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是透明的。
跪在冰冷刺骨的湖面,目光透过层层寒冰,与觅食的湖鱼相互投向悲悯。
它会死。
被冻僵的手一寸一缕试探着伸出,触碰那双惊恐的白目,隔着遥远距离,身后迷雾之中,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居然活着,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额心被温暖的指尖划过,身后有人将裘袍披在身上,在冰湖上,一切仪式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从今天起,你将继承萨耶这个名字,成为沧灵五王子。”
染红的针尖刺入额间,知觉被唤醒,疼痛也接踵而至。
“你的意志将为沧灵而战,你的躯壳将侍奉苏伊尔王神,你的灵魂将生生世世守护沧灵。”
柔软倾覆在染红的图案上,眼帘忽而变得沉重,在昏睡前,一声轻叹传到耳边。
“萨耶,我的神旦。”
梦里的小人沉沉睡去,萨耶缓慢睁开眼,余光里,那与梦中相貌有七分相似的脸,正凑近轻唤。
“萨耶,你慢了。”
一旁的神巫将即将漏完的沙斗翻转,记录着苏醒时间。萨耶扭头躲过欲要落在额间的吻,起身拾穿不知何时被脱下的衣袍就要离去。
“站住。”
萨耶听从地停下脚步,身后人走到他面前,冷冷质问道:“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娜伊尔扒开他还未系上的衣扣,那道颀长的疤痕是如此丑陋不堪,她皱眉掐住了萨耶的脖子,“我的好神旦,你把血喂给谁了?”
“……”
“不肯说?”
按在伤口的手倏尔用力,娜伊尔盯着他泛起朔风的眉宇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萨耶。”她松开手,拔出了腰间短刀,雪地照映的寒光仿佛更加冷冽,也给她淡蓝色眼底增添了一抹戾气。
“那个名叫玄凝的,会因你的善心死无葬身之地,而你……”
刀锋沿着愈合的伤疤一路向下,最终抵达心口。
“后日攻破金临之后,你该履行身为神旦的职责,向新王神,向我,奉身了。”
“我不需要提醒,阿姐。”
萨耶握住她持刀的手,一点一点走向她的刀尖。
“说了不许叫我……”娜伊尔皱眉想要挪开刀,却被他紧握着手难以挣脱,“放手,萨耶。”
他脸上浮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娜伊尔目不转睛地盯着,生怕错漏了分毫。
但那笑容转瞬即逝,随着他的靠近,刀尖扎进了皮肉,沾着血迹的锋刃寒光不再,萨耶反手将短刀送到了她唇边。
“王上,我会为你献上一切。”
娜伊尔眼中刚亮起光芒,接着就因他坚决的话语再次沉落。
“除了此身貌。”
入夜鼓声再次敲响,被接连扰了半月睡眠的玄凝,面带着怨气冲上城楼,指着远处幽火命炮台将其打下来。
“太远了。”
卜闵仇目测着距离,“我们的火炮射程只有六百步,这点距离,连怀安河都打不到。”
“殿下只是随口发泄,你还当真了。”
感受到目光,天蜻瞥了一眼就挪开,“你看我作甚,不信你问殿下。”
那发泄完怨气的女君又站在了墙头,连身后何时站了一大堆人都没注意到。
“又近了……”
放下手,玄凝一回头险些被吓一激灵,“你们怎么都站在我身后?”
“我们听说主帅曾在昆仑山拜仙人为师,如今一看果然是仙姿洒脱,正气浑成。”
“?”
事出突然,必有蹊跷。
“你们想干吗?”
“将军一身正气,又有仙气护体,定是不怕魍魉邪祟近身,我们想……借将军几根头发,带在身上辟邪。”
“……”
玄凝狐疑地环视了一圈,这确定是几根,不是一绺?再说,她身上哪来的什么仙气正气,顶多还有一丝比鬼还正宗的怨气,送出去估计也没人要。
眼下众人把她团团围住,玄凝站在高处,自己仿佛成了民间流传最多版本的重明鸟。
将自己的神力汇聚在羽毛上,拔下来分给有求之人,结果却因失去神力,重明鸟再也无法回到天上。
“胡闹。”卜闵仇上前斥责了手底下的甲兵,众人灰溜溜地退下后,玄凝这才得以从城墙上下来。
“好险,要不是你,我头发可就不保了。”
“殿下说笑,她们只是看殿下年纪小,动动嘴皮闹着玩,不敢对殿下动手的。”
天蜻眼看两人并肩说笑,到嘴边的话语难察不满酸意,“她们就算动手,也未必能动得了殿下一根头发。”
“你作为贴身护卫,该尽到的职责是保护好殿下不受任何危险威胁,而不是等到危险来临再去避险。”
“我怎么当护卫还不用你这个手下败将教。”
眼见两人剑拔弩张地对立而站,玄凝伸着懒腰趁机开溜,“得,你们俩先吵着,我回去睡觉了。”
“哼,大半夜谁跟她吵。”
她转身就要去追一溜烟跑没影的世子殿下,卜闵仇犹豫着喊道:“玄梦泽。”
“……”
久违的被人直呼真名,天蜻停在原地,回眸语气放缓了不少。
“干嘛?”
卜闵仇像是没想到她会停下,手藏在后面,神情不自然,连利落的嘴皮也变得磕磕绊绊。
“我……我有话跟你说……”
“说。”
“我……我……”
“你?”
城墙边上不知是谁起哄喊了一句“左骑护,答应她”,卜闵仇的脸噌一下涨红,回头羞恼喊道:“闭嘴!”
等她再回过头,原地已无身影。
俯见背影离去匆匆,卜闵仇攥着手里的信封,气得打了自己一巴掌。
“笨的要死,你就不能直接塞给她。”
下次。
下次再见面,一定要把信交到她手中。
天还未亮,金钟急促撞响,搅得睡梦中的长公主一脚蹬开棉被,坐起身骂道:“吵死了!!外面又是什么动静!!”
听数着金钟响彻的次数,裴柏青面色一变,神色紧张地抱起长公主伺候着穿衣,“钟鸣过半百为敌袭,沧灵军来了。”
“什么?!”天覃连忙接过他手上的衣物穿上,“我去城墙上看看。”
“不可,城楼危险,殿下还是老样子,随我去城中避险。”
“又躲?我乃太子,又是中护军副统帅,怎么回回敌军来犯,我都要躲起来。”
“这是世子殿下的意思。”
天覃穿好鞋踢了他一脚,“你少拿玄凝来管我。”
“之前几次进攻,她不都是挺轻松就打退了吗,再说还没开始打起来,我就去看几眼怎么了。”
“轻松?”裴柏青向来平淡眉心,拧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
沧灵每次进攻,光是玄甲军的死亡人数就多达上百人,她为臣为主,何曾轻松,谈何轻松。
生在裴家,作为驯养多年的笼中雀禽,喜怒不言表,三思再慎重,天子之命在上,裴家之任在身,对于长公主,裴柏青有的是耐心。
他收起了从骨子里透出的厌恶,跪地淡淡道:“殿下既然想去,请让我陪你一同。”
“这还差不多。”
沧灵此次进攻,不同先前两次分散兵力进攻北线城墙防守薄弱之处,而是集中全部兵力进攻主城墙。
透过千里镜中得以见到浩浩荡荡的沧灵军队,淡青憔悴的眉眼紧皱,唇边却依稀翘着冷笑。
“总算等来了。”
余光里,有人步履急匆赶来,“殿下,云护卫已经准备好动身了。”
“嗯,一切按预备演习时的来,沧军第二声号角吹响再出发。”
她激动的连手都在颤抖,卜闵仇见了,还以为她是紧张害怕,犹豫安抚道:
“殿下不要害怕,沧灵军来势固然凶猛,但我军这半月养精蓄锐,准备充分,定能在殿下率领下守好金临。”
玄凝放下千里镜,看了她一眼,呵呵笑道:“黑鹫与苍狼同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还能笑得出来,卜闵仇有些摸不着头脑,“意味着此战艰巨?”
玄凝望着远处,眸中精锐似烈火焚原,“意味着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黑鹫擅长奇袭,通常会采用登云车的战术,令精弓在高处进行瞄射。
苍狼则擅长灵活作战,轻弓快马,最常用左右迂回包抄的战术,将士兵逼赶到一处乱箭射杀,
若能同时击溃黑鹫与苍狼,沧灵军势必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无法卷土重来,待到气温回暖,怀安河水恢复流动,金临城便可再无后顾之忧。
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如大地的怒吼,接连的震颤从脚下袭来,千军万马踏过怀安河,直奔金临城下。
城墙之上,连发弓弩与填充好的火炮已准备待续,弓兵站连成排,箭矢冲着远处奔来的大军,只待一声令下,便可让箭雨轮番密布。
玄凝心中默数着距离,三百步,两百步,待到狼鹫两部队的骑兵开始进入射程范围,箭矢随军鼓同发,声势如化针风,细密穿雪涛,顷刻间打翻一片人海。
盾甲兵保护着战车与云梯上的精兵不受箭雨威胁,沧灵军如燃烧正盛的火焰,一场短短的箭雨,只是让火焰学会闪躲,而难消气焰。
玄凝抬起手晃了晃,负责传达号令的讯兵立即敲响了三声短促军鼓。
又是三波箭雨,冲在最前的沧灵士兵倒下了,她们的同伴踩踏过尚且存活的身体继而向前。
火炮轰轰声震,玄凝捂着耳朵观察着结果,“嗯,比上次打的准多了,让炮手继续瞄着战车,一定要瞄准再打,这东西造价可贵了。”
培养一支军队的成本不是小数目,研究、制造军备亦是花销巨大,玄家这些年投入的金银犹如砸落海面的石头,看不见摸不着,只有战事出方见良效。
火药的威力比箭羽来的猛烈,身处爆炸中心,再坚固的盾甲也无法抵抗,支离破碎的血花飞溅,在近乎融化的雪地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土坑和尸丘。
战争,没有公平。
投石车的木杆吱吱呀呀的发出悲鸣,沾了白色火焰的巨石划过晨昏,宛如一颗颗耀眼的飞星。
“重甲开盾!”
鼓声重重敲击了五响,玄凝蹲身躲在盾牌后,透过缝隙瞄着城墙上的情况。
沾染火焰的石头并未立即熄灭,砸在城楼一隅角落熊熊燃烧着,有人不幸沾到了衣角,火焰瞬间顺着腰上爬到肩膀,旁边的人慌忙就要用手去拍灭,吓得玄凝连忙佝身飞奔了过去。
“别碰!”
火焰无法用水熄灭,且极易附着皮肤,只能自然燃尽。这是作为合作,与碦利什耶交换来的情报。
“躺下不要动。”玄凝蹲下来握手安抚着被烈火烤炙的士兵,内心焦急等待着心中猜想,能否能够验证。
先前沧灵攻城,白色火焰从未出现过,如今被用在投石车上,被砸中的效果不亚于火炮。
难怪沧灵军会安静这么久,原来是在等火焰喷发。
被压在身下的火焰逐渐熄灭,玄凝的猜想得到验证,连忙命人通知下去,将准备好的沙石袋倒在地上。
“千万不要直接触碰火焰,一旦身上起火,立即前往身后的沙石堆。”
传令兵高举着火把一路跑过城墙,嘴中高喊着被简化的救人警示。
“勿碰白火,沙石可灭——”
“殿下!殿下!”
玄凝不知道自己的发现是否及时,是否可以拯救火焰缠身的兵卒,她听见卜闵仇的急呼连忙跑了过去,“怎么了?”
“殿下快看怀安河!”
放眼过去,哪还有怀安河的影子,山林像是漏了气的巨大蒸笼,绵连不绝的白色烟雾不断流淌蔓延,在晦暗的日出之时,如蛇般游走在沧灵大军中。
怀安河,被白雾吞噬了。
上次身中幻境险些无法脱困,玄凝心有余悸,更对莫名其妙出现在冰河上的白雾心存警惕。
这若是毒,放得未免太早,又太远,况且今日无风……
“!”
攻城的号角再次吹响,大地颤抖着身躯,拥抱枯死的树枝,与跌宕的吼声共吻鲜红。
火药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玄凝惊怔地望着从白雾中走出来的庞然大物,无法形容的震惊感,和心中隐隐生出的恐惧,使得唇边下意识骂了一声脏字。
“那是什么……”
卜闵仇张着嘴,连同其他甲兵连脸上同样写满不可置信。
白雾中,赫然出现了一个比城墙还要高的“人”。
由无数颗人或动物的头骨组成的,只剩下骨架的髑髅巨人,挥舞着手臂走出白雾,朝着金临城走来。
不是原地踏步,是真的在前进。
髑髅巨人所到之处,冰面出现裂纹,扇弄的风声呼啸穿过空洞眼眶,头骨作铃响,一步,一阵清脆。
“鬼……真的是鬼……”
“幽鬼将军……传闻是真的!”
人对未知事物的出现,总是恐惧在先,一时之间神鬼之论又满天飞,玄凝也算是见多识广,在众人叽叽喳喳的惊呼声缓过神后,立马拿起千里镜望去。
真要是幽鬼她还守什么城,赶紧回昆仑给镜释行哐哐嗑三百个响头,求他原谅请他出面下山驱鬼得了。
天光渐明,即便有雾气遮掩,玄凝还是捕捉到一丝异常。
串连的头骨后面,好像有人。
“装神弄鬼。”
玄凝冷笑着看向髑髅脚下,那里是分别钉在战车上的四根长柱,人驾着战车前进,髑髅自然也跟着前进。
这哪里是幽鬼将军,分明是用来奴役活人的威慑傀儡。
既然是人力操纵,那她三上昆仑的计划只好暂时搁置,当务之急,需尽快破除此诡象,好稳定军心。
“传我号令,步骑出城迎战,所有炮台都给我瞄准这个丑东西,让女真王见识一下,什么叫作人见鬼愁。”
铜唢尖锐,雷鼓轰鸣。
高耸的城门随之打开,吉蕸率着精锐骑兵冲在最前,而当看到巨大的髑髅在不远处朝向她们走来时,马蹄陡然生怯。
“战场上不要分神。”吉蕸皱眉催促着身旁慢下来的精锐骑兵,“你们都是玄家精心训练多年的战士,未知和恐惧无法干扰你们。”
话音刚落,城楼上数十架炮火齐鸣,声音震耳欲聋,连训练有素的战马都受惊,吉蕸勒住缰绳稳住身形,拉弓放箭的同时,余光紧盯着庞然大物。
“打中了。”
火焰迸发在髑髅身上,巨大的轰响声中,髅身被炸毁,车上血肉四溅,破碎的头骨迸发出白色火焰,不分敌我的洒向四周,落在躲闪不及的沧灵军身上,瞬间燃起了更为冷冽的白芒。
火光冲云,神鬼哀鸣。
混乱与哀嚎接连不断地传到耳中,娜伊尔骑在马背上,阴冷目光隔着凸镜与硝烟死死盯着城楼上的女子。
“萨耶。”
湛蓝双眼望了过来,萨耶驾着马向前挪了几步,“王上有何命令。”
那只手握在脖颈反复摩挲,继而向上点在额间神纹。
“我的神旦,该你上场了。”
距离金钟撞响已过去一个时辰,天色已经大亮,浓烟弥漫的战场上看不见晴空,只有绣着重明鸟的红色旗帜随骏马奔驰。
旗帜所在,指引着进攻方向,步兵举着长矛列阵步步紧逼,将苍狼军逼退在半途,两侧边翼,吉蕸率铁骑不断围绕进攻,用她们最擅长的进攻方式率先将其包围。
眼看就要将苍狼军围困,忽然一支长箭穿过重重人海,直奔吉蕸身影而来。
马踏嘶鸣,伴随着身下马匹倒地,吉蕸也被迫摔下马,滚身抱头,若反应再慢分毫,她就要被身后紧随的马儿踏过胸膛。
战场上,再小的变故都能引起局势反转,又是几支箭羽呼啸,正试图发起进攻的铁骑毫无防备,纷纷被射落马下。
马蹄铁从玄甲身上踏过,苍狼军抓住机会冲出包围,一转攻势,将吉蕸率领的铁骑团团包围。
“殿下,吉将军那里情况不妙。”
玄凝黑着脸沉声道:“我知道,速令羽林军支援,另外,把我的重弓拿来。”
自从与沧灵军交手,玄凝便知自己的弓射远不如人,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她一有空闲便会到弓校场苦练准势,如今不说百发百中,光是射程,便足以比下一众精锐。
紫檀木打造的重弓足足有一人高,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卜闵仇将弓放到玄凝手中,不等讶异于她毫不费力的神情,又卸下了箭囊,呈上与之相匹的重箭。
玄凝阴沉着面色,手举着比自己还要高出半头的重弓,架弓搭箭,探身歪头,瞄准百里之外的还在拉弓撒放的狼鹫面具,咬碎了恨意拼凑话语。
“敢射杀我的人……”
重弓的拉力足有百石,堪比两人的体重,泛红的指尖随着弓弦后拉绷紧,而血色全无。
箭矢紧紧追随着萨耶移动的轨迹,在预判到对方下一步的动作之后,箭支瞬间从指间飞出,划破飘浮空中的烟雾,一路风驰电掣,来到目标所在。
“萨耶大人小心!”
身后有人急切呼唤,淡墨双眼映照着直奔他而来的箭矢,面具之下,唇角悄无声息地勾起又落。
被她发现了。
能把重箭平放这么远,萨耶还是第一次遇见,箭镞快到人前时,他才轻轻往后一仰,不紧不慢地躲开。
可惜,距离太远,箭支的速度在达到一定程度后会随之减慢,威力程度也会大大降低。
萨耶仰着目光望向城楼,他仿佛能看见那人板着脸,因为没有射中而生气的模样。
手中的轻弓再次拉放,他的箭法在长达十年日复一日的锻炼后,已是百发百中。
比起在祭坛上献身利刃吻喉,在战场上死于强敌箭下,以此孽度亡魂,显然后者更能对得起王神与子民。
在他分神之际,又一支重箭朝他袭来,箭上绑着沾染白色火焰的布条,像是坠落的飞星,砸落在马蹄之下。
准势,偏了。
但力度更加重了。
匆匆一瞥,脑海里回想着那只牢牢钉在地上的长箭,萨耶不禁敛紧了眉心。
这个射程连沧灵重弓精锐都做不到,她的力气,未免可怕。
若是再靠近一些,他应该会被一箭射杀。
尼古利瞥见萨耶忽然偏移路线,从后方一路深入到战场中央,连忙驾马跟上喊道:“神旦别过去!对方是冲你来的!”
“回去。”萨耶勾指拎起一支长箭,冷声道:“我的任务,是她。”
话音一落,长箭朝上抛射而去,一头扎进城墙缝隙中。
高度不够。
玄凝看见他朝自己奔袭而射,心下较量大于不解,她拉开弓瞄着人群中奔驰的黑马,哪怕缠满绷布的手指,渗淌出殷红血液,她势要让这位沧灵神弓跌落马下。
锐眼点燃炬火,箭势飒奔如东风。
对方像是有所察觉,手中的弓箭对准冲他而来的箭,满弓瞬发。
箭镞铮撞,因碰撞而发生改变射轨的重箭,强行穿裂长箭箭杆,朝着马背上的身影而去。
“!”
身影倒下去的那一瞬间,玄凝不自觉跟着拧紧了心弦。
这人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她无法言明,以至于每次瞄准要害,她都要对心中的不忍视若无睹。
怎么还没起来,她到底射中哪了?
“殿下,吉将军回来了。”
吉蕸是被人扶上城楼的,她的右腿中了一箭,箭杆已经砍断,箭头却扎在肉里,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军医……”玄凝刚要问军医何在,吉蕸摆了摆手,“她们忙着呢,这点小伤我自己就可以处理。”
玄凝想到她之所以受伤,全都是拜萨耶所赐就气得牙痒,“我下去,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指挥调度。”
“我……”吉蕸还想推拒,但玄凝像是知道她会说什么,一句“将军不在,我心难安”,就将人堵了回去。
玄家军前仆后继,血染红了金临城下,宛如天景城中倒映缭亮华灯的红河。
天覃早早就到了城楼附近,看着玄甲军神色匆匆从身边经过,目睹数以百计重伤的士兵从城楼上抬下来,听着炮火与厮杀共奏,她心生畏惧,不敢上前。
值得吗。
为了一座破城倾注身家性命,真的值得吗。
“玄凝……”
看见玄凝从城楼上下来,天覃立马跑到跟前,握着她的手迫切道:“玄凝,我们撤退吧,打不赢的,你祖上打了十年才把她们打退怀安河外,再打下去只会有更多伤亡……”
“撤退?”玄凝正忙着下楼率军出城支援,听见丧气言论,气得揪住她的衣领,“长公主,依你之间见我们该撤去哪啊?雪幽谷?巫霞关?还是天景城。”
“我,”天覃咽了咽干涩嗓子,垂眸道“不知道……”
“哼。”玄凝冷眼撒开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停步斜睨道:“收起你的愁眉苦脸,今日哪怕是战败,玄家也会殊死保护长公主殿下,活着回到天景城。”
“我不是担心自己……”
她走得飞快,天覃连解释的话都没说完,回过头时只依稀看见了个模糊背影。
“麻烦殿下让一让。”
又有伤员从城楼上抬下来,天覃避退了几步,看着被巨石砸烂而血肉模糊的面部,她捂着口鼻险些干呕出来。
裴柏青一直陪在她身侧,作为旁观者观察这一切的发生,他本不必谏言,却在看见那双凤眼泛红落泪后,投以嘲讽语气的关怀。
“回去吧殿下,这里,世子殿下足以轻松应对。”
他故意咬重了“轻松”,等待着斥责和掌掴。
预想中的巴掌没有到来,天覃揉去眼泪,避开了匆忙的人群,沿着城楼石阶向上登去。
“殿下。”
裴柏青拉住了她。
“上去之后,便不能再下来了。”
天覃扬着下颏睥睨着身后,“我身处高位,自当承其代价。”
她伸出手,问:“你要一同吗?”
那双眼眸,如凤聚辉。
那只手,还在因恐惧颤抖。
心中似有浪潮狂涨,裴柏青难以分辨那是什么,片刻后,他将自己的手轻放在她的掌心,牵起眉眼一片涟漪。
“承蒙恩宠,裴郎,自当奉陪。”
湖面上到处弥漫着雾气,时有日光闯入投下大片斑驳,神巫站在湖边,紧闭双目,手举着颅骨,嘴里念诵着如乐声般的占卜之语。
有人无声接近,寒刃架在颈项,神巫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景象,额头上渐渐出了层细汗。
“神旦将死,王神湮灭,新王……。”
她惊恐地睁开眼,想要派人去告知律真王上占卜结果,却在碰到锋刃的那一刻,双腿一软,两眼一闭倒地不起。
“我还没动手呢,怎么就晕过去了?”
云泥踢了踢地上的神巫,见她一动不动,拿着绳子就将人捆起来。
瞥见落在湖边的颅骨,云泥顺手拎起,拿在手里端详片刻,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恰好天蜻从沧灵军营帐里走出来,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跑过去就问:“天蜻,你看看这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天蜻颦眉接过骨头,捧在手心打量,“这……好像是蛇的头骨。”
“蛇头骨?这歹是多大的一条蛇啊。”
传闻沧灵境内多有山川洞穴,常有巨蟒出入其中,如今亲眼所见,虽只是骨头,倒也可证传闻是实非虚。
“从哪搜来的?”
“喏,”云泥努嘴示意一旁湖边,“那个女人捧着这个蛇头骨神神叨叨的,不知道在念什么。”
待看清那被捆女人的装扮,天蜻被吓白了脸色,“你杀了沧灵神巫?”
“没有,只是晕过去了。”云泥夺过蛇头骨,“我要把它带回去送给庄主,她一定会喜欢。”
“那就好,那就好……”天蜻长纾一口气,正要走开,云泥又问道:“对了,你看到碦利什了吗?”
“他好像去王帐那边了。”天蜻不放心提醒道:“你去找他过来吧,沧灵军随时可能回来,我们的时间不多,需要抓紧。”
“沧灵大举攻城,后方防守定是薄弱。”
开战前,玄凝便交代了两人,“天蜻云泥,你们率小队绕路前往湖边,找到沧灵军营地,把她们的粮草军备带回来,带不回来就扔湖里,或放火烧了。”
世子所言确实不假,沧灵此次攻城几乎全军出动,后方负责看守的,多是新人或伤兵,制服这些人,对于云泥她们来说简直是毫不费力。
云泥揣着蛇头骨蹦蹦跳跳掀开王帐,碦利什果然在里面,站在那里像一棵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这么专注,连她的到来都没有察觉。
“你的血可真管用,等打赢了这场仗,我去军食所讨点牛肉给你补补。”
他还是没有反应,云泥纳闷走上台阶,看见碦利什在对着一个金灿灿的,镶嵌着宝石的椅子发呆。
“这是女真王的王座?看我把它砸的稀巴烂——”
“不要乱碰。”碦利什耶可算回过神,皱眉拦下了她。
“为什么?难道有机关?”
碦利什耶不作回答,垂眸摸着王座上的环蛇雕刻,忽而问道:“你想坐上去吗?”
“啊?”
在云泥难以理解的目光中,碦利什耶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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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将她抱起来放到王座上,跪下虔诚道:
“我生之孽,奉汝为妲。”
云泥听不懂他的语言,却见他目光坚定灼热,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心中隐隐一热,抬手捧起他的脸,郑重其事道:
“我不累,你坐吧。”
“?”
碦利什耶一时哑语,望着她清澈的眼神,垂眸笑道:“不愧是云。”
在他几乎要自暴自弃,彻底沦为步天楼中的玩物时,那个摸了他还没给钱的女子,带着钱两,说是要买他初夜。
碦利什耶虽不愿意,却还是被绑下药送到了房间。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夜晚。
当他被药物折磨到死去活来时,那个叫云泥的女子,醉酒站在桌子上,给他演示男子防身术。
罢了他挣开身上的绳索,爬去恳求垂幸时,她把他当成超大耗子,一脚蹬出了三米外。
好在他身子骨硬朗,换做是步天楼的相公,怕是人和眼泪都要碎一地了。
再之后,他药效过去,她也躺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那一晚,月明风清,无事发生。
碦利什耶不知道她为何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可能是醒来看见他满身狼狈地趴在地上,又或者是看到他磕碰的伤痕,以为自己把人推倒在地下强办了。
反正后来,是他循循善诱,骗得临幸了。
他靠在腿上笑得背颤,云泥着实有些想不明白笑点何在,拎起耳朵就往外拽。
“神经兮兮,我看你是神蛋附体了。”
“哎轻点,我疼——”
走出王帐,碦利什耶捂着耳朵刚想抱怨,视线略过浓雾,瞥见上空飘着一股黄色浓烟后,立马紧张道:“不好,是沧灵军狼烟,我们被发现了。”
“我去通知天蜻准备撤退。”
装不下的粮草军备悉数被扔进湖里,剩余在营帐内的,在火焰中逐渐燃烧,那些沧灵士兵被捆在地上,无能为力,只能用绝望黯然的双眼,用烈火点燃恨意,扎进来来去去的玄甲军身上。
“你们……会遭报应的……”
无人在意她们的话语,只有碦利什耶听懂了,步伐一滞,望着身后燃烧的营帐垂眸道:“抱歉。”
“你是沧灵人?你为何要帮她们!”
攥紧了手又松开,碦利什耶望着不远处正向他招手的女子,回眸道:“她救了我,我要让整个沧灵,皆奉她为王神。”
“你在说什么……”
“碦利什你在干什么?快点,我们该走了。”
躺在地上的伤兵颤巍巍坐起身,不可思议道:“碦利什?等等,你是……你是三王子?!”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碦利什耶沉默地走开,驾马跟随队伍离去。
身后似有动静,碦利什耶听见有人喊其神旦,眉眼一惊,猛地调转马头朝那人奔去。
“碦利什?你干什么去?回来!”
是啊,除了他,沧灵还有一位神旦。
那个,害死他阿姐与媫姆的罪魁祸首。
看见银白色身影正在试图救火,碦利什耶咬紧了牙关,不等马停便翻身跃下,抓着那人系在身后的长发,挥手便是一拳。
“你居然没死,亏你还好意思活着。”
没有反抗,萨耶捂着流血的肩膀,挨了几拳后便倒在地上。
注意到他的动作和身上的血腥味,碦利什耶冷笑道:“受伤了?好啊,我帮你治治。”
说完不等他挣扎坐起,碦利什耶掰开他的胳膊,一脚踩在了伤口上,狠狠辗轧。
面具下的眉眼挤作一处,很快,有人摘下他的面具,让其脸上所有不堪,统统暴露在阳光之下。
只是……
“你是谁?”碦利什看到那张脸忽的一愣,“你不是萨耶。”
那张俊美的面庞,颦眉微微。
“不对……”
碦利什捂着忽然晕眩的脑袋,指着那张模糊容貌,“你是……你是……你是神旦萨耶。”
“碦利什!”
云泥驾马急冲冲回来,抓着人衣服就将人往回赶,碦利什耶还想反抗,气得她一巴掌扇在了他屁股上。
“你干什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不行,云,我必须……”
被放到马背上,他还执意要回去,云泥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掌将人敲晕了带走。
倒在地上的萨耶缓缓摸上自己的脸庞,他摸得十分小心谨慎,向下,再到浸染鲜血的衣甲,被一箭射穿的肩膀,他闭上了眼睛,向梦中身影倾诉道。
“……疼。”
金临城下,厮杀仍在继续。
号角与鼓呐交织残响,火焰燃烧着鲜血浇灌的土壤,嘶吼与绝望共存的大地上,神天会见证一切生命的悲壮哀歌。
沧灵来时,天还未亮,如今正午已过,金轮不晓人间悲欢离合,依旧运转着时间,将众人的脸上画满疲惫与亢奋,将这场战争的结局推向未知。
握着剑的手早已麻木,玄甲上溅落的,是沧军还是玄家军的鲜血,玄凝分不清,也无暇去思考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
为何云泥她们还未回来,难道她的猜想是错的,沧灵军仍有势力保留?
为何下来后再也没有看见那个人,他是死了,还是被救走了?
最好是死了,省得她日后攻城,还要顾虑他的恩情。
“红光!是玄鸟箭!玄凝!她们回来了!”
城楼上忽然有人大喊,身处战场,玄凝耳边有利器与兵甲碰撞,战马嘶鸣等各种嘈杂声音,根本听不清那人喊得是什么。
只是,声音有些熟悉。
玄凝一脚踹开扎在剑上的沧灵士兵,抬眸瞥了一眼,只见长公主正站在城楼边上,挥舞着旗帜,指着方向。
她是不是挥错旗帜了,那是玄家军的,不是中护军的。
旗帜指着的方向,上空亮起了红光,玄凝看到后,杀意眼中总算恢复了点生气。
总算等来了。
“你说什么!玄家军闯入军营了?”
马背上的娜伊尔气得扬鞭抽打,马下跪着的尼古利含咬着下唇,强忍着脸上的疼痛,皱眉道:“是……”
“我们刚到营地附近,萨耶大人发现脚印不对劲,立马让我回来禀告王君。”
“不,不可能,她们不可能穿过毒雾。”
娜伊尔还是不肯相信,直到身后有人提醒,刚刚有只队伍绕过战场前往金临城南门,而营地方向出现了狼烟,她才颤抖着双唇,嘶声吼道:“废物……一群废物!!!”
恨意与不甘共存的湛蓝眼眸有烈火点燃,“传我命令,撤到林中,进行围猎。”
震天的鼓声响彻云霄,城楼上,天覃信誓旦旦地喊着“宵小沧灵,胆敢犯我大琼边境,此战若胜,每人涨年俸一百两!”
士兵见她语气笃定,纷纷振作精神,奋勇杀敌。
裴柏青无奈地凑到耳边,“殿下,莫说一百两了,就是涨十两军俸,都难于登天。”
“为何?”
“因为……”朝中为军饷一事争执多年,裴柏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天覃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军事开支看似由兵部与工部管控,实则最后还是要经过内阁和天子审批,而黄家与玄家向来水火不容,所以你才说是难于登天。”
她虽不问政事,这些年跟在天子身边倒也耳濡目染了些,倒是裴柏青,心下诧异多的都浮出脸面了。
“那怎么办,我都说出去了,哪有反悔的道理。”
裴柏青想了想,“可以用赏银的方式,与月俸一同发放。”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头脑。”
“玄家这些年一直在这么做。”听到她们的谈话,一旁的吉蕸看了过来,“不然太子殿下以为,就凭朝廷给的那点俸禄,能有如今规模的军队?”
若在平时,天覃还能回怼上两句削减军队,节省开支,眼下在战时,她只能瘪嘴。
吉蕸也没打算与她开展长篇大论,千里镜中观察到沧军后方开始陆续往后撤退,立马让人击鼓扬旗,打着进攻信号。
“沧灵军开始撤退了!”
也就是说,云泥她们不仅活着回来了,而且顺利毁了沧灵军的粮仓与军备库。
得此消息,玄凝浑身好像又充满了力气,立马命短弓精锐上马包抄拦截黑鹫军,自己则率领重骑西进,追击苍狼军部。
有人驾着骏马靠近,卜闵仇远远看见是玄甲,也就没有在意,直到一支箭划过初显的夕阳,朝着正在挥砍杀敌的世子奔去,她才惶然催马,纵身一扑,用身躯挡下了飞箭。
箭矢插进喉咙,飞溅的几滴热血,洒在玄凝的侧脸又缓慢流下,在光下,犹如夕阳的眼泪。
玄凝怔然望着离去的玄甲身影,那人虽穿着玄甲,手上拿的,却是沧灵独具一格的狼牙弓。
[天蜻云泥不在,你就留下来做我的一日护卫吧。]
玄凝侧过脸浅浅一笑,“就像过去一样。”
杏花潭水倒映的面庞轻点颔首,动了动嘴角,像她一样淡淡笑着,不易亲近的眉眼间,平添了一丝腼腆。
“是,小庄主。”
为什么……
玄凝追着那身玄甲,沾满鲜血的逍风烛龙显现,金光下宛如活的一般。
为什么她无心的决定,总是给她人带来灾祸。
既承天命,天命孰谓?
命格巍重,孰承孰祸。
手中的逍风对准了难以追上的身影,如投掷长枪一般,使出全部力气向其抛去。
玄凝只知,其心不争,有仇必报。
承载满腔怒火的逍风如重箭向身影飞去,烛龙狂啸,刃风划破了路径上的旗帜,于半空冲下,一口撕咬住喉咙。
尖锐贯穿后颈,身影重重砸落马下,玄凝翻身跳下马,手握着剑柄用力拔出,鲜血如喷井四溅,将粘黏干涸血液的发缕,再添湿漉。
“脏死了。”
玄凝抹去溅在眼帘上的血,抬手挥斩,身首分离。
“你杀了沧灵神巫……”被炮火炸断胳膊的沧灵士兵指着她身后惊恐道:“邪神……邪神降临了……”
她在说什么。
“不……不要杀我……”沧灵士兵只手撑起身子连连后退,嘴里不断哀求,“王神在上,庇佑沧灵……”
玄凝微笑着走过去,看着那双因恐惧而缩小的瞳仁,手上的逍风对准了眼球狠狠刺去。
“嘘。不要乱叫。”
她才不是……
嗯?
玄凝愣愣地望着逍风,她怎么突然听懂了。
……
她低下头,两个血淋淋的窟窿映入眼帘,吓得玄凝猛地后退了一步。
这是……她干的?
“主帅!”
重骑追来回禀“苍狼跑得太快,现已过河钻进林中了,要不要继续追?”
怀安河那头,淡淡的白雾始终沉在地面,玄凝转过身,望着横于血肉堆叠中的金临城,心头涌上了莫大的酸楚。
金临城,总算彻底守住了。
见她上马往回走,重骑跟在后面问道:“主帅,不追了吗?”
“她们没了粮草,盛怒之下必将死缠,与其冒着风险追击,倒不如回去吃顿饱饭。”
临近初春,朔北的黄昏,也格外漫长。
通常士兵身上贴身携带的都是遗书,或者重要护佑之物,而躺在卜闵仇胸怀中的,却是一封染了血的道歉信。
靠在城楼墙角,迎着黄昏,玄凝将那封信递给了天蜻。
“对不起。”
“殿下别这么说,身为护卫,保护殿下是我们的职责。”
天蜻嘴上安慰着,目光却紧紧盯着信上的内容,半晌红了眼眶骂道:“她是傻子吧……写这么多对不起干什么……还写的这么丑……”
泛黄的信纸上,字迹从歪歪扭扭,毫无结构可言,再到中规中矩,可观可赏,足足用了三页的纸张,每一字,都是一笔一画的书写。
信的末尾,没有名字,只有一段话:
[吾友梦泽,重逢之喜,难以言说,待她日击退沧军,可否应我之盛情,再比一场骑射,规则你定,莫要担心,过往冲动之举绝不再犯。]
天蜻哭笑不得,捂着信纸蹲在地上,片刻后抬眸笑道:“我就说她好胜心强,凡事都要抢到我前面,你看……她连护主身死都要抢在我前头……”
她的眼泪划过脸庞,顺着轻颤的嘴角滴落,打湿了血迹斑斑的地面。
玄凝跪身上前抱住了人,望着掠过赤红天边的飞鸟,将即将决堤的泪水深藏心底。
人间之面见,见一面,少一面。
“我会记得她。”
“重明鸟,会记住每位死去的战士,带着她们的意志与荣耀,在天地间长存。”