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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第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真弓……同学。”不二周助看向眼前的人,“没关系,已经是过去很久的回忆,你记不起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对于我来说,它并不是不重要的,他想。

    那是个高烧频发的夏天,他躺在床上,头上贴着触感很像果冻一样的退烧贴,做了许多冰凉又炽热的梦。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一片海蓝色,像是在海里浮潜,随着深度的加深开始产生的氮醉一般的生理反应。呼吸困难的感觉并不真切,不真切到他知道自己在做梦。视野里到处是水,闪着一连串闪烁的光。在那一串闪光中,他确信自己有那么一秒看见了神明的影子。不二周助会游泳,在梦里也一样,但他不想离开这片海域。哪怕水开始流走,干燥的空气开始压迫一般地逼近。

    “啊,你醒了吗?”这是宇贺神真弓踩进他回忆里的第一声。他睁开眼,对上了她停在半空中的手和心神不宁的眼睛,他这才发现她瞳孔的颜色很深,能将所有的亮光全部妥帖地收纳,“是我吵醒你了吗?抱歉,我只是想替你换一下退烧贴。”

    “嗯,醒了。”

    “现在还会冷吗?”

    “不会,我感觉自己现在在出汗,好热。”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上起码盖了两层厚厚的棉被。

    “在做噩梦吗?”她问他。

    “不算吧。”

    “可是你喊得好可怜。”

    “喔?我喊的什么呢?”不二偏一下头,很有兴趣地问。

    “‘欠你的五万円下个月一定还’之类的……好吧,抱歉,我编不出来了,其实没太听清楚。”

    对话显然还不应该就这么完结,他稍微调整了一下睡姿,但是四肢仍旧无力,于是他只能把头转了个向。

    “你的占卜课结束了?”

    “嗯结束了,不过今天天气预报说等会儿要刮台风,所以今天可能又得打扰了——哦,对了,由美子姐姐和裕太君先出门买东西去了,希望能赶在下雨之前回来。”

    “最近总是在刮台风。”他的声音很轻,“那你今天会留下来吗?”

    那年的雨季极度漫长,城市里充满了沉黯的雨,交错驳杂,把一天一天的分界线洇得模糊不清。而正式拜不二由美子为师的宇贺神真弓还得穿梭在两座城市之间,时不时就会有不得不留宿在家里的状况发生。

    “是的,今天又得打扰了。”她重新坐回书桌前,背过身去抓起笔,“但是我不会吵你休息的,我就在这里写作业,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叫我就好。”

    “现在就有需要。”他马上说。

    她再度转过身,脸上带着“你讲真讲假”的狐疑表情:“您有什么吩咐?”在和人对话的时候,好像必须要对视才行,像是有一种一心不能二用的强迫症。

    “不用特别照顾我的,旁边的书房环境更安静、光线会更好一些,你可以去那里学习。”

    “我在这里会让你感到不自在吗?”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她问。

    “这句话也是我想问的,和我在一起会让你感觉不自在吗?总感觉第一次见面以后你就在有意地避开我,我们之间的氛围好像很微妙呢。”

    “犯规了,是我先问的,所以你需要先回答我。”

    一阵狂风吹过来,脆弱的窗玻璃开始吱吱嘎嘎地响。如果这是一本小说,那么戏剧冲突的临界点越移越近,两个人都预期着,企划着,回避着,僵持着,直到最后,有一个人回答了“是”。

    是的,他很不自在。

    不二周助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他正在练习音乐考试的曲目,那首名曲的节选片段有点难度,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曲不成调的程度,为了不打扰到正在工作的姐姐,他使用的是家里顶层的阁楼。那是一间用以存放杂物的地方,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在脚边出现些什么,有点像充满刺激和未知的惊吓盒。他曾经为了完成研究光学原理的实践作业调整了家里各个镜子的角度,使自己置身于某个特定的位置就能看到另一个房间的人正在干什么,他还把这个把戏当作魔术表演给了弟弟裕太,后者果不其然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宇贺神真弓的身影就是从那个房间里的雕花铜镜上突然蹿出来的,当时她穿着雪一样白的巫女服,皮肤也跟雪一样白,手上拿着不知名的道具,真实还原了某些恐怖片里令人心跳砰砰的场景,可惜本人好像没什么自知之明,不仅跟他自然而然地攀谈起来,还对自己的光荣事迹颇为自得。

    “很帅吧,这个房子里所有邪恶的东西都会被我赶跑哦!”

    “很帅。”并不想扫兴,所以他选择用天真的问题来吹捧她,“你是我们家的守护神吗?”

    还是憧憬着神话的年纪,可他对“上天是否真的会派遣一名介于神与人之间的守护者来守护他”这件事情始终存有疑虑;不过如果真的出现了,哪怕她比较看起来更像鬼小姐,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的想法总是像这样一环套一环,充满着某种有趣的相悖。

    有趣的是,她更有趣。

    “被你发现了,正是在下。那你知道召唤我的方式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

    “神话里不是有记载吗?只要你能说出那位神祇的真名,就能制服祂。所以知道了我的名字就可以召唤我啦。”

    但是为什么,明明完成了交换名字的仪式,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遥远了起来呢?反而是弟弟裕太跟她之间的关系肉眼可见地越变越好了。

    自家弟弟是不擅长和异性相处的类型,起初对待这位客人的态度总是能躲就躲,碰到面也只敢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地打招呼,甚至发生过因为一不小心在浴室门口撞见正开着吹风机哼歌的少女,吓得满脸通红落荒而逃后一脑袋撞上墙眼冒金星倒地不起的惨剧。

    “裕太君,你没事吧?”

    “我我我我我没事,请你不要靠近我!”

    可惜本人对此还是没有任何自知之明,而是将“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游击队战斗真诀熟练应用于人际关系中,才短短几天就将称呼从“不敢直呼其名”强势升级成为了“真弓姐姐”,友好指数直升五颗星。名字后面加“姐姐”,有种被罩着的温馨和安全感,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才有特权使用的称呼,他使用不了;与之相对的是“小真弓”,名字后面加“酱”,有种浑然天成的喜爱和亲近,这便又是家里最大的孩子才能使用的称呼,他也使用不了。

    作为老二,还是同龄人,如何称呼对方注定是一个微妙的课题,只是那个突如其来的事件到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位置有个天然的优势,那就是可以在情绪失去控制的时候直呼其名。

    于是在看到身上带伤的少女和毫发无损的弟弟一起坐着警车回来的时候,他带着审视的目光叫了两个人的全名。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有时间去看两个人各自的细微表情,它们比语言本身诚实太多。

    宇贺神真弓瞬间变成耷拉着耳朵的小狗。人造LED的暖黄强光下,她的睫毛像蝴蝶一样降落在脸颊,颤巍巍的,随时会被惊走的样子。

    不二周助感觉那些鳞粉都扑簌地落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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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心里,呼吸变得急促,眼睛也像过敏一样红痒肿胀起来,他极力维持着情绪的平静:“你们两个有谁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青少年之间的争端,有一群食肉动物将不二裕太拢在墙角,扬言要将他胖揍一顿,正巧经过的真弓姐姐箭步冲过来挡在他前面劝架救场,结果在一阵推搡之中不慎滚落台阶,好长时间都没能站起来,那群人就这样吓跑了。没什么大伤,只是某些部位这阵子要遭罪,在不二周助的再三要求下,她只能将火力最集中的部位——膝盖和小腿展示出来,触目惊心的青红紫,整片整片地化开,好像斑驳的调色盘。有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她其实不是什么守护神,而是凡胎肉身。他摸摸这里,又碰碰那里,问她痛不痛,然而她咬着牙不愿意松口。

    “你现在的表情好凶好危险,有点像塔罗牌里面的十四号‘死神’。”真弓抬起头,语调因为疼痛稍显得没有那么雀跃,尾音还是上扬起来的,就连这个时候想传递出去的信息都可以分类至“开朗”“乐观”那栏范围。

    “你也不一般,”他一边给她上药一边说道,“我们是同类,都是危险分子。”

    他没说错,虽然他对塔罗牌的了解不是很全面,但是仍然可以标记面前的人为黑桃级别人物,无论洗过多少次牌都会重复抽中,像塔罗牌里的第十号命运之轮,危险程度持续升级中。

    “我会去教训他们的。”

    “我不能阻止你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很遗憾,不可以,因为他们伤害了我重要的人,必须奉还回去,这是原则问题。”

    “那你加油,尽量不要输,然后让他们向我们道歉。”

    是第一次,她听见那个对于胜负不太执着、连玩Monopoly都会随意放水的少年很认真地向她发誓——

    “嗯,不会输的,我向你保证。”

    ……

    回忆里的回忆走向终局,如果用一首曲子的曲式结构来比喻,那就是他把主歌旋律后置了。

    开始下大雨了。

    她起身将窗户全部关上,外面变得漆黑一片;留神去看,城市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斑。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屏息去听。厚厚的玻璃,把密集重叠的雨声削减成一幕鱼龙混杂的白噪音。

    可即便如此,雨的气味和声音还是能渗透进来,被沉甸的雨的气味浸湿的床单勉强负荷起青春期的重量,她走向床前,把温度计从他的身体里取出来,少年呼出的热气和直而硬的空调冷风一齐打在她的手上,她感觉到了一种排斥。

    “37.8℃,好像稍微降下去一些了,但是一到晚上肯定还是会反复,不过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的。”她补充,“哦对了,其实今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不自在也没关系,讨厌我也没关系,我想我们以后应该都没有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不二周助轻轻摇了摇头。退烧药起效果了,他一下觉得晕眩,一下丢掉了好多本来可以想说出口的话。水汽升腾上来,像海平面上升一样让人绝望。说起来,他连宇贺神真弓泛白又泛红的指节都记得那样深刻,却想不起来桌上日历的数字。

    “没有哦,其实我并不讨厌你……”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只是这一次睡过去的时间有点长,等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消失了。就像是仲夏夜的梦境一般,是某个爱恶作剧的精灵为了激发艺术家的灵感,朝女主角的眼中滴了一滴魔法花汁,让她只充当迷路的缪斯。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而且正好相反。

    我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