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Chapter.31
    《垂杏春淌》全本免费阅读

    金母显灵,清早下了一场急雨,将燃了一夜的大火余烬淋熄。

    漫天飘散的雾霭中,原本的葱郁山林只剩一根根残骸,烈焰将树干燃成了炭,几点斑驳灰烬被雨冲刷,流到焦荒,随土壤蒸发的白烟升了半空。

    昔日楼台在浓烟中化为废墟,水面上飘落了无数脏絮,一池绿水染墨砚,旧亭黯然,将心头悲绪承了又载,化雨中长叹,缠绕在玄色衣袍身侧。

    她坐了许久,拇指抚着指间白玉,些许憔悴的眼睛盯着远处若有所思。直到身后有人靠近,手中动作一顿,回眸问道:“找到了吗?”

    “没有……”天晴懊恼地垂下头,她来来回回找了三遍,别说是镯子,就算是个芝麻她也该看见了。

    “算了,应该是被不怕死的贪财之辈捡去了,让当铺留意一下,要是有人拿着紫玉问价,先抓了再说。

    玄凝扶着桌子站起身,她肩上的伤本就没有好清,又因昨夜救人,旧伤裂开,脚上又添新伤,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是在人面前强撑罢了。

    “他应该醒了。”

    声音微弱,天蜻不确定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暗示自己什么,思躇问道:“殿下要去郁庄吗?”

    敌人在暗她在明,若是再找他,怕是也要给他招来杀身之祸。玄凝黯了黯干涩眸子,摇头回身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亲王要坐不住了。”

    “殿下的意思是,这场火是亲王所为?”

    “十有八九是她。”

    昨夜她一路疾驰,到了医馆却没有看见玄丛的身影,隐寸一问三不知,倒是一旁的医师递给她一张字条,说是有个伤者为她留的。

    字条上寥寥三字——“不是我”。

    来时路上,玄凝冷静下来细想,若真是他所为,怕是不会留任何活口。

    况且,玄遥既然能放心将玉佩交给他,那便是确定他不会再做出针对玄家的事情。她不信任玄丛,但她信任自己的阿媫。

    “可亲王如今不在沃城,怎么会下手这么快。”

    “这便是有趣之处了,白天刚切断亲王旁脉,晚上就被人烧家,就是海鸟飞断了翅膀,怕也没有这么快送达消息。”玄凝笑了笑,“除非……亲王她就在沃城,暗中盯着我呢。”

    此话一出,吓得天蜻立马戒备,玄凝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放松,“亲王要照顾先皇,哪有闲心亲自盯我,只有另一种可能……”

    她话说了一半,天蜻很快就悟透了剩下一半,跟在她身后问道:“那是否要动手?”

    “此时动手,那可就正中对方圈套。”

    走出了亭台,廊桥两岸残垣断瓦,入眼皆灰埃,玄凝看着倒塌的出云阁,不禁停了脚步。

    四处着火点,属出云阁焚毁程度最轻,一旁的书阁都化作焦黑了,它却只是烧毁了柱子,楼身塌陷,顺势压灭了火焰,倒也算因祸得福,保留了木材。

    眼中仿佛还映着昨夜的大火,黑烟将她的脸色压得沉重,连带着声音都变得低沉:“火烧出云这份大礼,我会带着阿紫那份,百倍奉还。”

    *

    烧焦的糊味钻入鼻中,棠宋羽揉着眼睛,起身看着周围的火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着火了。

    屋外人声杂乱,他叫着喊着,却没人回应。

    慌乱中,他穿上长靴,看着被火海淹没的前堂,心知无法从门出去,便放倒燃烧中的木柜,踩着搬来的凳子,跳起来扒着窗户边沿,想要从一丈高的窗户爬出去。

    仗着年纪小,身子骨轻,他悬挂在木窗边沿,踩着木墙借力蹬了上去。

    院子里人来人往,提桶救火,没人注意到高悬的圆窗探出半截身子。

    棠宋羽望着满是石渣的地面,心中有些犯怵,火焰不知何时沾上了裤腿,烫得他来不及思考落地姿势,就一头栽了下去。

    身子好似撞在了刀床上,扎的他浑身疼痛,棠宋羽闷哼了好一会才爬起来,捂着嘴趔趄走到外面,刚好撞见提桶进来的乐羊。

    “君子兰,你手上怎么都是血?”

    他摇摇头,捂着嘴不说话。

    “医师在门口呢,你过去让她看看,我要进去救火了,哎对了,你刚刚去了哪里?我跑出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你。”

    近日风寒缠身,他一直在床上躺着,乐羊他分明……算了,应该是自己头脑昏沉,没有听见喊声。

    棠宋羽捂着嘴坐到医师面前,医师看了他一眼,问是下巴还是牙。

    “牙……”

    他松开手,血迹糊满的嘴巴里,门牙被硬生生折断了半根,另一半还残存在血流不止的牙床里。

    好在是换牙期,被拔除断裂牙根的牙床,过了半月又重新长出了白芽。

    牙齿重新长出,心底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棠宋羽有时从画院二楼往下看时,还会心有余悸。

    可当再次被失重感压迫着心脏,棠宋羽抓紧了她的衣袍,落眸于炽热火焰,心中却恍然生出一种错觉。

    他怕的,并非是一丈之高的距离。

    他怕孤身坠落,无人再问长短。

    于是,在即将失去意识之际,他闭眼将心中所想慢道:“殿下若不嫌我嘴笨……以后……我为殿下抚琴……可好……”

    若是殿下喜欢听笛……我也愿为殿下去学吹奏……

    所以殿下……可否……再予我些真心……

    睁眼醒来,棠宋羽望着陌生的房梁,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痕。

    房间周围人声嘈杂,将他从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里生拉硬拽出来,皱眉看了看周围,愣然道:“这是哪?”

    旁边床上躺着的是一个留胡子的男子,头上、胳膊上,脚上都缠满绷布,听他问话,扭头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嬉皮笑脸道:“哟,小美人是伤到哪了,怎么被送到这里了,你家主子不要你了?”

    “……”

    棠宋羽默默坐起身,环顾四周,这里的房间比出云庄的还要小,还摆了四张木板床,非要找相同的话,那就是他的床边也有扇窗户,只是需要下床走一步才能隔窗欣赏。

    房间里除了他,其余三人都卧在床上,除了方才答非所问的男子,一个还在睡着,另一个正坐在对面凶狠地瞪着他。

    那人脸上的刀疤颜色深浅不一,最深的那一道,看起来是新添的,不然也不会因为瞪得太过用力,疼的龇牙咧嘴。

    “那个位置,原来是我的。”

    和他的长相不同,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比绿柳还软,若不是破了相,想来也是个相貌优越的男子。

    棠宋羽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对面的男子,楞道:“那……换回来?”

    不知是戳痛了哪根神经,那人一边捶床一边破口大骂,听得棠宋羽皱眉。

    隔着窗户的距离,胡子男笑道:“小美人别理他,他被主子划破了脸,打断了腿,心情不好,这半个月动不动就发癫。”

    “他主子为何……”

    “他说是被人争宠陷害,谁知道是真是假。”

    听到胡子男的话,那人拿起桌几上的烛灯就朝他砸去,吓得胡子男连忙拿起枕头,躲到床角大喊:“来人呐!”

    他叫得实在凄厉沙哑,像个鸭子。

    混乱的场面在一声怒吼中结束,柳予安暴躁地推门进来,“吵什么吵什么!大清早还让不让人活了!再吵就滚外面干活。”

    “柳医师,小的腿上还有伤呢……”

    一听要干活,两个人立刻老老实实躺在床上,柳予安分别瞪了一眼,扭头看着床上坐着的美人笑道:“庄中实在腾不出房间,只能委屈你和这些人将就一下了。”

    棠宋羽微微颔首,问:“这里是……”

    “哦,忘了说,这里是郁庄,就是你原本要来的那个郁庄。”

    郁庄?棠宋羽看了看周围,又道:“是她送我来的?”

    “她没来,是她身边的侍卫送你来的。”

    没来……

    想到跳下来后的踉跄,他垂下了眼,小声喃道:“她受伤了还带着我……”

    门外又有人喊,柳予安扶着太阳穴,叹气道:“她既然把你送来了,那你就好好养伤,有事直接找医佣。”

    临走前,她还不忘威胁恐吓那两个躺在床上装尸体的人,门被轻轻关上,那两人瞬间坐起来瞪着对方,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糊味。

    棠宋羽又默默躺了下去,看着泛黄的红木梁,心中蕴藏的温火随着日升月落不断冷凉,只待一阵秋风浅浅吹拂,就能将其彻底熄灭。

    夏风不眠,秋风晚送。

    他没有等来秋风,反而等到了夜来春风,将他心中温火再次续明。

    *

    如她所说,郁庄确实鱼龙混杂,比如他的房间就有两个奇人。

    棠宋羽看着眼前飞来飞去的枕头,心中不禁疑惑,一个断了腿,一个胳膊上还缠着绷布,是哪来的精力成天斗来斗去。

    斜对面躺着的人就没醒来过,要不是每日见医佣喂汤羹,棠宋羽都怀疑那是个假人。

    他下意识抚上手腕,却想起玉镯早在那晚丢落,不禁靠在墙上落了眉眼。

    夏至已至,房间虽背阴,开着窗子却还是有些闷热。

    山庄被烧毁,想来她这些天应该忙得焦头烂额,否则也不会一连数日,都得不到她的消息。

    天边云沫积压堆叠,像是白龙鳞片,棠宋羽抬眼瞥着窗外,心中复杂滋味就好似云沫,堆在心头,压得他难受,藏在心底,又泛起一阵酸苦,直教他上下不得其静。

    一旁的胡子男瞅见他悲从中来,打趣道:“美人这是想主子了?对了,你长得那么好看,你主子为什么不要你啊?”

    留有刀疤的男子嗤笑道:“你没听柳医师说他是被侍卫送来的啊,肯定是得罪了主子,或者背着主子做了错事……”

    “去去去,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蠢,他要是犯事,这张脸还能保得住?”

    “蠢?蠢的是你,只有你这种蠢人才会失足掉进水渠。”

    “那也好过你,连个宠都争不过,还被人栽赃嫁祸,我要是你直接一头撞死了。”

    眼看他俩又要吵起来,棠宋羽背朝后侧躺了下去。

    “没有。”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听见,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问道:“没有什么?”

    躺着的美人却一声不吭,见他不说,两人觉得没意思,各自躺下休息了。

    棠宋羽数着木墙上的红纹,心中一遍遍念道:“不会的,她不会的。”

    是她的话,一定不会不要他。

    对吗。

    问题终究淹没在缭乱心曲中,随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伴着熄灭的烛光浸入梦野幽深处。

    窗外草木稀疏,虫鸣也寥寥,夏蝉始而不觉,缠着月光露诉衷肠,一阵绵长夜风将云沫晕染成山,清冷月色趁机躲而不出,蝉声也彷徨,短促的声响后,便了无声音。

    蝉声不再,房间更显寂静,只依稀一束从门缝钻来的光芒,与照进窗户的月光窃窃私语,讨论着何处花最香,何处露更重。

    忽然有身影跃上窗户,似要强势加入这场讨论,来人小心将月光拉开,点着床几轻轻跃下,动作一气呵成,若是窃贼,也该是混迹江湖的大盗。

    不闻蝉鸣,月色离云山悠悠而行,没了窗户遮挡,房间墙壁更加明亮,将来人的身影清晰刻在上面。

    身影扎着马尾,站在美人床边观察了一会儿,俯身而下,惊得月光也藏目光,偷拾私语品尝。

    长发不经意划过美人手心,来人贴到他耳边轻声道:“抱歉,我不知郁庄的条件是这样……委屈你了。”

    昏暗月色中,有人拉住她的手。

    玄凝愣了一瞬,看着他睁开的眼眸,无奈笑道:“我把你吵醒了?”

    美人轻摇面容,注视她的目光却纹丝不动。

    “没睡着……”

    从开窗声音传到耳朵的那一刻,棠宋羽就知道是她来了。

    之后,他一直听着耳中的心跳,等着她的唇边私语,或动作。

    她一直很会揣摩他的心思,果然在他说完没多久后,她唇边扬起一抹笑容,笑眼好似蕴藏了夏至日光,将他的脸灼得滚烫。

    “画师,该不会一直在等我……”

    她几乎是咬着耳朵喃说,气息喷洒在桃红耳边,害得他腰身都软了半分,只能握紧了手,眼巴巴地看着她耳鬓松散的柔软发须。

    可惜她好似拿捏了什么把柄,没有抬头,反而继续在他耳边喃道:“我要是采花贼,画师岂不是……任凭宰割了。”

    棠宋羽羞红了脸,小声道:“殿下又不是……”

    “不一定哦,”她抬身盯着他的眼睛,“不然画师以为我为何晚上前来……”

    看着他慌乱无措的眼眸和越涨越红的脸,玄凝忍不住埋在他颈边轻笑:“画师还是这么可爱,一点都不经逗。”

    窗外月色正浓,呼吸埋在颈边,隔着布料将皮肤洇出了细汗,棠宋羽望着墙上的身影,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不想她直接送来了夜风,将心底飘摇的绯红云彩吹灭。

    “我要出去一趟,可能会回不来。”

    “……”

    “若计划成功,半月之后我来接你,若是失败……我做鬼也会缠着你不放。”

    棠宋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扣紧了她的五指。

    “好……”他抬起眼眸,认真道:“我等殿下回来。”

    他甚至没有问去哪,去做什么等等在她来时路上预想的问题,准备好的答案在他目光中逐渐消逝,玄凝看着他的坚定目光,忽然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心中像是被人用针孔一端无故轻戳着,虽不刺痛,倒也让人难受。

    若这是他的真心……

    玄凝注视着他的脸,俯身缓缓吻下。

    倒真让她难以自持。

    手上的力度卸下了几分,棠宋羽没有反抗,指尖摩挲她的掌节,任她轻触后又在额间落下一吻。

    “若我此行能活着回来,你能答应与我成婚吗?”

    成婚……

    可是在世家贵族中,男子不是都要先从宠环做起吗……

    正当他犹豫时,门外传来巡查声音,玄凝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匆匆塞了什么东西,放下他的手,跳窗离开。

    木门吱扭轻响,巡查的医佣提灯而入。

    “窗户怎么开着?”

    落了月色的墙边过于显眼,医佣一眼就发觉不对,走过去探出窗外查看,月色寂静,四下昏黑,见没有异常,他放下烛灯,小心翼翼将敞开的窗户关上。

    昏黄的烛火将床上的美人照映的面容更显霞红,医佣没有注意到异常面色,提着烛灯又踱步到另一边窗户旁查看。

    直到确定房间并无异常,那医佣才提灯离去。

    灯火渐远,木门轻合,房间再次陷入漆黑。

    棠宋羽缓缓睁开眼睛,一缕月光洒在他紧握的左手,指间摊开,赫然握着一块白玉。

    借着月光看了半晌,棠宋羽握着白玉的手,放在了心口处。

    她又将自己的长命石给他。

    只是这一次,心中的不安感没过了眼中唯他的欢喜。

    棠宋羽虽信奉天命,却没有祈求过上天什么。而今他却起身迎着月光,双手握着白玉虔诚祈愿。

    [愿娲祖保佑,她可平安归来。]

    [玄家祖宗在上,小辈无心冒犯,只求祖宗能护佑她顺遂平安。]

    声音落满月色,又随日光升起而西沉,棠宋羽抚着胸前白玉,望着窗外愈发阴沉的天气,心中也愈发惴惴不安。

    他无意间又想起之前的梦境,梦中女君痛苦挣扎的画面至今还令他心有余悸。

    许是见他满面愁容,房间正在打闹的两个人也都闭了嘴,不过只安静了一会儿,门外不知是谁扑噔噔地跑过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喊:“先帝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