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凛冬,往日湍急的怀安河变得安静无比,日复一日的寒风强吹,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清早天还未亮,站在城门上,视线里仍是坚冰白尘,银蛇腾雾,与来时看到的景象别无二致。
应该说,与任何时候都一样,除了战时。
身影从可观远处的千里镜挪开,站在城墙边栏上,双手不时在掌心来回搓揉,赶来的天蜻手拿着灰白狼裘,披盖在她身后,将后颈上触目惊心的疤痕,笼罩在温暖之下。
“最近伤口一直泛痒,这狼裘粗硬扎人,害我总是想挠疤。”玄凝将披在身上的狼裘脱了下来,随手递还回去,“你穿着吧。”
见她身后无人,玄凝若无其事问道:“云泥呢?这几日晨巡一直没见到她。”
天蜻接来狼裘,眼神不自然低下道:“她……水土不服,还在睡着。”
“水土不服?”狐疑目光紧盯着她垂落的眉头,“距抵达金临,已过去半月,你现在告诉我,她还在水土不服?”
“呃,沧灵攻城数日,她带队防守西南城墙,可能有些劳累过度。”
“这样啊。”
玄凝倏尔弯眼,浅浅冷笑道:“可沧灵攻城,也已是五日前的事情。而且,我怎么听说右护卫云泥,昨日与一个朔北男子,当街追逐打闹,牵手入住客栈,子夜才归营。”
“是,是吗……”
“怎么,你与她同住,会不知道?”
想不到有朝一日,隐寸会监视到自己人头上,天蜻抿了抿唇,心知隐瞒不了,跪下时连腰杆都不似往日挺直。
“属下本不该隐瞒,只是云泥她向我保证,不会耽误军令,我才……还请殿下宽恕她这一回,我这就回去喊她起来。”
“罢了,今日先让她好好休息,下不为例。”
玄凝叹了口气,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本来是派人监视跟随军队一同来的译官令,却意外得知了从小相识的贴身侍卫,有了新宠。
若只是普通男子,她也就当听个八卦,不管不问,可好巧不巧,那是个朔北人。
半月前有人泄露行踪,导致军队被沧灵军围困山谷,即便玄军反应迅速,出其不意绕后突破重围,雪幽谷一战,却也牺牲了上百人。
趁着养伤空闲,玄凝苦思冥想两日,整理出了一张可疑名单,为了不打草惊蛇,调查皆由隐寸暗中进行,除此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
可自打那次之后,泄密之人再无动静,数日前与沧灵的守城战,也都是顺利稳当的度过。
正当玄凝纠结是不是自己疑心多虑,根本就没人泄密,这一切都只是她为了摆脱自责的臆想时,一个身世背景成谜的朔北男子,就这么从她眼皮底下钻出来,明晃晃勾搭上她的心腹。
云泥自小对城中时兴的纤瘦审美就不感兴趣,加上她先前时不时流露出对朔北男子的喜爱,玄凝很难不怀疑,此人接近她,是投其所好别有用心。
怎么说云泥也是情窦初开头一遭,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贸然告知,打草惊蛇是其次,要是闹了乌龙,惹出嫌隙,她怕是睡觉都觉得罪过。
天蜻长云泥五岁,两人又自小相识,关系要好,要想挖出点什么,从她下手最好。
只是还不等玄凝板着脸发问,那跪在地上的天蜻不知是否因为隐瞒主上良心难安,把她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你是说,那个名叫碦什么的,是步天楼的舞郎?”
“嗯……”
玄凝捂着脑门,她现在总算能理解玄遥,当初为何对她和棠宋羽如此反对了。
棠宋羽虽然抛头露面,但画师好歹也是个体面身份,这步天楼的舞郎,说的好听是取悦,实则就是卖弄身段,只要给足钱两,什么要求都能遵从。
“可我记得步天楼的舞郎明码标价,光是陪客就要二十两黄金起步,她哪来的钱买他初夜?”
天蜻虚心地看了她一眼,“她之前来找我借钱……说是急用,我就把这些年存的钱两全给她了……”
“……”
来人,救救她这俩没救的侍卫。
强忍着怒火,玄凝深呼了一口气,“他既身属步天楼,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云泥说,他家里惨遭贼人烧杀劫掠,他侥幸逃生,途中却因语言不通,被人卖到楼里当舞郎……”
“……所以?”
“云泥想帮他回到故里…”
随呼吸喷洒的白雾转瞬消逝,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玄凝扶额走下被昏黄烛火照亮的阶梯,在后面跟着的天蜻,连口气都不敢喘。
她此刻隐忍不发的神情,和庄主太像了。
她数着步子,果然,走出十步后,玄凝停步回眸,声如冰冽。
“冒充女子混入军队,真是一个敢想一个敢做,亏你们二人还在军营待过,军规严令禁止的事你们是照做不误,若传出去,你们是想让军中笑话我苛待下属,连个男人都不舍得送,还是想让玄家军沦为世人酒足饭饱后的谈乐。”
低声斥责中,天蜻默默低下头。
“我这就去领罚。”
“领罚?”玄凝嗤笑道:“你想以何罪名领罚?是知情不报,还是共同窝藏男人?”
“窝藏男人?谁啊?”
身后走来一个女人,一身棕红狐领大氅,头上戴着御寒的黄狼帽,又用面帷挡住了脸,只漏出两只乌黑的眼睛,乍看像是一朵漂浮的火焰。
眼看着她踩着碎步走近,玄凝皱了眉头,“与长公主无关。”
“大清早谁又惹我们主帅不高兴了。”天覃拽下了面帷,挑眉笑道:“是本王吗?”
自从玄凝醒来,她发现,长公主变了。
谈不上大变,只是总出现在她身边晃来晃去,跟带回来的小白狼似得,管不了还赶不走。
玄凝本就处在气头上,见到她更是没有好脸色,绕道而行,那朵火焰立即贴了上来,“哎,本王问你话呢。”
千里镜观测有限,若想摸清敌营所在,还需派斥候出城查探,玄凝斜眸看了眼身后,“去步兵营挑几个灵活敏捷的人,带上个人军备和雪地行衣,天亮前出发。”
“是。”
天蜻应声而动,她一离开,玄凝的脚步明显加快,气得长公主三两步夹带小跑追赶,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好你个玄凝,又拿我当空气,早知道你这般忘恩负义,我当初就该骑上墨云就跑。”
墨色身影倏然回转,天覃一个刹车不及,直往她怀里撞。
“你……”她抬起头,刚要责问面前人为何突然停下,那冰凉的指尖忽而冒犯,挑起了她的下颏,在肉茧中摩挲。
“忘恩负义?”玄凝嘴角噙着冷笑,“长公主殿下,麻烦你搞清楚,若非我的人及时赶到,你如今还不知道身在何处。”
眼看她瞪圆了眼睛,在袭来的巴掌到来前,玄凝连余光都不舍得多给,转眼就擒住天覃的手腕,听见她气急败坏的骂声,勾头凑近嗅了嗅。
“长公主今日罕见早起,脸上还涂了香膏玉粉,点了红蔻胭脂,怎么,看腻了裴柏青,要去物色新的男人了?”
“放开我!”
“我自是会放开你,不过……”玄凝捏紧了她的下巴,却又克制着情绪,不让略长的指甲扎进那娇嫩肌肤。
“什么人可以宠,什么人不该碰,长公主可要时刻铭记在心,千万不要忘了,否则出了事,我可不救你。”
金临不比天景,这里原先是一片荒地,战后琼国与沧灵达成合盟共识后,先帝下令,在怀安河沿岸百里外修建城墙,金临城便是在那个时候,与高大城墙一同构筑了琼国北境最坚固的盾牌。
这里的住民多是当年城墙建成后,留下来定居的工匠,她们来自金州不同地区,在历经数十年变迁逐渐融合,形成如今安定繁荣之貌。
至少一眼看上去,是平和的。
由于地域环境的影响,短短数十年并不足以让不同族群文化习俗彻底交融,身处掌握军事要地情报的玄家,玄凝没少听说金临城中斗殴至死的事件。
从发生口角,抱团排异,再到流血伤人,各种五花八门的纠纷起因,都不外乎是各族利益之争,
能维持总体安稳,已是朝廷强行干涉的结果,但天高地远,朝廷设立的为解决族系纠纷的督州府,在当地并不受民众信任,她们更相信一个神眉鬼道的职业——神旦。
最早的神旦,是沧灵国祭坛上奉给神天的祭品。
王室会根据神巫的占卜,从全国各地找来符合条件的男童,浑身赤|裸在冰上跪上三日,最终活下来的孩子便是神旦。
随着天灾内乱,新的沧灵王室觉得这种方式过于费时费力,对外便传“神王合绶”,由真王诞下的女婴,是神的化身,为“妲”,若诞下男孽,便是神赐予的赎罪机会,只待成年亲手将他送上祭坛,割喉饮血,便可以洗清己身一切罪。
而金临城的神旦,在汲取外来文化后,某种程度上更像是集神巫与官府作用为一体的谋利团体,凭借淳朴无害的长相和故弄玄虚的“神力”,迅速站稳脚跟,成为如今城中不容小觑的势力。
之所以警告长公主,是因为世人眼中的神旦必须是处子身,而冒犯神旦,便是亵渎神灵,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就在她们刚到金临城不久,长公主不知从哪绑来了一个倒霉神旦回军营,当晚军营周围火光冲天,吓得玄凝还以为沧灵军破城而入了。
长公主愚胆妄为,好在她身旁伺候的裴柏青细微谨慎,听那人说自己是神旦,死活不让她扒人衣裳,为此还挨了几脚。
放了人还不行,那群悍民非要闯入军营绑了长公主,若非知府大人出面,玄凝就是喊破了嗓子,拿剑架在人脖子上,那些人怕是也不肯走。
事情才过去数十天,如今她又想出去找新乐子。玄凝不指望她率军杀敌,但若她总管不住自己,给后方添麻烦,那就不能怪她不念及天子临行托付。
见她冷着脸色警告,天覃微微凹下了嘴角,“啰嗦,知道了。”她就没打算去寻欢作乐。
但得到回答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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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凝便大步离去,只留下她一人在金鸡未鸣的晚夜,捂着下巴向星辰诉怨愁。
“动手动脚,目无尊卑……我果然还是讨厌你。”
因河道结冰,贸然过冰河追击,恐会被埋伏在对面的弓箭手射杀,前期与沧灵军的对战,始终处于被动的防守位置。
一直被动也不是长久之计,尤其是再过两三月,待到天景城杏花落尽,朔北山川的积雪开始消融,永安河恢复奔流,到那时再想渡河进攻沧灵,也并非易事。
四日前派出去的探子迟迟未归,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一番商讨后,清早天还未亮,玄凝换上了轻便保暖的雪地短靴,束发围面,身披白斗,出现在缓缓打开的一侧城门后。
她只带了半日的干粮,而与之一同出城侦查的云泥带了足足三日的干粮,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人力消耗大,食量也大,玄凝也就是曾在昆仑山上辟谷炼体三年,内力傍身,不至于让身体太早陷入饥饿。
天色昏黑,一路上被面帷遮挡的耳畔,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和沉重呼吸声,在日光崭露头角,将斑驳光点照在冰面上之前,两人迅速跑过结冰河面,朝着望眼沧白一片的山林行进。
树木植被稀疏,随处可见光秃树桩形成了一片空旷,应该是沧灵军为了方便攻城时军队驻扎休息而砍伐下来。
前天夜里又下了大雪,雪花掩盖下,已看不出任何人经过的痕迹。
来之前,吉蕸曾找来怀安河两岸的地形图,分析着沧灵军最有可能驻扎的位置。距离怀安河大约四十公里外有一处天然湖泊,因地下泉眼的存在,湖面上常年云雾润泽,哪怕是进入寒冬,湖面也不会结冰。
此次沧灵军铁了心要攻下金临,长期交战,她们的营地势必靠近水源或村落。
绕着崎岖难行的雪地,行至到能俯瞰到湖泊一隅的山坡上时,头顶上惨白的太阳毫无半点温暖之意。
濛濛雾气如积压的云雪,将湖泊周围三公里的地方掩藏不见,若非远处山头与地图画的数量一致,玄凝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寻了处背风地稍作休息,见云泥三两口吃完了两张比巴掌大的椒枣饼,玄凝解下水囊递了过去,“你也不怕噎着。”
云泥接过来憨笑了两声,“嘿嘿,我太饿了。”
水还是温的,她抿了几口就还了回来,玄凝看她欲言又的神情,低头咬了一口冰凉发硬的椒枣饼,在嘴中含了一会才咀嚼咽下。
“想问什么?”
得了机会,云泥立马脱口而出:“殿下这次为何只带我一人出来?”
“你觉得呢?”
“嗯……因为我身手好!”
她倒是自信。
玄凝睨了她一眼,刚想回答,忽有一道凌厉风声,直奔她眉心而来。
“!”
浓雾之中,身影持弓而立,山色映眼,半点月湾皆湮银白孤漠,唯有额间神纹,红如指尖勒出的血痕。
“萨耶大人,是有什么情况吗?”
“……有只兔子。”
一听是兔子,尼古利立即喜笑颜开道,“许久没吃兔子肉了,在哪,我去拿。”
“我并未射中。”萨耶收起了长弓,望着重新遮挡住视线的缥缈冷雾淡淡道:“她躲开了。”
“居然有萨耶大人射不中的猎物,真是只矫健的兔子啊。”
“……”
确实矫健。
直到确定再无暗箭,玄凝才把半张脸从雪中抬起来,皱眉望着不远处的箭杆。
又是鹰喙箭。
饶是敌人,玄凝也不得不惊叹放箭之人,眼神如雌鹰尖锐,她日在战场上碰见了,定是棘手。
这样的人,她先前也遇到过一个。
想到了那人,玄凝脸色微变,这么远的距离,又隔着浓雾,不是他还会是谁?
那个和自家君夫长得一模一样的沧灵军,玄家情报部对此人毫无讯息,他就像是凭空蹦出来一样。
要不是玄遥在回信中说棠宋羽一切安好,玄凝都要异想天开地怀疑,自己的君夫,是个蛰伏多年的沧灵探子。
可是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隔着遥远距离,却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和几乎相近的性格。
飞鸟跨越冬眠的山川,沿着静止的江河,载云帆一路驶向未知深处的梦境。
寒雾徐徐飘升,美人衣衫半褪躺在玉榻上,金针刺入肌肤,他的眉心始终平淡无澜,淡红唇角也同样安静。
沾了血的金针一根一根接连拔出,寂静之中,有人无声抚上他的手腕,寻着微弱的脉搏,垂眸静听。
半晌,房间传来一声叹气。
“怎么还是这般脉象。”
安静被打破,久候在门外的岑煦闻声而动,她推开了门,朝着愁眉不展的女君笑了笑。
“我听说庄主在地下藏了个睡美人?快让我看看——”
等她说完半开玩笑的话语,定睛看清楚玉榻之上的人后,嬉闹的神色瞬间有所收敛。
“这……不是世子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