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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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5 】

    “只是今夜,商祝史可不仅仅是我的盟友。”

    商司予倚靠在马车的沿角,沉吟着这句话,她很想开口询问卞和玉,但他一上马车,便开始闭目养神,显然不给机会。

    珠帘上的青色穗子晃着,时而打在她的前额上,传来温凉的触感。

    她不受控制地想起几日前,她做了噩梦,慌乱不知所以的时候,卞和玉将她揽过去,手放在她的额际上,也是传来的这般温凉的感觉。

    商司予摇头,将这些不该有的情愫推至一旁,心中打量、猜忌,他们之间本就该这样,永远相对而行。

    车轮骨碌碌地行驶着,周遭的声音从寂静变作了喧哗,已是戍时,长街外的灯光不减反增,照得齐国亮如白昼。

    目的地似乎是闹市。

    商司予垂眸凝视着放在自己膝盖上的双手,心中已然有了些眉目——

    如此隆重的穿着,精致的打扮。孤寂的夜,喧哗的闹市,以及卞和玉在齐国的身份。

    卞和玉是要带她去赴宴,这场宴会或许很特殊,不仅有卞和玉这样狡诈多变的商人,更有齐国的卿士们。

    齐国不似吴国那般重农,而是尤其看重商人,因此在齐国境内,商人备受尊崇,甚至同卿士不相上下。

    商人们贪婪,有钱财自然是不够的,他们还想要权。所以在齐国便会出现“买官”的现象,还有商人会用袋中的钱财向齐国卿士献媚。

    之前的施安贵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商人们腰缠万贯,用多余的钱财去换取权势,又有何人会不愿意?

    一步登天,立竿见影。

    卞和玉或许早就同齐国的卿士做上了交易。

    商司予抬目,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攥紧浅驼色的袖襟,不甘心地咬唇。

    她本就举目无亲,在齐国更是如此。她曾当过食不饱腹、风餐露宿的流民,那时的她只觉得,有顿饭吃、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了。

    在吴国被公良俭救下,成为祝史之后,她想要的却更多了,她既想国师府不受闵公的压迫,又想杀掉闵公,甚至还想天意不会降临反噬。

    在公良俭死后,她这个“祝史大人”更是活得胆战心惊,但闵公也确实没有亏待于她,权势加身的她活得还算是舒坦,只是她还想活得更舒坦些,因此才有了谋杀吴闵公的想法。

    却没想到,她招惹上了眼前这个人。

    吴国覆灭,她随卞和玉来到了齐国。卞和玉说得好听,但却只是给予她口头上的承诺,实际上却没有交于她任何权利,他不信任她,他只想控制她、利用她。

    恰如如今,卞和玉让她随他赴宴,她不得不做。

    卞和玉悄然为她下毒,她也不知晓。

    卞和玉这个“盟友”从来都不会过问她的意愿,心安理得地肆意操纵她这个提线木偶,她永世不得翻身。

    毕竟她什么都没有。

    失去权势之后,她才知这东西如此重要。它能迫使清正者弯腰屈膝,亦能使不善言语者奴颜媚骨,更能使纯良之人堕入奸险之列。

    但商司予却不这样认为,她想要权势只是为了上位者谦逊,不再随意施压于人。

    “砰砰砰”的心跳声不断地从胸腔中传出来,她肆意想着自己权势加身、居于人上,酥麻的快感窜上她的背脊,她有些悻然地垂下眼睛,告诫自己冷静、冷静。

    这种感觉令商司予感到无比的熟悉,曾经在吴国的天牢中,当她看到卞和玉受刑之时,心中就曾迸发出如此强烈的快感,令人痴迷神往。

    她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她想要权势,只是为了自己能过得欢愉些。而不是像现在被人扼住咽喉、捆住双手,且说不定下一刻就会窒息而死。

    --

    青色的帘幕中,卞和玉依然斜倚在其上,外来的烛火摇曳在他高挺的眉骨上,有如一块暖玉。

    “卞和玉,你要让我成为齐国新一任的祭司么?”商司予神色有些疲倦了,晃神问道。

    她其实完全不用伪装,卞和玉不会不知道她的那些心思,因此她选择直接询问,打开天窗说亮话。

    卞和玉疏眉郎目,闻言轻睁开了眼,清黑的眸子映着她的模样,蕴藉着几分柔情。

    他却不回应,商司予被盯得脊背发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听我说,齐国的祭祀之礼我在吴国时略有耳闻。你为我拣选的那些都只是古音经纶之学,精要是其次,主要是它们不涉及实操。”

    “而齐国真正的祭祀是需要弹奏古音的,乐器无外乎是瑶琴、编钟、长笛,这几日,我倒是在书中见过了,却也只是了解到它们的悠长历史、发音原理,至于究竟如何演奏它们,我却不得而知。”

    她的声音格外冷静,仿佛已然平淡地接受了自己成为祭司的结局。

    “若是连这些最为基础的祭祀之礼,我都无法掌握的话,便瞒不过去齐善公,这样极有可能露馅……”

    这番话中没有半分不情愿之意,似还在为他着想,毕竟齐国“筛选”祭司的要求极为严格,若是露馅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卞和玉揉了下太阳穴,好整以暇地问:“祝史大人可曾知晓,齐国祭司的结局?”

    商司予闷声,心中诧异:“嗯,我略有耳闻。不外乎将自己的身体献祭于神明。”

    “哪有你想得那般轻松,”卞和玉轻嗤,眉眼间多了几分戾气。“献祭就是死路一条,再无生还的可能,莫非祝史认为在下会将你推上绝路?”

    ……不然呢。

    商司予默了片刻,张口欲言,但却不知晓要说些什么。

    卞和玉眸中的笑意似有若无,咬牙,“你就是这样想的?”

    他看着眼前女子淡漠得掀不起一丝波澜的眸子,有些被噎住,他不好反驳,毕竟他确实动了这番心思。

    在吴国之时他心中就有了这个不太成熟的计划,先是遂了她的嫁祸之意,再诱哄她入自己的局,随之利用她逃出吴国,计谋环环相扣,现已到了最后一环,可他……

    似乎早就心生悔意了。

    虽然他知晓自己决不能对她心软,她时常嘲弄他狠心决绝,但她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淡漠到了极致的女子。

    这样的人就像一枚不定时的炸弹,放在身边只会引得人心神不定,恍惚得无法做任何事情了,更遑论清醒思考。

    卞和玉抚弄衣襟,修长的手指上凸出青色的血管,似乎还轻微地发着颤,不易为人察觉。

    商司予:“……”

    眼前这人的反应令她琢磨不透,他让她温习仪礼、古音经论,并且还屡次提醒她‘祝史’这层身份,不就是想让她成为祭司,利用神职扼住齐国朝政的命脉,再替他做事么?

    明明彼此都心照不宣,两人都是形势所逼,才绑在一块,私底下便有各自的心思,互相从对方身上攫取利益。

    但怎么卞和玉适才的反应,却像是她误会了他一般。

    --

    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车轮骨碌碌的声音才停下来,商司予躬弯着身子,准备撩开车帘下去。

    走了几步她却侧头瞥了卞和玉一眼,却只瞧见那人睡得安然惬意的模样。

    她无奈抿唇,“卞公子,我们到了。”

    不待那人回应,她便迈上马镫,轻手轻脚地走了下去。却不曾想天边挂着一轮血月,晕着淡淡的铜红色光华,照得齐国街坊间格外亮堂,显出几分阴诡。

    已是亥时了,街坊间也是悄无人息,方才喧哗的人声似乎只是错觉。只有不远处的一座雕梁画栋的宫殿中,还传出阵阵的丝弦管乐声。

    想来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这么些日,商司予早已将齐国朝堂的微妙局势摸得清清楚楚,齐善公虽没有实权,但他毕竟占了一个诸侯王的名头,卿士们自然也不敢冒犯、顶撞他的命令。

    而卿士们之中的“领头羊”是——

    施、陆两家,他们可谓平分秋色,互不相让。两家若是合盟,那便是会将齐国整片天都给掀翻。

    两家虽相互对峙,但这么些年却也井水不犯河水。但施家近年的野心逐渐壮大,施闲云独占鳌头,掌控祭司的筛选,独揽齐国的神职大权。

    卞和玉的这次定是宴邀了两家之主,近来恰逢齐国的祭司选拔,而施闲云自然是在物色新的人选,那么……

    她也就成了上位者的“鼎中肉”。

    此去是刀山,亦是火海。但她甘之如始、蚀骨知味,成为齐国的祭司,就意味着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甚于齐国诸侯、甚于卞和玉。

    这样她便可杀掉张恻,为国师府内死去的祝史报仇。

    这样她又可囚禁卞和玉,换她来折磨他、玩弄他。

    商司予敛下心神,浅驼色的衣裳在血色光华中变得熠熠生辉,她的眉眼也更加秾艳、惑人。

    但此时铜红色的月华从女子身上移开,有如行将就木的老孺一般,缓慢挪动到了宫殿的兽形飞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