤,换上外套、牛仔裤与运动鞋,拿上钥匙,背上书包。

    你向卧室走去,中途因为失血头晕看不清楚,撞在了门上,额头一片火辣辣的疼。

    但你仍成功地来到了床边,你拿起手机,对着仅有的听众温柔说道:“晚安,谢兄,我要睡了。”

    第085章 第 85 章

    出租车行驶在深夜无人的山间小路, 窗外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连绵的群山像亘古的守卫,簇拥着这条窄窄的小路。

    你坐在后座,安静地望着车窗外。

    一个小时前你在路边拦下出租车, 向司机出示手机地图上的一个地点。

    那个地点是一个山村, 你从未去过,你只是随意地在地图上一指, 确定了目的地。

    司机一边吸烟一边发动车辆,载着你往偏僻处驶去。

    在炎热的盛夏,你穿着厚厚的外套,戴着手套,在深夜去一个偏僻的山村, 如此怪异, 但好在沉默的藏族司机并未多问。车内弥漫的烟味掩盖了你身上的血腥,令你放松下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出租车停在四下无人的山路,你用现金付了车钱, 推门下车后,出租车掉转头, 绝尘而去。

    夜风狂啸,群山回唱,你在无人的山间踽踽独行。

    失血让你头晕疲惫,你吃了一块书包里的压缩饼干,这是上海封城后你打算寄给陈知玉的,商家说吃一块顶一天,那时你猜他很需要。

    饼干又粗又干, 难以下咽,你又拿出书包里的伏特加, 一口酒,一口饼干,吃完了一整袋。

    冰凉的酒液入腹,变成滚烫的岩浆,为四肢送去力气。你的眼睛涌上一层朦胧的雾气,脚步却稳了。

    大腿处传来一阵凉意,你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从小臂滴落的血液已渗透了毛巾、渗透了手套,从指尖一点点往下滴,裤子的大腿处早已沾染上了一层血红。

    你撩起衣袖,沾满血迹的毛巾与手套已变得无比沉重,摘下它们后,露出凝着厚厚血痂的手臂与狰狞的伤口。你将毛巾与手套放入书包,又喝了一大口伏特加,虚弱的身体重获了力量。

    山路并不平坦,有微微的坡度,你喘息着,艰难地一步步向前走着。

    山风呼啸,夜空不时划过秃鹰的长鸣,两边的山林间,偶有一闪而过的幽绿眼睛。黑暗森林中,潜藏着数不清的饥饿野狼。

    你形影相吊地倾听这暗夜的风声与山音,满头沙子,满身血迹,满腹烈酒,踏着盛夏的月与蜿蜒的山路,不断地西行、西行。

    你神情安静,不时喝一口拎在手中的伏特加,像一个真正的沙门,一个苦行僧,你苦思冥想。

    天空下起了雨,击起的白浪如渤海的浪潮。

    瓢泼的大雨落在你的身上,冲刷走血迹,鲜红的雨水从你脚边流走。

    你身负行囊,不停地向西走去,口中轻声念着。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佛眼不?”

    “如是,世尊。如来有佛眼。”

    风声雨声中,你从拉萨走到了印度,从众生变成了佛。彼非众生,非不众生。如来说众生众生者,即非众生,是名众生。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佛是已然觉悟的众生。佛与众生并无差别,不过是一念之间。

    那一瞬间,觉悟的你获得了如来的佛眼。佛眼看世界,看到了众生万物的圆满,也看到了万法之间的平等。

    你看到了一朵野花。你在它旁边蹲下,亲切又仔细地凝视着它。你钻入花芯,变成了它。春天的风拂过你的身体,花瓣轻轻起舞。夏天的阳光落在你身上,你惬意地舒展叶片,秋天你凋零委地,冬天你与泥土同眠。你经历了春华秋实,秋收冬藏,一整轮的腐朽与新生。

    冰凉的雨渗入你的四肢百骸,久久蹲下的动作令你全身僵冷,可你如此愉悦,起身再次向西行去。

    透过重重的雨幕你看见秃鹰,它与你对视,你将灵魂嵌入它的身体,变成了它。你闭上眼睛,盘旋在高空。山风拂过你的羽毛与利爪,你自由地飞过森林和群山,用尖利的牙齿撕开鲜肉,满嘴血腥。随着一支穿云羽箭射入心脏,你直直地坠落、坠落,经过云层、山腰、树梢,重重地摔入泥土,死亡与大地亲吻你僵硬的身体。

    你轻快地向前走去,一棵死气沉沉的枯树立于路边,你的灵魂钻入它的躯体,你变成它。枯枝与落叶自身上飘落,在机器的运作声中,伐木工人将你切割成一段又一段的木材,通过高速公路与山间小路,变成灶台中温暖的火光,与一盘冷灰。

    你将灵魂收回自己的身体。

    雨停了。

    你并无欣喜,也并无遗憾,你只是平静而愉悦。下雨与雨停并无区别,如同生与死也并无区别。

    你用佛眼观察世界,万物皆平等而圆满。

    你的躯体有些疲惫了,于是你在路边坐下。林中的一抹幽绿越来越近,一匹毛发干燥的瘦弱野狼出现在你面前。

    它虎视眈眈地一点一点靠近,尖利的牙齿在口中时隐时现。你坐着不动,慈悲又温柔地望着它。

    万法平等,无有高下。它与一朵花没有区别,与泥土和树木没有区别,与你也没有区别。

    它是众生,你是佛,你应当渡它。

    你想它或许是渴了,于是你往杯盖中倒了一些伏特加,放在它面前。

    “来吧,一起喝吧。”

    你盘膝而坐,慢慢品饮着瓶中剩下的伏特加。

    灰狼戒备地望着你,退后了一步。

    “吃东西么?”

    你撕开压缩饼干的包装,倒在地上,便不再看它,只专注又愉悦地饮着酒。

    它慢慢靠近,渐渐的,咀嚼声传来。

    你有些累了,便将书包垫在脑后,躺在刚下过雨的泥土地上。

    灰狼被你骤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警惕地支起耳朵。

    你冲它一笑,在天地中闭上眼睛。

    疲惫如潮水涌来,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许过去了一年,也许过去了一分钟,远方出现一道光亮。

    那亮光如此剧烈,即使闭着眼睛,你也感受到了亮光带来的灼热。豪车的大灯一向如此,远远地可以照亮一座村庄,更何况是在这毫无遮掩的荒郊野岭。

    车在你身边停下,由于车速太快、剎车太过剧烈,轮胎四周扬起阵阵尘土。

    一个人推门下车,来到你身边。

    他的穿戴从来严谨得一丝不茍,此时却头发凌乱,衬衫上的褶皱、挽到臂弯的袖口、皱巴巴的领口无一不昭示着他的焦急与恐慌,可他半蹲在你身边,嗓音是沙哑的,语气却那样的平静与温和:“你在看什么?”

    你望着他,说:“看星星。”

    他看向旁边的地面,立刻神情一凝,利落地从腰间掏出一把通体黑亮的物事,修长的手指扣上了扳机。

    你慢半拍地拉住他的手腕:“……不,是兄弟。”

    你看向醉倒在身边的灰狼,它的前爪无意识地搭着你的手腕,胡须一动一动,像是在做美梦。

    他缓缓松开了扣着扳机的手指,黑洞洞的枪口却仍指着地上的灰狼。

    “谢兄。”你向他解释,“它是众生,和一朵花一样,和我也一样,是平等的。”

    谢问东抬手示意了一下,司机推门下车,看见地上的物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很快冷静下来,拖着灰狼去了几百米外的丛林。

    谢问东缓缓开口:“众生?”

    你说:“嗯,众生平等,我之前,在和它喝酒。”

    “它与一朵花一样,与你也一样。”他重复着你说过的话,“众生平等,那么我与你,也是一样。刀划在你身上,与划在我身上没有区别。下一次,可以划在我身上。”

    你怔怔地看着他,多么缜密又奸诈的理工男,他就这样轻易地用你的逻辑击败了你的逻辑。

    佛眼消失了,你从普渡一切的佛,又变回了软弱疼痛的众生。

    你躲开他的目光,分给他半个书包,说:“你不看星星么。”

    谢问东望着你,缓缓地坐在地上,躺在你身边。一尘不染的衬衫与西裤染上了沾水的污泥。

    “那里。”你指了指天空,“有一颗很美的星星,上面有一场持续一百年的风暴,在气象图上形成一朵海棠,特别美。”

    “我看不出。”他说。

    你抿了抿唇,他好像在怪你。

    可他又开口了:“在我的眼里,除你之外的世间一切都是众生平等,与一颗砂砾没有区别,我不觉得那些东西美,我只会觉得你美。”

    平时他与你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唇边更是时刻挂着笑容,声音沉稳带笑。可今晚自他从车上下来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有笑过。他神情肃穆,低沉的声音如千钧的军鼓。

    可此时的你满身血污与泥污,浑身湿透,满头沙子,毫无形象地躺在雨后的碎石与泥土中,活像一个发病的精神病,谈何美丽。

    精神病。

    这三个字令你蓦然一颤。

    你偏过头,想知道谢问东是否在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你。

    咫尺之间,是一双黑沉如风暴的眼眸,所有的情绪都被封存在墨池下面。你艰难地分辨着被深深埋藏的情绪:沉痛、自责、悔恨、后怕……

    谢问东握住你的手腕,他那常年温热的手此时冰凉,指尖甚至在轻微发颤。

    “我调出了软件运行的后台数据,那半个小时是通话占用,我猜,是你的父母找到了你。”他一字一句,“当年的事我大概拼凑出了全貌。我会去找他们一次,办妥你的户口事宜,从今往后所有与之相关的事情,都由我为你代理,他们不会再有机会找到你。”

    你喃喃地说:“户口。”

    “嗯。”谢问东坐起身,扶你起来靠在他怀里,“交给我去办。户口转出,就可以彻底脱离。”

    他没有用看精神病的目光看你,你心里又酸又软,讷讷地解释:“今晚……嗯,我就是太高兴了。我需要用双脚……来完成这一场朝圣,然后我就不会再难过了,以后都不会再难过了。我没有想把自己弄成……这样,我也没有精神病。”

    他揉了揉你的头发:“嗯。”

    一道车灯由远及近,你认出那是载你来的出租车。

    谢问东低声向你解释:“我来的路上遇到这辆车下山,便拦下他问了问。他发现后座有血迹,非常恐慌,告诉了我目的地。估计是放心不下你,所以他沿着山路过来了。”

    你想到那位一直沉默抽烟的藏族司机,从头至尾你们都没有过任何交流,可他为了你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凌晨的雨夜一路行驶至此。

    你心里一酸:“好善良呀……”

    “嗯。”

    你远远地望着那位司机,轻轻拉了拉谢问东的衣角,额头蹭了蹭他的下颌:“谢兄,你帮我谢谢他,可以么?”

    “好。”

    谢问东掏出皮夹递给司机,司机向那位沉默的藏族大叔走去。

    你再没了力气,闭上眼睛靠在谢问东怀里:“我想回家了。”

    “嗯。”谢问东一手揽着你的肩膀,一手搂住你的腿弯,抱着你往车边走去,“睡一觉就到了。”

    你迷迷糊糊地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谢问东说:“有发现软件的新功能么?”

    “什么新功能。”

    “我植入了GPS定位功能。”

    你睁开眼睛看他:“可我关机了。”

    他说:“嗯,普通的程序确实无法定位。但我改动了一些代码,让手机内部的定位模块在关机后仍然能运行。可定位有二十分钟的延迟,我只能不断地用电脑计算可能的路径,所以来迟了,抱歉。”

    或许是为了让你安眠,他用低柔的嗓音向你解释了一大堆听不懂的专业词汇。

    你喃喃地说:“好厉害啊,关机了也能定位。”

    谢问东抱着你坐入车后座,终于第一次微笑了起来。他用手心拂过你的眼睫,让你闭眼。

    “所以,你可以放心休息。”他温柔说道,“把一切交给无所不能的理工男。”

    第086章 第 86 章

    豪车平稳又降噪, 司机车技高超,即使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也没有丝毫颠簸。

    沾满污泥和血迹的外套在车外就被谢问东脱下, 上车后他用一件干净温暖的衣服裹住你, 你昏昏沉沉地靠在他怀中,全身上下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谢问东探了探你的额头, 低声在你耳边道:“发烧了,晕不晕?还有哪里不舒服?”

    你略微动了动,抬了抬头,额角划过他的下颌,声音几近气音:“头疼, 累。”

    一个小时前的你是佛, 慈悲地行走于山风与骤雨中,金刚不坏的佛身为你隔绝了所有疼痛。可被他抱入温暖的车内用柔软的外套裹住,你变回了软弱的众生,所有的疼痛与疲惫以浪潮般的迅猛将你掀翻。

    你又蹭了蹭他的脖颈, 说:“胃也不舒服。 ”

    谢问东说:“要躺腿上么?或许能舒服一些。”

    你摇了摇头,轻声道:“想被抱着。”

    谢问东似乎怔了一下, 随即低笑起来:“在撒娇么?”

    你闭上眼睛往他怀里缩了缩,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搂紧你,温热的手掌在你脊背上一下一下顺着:“行。回家就好了。”

    你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被泥土沾湿的乌木沉香,全身心放松下来,沉入了半睡半醒的昏迷。

    身体已完全疲惫睡去,神思却还留有一线清明。透过那一线清明, 皮肤上的所有触感都清晰无比。你感觉谢问东不时探探你的额头,揉揉你的眉心和额角, 不时捏一捏你的肩膀和手臂,为你放松,不时揉揉你的肚子,另一只手臂始终稳定地搂着你的腰身,消弭掉本就几不可感的颠簸。

    一个半小时后,你回到了家。

    谢问东去浴室放水,你在客厅和盼盼说话,它闻着你身上的血腥味,焦急地汪汪叫,围着你转圈。

    半岁的萨摩耶已经有了成年狗的模样,雪白的毛发茂密,体型很大。它不停用鼻子蹭你的脖子,热乎乎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你的手指。

    你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爸爸没事,吓着你了,对不起。”

    盼盼汪了一声,扫帚似的大尾巴甩得溜圆。

    你笑了一下,说:“明天带你去溜溜。”

    “明天恐怕不行,你烧得有点厉害,需要休养几天。”谢问东从浴室出来,“来,洗澡。”

    你背靠着沙发腿儿坐在地上,不动弹也不语,仰头看着他。发烧令你双目发热,连呼吸都带着有气无力。

    谢问东在你面前蹲下,眼带无奈,随后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开始解你的衣服和裤子,推着你进了浴缸。

    你依然虚弱又疲累得不想动弹。

    他开始为你洗澡,仔细地用毛巾擦去手臂上的血迹与泥污。已经凝结的血迹自小腹一路蔓延至腿间,他一点一点为你洗去,不时拍拍你的大腿内侧,让你放松。你仰头靠在浴缸边缘,感受着他的手指穿插在发丝之间,洗去沙子与泥点。

    很快,你被裹入了柔软温暖的睡衣,又被塞入了暖和的被窝。谢问东很快地冲了个澡,拿了你衣柜里的衣服穿,而后你感觉床微微下陷,他坐在床沿,为你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他动作轻柔地用棉签涂抹碘酒:“疼就说。”

    你摇了摇头,发烧钝化了你的感知,你的意识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他又说:“医生马上过来打针,先别睡。”

    你嗯了一声。

    盼盼乖巧地趴在床的另一侧,不时舔舔前爪,不时闻闻你。每次它靠近,谢问东就警告地盯它一眼,它就委委屈屈地冲你小声汪汪叫。

    谢问东处理完伤口,为你掖了掖被子,问:“宝贝,还有哪里难受么?”

    你按了按被子里暖乎乎的热水袋,说:“不可以叫宝贝。”

    “好的。”谢问东从善如流,“宝宝。”

    你含糊地笑了一下,打了个呵欠,眼皮重如千钧。

    “困就睡吧。”谢问东说,“医生到了我再叫你。”

    你困顿地点了点头,裹紧被子侧躺着,迷迷糊糊地问:“可以抱么?”

    身后的床微微下陷,一双手臂环过你的腰身,后背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低沉的声音响在你的耳侧:“睡吧。”

    今晚你已经撒娇太多次,暴露了太多脆弱与娇气,后知后觉地羞愧起来,羞得耳朵发烫。你将脸埋入被子,闷声道:“我在叫多吉。”

    “多吉是谁?”腰上的手臂一顿,随即收紧。

    你说:“多吉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藏獒,很帅气,毛毛很暖和。”

    “哦。”搂在你腰间的手臂放松了。

    他又说:“汪。”

    第087章 第 87 章

    很快, 医生过来了。

    你烧得迷迷糊糊,世界隔着层纱,隐隐约约的谈话声飘入你的耳朵。

    “怎么样?”

    “39度8, 先打针吧, 我再开药。”

    “行。”

    床边的人俯身贴近,在你耳边道:“宝宝, 马上打针,忍一下。”

    你说:“我不怕打针。”

    他笑了一下:“嗯。”

    手腕被握住,衣袖被撩起至上臂,寒冷令你瑟缩了一下,谢问东揉了揉你的头发。

    却听医生道:“打屁股上吧, 见效快。”

    谢问东的手一顿, 他说:“据说屁股针会比较疼。”

    医生说:“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这点疼算什么!”

    你感觉谢问东快把你的手腕攥断了,只好费力地睁开眼,说:“没事的, 谢兄,我不怕疼。”

    他神情复杂。

    你不懂他在纠结什么, 很乖地翻了个身趴好,将睡裤往下拽了拽,露出后腰。

    他立刻按住你的手,说:“我来。”

    他将睡裤边缘往上拉,将你方才露出的那一截腰身遮得严严实实。

    医生说:“这样怎么打?”

    谢问东吝啬地将裤腰往下推了一丝。

    医生:“不行。”

    裤腰再次往下挪了一点点,谢问东一锤定音:“不能更多了。”

    你趴在枕头上,举着注射器的医生站在床边一脸无奈, 谢兄扒着你的裤腰一脸严肃。你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想让医生给你打屁股针,怔了一下后笑了起来。

    酒精擦在后腰往下一寸处, 冰冰凉凉,随即药水通过针头注射入体内,酸痛感传来。

    医生开了药便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睡过去的你被扶着肩膀坐起,眯了眯眼适应床头的灯光,清醒了两分。

    昏黄温暖的台灯下,谢问东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将勺子递到你嘴边,他解释:“退烧药会刺激肠胃,吃点东西垫垫才好吃药。”

    粥熬得不浓不稀,不咸不淡,就是不太好吃,味同嚼蜡。

    你喝了两口就不想喝了,谢问东也并未再劝,只是舀起一颗红枣递到你嘴边:“补血的。”

    红枣并未炖软,你艰难地嚼来吃了后,又就着热水吞下了他递到你手心的药。

    台灯拧灭,房间陷入黑暗,只剩盼盼那两颗乌溜溜的大眼珠子在床边一闪一闪。

    身边的床微微下陷,一双温暖的手臂搂住了你。你闭着眼,将后背往他怀中靠了靠。

    几分钟后,他问:“睡不着么?”

    你轻轻嗯了一声。

    “难受么?”

    你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是。”

    谢问东说:“我给你念诗吧。”

    你睁开眼,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被窝里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捏紧了。

    他的声音响起:“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你轻轻一颤。

    他又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你攥紧了被角。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他说,“但你在生病,最近不能喝酒。等你好起来,我再陪你喝。”

    你垂下眼,咬紧下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他的声音低沉和缓,念完后便低笑道,“这句么,还不至于,顾兄至少再奋斗五十年。”

    你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涪江的雨夜,那晚你的声音与此时他的声音重合了。

    你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这颤抖透过薄薄的两层睡衣清晰无比地传到他身上,于是他搂着你的腰身将你翻过来,面对着他。

    他继续念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这是东坡居士说的。”

    你的牙齿颤抖磕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眼角发酸,发烫,头疼欲裂。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念。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他轻声念道,又说,“这也是东坡居士的词。他还说过,万人如海一身藏。顾兄可以把自己藏起来慢慢恢复,多久都没有关系,但我要在你身边看着你。”

    你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却越来越厉害。你埋在他胸前,眼眶的酸楚越来越浓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他说,“潮涨潮落都是正常,顾兄一定能东山再起。”

    你咬紧牙关,喉口堵塞,发出一阵阵低微的哽咽,有滚烫的液体冲破眼眶,顺着眼角落下,流入唇角,一片苦涩酸楚。

    自那个未眠的四十八小时后,近两年过去,你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七百多个失眠的日日夜夜,你一次也没有哭过。你漠然无情,冷眼旁观,用烟,用酒,用血,渡过那一个个漫长的永夜。

    谢问东轻抚着你的脊背,掌心温热,他声音低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顾兄今后的人生必定也能千里快哉。”

    你再也忍不住,喉口发出压抑的呜咽。自第一滴眼泪落下后,接二连三的泪珠如泉涌般,很快就浸湿了谢问东的衣服。他用指节撬开你紧咬着下唇的齿关,你便咬紧他的衣服。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这句也是东坡居士的词。话虽如此,顾兄青年才俊,该好好奋斗。”

    你额头滚烫,喘息急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尽数渗入他的衣服。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句念过了,但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一直念给你听。”谢问东在你耳边低柔说道,他帮你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

    哭声越来越大,渐渐盈满房间。自那天之后,你发誓再也不哭,你确实做到了。取消考研报名时你没有哭,考研当天你没有哭,往后的每一年考研日你也没有哭。在那曲的河底看南宋月时你没有哭,拉萨初雪落时你没有哭,黄浦江沸腾时你没有哭。寒食前夕听到陆游词你没有哭,即使那让你想起渤海的浪潮,你曾在雪白的浪潮与日出的金光下默默发誓,你将不惜一切叩响燕园的大门。

    夜雨对床时你没有哭,共饮老树根下的“见君子”时你没有哭,在纷飞的初雪里喝格瓦斯时你没有哭,深夜的山路与亡魂对视时你没有哭,与他在初春的庭院接吻时你没有哭。

    带着伤与血,踏着月与风,形影相吊地西行朝圣,与灰狼对饮,与枯木交谈时,你也没有哭。

    你以为你已经不会哭了。

    可你错了。

    谢问东摩挲着你的脊背,轻声道:“想不想看你的诗集,我一直为你保存着。”

    你仿佛又变回了软件里那个脆弱又多情的文人,敏感,柔软,随时随地为文字落泪。你不顾形象地埋在他胸口嚎啕大哭,一如三年多前你坐在南山山腰的台阶,哭得全身发颤,嗓音沙哑,放肆又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止。黑暗中,你闭着眼睛,只不时抽噎。谢问东轻柔地帮你擦眼泪。

    他声音含笑:“第三十七次。”

    你带着鼻音问:“……什么。”

    “小哭包。”

    他探了探你的额头:“睡吧,睡醒就退烧了。”

    你哭得浑身无力,头脑昏沉,几乎是他的话音一落,你的意识就迷糊了。在睡过去之前,你想,原来他真的记得。那晚你对他念的每一句诗,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这场病来势汹汹,接下来的一周你都卧床不起。大部分时间在昏沉沉地睡觉,偶尔被谢问东扶起来喂一点粥或药,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你会盯着空中的某一处发呆。

    在你生病的第二天,谢问东趁你清醒时问:“可以在阳台养小龙虾吗?”

    你吃了药反应迟钝,过了许久才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问东解释:“过了八月,小龙虾就不肥美了。你病好后还需要养一阵,饮食需要清淡。现在养一些小龙虾,等你好起来再吃。”

    “哦。”你说,“好。”

    他又向你要次卧的钥匙,你给了他。那个房间从一开始便紧紧锁着,你从未进去过,也没有人进去过。

    你睡得并不沉稳,中途醒来,谢问东有时在,有时不在。你能感觉到他很忙碌,不断地进进出出,往家里搬东西。

    你知道他有事情瞒着你。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消息会比其他人更灵通一些,你猜到了大概,却没有去问他。

    等你恢复了精神气,准备好次日去上班,家里的变化已经超出你的想象——

    主卧的阳台有一左一右两个小型池子,右侧的被你填上土种了小番茄、小葱、香菜、罗勒。左侧原本养了两条金鱼,而现在——金鱼变成了一池子挥舞着大钳的小龙虾。金鱼被谢问东放入了新买的鱼缸中,置于电视柜上。阳台中间摆着巨大的水盆,里面是帝王蟹、生蚝、鲍鱼以及其他一些贝类海鲜。

    原本空荡荡的冰箱满满当当地塞着食物——上层是上百颗鸡蛋,新鲜蔬菜和酸奶,火锅底料,以及一部分猪肉、牛肉、羊肉。冷冻层是更多的猪肉、牛肉、羊肉,空运来的三文鱼、罗氏虾、雪花牛排、鲜牛肋条等肉类和海鲜类。此外,还有肥牛、虾仁、虾滑、巴沙鱼、毛肚、牛肉丸、午餐肉、鸭肠、掌中宝、黄喉、腰片、千层肚等火锅食材。

    来到从未进入过的次卧,你更是惊讶——

    映入眼帘的是两根晾衣绳,上面挂满了香肠和腊肉。地面被占满,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十几箱牛奶一路顶到天花板,装面包的大箱子有整整八个,抽纸靠墙站了一排,沐浴露、洗发水、护发素按箱排放。另有三个长宽高超过一米的大箱子,装满了薯片、辣条、凤爪、巧克力等零食。还有一些不易坏的蔬菜,比如土豆和萝卜,也放在这里。

    正在这时,你兜里的手机如受到轰炸般接连不断地震动起来。

    西藏银保监局、央行拉萨中心支行、分行办公室向不同部门的联络人对接群中转发同一条消息——

    2022年8月10日,自治区人民政/府正式宣布实施封禁,所有进藏、出藏通道均关闭,在藏人员实行居家办公。

    彼时疫情已难控制,青藏高原——中国最高最寒的最后净土,终于也向疫情低下了头颅。

    你抬头看向谢问东,他面带无辜,微笑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通知么?”

    你说:“明天不用上班了。”

    “要封城么?”谢问东笑得纯良无比,指了指楼下,“太堵了,我好像回不去了。”

    你望向楼下,车流拥堵而缓慢,所有车的目的地只有一个——超市。

    他说:“顾兄愿意收留我这段时间吗?”

    你说:“谢兄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谢问东将睁着眼睛说瞎话发挥到极致:“我并不知晓。”

    你说:“谢兄不提前告诉我,是怕我不同意你住下么?”

    没等他回答,你抿了抿唇,沉默地向阳台走去。

    你们一同来到阳台,绕过地上的帝王蟹与鲍鱼,趴在栏杆上看向楼下。超市的长队排了近两百米,手拿购物袋的人们焦急地向前张望。门口的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声音嘶哑地一遍遍强调:“不要慌,大家不要慌,粮食和食物的库存还很多,排队慢慢来……”

    晚上九点的太阳橙红如血,挂在天边,慈悲地照耀着焦急的人群。

    你想到张爱玲,想到上世纪战火纷飞的香港。即将登船的范柳原在轰炸之下留在了香港,在废墟与炮火中,在物资匮乏与生命难测中,与白流苏做起了夫妻,如同世上任何一对最普通的夫妻。战火打乱了他们,亦成全了他们。

    倾城之恋。

    你说:“你如果提前告诉我会封城,我会主动邀请你来我家住下。”

    谢问东眼神一深,安静地看着你,只道:“我怕你会觉得打扰。但我必须来住下,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所以先斩后奏,抱歉。”

    你看向他,认真说道:“谢兄,你什么都好,但做饭很难吃,我怕你一个人在家会毒死自己。”

    谢问东:“……”

    “如此,多谢顾兄收留。”

    “不客气。”

    21:50,太阳终于缓缓落山,最后一缕光亮消失后,路灯亮起,人群依旧。

    你与谢问东一道趴在顶楼的阳台,望着楼下的混乱。在一座城市将要封闭时,人类退回到原始只需要五分钟。你看见争抢、吵闹、哭喊,众生百态。

    城之将倾。

    你们被困在最高最远最寒的孤岛,出入无门。仅剩彼此,还有彼此。

    第088章 第 88 章

    那夜的华灯亮至凌晨, 如霜的明月洒落在番茄藤与罗勒叶上,你和谢问东靠在阳台吸同一根烟,超市前的队列渐渐缩短, 街道终于寂静下来。

    谢问东说:“等疫情平息, 你最想去哪个国家旅游?”

    你垂眼看向脚边的垃圾桶,里面躺着一根用来点燃雪茄的雪松木条, 烧至一半,一头灰黑。雪松是雪茄最好的朋友,购买上等的雪茄,包装盒里总会配上用来引燃的雪松木条。

    你说:“古巴。”

    没等他问为什么,你俯身摸了摸坐在身边的盼盼, 向客厅走去。

    谢问东关上阳台的玻璃隔门, 与盼盼一起来到客厅,开始拆玄关的快递。他拆出两套书来,笑着道:“幸好今天到了。”

    你扫了一眼,一套是《毛选》, 一套是中华书局出版的精装繁体竖版《遵生八笺》。

    谢问东说:“从明天开始,每晚在你睡觉之前, 我会为你念《毛选》,一直念到你睡着。”

    你的头顶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谢问东笑了笑,将你按到椅子上坐下,打开手机上的微信读书软件,调出一个界面,将手机推到你面前。

    那是微信读书上对《毛选》这部书的精彩点评。

    “读了毛选再看自己人生的困境,会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浮躁、懒惰与懦弱……常把毛选放在枕边, 让我从极其灰暗的阶段熬了过来。”

    “毛选这套书初看很平淡,它没有告诉你成功的秘密, 没有励志的鸡血,它只是告诉你如何通过正确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去发现问题,认识问题,解决问题。”

    “当大家觉得迷茫的时候,□□给大家打气指明方向。当大家有分歧的时候,□□自己去调查分析利弊。当大家思想出现问题时,□□及时指出并进行干预。”

    ……

    ……

    你翻了几页,神情复杂地将手机还给谢问东。

    谢问东说:“毛选的精髓是唯物辩证的思想论与历史观,顾兄不缺仰望星空的梦想与渴求,缺的是直面问题的勇气。我不想用过来人的姿态进行说教或干预,那没有意义。我想对你念这部书,你自己思考、沉淀,利用书里的方法,找出问题,解决问题——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哪些是可以依靠的力量。在这一场持久战中,你的优势是什么,劣势是什么,事情发展的必然趋势是什么,中途会遇到的困难是什么,慢慢分析,不急。我只是为你念,你慢慢地思考。可以么?”

    他又微笑起来:“当然,内容很枯燥,你也可以纯粹当做睡前催眠读物。”

    你低着头用指尖捏紧衣角,许久才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谢问东又把那一套《遵生八笺》递给你:“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欢这套书么?趁着封城在家,开始读起来。”

    你望着那似曾相识的封面,心脏像被人攥住一般疼得缩了缩。你曾经买过这套书,并当做挚爱。《遵生八笺》虽是竖版繁体古文,内容却着实有趣。简单来说,它是明朝的超级富二代高濓教人吃喝玩乐的百科全书。过去你把它当做考研复习间隙的娱乐读物,读得开心又抒怀。

    琴棋书画诗酒茶,文人雅士爱的所有娱乐,《遵生八笺》都谈到了。高濓详细地写了笔墨纸砚、梅兰竹菊的鉴赏,何者为上,何者为下。此外,春夏秋冬的特色菜谱、丹方、香方一度令你在图书馆中蠢蠢欲动,恨不能立刻按书上的剂量与配方亲手炼丹调香。

    可是……

    你抿了抿唇,说:“我已经不会读书了。”

    这里的“不会”,指的是能力,而非意愿。

    谢问东说:“没关系,慢慢来。”

    你慢慢地说:“我会哭的。”你会比四年前在软件中哭得更厉害。

    谢问东依然说:“没关系。”

    你低下头,轻声说:“我不行的。”

    谢问东含笑说道:“你连狼都能灌醉,普天之下还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么?”

    你:“……”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第二天夜里,床边亮着一盏暖黄的台灯,你穿着暖和的睡衣半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蜂蜜牛奶。

    谢问东手持书本坐于床边,声音沉稳悦耳,不疾不徐地念着。

    你慢慢喝着奶,听他念书。他的声音很好听,略微沙哑的尾音浸润了沉香的味道,比最好的安神香都要管用。

    “……一切半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那动摇不定的中产阶级……”谢问东声音和缓地念着,手指将书页翻动至下一页,忽然停下了声音,目光落在你的脸上。

    你用带着些微困意的轻软声音问:“怎么了?”

    谢问东微笑起来,将床头的小镜子递到你面前,你看到了唇角的两撇“奶胡子”,像极了两扇向上的天使翅膀。你接过纸巾擦干奶渍,将玻璃杯放在床头。

    “困么?”

    你轻轻嗯了一声,谢问东便合上书,将台灯调到最暗:“睡觉吧。”

    离开卧室前,他对你说:“宝贝,我没有催你,你可以慢慢的来,五年、十年都没有关系。但在这个过程中,我要在你身边看着你。”

    他说得笃定又从容,意气风发,成竹在胸。

    你猜,他的声音在电流中会更好听,一个淅淅沥沥落雨的夜晚,你证实了猜想。

    本该面向全国发行的“聆声听音”软件,成为了你与他的私有物。你们分别都有一个播音账号、一个听众账号。他是你唯一的听众,你亦是他唯一的听众。

    那晚凌晨三点,你在雨声中醒来,发了一会儿呆后,你登录了软件,他很快上线了。

    你对着屏幕那头说:“抱歉,吵醒你了。”

    X:醒了?

    你望向左侧的墙壁,一墙之隔的电竞室里,有一张柔软的浅蓝色沙发式折迭床,他就睡在那里。

    “谢兄。”你轻声道,“我想听《论持久战》。”

    你已料到,这会是一场持久战,无论是文心,还是爱情。

    那晚,伴着窗外的潇潇雨声,在耳麦的滋滋电流声中,你枕着他的声音入眠。

    不知不觉中,封禁已过去半个月。

    中午你做饭,谢问东沿着楼梯遛狗,下13层,上13层。本单元还有一只博美与一只法斗,三狗常会相遇。在饭桌上,他便向你讲述三狗狭路相逢的故事。

    谢问东不让你碰菜刀,总是为你切好菜后,将菜刀洗净放回刀架,才牵着盼盼出门。有一次饭后你刚拿起水果刀,他立刻神情一凝,用格斗的手段夺去刀子,速度之快令你愣在原地。

    你无奈地说:“谢兄,我只是想削个桃子。”

    谢问东斟酌了一会儿,将水果刀还给你,坐在你的面前。你心里好笑又复杂,为他表演了一个从头到尾皮儿不断的削皮杂技。

    你们的相处非常从容又舒服,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可在一个雷雨夜,一件前所未有的尴尬事情发生了。

    从小到大,轰鸣的雷声总会让你心悸,谈不上害怕,总归是心神不宁,非常不舒服。于是从大学开始,你养成了在雷雨夜DIY的习惯,无他,那事过后,身体会懒懒的,睡得又快又沉,让你免于雷声的侵扰。

    那夜你掩上房门,拉上窗帘,窝在玻璃隔门旁边的全包裹式懒人沙发上,腿上搭着一条薄毯。

    拉萨的雷雨夜很少,你已许久没有做过这事,手上的动作并不熟练。生疏又笨拙的十几分钟后,你闭上眼睛仰靠着沙发,唇边溢出轻微的喘息,动作快了一些。

    又是一道惊雷闪动,雨声如注。

    你任由自己发出暧昧的低吟,反正雷声会为你遮掩。感受着汗水从下颌滑落,浸湿衣领,你握紧了手心,绷紧身体。

    “砰、砰……”

    轻微的两声敲门声,起初你并未听见。

    可是随即声音响起:“——顾兄?”

    你茫然地顺着声音抬起头,慢半拍地对上了门口的视线。

    为了方便盼盼夜里出入主卧,你向来是不锁门的,会留盼盼头那么宽的门缝。此时,谢问东站在那里,端着切好的桃子。

    你骤然反应过来,惊觉自己此时的姿态是多么的让人误会——你腿上搭着薄毯,一只手放在毯下,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陷在沙发里,满脸潮红……

    天哪……

    羞耻瞬间让你满脸滚烫,可你不能躲起来,甚至连动也动不了——箭在弦上。

    你只能维持着仰靠在沙发上的姿势,两眼迷蒙地望着他,更多的汗水顺着下颌滚落,你紧咬下唇却也没能止住从唇角溢出的低吟。

    “吃桃子么?”

    谢问东推开门,向里走了一步,却倏地顿住脚步。

    你想阻止他,可张口后,发出的却是破碎的、近乎喘息的、不成文字句:“啊……不……嗯……”

    谢问东说:“我去给盼盼添狗粮。”

    他转身离开。

    你松了口气,在羞耻中草草了事,去浴室冲澡。当晚你打电话告诉他不听念书了,因为你很困了,他说好。

    你一直纠结到凌晨两点才睡过去,在梦里抛硬币占卜,想知道他到底看没看到。

    第二天你磨蹭至中午才起床,他在客厅看时事新闻,神色如常。你做饭时他照常牵着盼盼去溜溜,并未提起昨晚的事情,你悄悄松了口气。

    在厨房的岛台对坐吃饭,谢问东突然悠悠地说了一句:“顾兄知道,我是程序员。”

    你夹了一片蘑菇:“嗯。”

    “我们程序员一天要敲许多代码,手指非常灵活。”谢问东微笑说道,“下一次,或许我可以代劳。”

    你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瞪大眼睛,被一口饭呛得要死要活:“咳咳咳咳咳咳……”

    谢问东倒来温水,走到你身边为你拍背:“慢些。”

    你呛得满脸通红,简直想挖个地缝钻进去,欲哭无泪地解释:“我只是……昨天打雷……我只是……啊……”

    谢问东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顾兄怕打雷?”

    荒谬,简直是污蔑。你怎么可能怕打雷?

    “当然不是。”你立刻反驳,“我不怕打雷,我只是怕鬼。雷雨夜声音很大,会掩盖鬼接近的声音,让人没办法立刻察觉,也没办法提前做出防御。往往等发现,鬼已经……”

    你说得有理有据,有条不紊,可对上谢问东似笑非笑的目光,骤然打住。

    天哪,你在说什么,你像个傻瓜。你简直分辨不出怕打雷和怕鬼哪个更丢脸了!

    你在心里哀嚎了一声,苍天啊,埋了我吧!

    第089章 第 89 章

    你好不容易止住咳嗽, 竟然在极度的尴尬与羞耻中生出了智慧和定力,迅速镇定下来,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风流痞气的笑容:“行啊, 都是兄弟, 互相解决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

    谢问东惊奇地望着你, 挑了挑眉。

    你微笑着又添上一句:“……就像我与二三十个前任一起做过的事情一样。”

    谢问东:“……”

    他叹了口气:“昨晚的事情,我会忘记。”

    你内心松了口气,面上却一脸严肃,点点头:“如此,甚好。”

    “吃饭吧。”

    你垂下手摸了摸乖乖蹲在桌下的盼盼, 没忍住悄悄比了个V, 心情舒畅。

    居家办公的日子很是悠闲,除了总行或监管部门偶尔要求报送一些数据,剩下的大把时间都是空闲。

    谢问东却不一样了,他每天要开无数个视频会议, 听汇报,安排工作, 签电子文件。开会之余,他还要写代码,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早晨,往往等你睡眼朦胧地打着呵欠走出卧室,他已经坐在电脑前开了两个小时的会,桌上摆着一杯见底的美式。

    你不爱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地发呆。阳光明媚的下午, 你会坐在电竞房安静地看谢问东敲代码,他并不会与你进行无意义的闲聊, 只是专心地面对屏幕,一串串简洁漂亮的代码从指尖流出。他在为聆声听音软件写入新的功能。

    你偶尔出声问他一些编程问题,他耐心回答,简洁又明了,让你这个非科班出身的杂牌选手也能听懂。

    下午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你往往会靠着椅背睡过去,醒来时身上盖着一条薄毯,盼盼在旁边睡得四脚朝天。你抬眼望去,窗台的鸢尾正盛放,斜阳漫漫。

    你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方。高三教室的窗台上也有这样的一盆鸢尾,你似乎又听到了那年夏天的蝉鸣。

    你似乎睡了一个漫长的青春,又似乎只睡了两个小时。

    你已经浪费了许多个夏天。

    刚睡醒的声音带着沙哑与倦怠,你说:“对不起。”

    谢问东停下敲代码的手,起身递来一杯温水。他并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说任何无意义的安慰话语。他只是道:“没关系。”

    玄关的《遵生八笺》始终没有被翻开。你宁愿在漫长的天光中无所事事,发呆,睡觉,也不愿意翻开它,哪怕一次,哪怕一页。

    所以对不起。

    你坐直身体,弯腰摸了摸柔软的狗头,转移了话题:“谢兄,点菜。”

    谢问东关上电脑,笑了笑道:“什么都行吗?”

    你说:“难道还有我做不出来的菜么?”

    “当然没有。顾兄无所不能。”他一本正经地说,“顾兄甚至能灌醉灰狼。”

    你:“……”

    这事过不去了是吧……

    “与谁同坐——”你摇头晃脑地念,“明月清风大灰狼。”

    斜阳下,盼盼被你俩的笑声吵醒,疑惑地抬头看看你,又看看他,确定了岁月静好后,打了个哈欠继续枕在前爪上睡过去了。

    盛夏的拉萨,早晨七点天亮,晚上九点天黑。漫长的天光里,你除了睡觉和发呆,便是接陈知玉的电话。

    此人活像是居委会里无所事事的老年大妈,天天吃着地沟油炸出来的洋芋和臭豆腐,却操着□□的心。上至国计民生,下至一日三餐,他样样都要过问。

    电话接通后他总是先问:“你们那政策如何呢?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解除封禁?国家的防疫政策会对你们自治区的防疫政策有影响吗?”

    你说不知道,不关心。他就开始婆婆妈妈地唠叨:“顾如风,你简直像个带发修行的和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对着墙发呆。反正你闲在家没事,能不能看看新闻,关心关心时事?”

    你叹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关我一介草民什么事?”

    陈知玉便转而问你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你的记性已经很差,往往什么也不记得,便随口敷衍他,他会气得抓狂,开启疯狂输出模式,对着你念出一篇五千字的《啰嗦般若经》。

    陈知玉是在封城的第三天知道消息的,当晚他的电话炮轰似的拨了过来,而且是你最讨厌的视频通话。接起后他先是质问你为何连如此重要的消息都不告诉他,又满脸担忧愁苦地望着你,怕你饿着冷着,原话是:“你这么懒,放你一个人在家好几个月,你怕不是会成饿死鬼。”

    你这才知道原来他对你的误解这么大,你如此爱吃,怎么看也只能成撑死鬼。

    陈知玉还在继续叨叨:“你又容易心情不好,一个人在家,整天整天没人说话,不是更会抑郁吗?以后我每天给你打三次电话,你一定要接。”

    你轻咳了一声,说:“其实我不是一个人在家。”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只端着杯子的手恰到好处地出现,将热水放到你面前,又拍了拍你的肩膀,离开了。

    屏幕里的陈知玉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又闭上。你指了指耳朵里的无线耳机,他才敢开口,却仍是压低了声音:“不是……顾如风你……和人同居了?”

    你想了想,这个说法似乎没有错处,便点了点头。

    “你连和人同居都不告诉我吗?感情终究会消失的对吗?”陈知玉震惊不已,“谁啊?你和谁同居?哦……是你的谢兄吗?”

    你再次点头。

    他刚想说话,目光却落在你裹满纱布的左手手臂上,神情有一点难过,却没有问,只是道:“那你好好休息。”

    你注意到他的目光,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已经快好了,不用多想。”

    他又说:“那你有事就和你谢兄说,或者和我说。”

    “好。”

    就这样,陈知玉每天至少打来一个电话。周末你与他打英雄联盟,他会在语音里婆婆妈妈地关心你的衣食住行。每当听见他喊你宝贝,坐在旁边电脑前敲代码的谢问东会一顿,默默地望向你。你只好暂时闭麦安慰他,又在陈知玉的打字催促下重新开麦,投入团战。周旋于两人之间让你累得半死,一把游戏结束,比之前打一下午都累。

    进入十月,天渐渐凉了。

    一天傍晚,你们正在岛台上对坐吃饭,你的手机响了起来。还没等你看清来电显示,谢问东已眼疾手快地按了挂断。

    你瞥见了那个熟悉的家乡区号,利落地加入了黑名单。

    谢问东说:“换手机号吧。”

    你说:“等疫情结束吧。”

    饭后你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手机收到了一条房贷结清的短信。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后,你推开电竞房的房门,倚着门框问:“你做了什么?”

    谢问东关上电脑,站起身来:“哄你开心。”

    你说:“我要种地的快乐。”

    谢问东笑了笑道:“也体验一下无债一身轻的快乐?”

    你看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他也笑:“现在出不去门,哄人的方式有限,见谅。等封禁解除,我送你两件礼物,可以么?”

    你说:“谢兄,明天让我看看你的股票持仓,我帮你赚钱。就当礼尚往来了。”

    当夜惊雷暴雨,你躺在床上久久无眠。自傍晚时家乡区号的号码拨来后,胃就一直在隐隐的疼,不严重,却让人软弱。

    枕边的手机响起了聆声听音软件的专属提示音,你点进去,谢问东的声音混着雷声与电流响起:“打雷了。”

    你翻了个身,拿抱枕捂着胃部,打字:我说过我不怕打雷。

    你又添了句:也不怕鬼。

    手机里传来一阵低笑。

    “过来。”他说,“顾卿卿。”

    你:“……”

    你闭了闭眼,最终叹了口气,抱着枕头下床。胃疼发作时,你总是会懒懒地蜷缩起来发呆。可一个姿势维持久了会手酸腿麻,不得不换姿势,拉扯得胃更不舒服。若是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些便可以避免。

    你还记得那个怀抱,温暖如春,严丝合缝。

    没有人能拒绝雷雨夜的温暖怀抱,更何况是软弱又敏感的你。

    你推开电竞房的门,来到折迭床边,立刻被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他的手臂环过你的腰身,察觉出你在捂着胃,便为你按揉。你放松下来,将后背更紧地贴在他的胸膛。

    窗外电闪雷鸣,雨声潇潇。

    折迭床并不宽,可它适合这样的雨夜。

    谢问东说:“吃药么?”

    你摇了摇头:“不严重,就是有一点不舒服,暖暖就好了。”

    他嗯了一声,用温热的掌心慢慢为你按揉,又说:“结清贷款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想卖可以随时卖,程序简单,速度快。”

    你说:“为什么要卖房子?”

    他笑了笑:“方便你浪迹天涯。”

    原来,那通来自老家的电话,不但令你胃疼,也令他难眠。他仍在温柔地安慰你。

    他又说:“浪迹天涯,一身轻最好。不过,你需要带上我。”

    你原本以为,他的声音在耳机与电流声中最好听,可此刻你发现,贴在耳边时最为好听。

    你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享受着他的温柔与纵容,却又回避着他的感情,迟迟不肯给出答复。你拿走了情感中轻盈又美好的那部分,把沉重与辗转留给了他。你心安理得的支取他的偏爱,像一个无耻的、利欲熏心的小人。你不过是在恃宠而娇。而他明明值得一个全身心爱他的更好的人。

    他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思绪,令你回神:“……结束,我就去为你办理户籍事宜。”

    你说:“不用着急。”

    谢问东说:“嗯,但早点办好,也能心安。以后去国外办理结婚,需要户籍证明。”

    你以为自己听错了:“结什么?”

    他又说:“结婚后如果你想领养小孩,也需要户籍证明。”

    他的语气如此从容,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或“明天吃香煎三文鱼配罗勒叶烤番茄。”

    你忍不住转头看他,他一脸光风霁月的坦然,微笑着在咫尺间与你对视,胸有成竹,从容笃定。理工男向来如此,确定了目标后永远不会瞻前顾后,那样的意气风发,就像那春风得意马蹄疾。

    你震惊地与他对视片刻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曾经你告诉他,千万不要因爱而卑微,他确实做到了。他连吃醋都吃得霸道无比,陈知玉叫一句宝贝,他能立刻叫回十句。

    你想,疫情快结束吧。温柔乡醉人,再过久一些,你恐怕就无法抽身离开了。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可如今的你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所以,又谈何拥有。

    第090章 第 90 章

    今年国庆假期, 你与陈知玉连麦打了七天英雄联盟。

    假期的最后一天中午,你熟练地用螳螂拿下五杀,伴随着播报员的“Victory~”, 19胜点到手。

    “好了, 吃了饭再玩。”谢问东说:“已经中午了。”

    你正手热,不愿意结束游戏, 便道:“下午两点要系统维护,现在不玩就只能等明天了。打完再吃,好不好?”

    谢问东颇为不赞同:“不按时吃饭,你胃要不舒服的。”

    “谢兄~”你仰头靠在电竞椅上,哀求道, “我现在还不饿, 想玩嘛。”

    谢问东无奈:“那我去煮腊肉,等煮好,你就要吃饭。”

    你忙不迭地点头:“嗯嗯。”

    哪知这边刚劝完,陈知玉却又在语音里说:“顾如风, 你是不是该去吃饭了?”

    你打开麦,说:“两点就要维护了, 我要抓紧时间打完晋级赛。”

    “不行,就你那破胃,还作呢,吃饭去。”

    “在吃了,马上就吃了,谢兄煮了粥,我一边喝一边打, 不影响的。”

    “真的假的?”

    “真的。”

    “我才不信。”

    “为什么不信?”

    你拉了拉谢问东的袖子,冲他挤眉弄眼, 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谢问东皱眉,满眼反对。你拉住他的袖子左右摇晃,眼里的真诚和恳切就要溢出来,张嘴无声地喊“谢兄”。他无声地叹气,妥协了。

    你连忙对着语音那头说:“我让谢兄给你说,你不信我,总该信谢兄吧,他一看就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你又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讨好地看着他。

    谢问东叹了口气,对语音那头道:“请放心,我会看好他。”

    陈知玉说:“看好顾如风,人人有责,多谢兄弟。”

    谢问东:“不客气。”

    像是怕他俩反悔似的,你迅速开了下一把游戏。

    沉浸在游戏中,时间过得飞快。等游戏画面卡住,所有人齐齐掉线,你才惊觉已经到了下午两点,系统开始停机维护。

    从完全沉浸的状态脱离,胃痛立刻袭来,你倒吸了一口凉气,嘶了一声。随即你想起了什么,身体一僵——中途谢问东叫过你三次,你的回复是“在打团,再等等”、“还差一把就晋级了”、“马上马上,马上就来!”

    你竖起耳朵听了听,午后的家中一片寂静。

    你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向外看。谢问东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盼盼趴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啃磨牙棒。

    看起来岁月静好。

    谢问东听见动静,转头看来,问:“晋级成功了么?”

    你说:“成功了……”

    “那吃饭吧。”

    他的神情语气与平时无异,你却莫名心虚,忐忑地说:“我来盛饭。”

    他把你按到沙发上坐下,将薄毯盖到你身上,又往你后腰垫了个软乎乎的靠枕。而后滚烫的热水袋被塞到你怀中,他端来温水,将药放入你的手心。

    做完这些,他才开口:“坐着别动,我去盛饭。”

    你怔愣了一下,杂乱的内心突然如月光下的湖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你窝在沙发上,捧着杯子慢慢喝着温水,看着谢问东在厨房忙碌。他从锅中端出保温的腊肉,又盛来两碗米饭。

    你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腊肉,小心翼翼地说:“谢兄,刀工真好。”

    谢问东看着你,突然笑了起来:“知道吗,你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五个字。”

    “哪五个字?”

    “‘我在讨好你’。”

    你:“……”

    “这么明显?”

    谢问东夹了一片腊肉,点头:“嗯。”

    你索性放下筷子,直接问道:“谢兄,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他也放下筷子,坦然地望着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按时吃饭。”

    “下次不会了,今天是真的很想晋级。”

    谢问东嗯了一声,说:“吃饭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不用勉强。”

    药效没有那么快,胃里还在一抽一抽地疼,你抓着热水袋往上腹摁了摁,又说:“你为什么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谢问东夹起一片腊肉递到你嘴边,你下意识张嘴咬住,就听他有条不紊地开口,“你之所以觉得我会生气,是因为你认为自己表现差劲。可你并不是因为优秀才被爱的,你可以叛逆、愚蠢、无理取闹,可以捣乱、发脾气、阴晴不定,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你生来就是会被爱的。”

    “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他们不必去取悦,去讨好,只要存在,只要做自己,就是值得被爱的。这种爱没有条件,没有理由,生来便在你身上,如影随形。”

    你垂下眼眸,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心里很酸很酸地疼了一下。

    “不过——”谢问东话音一转,“你是不想耽误和你朋友打游戏的时间,所以不想花时间在吃饭上么?”

    你咬了咬唇,很轻地笑了一下:“谢兄,你不要吃醋。”

    他说:“已经吃了。”

    你很软地说:“明天我做你最爱吃的葱油生蚝和醉虾好不好,你不要吃醋。”

    你向来知道你的声音好听,此时刻意压低,又加入了一点轻微的鼻音,你自己都觉得耳朵发麻。

    谢问东停下筷子,眼神幽深地望着你:“晚了。”

    你很乖地盘腿坐好,主动问道:“谢兄还想要什么。”

    “我要开始玩你的那个游戏,而且,你要与我改情侣ID。”

    “老虎呱呱叫”的ID已跟了你许多年,去年陈知玉的大学室友郑同学退出,老虎五人组还剩四人。你无法想象谢兄改这样的ID,就像你无法想象他玩这个游戏。

    可是机会很快到了。

    后天早晨,你刚开了一把游戏,银保监局的工作群里就紧急要求报送数据,各商业银行必须在半个小时内完成上报,违者通报批评。

    “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碾碎他们……”

    你犹豫地看向一旁,正在开会的谢问东微微偏头,用眼神询问你。

    “谢兄,你能不能帮我打一局?监管要求马上报送材料。”

    谢问东冲你比了个OK的手势,调整了耳麦的位置,对参会人员说:“中场休息半小时。”

    他摘下耳机,问:“怎么玩?”

    兵线已来到中塔,这一局你的英雄是影流之主劫。

    “Q技能是扔飞镖,W技能是制造分身,E技能是减速,R技能……”你想不出合适的描述,“额,R技能是杀人。谢兄你就在塔下吃经验,尽量少死就行。”

    “行,你去吧。”

    这一局是晋级赛的生死局,你已不抱希望,讲解完后就匆忙离开房间,找出手机里的历史材料,计算监管所要求的数据。

    二十分钟后你回到电竞房,播报员的声音令你震惊地瞪大眼。

    “God like!”

    “Legendary!”

    超神了!

    正在这时,对手选择投降,基地爆炸,屏幕上出现了巨大的“胜利”。

    你震惊看着8-0-3的战绩:“谢兄你之前玩过?”

    谢问东悠悠然一笑:“没有。”

    他又向你解释:“我看了W技能和R技能的说明,想要伤害最大化,需要用本体和两个分身形成三角形,是一个简单的几何问题。”

    你说不出话来,冲他竖起大拇指,理科男,实在是高!

    谢问东说:“晋级成功,有奖励么?”

    你爽快地说:“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情侣ID。”

    十分钟后,两个全新的ID出现在了召唤师峡谷。

    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

    谢问东顶着新买的全皮肤、全英雄、全头像靓号,和你换上情侣头像,又趁你去卫生间,大手一挥清空了你的商城,使你的账号价值一下子翻了十倍。

    接下来,你们便一起玩游戏了。

    谢兄虽然不熟悉游戏机制,却胜在心思深沉险恶,换句话说,是真正用脑子玩游戏的人。他爱玩锤石、泰坦、派克等钩子英雄,没几局就将“三角钩”、“声东击西钩”、“钩闪”等操作玩得熟溜,钩子将出未出时,常将对手压制得心理崩溃。

    有他辅助你,你便开始玩一直想练的复仇之矛卡莉斯塔,这大概是英雄联盟中操作上限最高的一个英雄,最秀的英雄!你们在下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其他路还在对线,你们已经堵在二塔杀人如麻。

    其实你一直挺喜欢玩AD,可很难遇到好辅助。现在不一样了,谢问东绝对是最好的辅助,他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唯一不好的是,团战中他只跟你,只看你,对其余队友见死不救,将所有的保命技能给你,即使你满血满状态。

    可几天后,他就不允许你玩卡莉斯塔了。

    “我看到网上说,复仇之矛卡莉斯塔这个英雄是代练常用的,又称‘网恋之矛’、‘带妹之矛’。”谢问东说,“咱换个英雄玩。”

    你咬着下唇偷笑,他这是怕你练成了之后去带妹呢。

    周末时,陈知玉和学弟会加入你们,再加上那位甘肃老兄,你们五人玩灵活组排。

    平日话少的谢问东会短暂地变成话痨,在语音里对你说话。

    “宝贝,我准备闪现钩了。”

    “宝贝,炮车留给我。”

    “宝贝,对面辅助可能要闪现控你,注意些。”

    “宝贝,来我这里。”

    “宝贝……”

    他只与你说话。他明明可以不连语音,你明明就坐在他旁边,间隔不到二十厘米。可他偏偏就要在语音里喊你。

    你无奈:“谢兄,不要这么幼稚。”

    谢问东笑得光风霁月:“雄性生物都有划地占领域的本能。”

    他诚恳地说:“我也不想如此不体面,可实在忍不住,顾兄有好的建议么?”

    你没有建议,你无言以对。

    自他帮你还清房贷后,为了礼尚往来,你看了他证券账户中的股票持仓,简单给了一些建议。很快,账号的总收益率数字便由绿转红,一周的盈利高达七位数。

    他将盈利的一半转账给你,你拒绝,他便条分缕析地说服你:“之前每月都亏损,这是你帮我赚的钱,你我又是兄弟,各自一半,非常合理。”

    你依然拒绝。

    他又说:“交易场上的操盘手,也会根据盈利获得佣金,遑论你我之间。顾兄是与我生分了吗?”

    你叹气,说:“不可以对我进行道德绑架。”

    他向来懂得如何拿捏你。

    到了十月底,谢问东接了两个电话,用的是你久未听过的平淡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上位者决定别人命运的无所谓与漠不关心。

    原来他一直在追查泄露消息的人。你的那位姨妈花钱买通了谢氏的一名保安和一名保洁,某次你开车去谢氏送材料,车牌号便通过短信发到了她的手机上。她又找了些关系,在车管所查到了你的手机号。而后又顺藤摸瓜查到你的工作单位与部门。

    保洁与保安被辞退,车管所的经办人员也因收受贿赂被举报开除,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员都进入就业黑名单,不会再有公司聘用他们。而提供劳务外包的三方公司也被谢氏终止合同。这一切自然是谢问东的手段。

    时间来到了十一月初。

    这三个月的时间平淡而温馨。每天早晨你睁开眼,埋在盼盼的毛里醒觉,而后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谢问东已经在电脑前开会。岛台上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你会哼着歌,花很长的时间为你俩做精致可口的午饭,盼盼全程乖乖地蹲在身边看你。

    饭后你会坐在高脚凳上调酒,指尖灵活,动作娴熟,你一杯,他一杯。角落的唱片机里黑胶转动,声音悠扬。

    然后你们一起打游戏,他会叫你宝贝。

    不打游戏时,你趴在椅背上看他敲代码,睡意朦胧地在斜阳下醒来,身上总盖着一条薄毯。

    夜里星月高悬,你靠在床头喝着他为你准备的蜂蜜牛奶,听他为你念书。厚厚的毛选念到了最后一册,你闭着眼也能识别他声音的纹路。

    遇见雷雨夜,你会抱着枕头来到电竞房,将自己扔入他的怀抱,听他在你耳边讲述远古的传说。

    玄关处的《遵生八笺》落了一层灰,始终没有被翻开。

    三个月的独处,你们熟悉又默契,你一抬手,想要的东西就递到了手心。他一看你,你便知晓他未出口的话语。

    你们像共同生活了五十年的夫妻,熟悉对方如同熟悉自己。可你们跨越了那五十年的时间,跨越了漫长生活中的争吵、冷淡与貌合神离,直接抵达了婚姻的彼岸,来到爱情的终点。就像那一艘永远行驶在公海上挂着霍乱标志的船只,它永不靠岸,弗洛伦蒂诺与费尔明娜将永远漂流,终点是爱情,亦是死亡。

    你们说过很多话,在暮时,在夕阳下,在雷声中;或笑,或嗔,或严肃,或轻松;或你说,或他说。却字字不谈爱情。

    这天夕阳斜斜,透过天井,穿透南天竹,落在你们身上。

    你们在厨房一起洗小龙虾,洗得很认真。这是池子里最后五斤小龙虾,刚好是你们一顿的量。

    谢问东和你都有洁癖,处理海鲜时从来都一丝不茍,反复刷洗。可今天你们比往日更认真,每一只小龙虾的边边角角都不放过,刷得一尘不染。

    你的动作很认真,很慢,越到最后越慢,似乎不想洗完剩下的小龙虾。

    今晨,自治区政/府发布通知,即日起解除封禁,所有入藏、出藏通道均开放使用。

    偷来的三个月,偷来的世外桃源,一切快要结束。

    将倾之城,重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